查看原文
其他

阿来:不敢诘问的时代,水泥在生长,自然在退缩 | 二湘空间

空间作者 二湘的十一维空间 2023-08-10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编者按:空间新书栏目推介最新上市的好书,本期推荐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全新作品《西高地行记》,沉淀十年,致敬心中的精神高原,一个作家的行走笔记,一个藏人的寻根之旅。


阿来说:“当我以双脚与内心丈量着故乡大地的时候,在我面前呈现出来的是一个真实的西藏。”这样的旅行,是深入到民间,领受民间的教益,接受口传文学丰富的滋养。在《西高地行记》中,每到一处,都会有繁花盛放。

《西高地行记》选读


《故乡春天记》之  古老的开犁礼


文/阿来


走二十多公里的回头路,沿梭磨河峡谷上行,到我老家的梭磨乡。

这二十多公里,正是梭磨河峡谷最漂亮的地段之一。深切的河道,陡峭多姿的山壁。更为难得的是,即便是悬崖上,也密生着松、杉、楸、桦和杜鹃。那些树从悬崖上斜欹向河上的虚空里,有种种奇异的姿态。如果山坡稍缓一点,就站满了红桦、白桦、栎树和高山杨。林下,是摇荡不停的箭竹海。这个季节,松杉一味深绿着,栎树林也深绿着。高山杨和白桦蔓生开一片片色调不同的新绿,而红桦林还挺拔着树身沉默着。我一早就出发了,一个人去看这峡谷风光。太阳从山脊后升起来,这一片林子和那一片林子之间,这一面山崖和那一面山崖之间,就有阳光倾泻下来,峡谷中的色彩因此有了更多变化,峡谷中的空间,因此有了更多的深浅远近。在这一片片光瀑中行走,河上清新气息四处弥漫。

一个朋友曾在我家乡任过县长,他告诉过我,当初有开发商而不是游客发现了这段峡谷。开发商看上的是水电资源,而不是壮美风景,想要在峡中建水电站。最后,那一届县政府决定要保护这段峡谷风光,而拒绝了开发。我得说,他们功德无量。我愿意在故乡有一条自然的河流,未被人工建筑一次次拦腰截断。美,自然之美,是今天我们生活中越来越稀缺而珍贵的资源。

十月文艺出版社出品

我不希望,再过十年二十年,我拿出今天拍下的照片时,需要告诉人们,这样的美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这样想,说明我仍然心存危殆之感。

早上九点钟,我赶到举行开犁仪式的木尔溪村。这个村,就在乡政府对岸的台地上。桥头上几株老山荆子树,等到庄稼出苗的时节,会开出满树洁白繁花。现在,这些树主干黝黑,盘虬的老枝苍劲有力。树后是几家寨子。寨子前是要举行开犁仪式的庄稼地。地的尽头是山坡,坡上是茂密的树林。树林后的蓝空中白云舒卷。

早几天,县里和我联系时就说,21号一定要到,我们是看了日子的。

我问,找喇嘛打卦了?

说,气象局看的天气!我们要一个晴天!

果然是天朗气清。

走到地头,村子里的人已经聚集起来,摄像机的镜头对着两个老人。两个老人弯腰都很吃力了,一个用柳枝在地上画出线条,一个人沿着线条撒下麦面。于是,隐约的线条显现为鲜明的图案。第一个图案出现了,是一个法轮。第二个图案又是一个圆圈,像是法轮,又不是法轮。法轮中的辐线是直的,这个圆中的辐线是波状的。所有人都在问,这是什么?老者之一直起身来,对我说:格央。我把这个词翻译成汉语:太阳。他们又画一个圆,里面却没有那么多的辐条。只是缝中一条弯曲的横线。老者又直起腰来,对我说:泽那。我又把这个嘉绒语词翻成汉语:月亮。

两个老者,又在并列的日月图案间画了一个供瓶。那自然是献给日月的供养。


然后,一个老者把一枝枝针叶青翠的杉树枝堆在那个法轮图案之上。另一个老者拉着我的手说话。说,你是马塘村谁谁的儿子吧?我说是。他说,你爸爸我们年轻时在一起的啊!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啊!我说,是啊,春天来了!他说,啊呀,春天说来就来了。电视记者来采访他,老者紧抓着我,说你就当我的翻译吧。老者用古老颂词里那些雅致的修辞比喻春天,用虔敬的语言感谢日月和大地,记者嫌这样的话太迂回曲折,启发他要说更直白的话。老者对我说,我腰疼,背着手走开了。

然后,象征性地往地里抛撒青稞种子。

然后,两架犁到了地里。每一架犁由两头并驾的牛牵引,两头牛前,还有一个牵牛的人。少年时,我就做过那牵牛人。忽紧忽松地把两条牛的穿鼻绳攥在手上,就是为了让这两头牛并了肩笔直行走。现在,牵牛人却是两个健壮的姑娘。掌犁的是村里的壮年男人,嘴里的耕地歌唱起来,牛前行,牵动了犁,犁上锋利的铁铧揳进土地,黑黑的泥土从犁头两边翻卷开来,苏醒的泥土的气息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也许是地头上太多摄像机和照相机的缘故吧,聚集在地头的村民也没有记忆中那样自然的庄重,脸上的表情也像是看客。两架犁依然在深翻土地,往东犁过来,对着地头的村寨,掉头往西,对着山峦。来来去去,不久就翻耕出好大一块黑土地了。

我放了相机,从后面那一架接过犁,想试试还能不能像三十多年前一样稳扶犁把。地有些坚硬,但铁铧的尖还是破开了泥土,往下深入了。只是我忘了那又像吆喝又像歌唱的耕地歌了。不是忘了,是顾了下犁,就忘了歌唱了。让了位置给我的犁手就在我身后唱起来,前面的两头牛和牵牛的姑娘就往前走了。黑土就在我脚前翻卷起来。新鲜的黑土的味道、那些黑土中被铧头斩断的植物根茎的味道,立时就充满了我的鼻腔。两三趟下来,那些味道就已经充满我的身体了。那是三十多年前,一个十三岁少年最熟悉的春天气息。

可我已经不是那个少年了,两三趟下来,背上就浸出了汗水,手心也被犁把磨得生疼。我把犁头还给了犁手。本来,我还想温习一下已经生疏的耕地歌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象征性的开犁也结束了。

已是中午时分了,村人分男女两排坐在地头,午饭,象征性的午饭,感谢大地和日月之神的午饭。这时,每一个席地而坐的人表情都变得庄重了。每人面前摆上了一块面饼,饼上一块肉,然后,每人面前又上了一碗加了肉的酸菜汤。人们浅尝辄止,喇嘛开始祝祷。堆在法轮图案上的杉树枝被点燃了。青烟腾地而起,芬芳的烟雾带着人们感恩的心情直达上天!这些乡亲,除了感恩的心情,并不会对上天有更多的祈求。此时,我离开,我知道接下来是欢歌,是舞蹈。

我已经看到家乡的乡亲们如何迎接春天的君临了。是啊,故乡美丽的春天到了。

我开车向下游而去,去看另一片乡野。

沿河而下,梭磨河不断纳入一条又一条溪流,越发壮大。平静处,越发深沉;激越处,越发汹涌。越往下游,海拔越低,春意就越深浓。是的,梭磨河峡谷里的春天是从低到高渐次来到的啊!


沿河下行五六十公里后,我已经在春天深处了。一路上,一丛丛橙黄瑞香盛开,一片片蓝色的鸢尾花盛开。那些蓝色的仿佛在风中要成群起飞的鸟群一样的鸢尾开在一座座村寨四周,开满了进入村庄道路的两边。那些河边的台地宽阔肥沃,加上气候温暖,很久远的时代,就有人类居住。这一带的河谷里,发现过一万多年前的人类化石,也发掘出过五千年前的整座村庄。那时,距吐蕃帝国向东扩张,征服这些农耕河谷,最终把这些广阔幽深之地纳入藏文化圈还有整整四千年!

一座巨大的水电站,已经在梭磨河汇入大渡河的河口处的花岗岩峡谷中开始筹建。要不了多少年,深峡上将有钢筋水泥大坝截断河流,巍然耸立。那时,水位提高,河水倒灌,河流经过好多万年的深切,在山间造出的那些肥沃台地将被淹没。那些存在了上千年的古老村庄也将沉入水下,村民将要迁徙。

傍晚时分了,我坐在一段高高的河岸上,看峡谷中即将消失的村庄与田地与果园。一朵云飘过来,一团阴凉便笼罩了一片地面。地面上是一片树林,一个村寨,一片新出苗的庄稼,或者一个果园。核桃树的果园,苹果树的果园……然后,云飘走了,阴凉中的一切又被阳光照亮。这是一种古老的文明,不断闪现出她某一个美丽的局部,让我去想象她的整体,让我试图把握她的来路与去路。我是这个农耕文明哺育的一个生命。我为她那自然纯正的美而深感自豪。同时,在这个任何美都变得脆弱的时代,我已经看到时代的潮水上涨上涨,但这些美丽的存在,都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没有惊叫,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哀叹。

我想起,在上午的开犁仪式上,那个老者对我说,我知道,这样的方式要消失了。他们说,不过,我们老了,不用再看了,但你是会看到的呀!

峡谷里起风了。下午的太阳降低了热力,河面上的凉气就升起来。这就是风了。我的四周,一丛丛野蔷薇和沙生槐沙沙作响,更远的地方,是那些树干虬曲的杨树和柳树叶片翻飞,旋动着如水的绿光。再背后是沉静的大山,斜阳的光幕下,森林更显得幽深遥远。

我要离开了。

再次回首,我得说,这是多么美丽的春到人间的动人景象。

但是,时代在以我们并不清楚的方式加快它的步伐,总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快,快!却又不告诉我们哪里是终点,是一个什么样的终点。这个时代,水泥在生长,在高歌猛进,自然在退缩,自然之美在退缩。退缩时不但不敢抗议,不敢诘问,而且是带着深深的愧疚之感。

再次回望这即将消逝的田园风光,我想,这一辈子我都将以且喜且忧的、将信将疑的、越来越复杂的心情来探望故乡的春天。

内容简介

多年来,著名作家阿来用脚和笔丈量世界,认知内心。他攀行在雪山之间,仰望苍穹,俯身凝视花草生灵。阿来曾说,行走与写作是他的宿命,于是有了这部行走笔记。从四川到西藏、云南、贵州、甘肃……阿来写大地、星光、山口、银环蛇、野人、鱼、马、群山和声音,完全去除了多余的神秘,但又不忘把读者引向广阔的精神空间。同时,作为一位植物学的痴迷者和博学者,阿来在所有文章中无一不聚焦花草树木。阿来说:“我是一个爱植物的人。爱植物,自然就会更爱它们开放的花朵。”


作者简介

阿来出生于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马尔康县。曾任《科幻世界》杂志主编、总编及社长。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80年代中后期转向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尘埃落定》《空山》《云中记》等。《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云中记》获2019年度“中国好书”等。

名家推荐

阿来是一个博物学家,他对自然充满了热爱和敬佩,有一种凝视和珍惜。
——李敬泽

把自然还给自然,把西藏还给西藏,这似乎一直是阿来写作中的内在愿望。他写大地,星光,山口,银环蛇,野人,鱼,马,群山和声音,完全去除了多余的神秘,但文字中又无时不在地洋溢着和广阔天地的交流和私语。
——谢有顺

编辑推荐

★ 文化寻踪:
“我不是来寻找答案。我来倾听,来感触,来思考。来证实,今天在别处上演的,在这里曾经上演过的种种复杂的文化现实。”

★ 自然教育:
“伟大的自然之书就摊放在他面前,他需要做的只是翻动书页而已。”

★ 歌唱庄严:  
“我走向了宽广的大地,走向了绵延的群山,走向了无边的草原。那时我就下定了决心,不管是在文学之中,还是文学之外,我都将尽力使自己的生命与一个更雄伟的存在对接起来。”

★ 抵达民间:
“旅游,观赏,是一个过程,一个逐渐抵达,逼近和深入的过程。这既是在内省中升华,也是地理上的逐渐接近。所以,我愿意把如何到达的过程也写出来,这才是完整的旅游。”


~the end~

更多往期精粹

朱令情况很不好,如果当年她没有遭此劫难...

陈独秀的风流和鲁迅的濯足,历史缝隙里的幽微 

下岗第三年,三黑成了蹬三轮车的“麻木”

甫跃辉:唯大河同时以恒久和流动示人 

从青年时代就直面死亡的他,是我心中永远的白月光

陈冲:孤独和欲望的颜色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