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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棉花沾满血

肖瑶 南风窗 2021-03-31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肖瑶


当矛头、噱头与议论纷纷对准我国新疆的棉花——这一看似“无足轻重”的自然资源——那么,棉花在整个人类全球历史里的记忆,也该复苏了。


相比石油这种“重磅”工业能源,人们对于棉花作为作物、资源的认识,还远远不足,更惘谈对其历史与社会意义的反思回顾。


但众所周知,棉纺织是第一个进入工业机械化的产业,在调动全世界的资本、土地资源和劳动力方面,起到了几乎是撬动历史的作用。可以说,在近代资本主义发展史中,只有棉织品才是真正全球性的商品。


西方资本主义一本万利的前提是尽情压榨生产者


棉花作为世界上最重要的产业之一,理解它这一千多年来的发展史,也是理解资本主义和当代世界的关键。


2015年,哈佛大学的美国历史系教授斯文·贝克特,在《棉花帝国》一书中,以棉花为主角与媒介,通过叙述这一作物如何以全球商品的身份,穿针引线地刻录了资本主义在原始积累过程中的侵略和压迫,及帝国主义对全球政治经济秩序的操控,重现了棉花是如何改变整个世界格局与人类发展历程的。


贝克特认为,棉花帝国的建立,并不是像古典经济学家强调的那样,是契约和市场,而是一种从黑暗中走来,带着血与武器的战争路线。



热带革命

在今天看来,中国无疑是世界上最主要的棉花和棉纺织品生产国之一,但棉花并不是中国的本地作物,汉字中的“棉”,其实是从梵语和其他印度语言中借来的。


最先开始全球扩张的欧洲人,在铜器时代至中世纪也是没有棉纺物的,人们穿由亚麻、兽皮或羊毛织成的服装,民间传说中,棉花是一件遥远而神秘的东西,只见过羊毛的西方人甚至认为棉花是长在一种动植物杂交体“羊树”上的。


而与此同时,大洋彼岸的一些不起眼的地区,已经开始悄然生长棉花。三个主要起源地区分别是南亚、东非和美洲中部。


大约5000年前,美洲秘鲁海岸一带的十几个村庄,已经开始有人在玉米地里少量种植棉花。


那时候还没有“墨西哥”,村民们敏锐地发觉了棉花这一作物轻盈、牢韧而易染的特性,于是织成布料,一部分自己穿,一部分用来进贡同一块大陆上的阿兹特克统治帝国。


几乎就在同时代,印度洋彼岸的河谷农民也发现了可以用棉花纤维纺线,并做出了相同的尝试,印度次大陆也成为目前已知最早纺织棉花的人类群体。从印度教经典里棉花经常出现在重要位置这一点,已可略见其地位。


14世纪的英国作家、旅行家约翰-曼德维尔爵士在《曼德维尔游记》中称:印度长有一种奇树,枝头上结着小羊羔,这些枝条十分柔软,可以弯下来让饿了的小羊羔进食。有人据此画了棉花树的图


在这几百年间,全球越来越多地区与民族发现,棉花这种作物生存能力极强、形态可塑性高,且能通过改变花期来适应各种自然环境,因此能在很多地方生长。


几千年来,印度次大陆的人们始终是世界一流的棉纺织品制造者。“两千多年前一群穿着毛皮、羊毛和亚麻衣服的欧洲人,在遇见这些来自神秘‘东方’的神奇的新织物时,印象最为深刻。”贝克特说。


印度也逐渐成为棉花产业的传播活动的中心。部分国家开始生产各种不同种类的棉布,并行销到印度洋以外的世界各地。


不仅是原料,棉花的种植、加工技术与知识,也沿着印度河谷,向西、东和南传播。


然而,这时候并没有全球贸易的格局,印度虽是生产中心,但它仅仅能作为中间发散者进行交易,而不能掌控整个世界棉花市场的交易版图。


棉花和纺织,也都是以简单、轻质的家庭作坊形式,嵌入人类的生存与活动中,从事棉花生产的家庭,祖祖辈辈延续下去,还未出现资本主义的嗜血性与逐利性。


(图源:腾讯网)


同时期,世界上正上演着另一些急遽变动的人类史:16世纪中,彼岸的美洲被西班牙殖民者占领,棉花产业虽然仍在继续,但除了用于制作衣物,还被宗教祭品、馈赠礼品、包裹木乃伊甚至是医疗用途纳入。“据估计,前哥伦布时期的墨西哥每年生产1.16亿磅棉花,这相当于1816年美国的棉花产量。”


在那时的整个世界版图上,棉花就像一个生于微时、被人小心翼翼抚养长大的小姑娘,向外的探索和传播,都是自然发生的、无声而剧烈的。



“战争资本主义”

在18世纪80年代的工业革命开始之前,棉花产业其实已经发生了一些重大变革。


劳动分工,使得家庭中的性别关系成为工厂生产出现的重要因素。直到18世纪,东南亚地区的一个妇女纺织一磅的棉纱,要一个月时间,时间耗费巨大。而且,由于许多家庭生产的纺织品都能自给自足,市场的规模有限,再次降低了改进生产技术的积极性。


但又由于棉纺织品是高度劳动密集型产品,人们逐渐将它用作重要的保值产品和交换媒介,世界各地的统治者都开始以棉布作为征收贡品和实物赋税。


“事实上可以说,棉花在政治经济学诞生的时候就是以这样的形式在场。”


随着需求的增加与货币身份的改变,棉花试探地迈出了第一步。在公元后第二个千年,作坊生产棉花产品变得越来越普遍,特别是在亚洲。印度出现了职业织工,他们专门为远距离贸易供货,给国内外的统治者和富商提供棉布。


英国人在印度制造出一个与美国南方的分成制佃农相似的农村无产阶级,这个阶级“不是奴隶,但也不完全自由”(图源:搜狐)


在达卡,织工在严格监督下为莫卧儿宫廷编织细平布,“被迫为政府工作,报酬却很差,过着几乎是囚禁式的生活”。


15世纪末的地理大发现,以及随之而来的跨大西洋贸易网络,将欧洲人置于全球贸易的中心。


1600年,英国、荷兰相继成立东印度公司,纷纷开始资本原始积累,欧洲各国通过土地掠夺和奴隶制的建立,连接了整个欧美与亚非大陆,世界进入贝克特所提出的“战争资本主义”时代。


欧洲各国对东亚的贸易支配,与在美洲的奴隶扩张是同步进行、相辅相成的,他们不仅掌控全球贸易网络与规则,英国人还开展大量间谍活动,剽窃印度高超的生产技术,伴随着工业革命的号角,他们在全球建立起了全球生产中心。


直到洗牌一切的工业革命,汹涌来袭。


18世纪晚期,随着欧洲棉纺织业的迅速发展,市场无度扩张,欧洲商人不得不在殖民地开辟新的原棉生产基地。因为棉花种植是高度的劳动力密集产业,因此,唯有奴隶制能满足高强度的劳动剥削。


暴力与胁迫,成为工业时代棉花革命的关键词。


1780年,美国南方开始使用黑奴种植棉花,并迅速后来居上,借着“战争资本主义”的硝烟,三角奴隶贸易和出口导向性的集约化生产。


1802年,美国就已成为英国最大棉花来源国。


到1830年,全美国约有100万人种植棉花,相当于每13人当中就有1人种棉花,其中大多数是奴隶。


美国南方棉花种植园的奴工,约1860年。(图源: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


而这些黑人奴隶受到虐待的程度,与市场上棉花的价格有直接关系,甚至可以说,美国早期的经济发展和资本积累就是堆积在黑人奴隶血淋淋的脊背上的。


“对劳动者的全面控制是资本主义的核心特征之一,它在美国南部的棉花种植园取得了第一个巨大的成功,”贝克特说,“美国经济在世界上的上升是建立在棉花的基础上,也是建立在奴隶制的脊背上的。”


19世纪,棉纺织技术推陈出新,并与工业资本结合,全球范围内的空间与资源重组,等级鲜明的分工体系愈加明确,位于顶端的西方国家始终掌握最核心的技术和收获最大比例的利润分成,以棉花为中心的帝国主义秩序逐渐成型。


“这些网络由私人资本和越来越充满活力的国家所共同主宰。它们联合在一起,创造了武装贸易、工业间谍、禁令、限制性贸易条例,它们还掌控领土、捕获劳动力、驱逐原住民。同时,国家通过以自己的力量创造新领地并交给远方的资本家掌控,已经建立起了一个新经济秩序。”贝克特写道。


这就是所谓的“战争资本主义”。



血腥的归途

马克思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我们必须承认,在人类所有宏大的历史演变过程中,文明和野蛮总是紧密相连。



国家的缔造与成形,直接推动了棉花对现代工业建立与扩张的缔造。然而,“国家”自身的存在特性,也决定了它同样存在可能,成为棉花帝国的终结者。


棉花帝国并不是稳定、一成不变的,相反,伴随着国家体系的扩张和发展,它始终处于变动、不稳定和矛盾之中,“随着国家开始扮演越来越中心的角色,越来越以延续性最坚韧、权威最为强大的和发展最为迅速的体制出现的时候,”国家政策的重要性愈加凸显。


比如,当代表“有形之手”的“国家”内部政治构成发生动荡时,譬如殖民地国家的精英要求获得独立,国家整体与资本的关系也将发生变化。


又如,前近代时期,政府放任自由,但带来的效果未必差强人意。工业革命前,相对于西欧政府,明末中国虽然对商人的干涉较少,但主动为其创造的机会也更少,结果限制了商业的进一步扩张。


因此,在“战争资本主义”之余,贝克特又缔造了另一个词:全球资本主义(global capitalism)。


如果说“战争资本主义”是指从15世纪末地理大发现后到18世纪后期棉纺技术革命开始之前这一时段,“全球资本主义”则用来描述自19世纪后期欧洲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对非西方国家的侵入,到20世纪中叶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的兴起这一时段的资本主义。


并且,人类进入近现代工业与城市化阶段后,资源争夺与产业竞争带来国家与地区之间的矛盾,“微乎其微”的棉花,也曾一度缔造全球资本主义战争。


1870年后的南卡罗来纳州棉田


时至今日,棉花产业依然是世界上从业人员规模最广泛的行业。人类带着最原始的野性与蒙昧,怀着极强的信念,缔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却又由于自身的欲望与私信,困囿在这团剥削与利欲的泥潭里。


想要捋顺这么庞杂的全球史并不容易,贝克特扎实深厚的历史功底,在叙事之余辅助建立了易读、清晰的逻辑。整体上乍看深入浅出,但其实全书没有一个段落是脱离棉花而叙事的。


可惜贝克特未能站在现代性批判的立场,去指摘棉花帝国的血腥与野蛮。在贝克特持以的某种历史眼光中,野蛮往往孕育着人类未来的种子,就像他在结语里说的“真正伟大的发明是这些机器所嵌入的经济、社会和政治结构”。


生产关系的变革,经济模式的发明,的确是撬动整个社会推进的关键因素,但那些血肉与枪炮,是永远嵌在历史基因里不能被遗忘的东西。


棉花带血,而且血肉模糊,占据了短暂的美国历史的相当比例。对于过去的恶,强者总是选择性地遗忘和掩饰,美国和西方基于谎言的对新疆棉花产业的攻击,是一种极端的人格分裂。


事实是,美国和西方历史上的棉花,才是真正的沾满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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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 煎妮

排版 | 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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