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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选读 | 皮佳佳:即使在阿卡迪亚

皮佳佳 上海文学 2022-03-30

Photo by Mike Kenneally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2年3月号



即使在阿卡迪亚


皮佳佳



一、船形商场

一艘搁浅在黑色人头里的船。
它被气球簇拥着起航,在时间河流中航行十年。无数人们从钢筋牢笼泅水而来,透气,将悬挂生命的绳子稍稍放松一些。城市到处停着船,它们被命名为商城、广场、中心等等。人们沿扶手电梯上行,仰头,中空大厅如瀑流泻下万千银丝,身体发酵出崇高感。人们赋予这一刻价值,感受流水线生活的升华,并称之为休闲。自由意志——这里是允许的,哪怕你在社会机器里失掉肉身。八层美食区选择颇多,你可自由选择套餐里的双份白桃奶盖茶,或去掉米饭。真的自由吗?自由欲望无法摆脱必然支配,数据控制的世界,自由都是批发的。选择也逃不过塑造好的模型,让你自由选择通过时尚来规定的被迫选择,比如躺在锅里的椒麻口味、减少腹部脂肪的藜麦轻食、高于肚脐的短衫、蹭在眼尾的焦糖色。
外墙铝板熬过这些年头,逐渐露出廉价里子。六幅广告牌成了新面子。我站在第三幅广告牌下。
来自众生,俯视众生。
头顶广告牌上有这么一句,仿佛某位圣人的箴言。还有一位美人为箴言作注:小腰秀颈,含睇宜笑,拥有麦积山一二七窟菩萨同款笑容。她试图告诉观者:这不是广告词,这是我的核心理念,你的福音,只要你戴上我手腕上那只限量版陀飞轮手表,你将在我的位置睥睨众生。
偶像本质来自凝视。人们的目光创造了偶像,也被偶像锁进光环。偶像不是对象,是一面镜子,人们看到自己,继而一座高山横亘,人再无法看见自我源初的真实。他们承接了人们的信仰,虽来自商品延续,也是受众的期待高度,这一刻,他们也是神,等同被风沙剥蚀的石窟造像,在对视中会同神圣与庸常。无论哪个角度,只要你抬头,眼神都在观照你,营造属于你和偶像之间的专属关系。
美人已用眼神与我单独相处三十分钟,不时邀约,期待上演神人和好的话剧。我不得不一次次拒绝好意:我是个等待诊治的人。一旦被轻视的肉体坍塌,就能压倒一切,包括崇高精神。这里并非我的朝圣地,不过是个确认标识,没有信仰的实力,就算陀飞轮腕表加持,也无法位列仙班。看看我黑色运动裤和运动鞋,在地铁里穿梭自如,未经任何发型师驯服的短发,能免去吹风机的烦恼。今早起来,侧方蓬出一撮头发,只能用自来水润湿,草草拢于耳根,现在桀骜如故。
来人没认出我。一位老妇,拖麻灰格子行李箱,脚尖原地转动,像指针在人群中搜索。
我顺指针转了半圈,先行确认了。她拿起手机,点开照片,比对我的脸。
“竟和照片不像。”老妇大概想掩饰没认出的尴尬。
“是啊,去年的照片,今年瘦了……再说,头发也短了。”我并不愿承认使用了某种美化软件。
接下来几秒没话说。我恍然想起初次见面,赶紧补充一句“你好”,心里犹豫要不要叫她“谭医生”,朋友说她大概姓“谭”,也不确定。只好含混叫“医生”,顺势接过行李箱。
“拉个箱子很奇怪吧?里面都是我看病的家伙。”她低头看身上衬衫,黄黑条纹宛如黄蜂尾巴,“是不是应该穿个白布衫子,公园打太极那种,更像个中医。”
本想营造点轻松氛围,“中医”两字却让我紧张起来,心底那点愁苦堆积上脸,下一秒就想诉苦。一只手搭我肩上,让我不要着急,“走走,找个地方坐下来。”
美人终于明白,我和老妇不过众生中的两员。此刻,一位头放光明的女人正与她相看两不厌。玉手从袖中拨出腕表。她已俯视众生。

二、采松茶室
一间略显老旧的茶室。走进云岫房,凉意袭人,我不由得抱了肩膀,夏末暑气快进为深秋。房间无窗,采光不好,半墙偏又刷成墨绿色。墙上挂一幅荷花图,仿黄永玉风格,底色黑绿杂糅,学不来大师的“以黑显白”,更添了森森冷绿。
出门到现在两小时,总算在城市找到一把椅子,我挨椅边坐下,紧提的胸口忽而松出一口气。几分钟后,茶室姑娘进来点茶,又把我胸口堵起来。她的服装令人担忧,不是廉价雪纺料子,正规汉服路数,浅绛交领襦裙,搭上花青对襟褙子。服装也暗示了茶叶品质,果然,她推荐了标价五百九十八的一款老白茶。我心疼也并不怀疑茶叶价值,在我这不懂茶的粗人看来,付款,只为买下一小时独立空间。眼睛直接扫向最便宜的九十八,犹豫几刻,还是听从了汉服姑娘的建议,怕身边人怀疑我看病的诚意。
“博士。”医生这样称呼我。
我就想拿泥巴往脸上糊。这时代,博士本就是略有讽刺的称呼,女博士更是万恶不赦,等同大龄丑女性冷淡。
也不好回敬一句“老中医”,城市各处的医疗招牌已经毁了这个词。我连忙敷衍,还不是博士,刚读了两年,国外一般叫“博士候选人”,没办法,找不着工作,只好继续读书,这一读就读老了,身体也垮了。自然将话题引向她。
提到身体,她有底气。先让我猜年龄,退休了,肯定超过六十,我猜六十三,果然不像她自称的七十六。为安抚我怀疑的神情,她特意拨开头顶黑色发髻,发根已经全白。待年龄确认,她又反向展示与年龄不符的身体状态,卷起衣袖,鼓起发达的肱二头肌。
我晃荡手臂,稀松拖沓,七十多岁人在秀肌肉,而我在担心能否活过今年冬天。
看样子准备进入正题,她问我怎么了,又不等病人倾诉,先抓了我的手,食指与中指在手腕捕捉信息。又站起来绕我身后,左右两手放我颈部。这种诊断方式实属罕见,我惊恐瞪眼,感觉头被双钳夹住,马上要被莎乐美端上案板。
“没见过吧!一般中医不会。”语气比刚才还得意些。她说把脉可不止手腕,还有颈部、脚踝。我艰难点头,表示敬佩。想起朋友的话,他介绍我过来,并说这位女中医定让我大吃一惊。他还提起另一个广泛流传的神话:两位守岛夫妻,据说还是“感动中国”人物,驻守孤岛几十年,生下一个孩子,从小无法走路,只能用手在沙地里爬,像滩涂上挪动的鱼。女中医被请到海岛,用针灸治好了孩子。
“是有点问题。”女中医回到座位。
这就诊断完了?“有点问题”这种话,路边挑鸡眼的师傅都会说,不应该从专家口中说出,至少要说点“肝不藏血”“思则伤脾”这类吧。“难道有大病?”“可能她不懂。”“说不定根本没病。”无数思想泡沫冒出来,又在半空幻灭。
汉服女孩敲门,没等应答就开了门,说来加水,实际来监督。眼神很专业,快速检测,从桌面到垃圾桶,从客人面部到裤袋。京城服务员与外地不同,特别有正气,随时准备与一切邪恶战斗,态度也矜持,就算客人点上价格九百九十八的茶,绝不显露一分谄媚。见两个女人并无可疑,她放下一壶热水,出去了。
我追问到底什么问题,并强调差点做了台手术。
“检查过肾吗?”女中医反问。
一场闹剧。我真想仰天大笑,给命运之神倒上一杯苦酒。短短十天,肠胃、心脏、肾都变成了嫌疑人。我明明只是去医院做个肠胃镜,怎么就成了病人。
她打开箱子,血压计、酒精、棉签、火罐、小木盒组成流动诊所。木盒里一排银针摊开。想到它们即将扎入皮肤,我本能退缩,后背有些发冷。消化内科医生最先给我恐惧。本来已经开好甘露醇,准备第三天来做无痛肠胃镜,他又顺手拿起听诊器,放我右胸。这个不起眼的规定动作改变了他脸部线条,冷静被惊骇代替,这惊骇来自我的心脏跳动节奏,他形容像只发条失灵的电子青蛙,跳三次停一下。
“放心。我敢保证,等针进去,你不会有感觉。”恍惚瞬间,女中医把两针送入我虎口和手腕内侧,合谷穴与内关穴。银针细如兔毫。我看不清她动作,入针也没痛感,只觉虚空中弦丝轻轻拨了一声,随即脚跟和后脑跟着酥麻。她让我不要紧张,身体放松在椅背。心像块棉絮,软软懒懒飘下来,被一双手接住,慢慢暖和了。从那次心电图,心就被莫名寒流冻住。心电图检查并无疼痛,但是冰冷,无数章鱼触手吸附在身上。在消化内科医生建议下,我站在了心血管内科医生办公室,如等待宣判的犯人,看着负责心脏的白衣法官。医生反复在心电图上研判,不时皱眉、叹气,拿一把小铜尺测量,又抬眼问女病人:胸痛、胸闷、呼吸困难这些?没有。家族心脏病史?没有。
我竟然睡着了,歪在椅背上。仿佛走过一条长长地道,醒来时女中医正玩手机游戏,手速奇快。房间明亮起来,我还不愿动,她也没停下手,两人就这么聊着。我看见十五岁的她,提军绿行李袋走入大山,小径倾仄,师父的小屋正在白云深处。阳光刚刚将晨雾卸下,她已在山顶站桩了。锻炼好身体,她开始读《八脉经》,熟悉经脉穴位,跟师父学针法。练针先用萝卜,然后扎自己,狠狠心往合谷一戳,针没进,先折了。她最喜欢跟师父进山采药,听那些奇怪的药材名,什么“文王一支笔”“江边一碗水”,有时还能遇到“头顶一颗珠”,她采下小红珠,晚上就着煤油灯当弹珠玩。过了两年,她会扎针了,有次遇到母牛难产,小中医大胆往牛腿摸,估计人腿三阴交的地方,还有牛蹄子间,对应人体太冲穴的位置,几针下去,真帮母牛顺利生产了。师父的绝活还是难学,看着都害怕。每年中秋后,她跟师父给山下村民治病。遇到难症,师父拿一米长针,从肩膀穿透,两手如锯木般来回拉动。
一根长针穿过身体?我调动了全部想象力,很难描绘那个场景,倒是想起自己身体捆满电线的窘相。心血管内科医生建议我再次检查,最好是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他无法判定,心电图显示心脏早搏,但早搏只是现象,大多数人也会出现,然而早搏次数较多,也不能说就没有问题。这一段二律背反的话语让病人也不知所措,只能听从安排,背上动态心电仪,如同捆了炸药包的勇士。检查结果依然模糊。我立刻被送入另一家权威医院,医生更加权威,也愈加谨慎,说不出到底有什么问题,但一定有问题。我也抗议过:能吃能喝能睡,没有任何不舒服,现在就能跑个半程马拉松。医生当然有责任心,他见过太多任性的例子,前一刻还在说笑,后一秒就倒下,谁又自信能逃过无常之箭。果然,刚穿上病号服,再遇到一位老人,他张大嘴,躺在一张疾速前进的床上,我顿觉胸口发闷,走路都要人扶了。病号服比疾病本身更有致病作用。下午医生过来,让我签字手术,他安慰病人,实际也算不上什么手术,简单说,相当于一根电线从大腿静脉进去,把心脏电击一下,改变不正常信号源。他还用了个拟声词,就这么“哧”一下。可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就要把心脏“哧”一下。抗辩是无力的,他没时间再解释什么,后面还有几十号病人要排手术。
当晚我逃了。手腕上病号标志被扯下来,扔到对面床下,病号服塞进被子。心脏分明在委屈:某个时间段不符合某项指标,就不正常了,正常是绝对的吗,高下短长不就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吗?刚出门,呼吸顺畅,一步跨下五级台阶,跑步到商业街,黑围裙咖啡师说今年流行手冲,推荐了一款蜜处理帕卡玛拉咖啡,可以品尝出蓝莓、果脯、药草等多层次风味。我尝了一口就放下了,最后用一块甜腻蛋糕送下去,此刻除了味觉引发的多巴胺狂热,真希望一切都是虚幻,都是心造出来的。我发现被机器检测的我与此刻吃蛋糕的我,不是同一人。
“师父让我走。”女中医负气的样子,还是林中采药少女,也许她被迫离开,心还停留原地。师父说学好本事就该走了。她怨师父自私,自己当神仙,让徒弟下山救人。她不愿意,山上惯了,山下村子都不肯去,远远就有腐臭味。师父说神仙也要经历一回凡人生活,还留下《八脉经》。少女神色又变回矜持,明知答案否定,她还故意问我是否知道《八脉经》,普通人只知道任督二脉,实际还有冲脉、带脉、阴跷、阳跷、阴维、阳维。要上网搜索,这些名称都有,但现存古籍里,这书只剩几页散章,大部分内容已经佚失。听到这里,我有些反感,她肯定会说,师父留下的这本,正是失传已久的《八脉经》。真是个不太合格的仙侠故事。其实崇高并不需要神秘来烘托,这个世界已将祛魅发挥到极致,神秘感反而贬低了真正的价值。实际上,鬼魅和祛魅并存为障碍。故事快到结尾,师父将头顶松枝拉了一下,消失了,连同小茅屋。她站在那里哭,一直到星星也离去,师父还没回来,她只好对着老松树磕头,下山了。
就当神话来听吧,毕竟年纪大了。女中医不在意我的反应,对墙独自回忆。空中楼阁之后,现实就来搭好地基。她指落针头,“你看,顺时针捻一下,就是补,逆时针呢,就是泻。”小指略跷,她已取针了,银针在暗绿房间隐没为一撮香灰,补了还是泻了,不过梦里几声絮语。
新鲜空气冲散了沉默、犹豫中的千恩万谢。有人敲门进来。一个中年男人。
遇见我并不在他预期内,这让他顿住脚步,躬身道歉。我意识到这是下一位病人,在预定时间前来,而我的昏睡与老中医的神话往事推延了看病时间。局促间我也站起来,在他的致歉声中连连欠身。女中医大概觉得有趣,不急于说话,往茶壶又添了水,看两人如玩偶般互作曲揖。
我急忙告辞,女中医按住了,说还要写个方子,并介绍说“曾老师”,一位数学老师。我有点社交恐惧,不愿认识陌生人,只斜脸笑了一下。男人面容僵硬,说话前总要顿一下,眼珠上翻,态度倒是谦恭,也不多问,听完女中医介绍,轻轻说一句,“学艺术好,我父亲也是画家。”
女中医让我不要担心,其实问题不大,调整心情就好。我接过药方,注意到一味药——“远志”。这名字能安慰我,像即将到来的秋天,天空往高远处飘,一切变得疏阔。告辞时,我礼貌性对男人点头,他的脸在记忆中不会持续十分钟,又一个擦肩的路人。

三、大银杏与紫藤
“你在干吗?”
“我在吃光。我是食光者。”
不是戏剧排演,不是玩笑,对话就发生在大银杏树下,我和一位数学博士之间。
食光者双手合于小腹,背对太阳,想象自己是一株绿色植物,正进行光合作用。他昨天没吃饭,今天早餐也省了,吃了一会光,宣称真不饿了。
这片空地是锻炼者的乐土,我在这里加入了自由锻炼协会。协会没那些规矩,大家各自锻炼,互不干涉。东北方向,男生正练习八段锦,身形柔美,女生则动作刚健,那是八部金刚功。东南方向,瘦子新学了游氏丹道十三式,调息伸筋,先来一式朱雀开门,接着玄武坐殿、龙虎环抱。正中横开一排人,抱膝蹲踞。路人经过,总以怀疑目光打探:这是练习上厕所?他们回以蔑视眼神:这是乞丐蹲。西北角是我的老地方,刚学会五禽戏中的鹤戏。身后不远是武术协会地盘。他们动作划一,脸上写满正规军的傲气,扫腿出拳间伴随嚯嚯之声,休息时,嚯嚯声仍在,那是嘲笑前方的散兵游勇。
我试图描述昨天经历,医术真不好说,至少针法惊人。效果怎么样还不知道,反正我这病也没感觉。故事编得太假:师父消失了,带着茅草屋。现在我需要一个理性声音的附和,“她是骗子,对吧。”
“对。”对方顺势接了一句,脸部肌肉停滞,待脑回路重新激活,狂喜在每个毛孔泛滥开,“神仙!”他开始咽口水,要从我话里掏出成仙金丹。愚蠢!我埋怨自己,挑了最不理性的那个人。他虽是数学博士,更是一位修炼爱好者,痴迷玄幻小说和修仙秘笈。数学思考给他戴上黑框眼镜,各类修炼赋予他壮硕身形,常年穿一双露趾凉鞋,便得了“赤脚仙”的美名。大家时常戏弄他。每有人问他所在院系,他回答“数学科学学院”,我们就在旁补充,“是的,数学精神病学院”。某日赤脚仙闭目半蹲,据说在修炼阳神出窍。此时一只黄鼠狼自草中跃起,袭击觅食的喜鹊。他在鸟叫声中睁开眼,我告诉赤脚仙,黄鼠狼看了他一眼,随即他后脑处升起一阵白烟。他大喜,回忆起出生时一只黄鼠狼闯进家门,后来多年他都怀疑自己是黄大仙后裔,硬用一只黄鼠狼给他爸爸戴上绿帽。他回去翻查古书,第二天宣布已经打通玉枕关,就要直上泥丸了。
他追问我入针感觉,是否有一股真气直入小腹,再升上头顶。什么真气假气,我实在把握不了这种话语模式,干脆闭嘴,拿手机刷朋友圈,高中同学喜生二胎,另一位开始售卖塑型内衣。有人申请加微信好友——“停云在望”,心里犹豫,手替我做了决定,通过了。“曾亭林”,他自称昨日那位病友,不等回应,一张图片发来,普桑名作《阿卡迪亚的牧人》。
闪出一根紫色的刺,头颅某个地方梗着,想要把它吐出来,又寻不见。我凝在那里,思索刺的方位,莫名痛苦着。手机还等着回应,而我对普桑的画不感兴趣,在巴洛克时期追求古典,人物动作像摆拍,规整如帕特农神庙柱子。信息陆续传来,这幅当然不是原作,是父亲的习作,当初在布鲁塞尔留学,父亲经常去巴黎卢浮宫。显然,对方在等待认同,至少一句礼貌性夸赞。“真的很不错”,我努力搜刮出一句,以求草草结束对话,他却受到鼓励,听说我学习艺术哲学,希望下次当面请教。我连忙打上惊恐表情,请教不敢当。实际我并不喜欢跟人讨论艺术或哲学,稍微深入点,我的浅薄就无处隐藏。
赤脚仙笑容谄媚,还想打听女中医,并构想《八脉经》跟某位神仙有关。他的齿缝出卖了食光的神话,那里还停留着新鲜菜叶,这股绿色却突然冲开了我的障碍,找到了紫色痛苦,源于二号院门口那丛紫藤——是的,那里正在上课,而我此时应该出现在课堂。待我狂奔至门口,老师已在开场白,缓慢,语句游离在失眠余波中,没注意那个急速插入座椅的人影。
“这次课该谁报告了?”他努力抬起眼皮。
这一天总会到的。我让自己显得平静,像一块等待解剖的标本。
“今天我想讨论的……周公之书,就是说,历史记载或传说的,那些周公之书……对,周公之书,具体篇目有哪些,以及其中的可信度……”另一个我站旁边,掩面苦笑,“你这样子,真滑稽。谁让你选这门课?先秦经学。什么都不懂,你还敢选?”为自我证明,我特意选了一门与专业无关的课,仿佛专门为了证实自己的愚蠢。
姿态必须显得专业,“《诗经》里的《文王》一篇,‘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吕氏春秋》提到周公旦作此诗,《世说新语》也有提及,朱熹持同样观点……”
教室更安静了一些,某种不安涌上来,标本病变被发现了吗?
老师示意我停下,指着报告,“这句你再读一遍。”
“于昭于天。”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
教室也叹出一口气。
老师转向我身旁的男生,“你!告诉她,该怎么读。”
表情昭示了他天选之子的身份。他用颜体正楷写出“於昭於天”,“不能读‘yu’,要读‘wu’,而且不能用简化字‘于’,这是个语助词。”说完,他又用疑惑的眼神看我,那是他高中都懂的知识,这个博士同学还不懂?
脑子吹了一下午西风,全是呜呜呜呜之声。
“如果有空,可以请你喝茶吗?还有,想请你看看父亲留下的画。”
手机振动,我在另一堂课上接到信息。老师手拿五十根小棍,正演示古人如何用蓍草占卜。我没有回答。脑子里风还在吹。

四、阿卡迪亚的牧人
又是这间房,同样的汉服姑娘。这次只点了九十八元的茶。
我已经打好“对不起,我没空”,他又发来一句,“还有,一位故人,你应该也认识。”现在,隔一壶茶,我们对坐了。
暗绿调子中,我看清了他的脸,一种奇怪的冲突,眉毛稀疏,眼尾下垂,本该柔和,但表情压抑,在脸上铸出两道法令纹,喷上凝固剂,僵化一切脸部动作。
“我就想知道,这幅画到底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极低,像一块门板压住声带。
他从手提袋捧出一卷画,展开,时间让颜料与纸胶合,成为旧时光,色块渐次浮现,组合,清晰,在我眼前构出场景,近看,一切又模糊起来,才明白画者虽仿照普桑原作,画法却完全不同,人物轮廓线刻意模糊。只有隔出一段距离,视网膜才能映现图中人物的悲欢。
Et in Arcadia ego
画面墓碑上,拉丁文写着“即使在阿卡迪亚也有我”。这幅画是普桑的名作,美术史书上略提过,我照搬过来,明知也不是答案。“阿卡迪亚”(Arkadia)原是希腊一个行政区,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这里的人们生活安定,以放牧为生,喜欢唱歌,不时举办歌唱比赛,维吉尔相信牧歌从这里诞生,被维吉尔的诗歌赞颂过后,这里成了世外桃源的代名词,人们渴望在那里获得爱与平静。Ark原意就是躲避,adia指死神,所以Arkadia意思就是躲避死亡的地方。图中,几位牧人正在读一块墓碑,上面写着“即使在阿卡迪亚也有我”。也许在说,就算在阿卡迪亚这样的世外桃源,一样无法摆脱死神。专家们说法不一,有专家精通语言学,认为这句正解是“我碰了上帝的坟墓”,还有专家深剖画家普桑的各种档案,从中索隐出他所认为的“真正的原意”,“人应该寻找神的智慧。”
“父亲已经走了十几年。母亲还在。现在翻他的画,我就特别想知道,父亲为什么反复画它,也许他认为,世间并没有乐土,世外也没有。父亲是有理想的,可理想应该在哪里实现?”
意义让我害怕,别人一提,我就想逃,想把那只气球扎破,阻止它升空,好像我就能掩饰自己的无知。“专家更倾向乐观解释,平静面对命运什么的……专家嘛,肯定比我们高明。”前一天的课堂情境重现,西风呜呜作响,“你看,这女牧人,叉着腰,毫不在乎,大概就想说,什么死不死的,想太多了,兄弟。”我等着他失望,结束谈话。
他蓦地抬头,眼珠习惯性上翻,回到正常,查看女博士戏谑下的惶恐,时间停了一秒,声音依然低沉,里面透着友好,“你应该自信一点的。”口气像熟识多年的老友。
“邓晦如老师,你认识吧。”他换了话题。
她是系里最神秘的一位老师,快退休了。据说身体不好,从不上课。仅在一次讲座见过,脸皮紧贴骨头,瘦成铜雕,靠近凳子准备坐下,双手还要吃力撑着,坐定后,眼神舒展,轻悠悠看着那盆六月雪。
“到现在,也四十多年了,去年才知道,她在你们学校。”他挪动茶壶,将早已经发凉的茶水倒出来。
我隐约觉得将听到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有关青梅竹马,爱而不得。
他父亲幼年天才,会写诗词,画水墨,后来决心改革国画,经沙耆先生引荐,赴比利时留学,师从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院长巴斯蒂安。学成回国后,被聘为国立艺术院教授。他想把西式写实训练带入教学,其他教授反对:中国画就该写意,如何写实?他也尝试用中国笔墨结合西式构图,依旧难以协调,后来开始自我怀疑,无法作画。曾亭林十二岁那年,父亲辞职,带着家人来到一处陌生山村,安居下来。他每天在乡间漫步,重新开始写诗,画画。寄住的农家,有一位同龄姑娘小宝。父亲见村里孩子不读书,便在家里开了学堂,教孩子们背唐诗,读《四书》,闲来唱法语歌,在黄纸上画《西游记》妖怪。他不爱画画,算数很快,小宝不会乘法口诀,却喜欢看伯伯画,然后她拿铅笔,几笔就画出门口的大黄狗。小宝拿给大黄狗看,“大黄,大黄,我给你画了像。”大黄摇尾巴,围着画像转圈。
他又从袋里拿出一幅画,也是《阿卡迪亚的牧人》,仿照前一幅,技法明显稚嫩。右边空白处还加画了白衣小男孩,我突然笑了,画者真是调皮,从装束和画面看,仿照华托名作《小丑》。画者选了一位模特,装扮成画里的小丑。这位模特极其不满,紧闭嘴唇,上齿几乎咬出来,两眼恨恨看着观者。
“这是我。”他笑了,僵化的脸虽然滞后,线条却松活起来。小宝翻出父亲画册,跟着画《阿卡迪亚的牧人》,画完无聊,想多添一人,非要他当模特,扯下窗帘布围在身上,还找来一顶大圆帽。“真快乐呀,那时候。阳光都明亮一些。”他手指摸过纸沿,回忆在那里留下一块黄色颜料。“好多人说,小时候不懂事,说过的话就像刚吃过的糖,只能甜一会儿。我不是,那时候就肯定,我一生的甜来自她。”
 “后来——你们家离开,联系不上了?”我先行猜出结局。
“那个年代,比较特殊,有人非揪着父亲的留学背景。村里容不下我们这家人了,不得不走。”他的脸再次凝结,“过了好些年,也没法联系。后来,总算好了,我也上了大学,快毕业时,我终于能回去了,但找不到小宝。有个人……有这么一个人说,她走了。”
“小宝就是晦如老师吧。”
走出云岫房,旁边云翳房门开着,一个男人,神情落寞,坐在黑暗里。手机响了,他以肩顶住耳机,两手把桌上剩余花生米倒入口袋,“喂,不回来吃了,吃什么吃,我正跟客户吃饭呢,龙虾,还有阳澄湖大闸蟹。当然……当然成了,你懂什么……客户高兴,要跟我多喝两杯。”
我,他父亲的画《阿卡迪亚的牧人》同时进入宿舍。他执意让我带走,不是赠送,只是委婉请求:如果这幅画出现在她面前,故人也许得以相见。我把画放到桌上,碰到保温杯,里面中药还没喝。女中医的药方极苦,早上试了一口,就主动选择忘记。心脏提醒我,它不想被“哧”一下,还是老实喝下去。我嚼上满口果丹皮,一口灌入。胃准备起义,要把黑色酱汁赶出领地,接着蜂蜜杏仁和巧克力安抚了它。满口腔甜与苦的互搏,一如眼前画面的笔触混合。我竟然答应了这荒唐的任务,因为他说,无脸见她。
有人敲门,规律的三段式敲击声。我开门,果然,隔壁宿舍的那位“神人”——这层楼给她的封号。
“你在宿舍打电话,打了一天,吵死了,有没有公德心?”
我并不客气,告诉她我刚刚从门外进来。她仇视的眼神往我床上看了一眼,又确认了我的鞋子,还来不及换拖鞋。
刚搬进来,宿管阿姨就提醒我:这位“神人”已读了七年,还没毕业,前后赶走了十五位室友。据说其中一位特别倔强,忍受各种挑衅,坚决不走。某日,她剪碎室友床单,并从窗口撒下,完成一项行为艺术。保卫部来敲门,她就声称要跳楼。最后,成功独占一间寝室。作为邻居,我也时常接到投诉。比如,她愤慨投诉,我经常模仿她走路。那实在高估了我,她走路同手同脚,右手摆动,右脚就能跟上。我只好安慰她,她走路姿态过于特别,而且难度极高,姿态极美,别人无法模仿,更不能超越。她才满意而去。
她还在小声念叨,“一定有,一定有。”脚步挪向另一面墙壁,耳朵贴上去。谜样笑容撑开了脸,她迈着女王的同边手脚,敲响我隔壁的门,女孩开门,手拿电话。她回看我,女王般骄傲,可以穿越房间接收声波,她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强大。
夜晚,我只留一盏小灯。曾亭林的脸,持续在黑暗里重现。仿佛命运总在压迫,一如他僵化的脸,而他不服,内心有一种力量外涌,上翻的眼珠在反抗。持续的寻找,或许也是一种对抗。我有些羡慕,我的人生不曾经历太多冲突,只是一块被感觉遗忘的石头,任凭命运踢踏。我从不曾极度渴望,也没太多情绪波动。大学宿舍里,女生们常常夜谈,因为爱情而哭泣,抱在一起尖叫。我在角落沉默,无法想象那种感觉。她们说,我提前活成了未来人,成为一台执行人生程序的机器。
我侧身躺下,耳朵压在枕上,心跳声清晰出现,嘣——嘣——嘣——停,晃悠两下,再次,嘣——嘣——嘣——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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