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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选读 | 徐皓峰:入型入格

徐皓峰 上海文学 2020-09-17

Photo by Charlein Gracia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0年第3期



入型入格

徐皓峰



01


入型入格——广东话,北平人讲的“办事漂亮”。1930年,北方战乱,迁居广州的北平人,学会了这句话。
广州临珠江,住岸边的人低下。两户人家间有块空地,一位老居民领一对男女,敲两户门,说这对男女想省砖头钱,用两户左右墙面,只建前门后墙,成一栋房。
两户人不高兴,老居民介绍男人习武,说住上个习武的,不来小偷,流氓生事,他出头,大家受益。
男人眼光,遥远模糊,江里礁石般。
女人的眼,好看。
广州是大城,小学一百一十余所,学费低,五六个小孩的人力车夫家,孩子到岁数都上学。更便宜的义务小学,还提供课本铅笔。男人在义务小学找了体育老师的活儿,教拳。
1912年,上海的小学率先开设了武术课,之后各大城市陆续模仿,十年内普及全国,成了小学的基本设置。他教的是北平常见的八卦掌,他叫叶洪民,爷爷辈,洪水淹了庄稼,入城讨饭做了北平人。
就职半年,小学放暑假,歇五十天。叶洪民在家,来了访客,乘美国福特轿车,车顶绑两根丈长的白蜡杆子,北方武人练功用具,手握处久吸人汗会变红。
一根杆子红深近褐。
岸边房区,没进过轿车,街坊们都出了门。访客皮鞋西装,眼光亮,正在二十近三十的好斗年龄。他练北方功夫,听说新来了北方武人,技痒要比比。
站在家门口,盯那根红深的杆子,叶洪民问操习了多少年,访客说是他北方师父留下的。
访客脸白,涂了女人护肤的雪花膏,拿起杆子,腰部生硬。富家公子自我娇惯,不会下苦功,能练出什么?叶洪民答应比了,街坊们散开。
三下变化,叶洪民杆子脱手,震飞上房,顺房顶斜度滚落,摔下个人般响。访客藏了本领,好沉的力道。
叶洪民:“开眼,见了高术。”
访客谦虚:“您让我。”
女人站在门口,叶洪民请访客入家喝茶。访客指向他家:“这道门,我进,您不能再进了。北方规矩,输了,留家留女人,白手走人。”
有街坊骂脏话。看了眼家门口女人,叶洪民走了。
 
江上在修桥,美国马克敦公司承建,完工要三年。水深处有礁石,访客的杆子般红深近褐,时值下午三点半,正被江潮淹没。
迎面停下座敞篷轿子,轿夫戴黄色竹帽、长对襟着装。轿夫不接街头散客,在富户家专职。轿子接客,礼数上重于轿车。
接到一栋顶有钟楼的银行。银行后厅,酒店般华丽,立着小树高的草本植物。接待叶洪民的是位女士,近五十岁人,保养得如三十岁,自称“邦妮何”,说大杆子是正经拜师的武人练的,你没下过功夫。
输了女人,没抗争,是想看背后的事。
 
抵押古画,是向银行贷款的方式。这家银行新收了明末清初画家龚贤的长卷《千岩万壑图》,高二十八厘米,长九百八十厘米。行长高攀一位名士,请来赏画,不料名士借回家细观,就此不还。
名士——政界大佬引退后,入文艺圈当龙头。杨度操持北平诗坛,梁启超主导新闻报评,张勋成了京剧大角儿们的靠山,康有为鼓动书法新潮……
行长羞于当面索要,下派邦妮何办理,吩咐要“入型入格”——办得漂亮,不留难堪。
跟叶洪民比武的,是邦妮何的弟弟,差十七岁,叫何长发。俩人是行长的“安全顾问”,在行长家已服务两代。他俩父亲来自江湖,给行长父亲办过大事。邦尼何先向叶洪民表示:“您夫人安全,我弟弟会对她秋毫无犯。”
在小学教的八卦掌,是叶洪民看会的。北平城是八卦掌发源地,树林水边,都有练的。他远看,没敢上前学,武人收徒要查家世。
邦妮何:“冒充武人南下,不会大杆子让你露馅。您真该练练。”
叶洪民:“那得从小练。来不及。”
邦妮何:“是。你从小练的,杆子是用来爬的。”
叶洪民不再接话,邦妮何笑道:“广州出强盗,北平出飞贼。强盗伤人,飞贼躲人,入了人家,以被看见为耻,掉头就走,不来第二次。令尊是北平大飞贼,劳您取个东西。”
行长要求“入型入格”,偷画不能用本地人,不能用警局有案底的人。叶洪民符合。
没想的严重,叶洪民放松了,原以为是父亲仇人找上门。他起立作揖:“您找错人了。父亲带我练功到十三岁,没带我入过人家,便给警察打死了。飞贼的活儿,一天没干过。”
邦妮何:“练过,就能干。”
叶洪民:“干不了。家父遗言,叫我改邪归正。”
邦妮何:“改邪归正,我帮你。”
开出条件,他父亲名字续进八卦掌门派师承谱,他进“省立广东文理学院”教体育。洗白家世,成大学老师——做一夜飞贼即可换来。



02


父亲,北平茶馆里至今有评书在讲他。飞贼只窃富商高官,市民听着解气,因而有侠名。北平城,一代只有一个飞贼,身手老化后退隐,方有新飞贼。父亲四十六岁,还不退隐,那年入京个飞贼,带着女人。父亲打跑了他,占了他女人,生了俩儿子。评书里,父亲买了一条鲤鱼、三根德国香肠、一盒稻香村点心作见面礼,跟那人比全套飞贼技,输了退隐,赢了要女人。大战五日,那人一样没赢,留下女人,出了北平城。“飞贼赌媳妇”是北平市民爱聊的事,香艳凶恶。母亲是湖北人,五年里生下俩儿子,求父亲放她回老家。父亲放了,贼人不照相,母亲没留下照片。父亲一个人带孩子,脸变了,和善如妇人。父亲爱侠名,跟二位评书艺人兄弟相称,事由他们编,很受听很伤人。富商高官家的财宝被描述成坑害同行、搜刮百姓的不义之财,直说姓名。被点名的富商高官不好表态,报复艺人,会落下“所言皆真”的口实,无反应,则是百姓娱乐,满口瞎说。富商高官失窃后,不报案,警察不抓他。赌媳妇事件不是父亲让说的,长子叶洪民降生,他高兴,请艺人喝酒,被套出了话。这段评书编的,父亲不满意,但在茶馆里火爆,想“让老哥们挣点钱吧”,没管。于是父亲背上恶名。父亲不是谨慎人,警察除了不知道他住哪儿,要白天上街,能认出他。他常去茶馆听讲自己的评书,半个茶馆的人都认识他。他嗜吃,去酒楼不定包间,在人满为患的大厅,一个人一桌,喝醉了,趴桌面睡觉,二三个小时醒不了。如此显眼,没出过事。飞贼不窃大额钱款、难得之货,超过容忍范围,高官富商会雇凶追杀。过了五十岁,父亲不再翻墙盗窃,送信到高官富商门房,说自己哪天来,要保镖提防。保镖上报主人,领出钱,送到讲父亲评书的茶馆,托茶馆经理转交父亲。拿到“去贼钱”,父亲返还二十分之一给保镖个人,作为好处费,返还十分之一给这家主人,感谢对自己的尊重。父亲像个公司中层职员,工资不高,管很重的事,高官富商家如被流窜入京的贼窃了,父亲要负责追讨。讨回来,才好再送信拿钱。叶洪民四岁,开始学飞贼技,过了两年,弟弟也四岁,哥俩一块练。弟弟像父亲,叶洪民被说成像那个记不得脸的妈。弟弟两岁时,还说不出整话,父亲也不说整话地跟他聊天。弟弟十一岁,他俩仍有时这么说话,叶洪民想明白了,那是他俩发明的暗语,只属于他俩。弟弟十一岁,父亲死了。那天,爷仨在西单牌楼下的街摊吃早点,弟弟犯馋,说要二十碗豆腐脑,叶洪民骂弟弟心大,向摊主说是三碗,父亲打断他,要了二十碗,跟弟弟比赛着吃,哈哈大笑。他俩间的快乐,让叶洪民艳羡。来了警察五人,领头一位跟父亲打招呼。贼人总要回避官人,父亲要走,领头警察却坐上他们桌,说北平城换了主人,听城里有飞贼,嫌不体面。父亲说给五天时间,最后捞一票出城。领头警察笑了:“我的老哥哥呀,您多久没动过脑子啦?上头要体面,还能容您再做案?”父亲表态,下午即出城。领队警察:“我们来了这么多人,还能容您走?”父亲陪笑:“抱歉抱歉。看不懂眼前事了。是要捕我入狱?”领队警察:“上头意思,击毙街头。”谈话间,街面已清了行人,空出牌楼,来的警察超过四十人,皆持步枪。领队警察:“往日里,你跟我们碰面打招呼,冲这情面,让您死漂亮了。”掏出手枪,指向牌楼,“显手本事,能爬多高爬多高。”西单牌楼,四柱三门,绘着彩画。父亲跟弟弟用不成句的话,说了片刻,之后交代叶洪民:“教你的本事,朽在身上吧。改邪归正,哪怕当街卖豆腐脑,爹也高兴。带着你弟弟,掉头即跑,不要回头。”跑出五十米,叶洪民回头,见父亲攀上西单牌楼最高端,中枪跌下。弟弟没回头,街上跑没了。牌楼下,父亲见叶洪民回来,喊:“你谁呀?不是我儿子。”瞥眼警察,哀一声,咽了气。那时汽车罕有,运尸体用骡车,两位身披麻布的警察赶来骡车,早备好候着的。披麻布,为免蹭上血。父亲尸体上了骡车,领队警察递给叶洪民一张报纸:“你爹一代豪杰,别让人看他死相,笑话他。”叶洪民蹲上骡车,给父亲脸盖了报纸。 警局写了申请书,叶洪民被送入宣武门外下斜街的“香山少年感化院”。少年感化院是瑞典首创,欧洲各国效仿,关押少年犯,上八年制小学课程,施以基督教教化。香山感化院追求中华特色,改为佛教教化,语文课上讲佛经。心慈何劳持戒,行善即是坐禅;前非可以痛改,淤泥能生红莲。香山感化院校歌的第一段词,让叶洪民明白人生是块淤泥。一身功夫,感化院围墙困不住他,待了三天,出去了。原想自己露面,弟弟该来相会,但弟弟没有。家被搬空,住上了新租户。满城寻弟弟不得,像城里没了他。感化院三天,每天有语文课。语文老师叫许家娴,能同时对视上所有学生目光,一堂课四十分钟,每个小孩都觉得她全神贯注地只看自己。从小到大,没这么被看过。走在西单牌楼下,叶洪民想起,父亲看弟弟也这样,没这么看过他。他回了感化院。隔十天,翻墙出去找次弟弟。后来,一个月出一趟,之后两月出一趟,再之后,想起来才出一趟。弟弟一身本事,不担心他活不下去,担心他欺负别人……如此想着,叶洪民成了许家娴眼里的好学生。语文课,除了小学正式课本外,讲佛教故事集《百喻经》和《坛经》。《坛经》一半也是故事,讲禅宗选第六代祖师,品学兼优的僧人没得着,给了一个伙房帮厨。帮厨不识字,样子丑凶,被骂成是野狼野猪一般的人。感化院孩子认同六祖,每听到他拿话刺人,令饱读经书的高僧还不上嘴,孩子们便鼓掌欢呼。叶洪民语文课上受宠,因为他识字多。前辈评书艺人多是文盲,评书内容是口口相传,父亲年龄的评书艺人,因报业繁荣,以识字为荣,讲汉唐故事要带上今日新闻。叶洪民五岁、弟弟三岁开始,整日被父亲放在茶馆,艺人教了识字。许家娴住在感化院外的胡同里,租的房,家具简单,有一盏底座为红色钢琴造型的台灯,看着就贵,小偷会偷的东西,是她的未婚夫所赠——少年犯里传言,是位军阀,骁勇善战,打下一连串天怒人怨的战争。为给他赎罪,她来感化院工作,一旦结婚,将住进占地四亩的法国式别墅,享用一间墙上镶金的念佛堂。她家,去过。体育课,此生第一次打篮球,叶洪民差点戳了同学眼。不是失手,是父亲的训练,飞贼逃脱追击者的技巧。控制不住,有人抢球,他必戳眼。没法打篮球,为下场,他装晕倒地。恰被穿行校园的她看到。躺在沥青的操场地面,听体育老师说,这是血糖低的表现。她说她家有糖,拉他起身。校门到她家有四百米,她家里的糖,是咖啡馆喝咖啡,暗带回来的方糖,包在手帕里,只有两块。她相信,足以治好他一辈子的低血糖。之后,他又开始夜里翻墙出去,不是找弟弟,是看她窗帘。她的窗帘,印着热带鱼图案,在晚九点规律地熄灯。窗帘上从未出现过别人,只有她合十念经的侧影。两年后,少年犯们传言,她的军阀未婚夫攻下了南京。她辞职了,应她的要求,感化院未组织师生告别,说是免得孩子们伤心。她突然没了,凭父亲的本领,叶洪民找到她,在北平前门火车站台上。有四五个同行者,拎着箱子,她披俄罗斯纱巾,叶洪民径直走去,有些脸红。在感化院两年了,叶洪民十五岁,是收容少年犯的极限年龄,马上要转去成人监狱服刑一年。父亲死罪,他作为从犯,判了三年。走近她,冰雪聪明的她带他走开几步:“私自离校,要记处分。”想起《坛经》,叶洪民说:“老师,六祖说——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我没懂。”她向同行的几人说,这是她班上最好的学生,代表全班来送行,解答:“眼前的一切,火车、众人、你我,都是虚假泡影,当真了,便有烦恼。你的心,要离开你看见的。”叶洪民:“您是假的么?”她:“是。” 她走了。叶洪民在成人监狱服刑一年,出狱后回香山感化院求职,当了杂工。院长收下他,因许家娴写他的“教师总评”:“本性善良,热爱学习,虽生于歹徒之家,却没不良习气,淳淳无染,令人同情。”他打扫楼道,修补体育课器具,后做了烧热水的锅炉工。感化院教学改革,顺应全国武术热潮,像普通小学一样开设武术课,之前不设,是怕助长少年犯们打架。他向教务处申请当武术教师,表演了从墙上一个跟头翻下,把公园里偷看来的八卦掌打得威风凛凛。教务处解释,武术教师由北平教育局认证,去报名考核,需拿出拜师习武的师承谱,和三位成名武术家的推荐信。贼人与武人,如井水与河水。作为飞贼的儿子,没有拳师会收叶洪民为徒,他学不到武术。休了此念。聘任的武术老师来了后,带学生在篮球场打拳,也是八卦掌,他偶尔会走出锅炉房看看。二十四岁,他没结婚,很少出校门。一日,锅炉房来了位打开水的生面孔,新来的老师,一双避不开的眼,像一个人。一直低头的叶洪民,惊觉自己对视着她。她教语文课,来自南京,叫李方,听音易想成“芬芳”的“芳”,她会纠正:“方块的方。”她带来许家娴的消息。九年前,许家娴离开北平,去南京第二小学任教,全因那里薪水高。九年后,许家娴是名牌教师,她班上的小孩,奇迹般无一遗漏地热爱学习,成绩永远高于他班。她不是加大作业量,研究解题秘诀,而是课余跟小孩们聊天。她的理论是,孩子觉得自己受重视,智商便开发了,智商高了,学习自然好。她本不愿说,多位老师恳请下,公开了她的理论。老师们实践,皆无效,觉得她藏有秘诀,对她更为敬畏。李方十九岁,师范学校毕业,来南京二小实习,由许家娴带她。一见面,她喜欢上许家娴的眼,一双可看见所有人的眼,专注而美丽。许家娴发现李方在学自己的眼神,对她有了亲近感。实习结束,凭着俩人处出的好感,李方追问许家娴教学秘诀,许家娴说了自己的理论,李方寒心,早听过,听说了它的无效。许家娴不诚,李方离了南京二小,没再回去看过她。查到许家娴曾在北平教少年犯,或许在罪恶的孩子身上,令她发现了什么?报纸上看到香山感化院招聘教师,李方来了北平城。叶洪民对于李方,是意外之喜,竟还有许家娴教过的人留在校中。叶洪民问:“许老师的丈夫是位军阀?”李方瞪大跟许家娴一样的眼。叶洪民早知道,许老师未婚夫为军阀的传言,是少年犯们的集体臆想,只觉得她好,想出军阀来配她。她的男人该有权有势,保障她一生不受人欺。还是问了。李方说,许家娴在北平独身,在南京成了家,丈夫是美术编辑,报纸上画插图,心灵手巧。叶洪民双手合十,默念,真好。他的样子,令李方有一丝触动。 之后,李方常约他喝茶,询问许家娴在感化院的日子,其实是想看他说话,一人感恩另一人的神情,令她触动。触动,是被婴儿的手碰上的感觉。问他久了,她悟出了许家娴的秘密。其他老师跟孩子聊天,假装平等,还是大人对小孩的居高临下,孩子更紧张。对他们的失败,同为教师,许家娴不好意思说:“原因在你们。你们没有爱。”李方目的达到,该回南京,却犯了懒。她懒洋洋待了一年,军阀们打起了“中原大战”,北平有兵灾危险,她去了锅炉房,问叶洪民:“我要离开北平,你走不走?”收拾东西,跟她走了。此生,许家娴是关注他的第一个人,李方是第二个人。

03


何长发入住叶家,带唱机、咖啡壶,搬进座四壁一门的厢床,如房里建了栋木屋,夜里可关门合锁,供叶洪民妻子睡,表示不会冒犯她。门外邻居则议论,床都换了……叶洪民妻子是李方,离开北平前,她联系了镇江国立小学就职。镇江到南京一夜车程,她带叶洪民看望许老师。许老师没认出他,不记得当年火车站有学生送行。许老师家的周日,总有已毕业的小孩来,吃了午饭吃晚饭,天黑透才走。许老师课上的目光,他们毕业后再没遇上过,久了不舒服。他们彼此聊天,并不要许老师陪,但要待够时间。眼扫过坐在四处的小孩,叶洪民说:“您能想起我,‘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这是火车站送别,我向您的提问。”许老师:“我当年怎么答的?”叶洪民:“你的心,要离开你看见的。”许老师点头,仍未想起他。或许,看着这位向自己走来的十五岁男生红着脸,她便刻意忘记了他——李方如此想。回到镇江,叶洪民未失魂落魄,李方病了一周。等她病好,叶洪民告辞。他伪造了一份北平教育局武术教师资格证书,要南下广州。北平距广州二千一百公里,广州小学一百一十所。小学里教武术,十七岁觉得是最好的事……以为缘分断了,不料李方辞职,跟他走。到广州,叶洪民想起,这辈子还没骗过人,久久不去应聘。李方说,教书一年多,才知自己烦小孩,教书违背她天性,不愿再当老师。迫于生计,他走出门。只敢去招收贫困生的义务小学,那里急需师资,检查不严。工资比预想的低,像许多底层妇女般,李方粘火柴盒补贴家用。全国火柴厂均不建手工车间、不雇手工工人,外派粘火柴盒的活儿,粘二百个一分钱。不再谈许老师,夫妻间得有话,李方要叶洪民讲,叶洪民越说越会说,他本是在讲评书的茶馆里闲待着长大的孩子,听熟了讲父亲的两套全本、四十个小段。李方爱听。面对入住家里的何长发,李方认为是她惹来的,人对什么感兴趣,便会惹来什么。比武赌媳妇,是听过的事,她缩在桌子后,粘她的火柴盒。天还要许久才黑,何长发走来,似要帮手。门外响起喊话,高亮的女腔:“里面的人,出来!”门外站了七八位女镖师。广州绑架案频发,富人给妻女雇贴身保镖,男子不便,催出了女人当镖师。富人女眷的服饰普遍西化,女镖师们随着,短靴、夹克衫,一样时髦。丑事传千里,比武输老婆的事,激怒了同为女流的女镖师。她们拎六点半棍,长二点八米。北方大杆子用白蜡木,南方武人厌恶其弹性,认为是废材,影响劲力传达。六点半棍用热带气候里几百年长成的酸枝木,硬如生铁,不需要手汗浸染,天然红深近褐。钟表上的六点半,时针、分针、秒针都垂着,起这名,是形容它沉重。何长发出门,同在一城,都认识,女镖师领头叫火烧云。何长发:“您该待在小姐太太的香阁里,怎么上街了?”火烧云:“斗棍赌媳妇,武行没这规矩,你玷污了习武人声誉,我跟你斗棍,输了,你离开。”何长发:“您说对了,武行没这规矩,飞贼的规矩。”暗示明确,这家男人不是武人是贼人,火烧云有了退意。此时李方踱出家门,没事人的脸,学了七成的许家娴的眼。一秒对视,火烧云生出亲近,口气又硬:“不许欺负女人。”何长发:“秋毫无犯。”火烧云:“怎么保证?”眼向李方,“你跟我走。”李方欠腰行礼:“您仗义,我不好走。”火烧云怒喝:“不知好歹,走!”向李方迈步,要撞开何长发,去拉她。火烧云胸部,白种女人般鼓涨,这便是习武的好处。何长发犹豫,该闪避还是该出手阻拦,碰身子,终不好……六点半棍一沉,砍上何长发胫骨。偷袭成功,何长发倒地哀嚎,似腿已断。火烧云:“这是你给的保证。”瞄眼李方,带队走了。 夜半,李方仍在油灯下粘火柴盒,何长发被两名黄帽佣人抬进门,自医院回,腿上打了石膏。李方抬头:“非得回来呀?”何长发笑笑:“江湖事,是这么办的。你男人要手脚麻利,我也就忍一夜。”

04


名士不住洋楼,住中式建筑——西关大屋,广州风格的四合院。叶洪民甩飞爪攀墙,以折叠铁皮铺上墙顶铁丝网,一个翻身,吊在墙内。毕竟是四合院,刹那潮了眼,想起北平城。院内有巡夜镖师,三人一组,三组循环。北平城,飞贼与镖师共识,以武功为荣,用火器为耻,镖师巡夜持红缨枪、挂腰刀,手枪深埋衣襟,尽量不掏。眼前的广州镖师端着捷克VZ-24短步枪——原是为战乱频发的南美洲设计生产,不料中国成了最大销量国。叶洪民返身,挂于墙外。叹气,滑下。此枪射程八百米,废了飞贼技,在此射程下,没有追与逃。 次日,叶洪民走正门,递上拜帖,求见护院镖头铁靠山,广州三十年来出名劫匪吕百媚、周有礼、欧阳姑父、孙天、葛力、沈白脸皆坏于他手,打残送官。他六十三岁,即将退隐,受雇名士家是保镖生涯最后一单,誓要平安,全一世之名。已向各路匪帮打过招呼,诸位要清醒,雇佣期两年内,别来找麻烦。北平城递拜帖,要等主人送回帖,写下约见日子,方能见面。叶洪民要走,被门房喝住:“不等回话呀?”不想当日能进门。铁靠山在后花园见他,中式八角亭,雕罗马花纹。为谈事,拜帖上写了父亲名号——北平叶七郎。铁靠山:“南北遥远,也听过你父亲大名。上座。”叶洪民坐于铁靠山侧面,二人平齐。铁靠山双眸闪亮,维持在五十出头模样,近了才感到他的衰老。衰老,是股味道。叶洪民:“这家主人借了张古画,赖着不还,我受雇于人,要取回来。”铁靠山:“借物不还,确实理亏。”叶洪民:“请主持公道。”铁靠山:“下面的人没法主持上面的公道。上面的事降到下面办,下面就得付出翻倍代价。我也受雇于人,失画,毁我名声。”叶洪民:“世上没有公道了么?”铁靠山散了眼神:“有!你爹是北平叶七郎……晚上来,我们不开枪。看你本事。”叶洪民行礼退下,得到了想要的。 入夜,叶洪民翻上墙头,五重院落都亮着院灯,不见巡夜镖师,二重院里支一面镖旗——要飞贼现身谈判的江湖暗号。铁靠山坐在镖旗下,为表诚意,身边不留镖师,不备武器,两名老佣人陪着。见叶洪民现身,他起身致歉。下午名士去了外地,古画挂到名士女儿房里。飞贼规矩,不劫女眷、不进女人屋。铁靠山:“你做不了什么了。”见叶洪民发愣,追问一句:“你爹在时,规矩给你讲全了?”叶洪民穿深灰色夜行服,蒙头裹脸,忙点头,表示知道。铁靠山:“从大门出去吧,你这趟,算是朋友拜访。”老佣人备了青色大褂、意大利礼帽。过一重院,老佣人喊声“送客”,开一重门。镖师守夜,不代劳佣人工作,还是佣人开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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