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SD 3｜广场记事

“X你妈！”一声高分贝的经典国骂撕开了巴黎协和广场的晴空。无论人们是否理解这三个音节的复杂涵义，高分贝男周边四五十米的目光都在这一瞬间聚向了同一方向。有人放慢脚步，有人甚至立定下来。像网络直播卡了壳，或一个不那么成功的凝镜。应该重新布光：因为这一瞬间的广场已被划分为舞台和观众席。当包括我在内的观众在这个出神瞬间注视着舞台时，发现了舞台上还有一个人，一名吉普赛少女。吉普赛少女和中国男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相距只有四五米；而这四五米的优势，仅仅在几秒钟内便化为乌有。中国男人抓牢了吉普赛少女的右臂，露出猎人捕获猎物般自豪的笑容。这时，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察才登上舞台，不得不说他们是掌握时机的行家里手。钱包就此回到了中国男人手上。吉普赛少女呢，她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恐惧或忏悔的意思，而更像一个刚刚将必进球打偏出界的前锋。我猜想，他们不会再相见。

在广场上，人们遇见。在广场上，人们也扮演。悖论般的，涂满金粉或银粉的活人雕像，扮演着扮演他们的雕像。“拟真”或“超真实”已不再够用，让·波德里亚需要一个新的词。吹着硕大气泡的男人，是在证明一切短暂、虚幻且只是乌有么？孩子们兴奋地追逐着随风飘动的大气泡，跳起来，试图戳破这刹那的幻觉。应该为这样的黄昏配一首诗。夏宇还是佩索阿？“要不要一起……就可以在黄昏时／感觉身处异国”。或者，“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暗夜。”忘了说，这里是马德里。这儿是马约尔广场（Plaza Mayor）。时间是2013年夏天。又或者不是。在那个夏日黄昏，当我在马约尔广场上晒着太阳、做着一个白日梦的时候，迎面竟走来一个中世纪武士。他拿着铮亮的盾牌，近乎随意地散着步，仿佛懒得理会自己的年代错误，也无视几十米开外那些仍然一动不动、努力扮演着的同行。

在这个名为“异国广场”的子文件夹里，我继续搜寻，试图找到一个空荡荡的广场。返回结果：塞维利亚的西班牙广场（Plaza de España）。那是一个十一月的正午；但在塞维利亚，感觉却如同盛夏。阳光通透，空气仿佛不存在。张爱玲的“低到尘埃里”在这里不适用。这座为1929年伊比利亚美洲博览会而建的广场具有穆德哈尔式的建筑风格，沿墙的一个个壁龛代表着西班牙的不同省份。在正午，广场中央的喷泉成了彩虹制作机。透过喷泉的水柱，一道临时彩虹如幻影般展开。而这空的空间，曾真的成为另一场梦幻泡影的布景——《星球大战II》就曾在这儿拍摄。

是需要一些现实感的时候了。比如，2012年三月的伦敦。特拉法加广场。国家美术馆正前方。一个造型古怪的标志物上，一串复杂的数字正以恒定的速率减小。原来，倒计时或营造气氛并不是某国专利。离奥运会开幕还有147天9小时59分27秒——惟有用一张照片才能将这不断流逝的时间暂停。广场南端的纳尔逊纪念柱是另一种让时间暂停的方法。1805年10月21日，正是柱顶的那位海军上将——其时，他已失去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率领皇家海军，在西班牙特拉法加角的一场著名战役中击溃法西联合舰队，但自己也不幸中弹身亡。

法国小说家让·艾什诺兹在2014年的短篇集《女王的奇想》之《纳尔逊》一篇里，重新想象了这位英国民族英雄的最后时刻：子弹“穿过他的左肩，折断了他的肩峰外加第二和第三根肋骨，穿过他的肺并割破肺动脉的一个分支，最后摧毁了他的脊椎。”在这高速摄影般的慢动作描写（又一种延宕时间的方法）末尾，艾什诺兹写道，“为了保存纳尔逊的遗体并将他送回英国，人们将他浸在一桶白兰地里，密封后绑在船的主桅上，并派人密切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