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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海峰回忆录第五章 :《又来了两个黑五类》(二)

2017-11-13 灵渠资讯

像个小保姆的表姐


救我一命

叔叔吴云鹤和表姐何祝君,是我的家庭中极为重要的一员。他们都是从小与我兄妹生活在一起,度过了我们整个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叔叔大我一辈,却仅比我大十岁,表姐和我平辈,但长我十二岁。我们同甘共苦十多载,彼此之间早已淡化了辈份和年龄的界限,实际上情同手足,永难分割。


表姐是1953年进入我们家的,她是西岭二舅的长女。外公被枪决之后,母亲把表姐接到身边,四表哥何友南被接到广州五姨何时云家,另一个表姐彩霞则接去了广州的舅家。


表姐十岁前也是个千金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突然间富贵烟消云散,海市蜃楼,只能在梦中哭醒。表姐当年的痛苦我一无所知,我懂事的时候,只记得表姐就是一个洗衣工。全家十口人的衣服基本上是她一个人洗的,一个大木盆,盛着半盆水,中间架着搓衣板,表姐哗啦哗啦地搓着衣物,从来都没有个尽头。当年的兴中,学生要上夜自习,老师也集中备课或学习,每晚十点才结束。我们入睡之后,表姐还要把当天换下的脏衣物洗干净晾好,半夜了才能上床。


表姐的另一个职责是带我们兄妹。老相册里面保留着一张1956年表姐和老大、老三、老四的合影,表姐虽然很开心地笑着,但如果不作说明,一定会被人当成小保姆。


表姐从小带大我们,在我们兄妹心中,其实就是个亲姐姐,大姐姐,当年我调皮,常挨打,总是表姐护着我,我心里对表姐的感情特别深。最难忘的,表姐还救过我一命。

叔叔表姐与我们全家



那年五岁。

学校池塘边长满老树,全都挺拔向上,却有一棵百年古树,一根枝桠横着向池塘长出5、6米。横亘在池塘上空。老树上常常会分泌出树浆,吸引着一些金龟甲虫飞过来吮食。


捉甲虫是我的所爱。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双手抱着树桠,匍伏着身子爬过去捕捉甲虫,从未失过手。不想这一次,我刚爬过去,伸出右手抓住两只甲虫,不想身子一摆,失去重心,向下翻去。幸好我还算机灵,双手双脚顺势搂住树干,脸朝天,屁股朝下,倒吊在树干上。下面,绿茵茵的池水有两米多深,掉下去绝对小命不保。


表姐出来寻我,远远就看见我吊在树上,吓坏了,赶紧在路上拦下几个过路的学生,跑到池塘边,一个一个手拉着手,才把我救回来。


我并没有因这一事件有所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上树掏鸟窝,就是我的拿手好戏。


1967年,16岁的我在恭城浮桥头,当着一群在大树下休闲的男女老幼,徒手爬上桥头那棵几百年的老樟树上掏鸟窝,将一群人看得目瞪口呆。我敢说,徒手爬上浮桥头的古樟,在恭城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1963年,我小学毕业谁备考初中,同学们都知道我父亲是兴安中学的副校长,都羡慕地说:你爸爸是校长,不用考都有得读。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己经急得要跳河了。因为父亲早就对我说过:你考得上兴中就读兴中,考不上就去乡下中学读。有了当年父亲让我去民办小学读书的先例,我知道父亲是认真的。经常逃课的我只好恶补小学知识,幸好有表姐在,她陪着我夜里复习课本,又帮我讲解不懂的地方。


当时兴安中学初中部对全县招生,每年招4个班,每个班额定45人,共招生180名学生,当时全县有多少考生我不清楚,只知道老师告诉我们,县城学校的考生录取率在一半左右,乡村学校考生的录取率不到百分之十。


考初中的那天,我突然紧张起来,县完小规定,考生要全部到校集中点名,然后集队统一进考场。清早我起来,紧张得一点食欲都没有,饿着肚子赶到县完小集中,然后排着队去兴中考场,谁知刚走到考场边,就见表姐手里拿着两个包子,焦急地等着我来。我当时一阵激动,含着泪三口两口吃完包子,冲进考场。


意外的是,我这个逃学大王,竟然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兴安中学,事后想来,除了我天生聪明(傻笑)之外,表姐对我的支持也是很重要的。我进初中之后,脱胎换骨,一扫从前的顽劣。表姐常常惊讶我的改变,其实她不知道,是她那天手捧食物站在考场外的身影,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并且成了我改心革面,浪子回头的推动力。

表姐的结婚照


表姐在兴安中学从初中一直读到高中。她很有亲和力,在同学中人缘一直都很好,表姐常常带着我去和同学玩,因此她的同班同学我也认识不少。表姐离开兴安后很多年,她的一些同学见到我,还关心地问起表姐。


还记得我读初二那年,学校的音乐老师王留庆,组织了一支大型合唱队,演出记念一·二九学生运动。我有幸也加入了合唱队。演出时,合唱队要求穿白衬衣蓝裤子,可把我愁坏了。自小到大,我从没穿过一件白衬衣,同班的同学也都没有,表姐知道了,主动说帮我去借,果然,到演出那天晚上,表姐高兴地拿着一件白衬衣跑过来让我换上。后来才知道,表姐当时问遍了班上的同学,才向一位姓陈的同学借到。


这位陈姓同学,文革中是红卫兵头头,武斗中手上有人命,处理文革遗留问题时下场很惨,但因为他当初借过白衬衣给我,我心里一直很同情他,可惜那时与他不在一个单位。不过,在我工作的单位征求与陈姓同学伙同武斗的另一位同学处理意见时,我给他说了不少好话,大约在心里有报答他的心情在里面吧。


表姐在读中学时让全家人大惊失色又大惑不解的一件事,就是她居然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与父亲当年集体加入三民主义青年团不同,当年的共青团就是中国共产党的预备队,是需受到严格审查才能加入的,班级里有团支部,团支部书记就是党的化身和代言人。


表姐的入团是她通过不懈的努力争取来的,当时父亲自顾不暇,不可能帮到她,当然也可能受到树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的恩赐。不管怎么说,表姐都是那个年代中,   吴、何两大家族大大小小几十口人中唯一一个加入了党团组织的人。

表姐生下第一个女儿


表姐坚强

在我所见到的人中,表姐可以说是最坚强的一个女孩。


表姐高中毕业,正准备参加高考,突然一个晴天霹雳砸在她的头上:表姐参加高考政审不过关!


政审,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是相当的困惑不解,但是,在上世60年代,这是所有中国公民在牵涉到上学、工作、迁移、婚嫁、升职、出国等事情中所必须经过的。


政审,就是查你的祖宗三代甚至五代、六代。像表姐这一批学生,在没有考之前在学校就填了一个政审表。政审表其中有一栏就是学校意见,学校意见对政审不过关的学生多半就会是建议不录取。


建议不录取还是给你面子,到底还可以参加高考秀一秀,而对表姐,学校直接就做出了不同意参加高考的决定一一原因无二:表姐的祖父是被人民政府镇压的。


表姐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其实她已经在几年前就预知了这个结局。


1964年,表姐高中毕业半年后,被招收到县里的四清工作队作为预备队员培训。毕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个高中毕业生还是比较稀罕的。这似乎也代表着表姐摆脱旧家庭,进入新天地的开始。


嫉妒和阶级斗争永远会让一些人燥动不安。兴中一些极左思潮的人,竟然提出,要表姐返回原籍参加劳动。据表姐告诉我:当时兴安镇派出所的陈所长对她说过,你的户籍1954起就迁入了兴安镇,到现在十多年了,应该算是城镇户口,要去农村,也应该算是兴安的城镇知青去兴安的农村。


但是,表姐最终还是被迫回到了恭城西岭老家。


尽管受尽歧视,但表姐的青年团员身份、高中毕业生和热情向上的气场,还是得到一些正直的人赏识。表姐回乡不久,就在“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政策惠及下,被教育部门吸收为“顶编代课”的西岭乡小学教师,并担任了团支部书记。


但好景不长,不到一年,文化大革命突然袭来,表姐被无理由辞退,其实理由还是有的,那就是她的祖父是被政府镇压的。

与友南表哥和表嫂


表姐重新开始农民生活。


我三舅何一鸣死去时儿子炳章尚幼,三舅母带着儿子改嫁。二舅留下二个儿子友南、友鹏,五个女儿祝君、彩霞、彩彰、素芳和小妹子。表哥友南和彩霞解放初也被接到广州姨妈处,后友南表哥也跟表姐一样被清理回乡,加上舅母,一家7口人生活。那时的西岭农村,生活极为贫困,虽然早有种水果的传统,但价钱极低,又流通不畅,根本改变不了经济状况。一直到90年代,当地政府把水果种植当作一项富民政策来狠抓,水果生产才成为西岭农民致富的法宝。


1968年,我第二次到西岭看望舅母,表姐不忍心看我空手而归,要友鹏表弟带我去自留地里,摘一篮辣椒带回去,年幼的表弟在摘辣椒时说漏了嘴:家里天天吃豆鼓煮辣椒汤做菜,这些辣椒摘了,下个月就没得菜吃了。那个年代,不止表姐一家是这样的生活,家家都是辣椒送饭。我还记得叔叔对我们家在困难时期的生活总结:餐餐都是清水煮南瓜苗,你爸一端起碗眼泪就往下掉。


表姐在这种困难地环境下顽强地坚持着,其实她完全有一条改变生活的捷径,那就是出嫁。


表姐回乡时己经26岁,完全到了结婚年龄。在表姐读高中时学校的周老师很喜欢她,表姐高中毕业,周老师就向父亲提亲。后来奶奶告诉我说:那天你表姐坐在门口洗衣服,你爸走回来对她讲,同不同意嫁给周老师。你表姐头也不抬地讲,“背“!((恭城话“不”的意思。


表姐不答应周老师的提亲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现在看来有些荒诞。母亲对我说过:你表姐那个死脑筋,读书的时候跟几个女同学发誓,不到30岁不结婚,现在她那些同学崽都上学了,你表姐还犟着守个誓言不结婚!母亲的话,我从未向表姐求证过,但我知道表姐的性格,她一定会说到做到一一哪怕是在遵守一个荒诞而愚蠢的誓言。

看望三舅妈一家


表姐拒绝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一个可以传唱多年的爱情故事。


1958年秋天,兴安中学来了几个实习老师,其中一个其貌不扬的语文老师叫汤国柱,就是我后来的表姐夫。


汤老师虽是其貌不扬,但汉语水平很高,讲起课来引经据典,条理清楚,有问必答,深得同学们欢迎。半年后汤老师实习期满返回广西师范大学时,不仅带回了学校的好评,也带走了几位学生的通迅地址,这其中就有我的表姐何祝君。


从此表姐与汤国柱鸿雁相传,心心相印,到表姐高中毕业时,虽然没有山盟海誓,但已是两情相悦,心有所属了。虽然表姐和表姐夫后来异口同声地辨白,说是1965年表姐夫到西岭看望表姐时才挑明关系,但这种鬼话我才不会相信,因为当年表姐在拒绝周老师的提亲时,奶奶对我说的话还有后半句:你表姐看上了一个实习老师,等他好多年了。


表姐固执地一直等到1968年,年满30周岁后才嫁给表姐夫。


很奇葩的是,表姐夫家居然也是地主!


表姐夫家在桂林城郊大河乡白石潭村。汤家在白石潭村不算富户,到表姐夫父亲手上,家里不过二十亩薄田。不过,汤家的田地不多,房产却不少,原因是表姐夫的伯伯叔叔都死得早,又无后人,他们的房产全归宿到了表姐夫家名下。土改的时候,按政策规定,表姐夫家只够划上“小土地出租”,但一旦划为小土地出租,则不能分掉汤家的众多房屋。于是,直朴的农民不干了,吵吵闹闹地找到土改工作队,一致举手表决通过划汤家为地主。

在表妹彩章家摘柿子


表姐嫁到白石潭后,曾给我写过信,要我帮买一些“军大菜”的种子带去给她。“军大菜”是兴安一带种来喂猪的一种蔬菜,长得快,猪也爱吃。我买了军大菜种后去看表姐,找到表姐的家时我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表姐的婆家住在一间破烂的泥巴房,又小又黑又漏,表姐夫的母亲还在,与表姐相依为命住在一起。


但是在表姐的脸上我没看到半点沮丧,她兴奋地对我说她要种下军大菜然后养猪然后攒钱然后翻盖房子然后生孩子然后……


表姐在汤家一连生下二个女儿一个儿子,分别是阿萍、阿淼、阿翔。十年之后,表姐夫从广西的田林中学调回桂林,表姐也被落实政策恢复西岭小学教师的工作并调到桂林。


相恋十年,而后又相守寒窑十年,表姐终于等到雾散云开时。


我的家本来就是一个黑五类的家庭,总是幻想着增加一些根正苗红的红五类基因,但是叔叔和表姐的婚姻,却给我们家带来两个新的黑五类,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而几年之后,当我和现在的妻子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才发觉,我的岳父居然是个国民党黄埔军校毕业生,国军上尉!

勤劳的表弟友鹏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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