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本雅明 | 关于历史概念的论述

Walter Benjamin 暴风骤雨 2023-03-21


         关于历史概念的论述       

本雅明  文,张香筠  译

感谢译者授权


译者按:原文完稿于1940年春,用德文写成,本雅明本人曾将部分章节译成法文,后收录在他的“法语文集”(Écrits français, Gallimard : 1991)之中。本雅明的法语文本与德语文本有一定的出入。法国哲学家冈迪雅克(Maurice de Gandillac)后来重译了法文版,收入本雅明作品集第三卷 (Œuvres III, Gallimard : 2000)。本文译自该版本。译者也参考了Michael Löwy 的法文译本,参见M. Löwy, Walter Benjamin : Avertissement d’incendie, Une lecture des Thèses « Sur le concept d’histoire », éditions de l’Éclat, 2014


大家都知道那个自动装置的故事,在象棋比赛中,它能够根据对手的每一步棋,找到相应的对策,确保赢棋。穿着土耳其服装的木偶,嘴里叼着水烟,坐在一张大桌前,棋盘就在桌上摆着。一系列的反光镜效果使人觉得这张桌子的四面都是透明的。实际上,桌下藏着一个驼背矮人,是象棋大师,他用线操纵着木偶。我们可以在哲学方面设想一个类似的机制。名叫“历史唯物主义”的木偶肯定总是赢棋。它可以毫不畏惧地跟任何对手竞赛,条件是让神学来暗箱助阵,谁都知道,神学目前是既小又丑的角色,而且谁都不想让它露面。


“人性最突出的一个特点是,(……)除了各种的自私之外,就是现在的人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期待”。洛采的这句话让我们明白,每个人对幸福的认识都打着他生活时代的烙印。能够让我们向往的幸福,只可能存在于我们呼吸的空气中,当我们与可以交谈的人在一起,和有可能属于我们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就是说,幸福的感觉与救赎的感觉不可分割。对过去的认识,也就是历史所研究的问题,也是一样。过去标着一个秘密的记号,指向救赎。我们周围,难道没有一点过去的人呼吸的空气吗?我们的朋友的声音,难道不也带着前辈已经消逝的声音?旧时女性的美貌,不也与今天我们女性朋友的美貌有些相似?如果是这样,就说明过去的几代人跟我们这一代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我们曾经被等待。我们和我们之前的每一代人,都被赋予一种微薄的弥赛亚力量,也就是一种过去的志向。这种志向,不应该排斥。唯物主义史学家深知这一点。


史料收集者,不分主次地记载各种事件,体现的是这种事实:即让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载入历史。当然,只有被救赎的人类才能承载他们的过去。就是说,人类的过去只对人类自己来说有谈论的必要。人类经历的每个瞬间都是“日程表上的一条①”- 就是“最后的审判”那天的日程。


“先管好你们的吃饭和穿衣,

然后天国自然会降临”

--- 黑格尔, 1807②


阶级斗争,马克思学派的史学家从来不会忽视的阶级斗争,就是为了这些最基本的物质需要的斗争,如果满足不了这部分需要,就根本没有雅致和崇高的东西。但是在阶级斗争中,雅致和崇高的东西,不是指战胜者获得的战利品。而是指信念,勇气,幽默,机智,坚定不移,这些都是斗争的一部分,回望过去,这些精神的力量都在历史的深层激荡。每当统治者为自己的胜利欢庆的时候,这些力量都在质疑。有些花朵总是向着太阳,过去也是这样:被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它总是朝向历史天空中正在升起的太阳。唯物主义史学家必须掌握这种变化,哪怕是很不明显的变化。


过去的真正图像就像是一道闪电。人们能够捕捉的过去只是一个突然闪现的图像,这个图像就在人看到它的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相没有腿,不会在我们面前跑掉”,戈特弗里德.凯勒的这句话从历史主义者的史学角度点到了历史唯物主义钻研的重点。因为,这个无法复原的图像,在消逝的时候可能会带走现在,带走每个没有在图像中找到关注的现在。


研究历史的工作,不是要知道“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而是抓住一个记忆,就像危险降临时突然出现的记忆。历史唯物主义就是要抓住过去的图像,即历史主体在危险降临时猛然看到的图像。这里所说的危险既针对传统的内容,也针对传统的受众。对两者来说这种危险是一样的,就是变成统治阶级工具的危险。在每个时代,都需要把传统从顺从主义中抢夺出来,因为后者总是在设法占有传统。因为弥赛亚不仅仅以救赎者的身份到来,他更是战胜了敌基督的赢家。在过去之中点燃未来火种的才能,只属于充满信念的史学家,他深信,如果敌人获胜,连死人也不得平安。而敌人却一直获胜。


“请记得那黑暗和严寒

就在这凄惨的山谷中”

---布莱希特, « 三文钱歌剧 »


福斯泰尔.德.库朗日向希望重新经历某个时代的史学家建议,他必须忘记他所了解的后来历史上发生的一切。这就准确概括了历史唯物主义所摒弃的方法论,就是那种设身体验某个时代的方法论。这种方法论来自心灵之惰性,来自“心死”(acedia),也就是因为无法捕捉一闪即逝的真实历史图像而绝望的结果。中世纪的神学家认为“心死”是悲哀的起因。福楼拜体会过这种感受,他说:“很少有人能想象,多么深重的悲哀才会让人向往迦太基的重生”。如果我们看看历史主义者具体是想体验哪一方,就会明白这种悲哀的性质。我们不可避免地会发现:他们要体验的是战胜的一方。然而凡是统治者都是前一时代战胜者的后人。设身处地体验战胜方,这总是对统治者有利的。唯物主义史学家不接受这个思路。从古至今的战胜者,都是这个凯旋队伍的一部分,今天的统治者跟他们一起,正在从被打败的人身上踏过。从古至今,战利品都是由这个队伍展现的。这些战利品就叫做文化财富。唯物主义史学家看待这类东西很有保留。因为他眼中看到的文化财富的由来,无不让他感到惊恐。这样的文化财富固然是能工巧匠的创造,但也凝结着同时代无数被奴役者的血汗。因为任何文化的见证都同时也是残暴的见证。文化财富本身包涵的残暴也影响着它们如何一步步被传承的过程。所以唯物主义史学家尽量远离这个传承的运动。他的目标是反向梳理历史。


被压迫者的传统告诉我们,我们所处的“特殊时期”是常态。我们应该思考的历史需要把这种情况考虑在内。我们会发现,我们的任务是开创一个真正的特殊时期,我们就会在抗击法西斯主义的斗争中加强我们的力量。然而法西斯主义很可能会赢,因为它的对手在以进步的名义反对它,他们把进步当作历史规律。他们说为二十世纪“竟然还”会发生目前我们经历的事件而感到震惊,这就完全是毫无哲学思考的震惊。这种震惊丝毫不能带来任何认识,最多只能证明作为它的出发点的历史观根本站不住脚。


“我的翅膀已准备飞翔

我却想退回原处

因为即使我和时间一样长久

也不会幸福“

--- 杰哈德.肖莱姆 ,« 天使的问候»③ 


克莱有一幅画叫做 « 新天使»。画的是一个天使注视着某个东西,正要飞离。天使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张着,翅膀展着。历史的天使应该就是这样的。他的面庞朝着过去。我们所看到的一系列事件,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没有间隙的灾难,堆起了一个个的废墟,推到他的脚边。他很想留下,叫醒死人,把破碎的东西重新组合好。可是,从天堂刮来了暴风,猛烈地冲击他的翅膀,使他没法收起来。暴风把他吹向他背后的未来,他无法抵抗,而他面前的废墟已经堆积到了高空中。这场暴风就是我们所说的进步。

僧侣冥想修行所用器具的用途,是教他们鄙视世界及其诱惑。我们在此进行的思考也有同样的目的。如今,让反法西斯人士寄予希望的政治家已被击倒在地,他们甚至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初衷,深陷于失败之中,此时我们想把新世纪的孩子从他们的绳索中解放出来。我们的基本认识就是,这些政治家对进步的盲目崇拜,他们对“基层大众支持”的轻率笃信,还有他们对无法控制的政治机构唯唯诺诺,这三方面实际上都是同一回事的三种表现。我们想提醒人们,我们的常规思维必须接受另一种历史观,要避免与政治家笃信的历史观重合。


十一

社会民主党内部一直存在的顺从主义,不仅影响前者的政治策略,也影响其经济观点。这就是他们后来失败的原因。德国工人运动的最大症结,就是以为自己在顺应潮流。他们以为顺应的潮流,是由技术发展带来的坡道。他们差点就会认为,技术进步产生的工业劳动也是一项政治行为。在德国工人那里,传统的新教劳动伦理换了一种世俗的外表重新出现。哥达纲领中已经显露出这种混淆。纲领把劳动定义为“一切财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而马克思则早有预感,强调说只拥有劳动力而没有任何财产的人“必定成为以有产者身份出现的他人的奴隶”④。但混淆的思想却越传越广,约瑟夫.狄慈根竟然宣告:“劳动是现代社会的弥赛亚。劳动(…)改善(…)的同时,就蕴藏着财富,可以完成任何救赎者都未能完成的事业”。这种劳动观,是一种庸俗的马克思主义,因为他们并没有费力去思考一下,创造出来的财富如果不归劳动者所有,怎么可能让劳动者受益。他们只是设想改造自然的那种进步,而不管社会的退步。这种劳动观在技术方面的观点也是后来法西斯主义的内容。尤其是对大自然的看法与1848年以前的乌托邦社会主义思想发生了断裂。今天的劳动概念说的是,劳动的目的是征服自然,人们天真地认为征服自然会取代对无产者的剥削。与这种实证主义概念相比,傅立叶的奇思异想尽管引起各种嘲讽,却充满了正确的意义。傅立叶认为,如果社会劳动能够合理安排,地球上夜间会有四个月亮,极地不再有冰,海水不再是咸的,野兽会为人服务。这一切表明,可以有某种形式的劳动,不是去征服自然,而是让自然生产出一些虚拟的产物。而扭曲的劳动观反映的是另一种自然观,也就是狄慈根所说的,大自然是“无偿赠送的”。


十二

我们需要历史,但是

我们需要的历史,不是那个

知识乐园中优雅闲人所要的

--- 尼采 « 论历史对于生活的有用之处和不利之处 »


历史知识的主体是斗争的阶级,就是被压迫阶级本身。马克思认为这是最后一个被奴役的阶级,要复仇的阶级,他们将以一代代被压迫者的名义,完成自身的解放事业。这种意识,曾在斯巴达克斯主义中短暂出现,却一直不被社会民主党接受。近三十年来,他们竟然基本抹掉了布朗基的名字,而布朗基的呐喊曾震撼整个十九世纪。他们的想法是让工人阶级成为未来一代的救赎者。因此,他们激怒了他们最有力的战士。跟他们在一起,工人阶级忘掉了仇恨和牺牲精神。因为这两者都是建立在先辈被奴役的认识之上,而不是建立在后代被解放的理想之上。


十三

“我们的事业一天天地清晰起来

人民一天天地更加智慧”

  --- 约瑟夫.狄慈根 « 社会民主党的哲学 »


社会民主党不仅在理论方面,尤其在实践方面,都在遵循着一种忽视事实而只顾教条的进步观。社会民主党人脑子里想象的进步,首先是人类本身的进步(不仅仅是人的能力和知识的进步)。其次这个进步是无限的进步(就是说人类是可以无限地提升的)。第三,这个进步基本是不可逆转的(自动地直线上升或者螺旋上升)。这三点全都是可争议的,可批判的。但是如果我们要进行严谨地批判,就必须超越这三点,找到其中内含的共同之处。关于人类在历史上不断进步的观点的基础是认为人类在均质和虚空的时间内前行。批判后一种观点应该是我们对进步理论进行批判的基础。

十四

“由来就是目标”

--- 卡尔.克劳斯 « 诗体词句一 »


历史是建构的东西,但建构的场地并不是均质和虚空的时间段,而是充满了“当下”的时间。因此,对于罗伯斯庇尔来说,古罗马就是充满了“当下”的过去,是他从历史的延续之中扯下来的。法国大革命就像是第二次古罗马。法国大革命援引古罗马,正如时尚借鉴古代服装。时尚甚至钻到旧时的密林中去寻找当前的迹象。就像猛虎在过去的时空中扑跃。但这扑跃是在统治者掌管的斗兽场里发生的。如果同样的扑跃是在历史的自由天空中,那就是辩证的扑跃,是马克思所说的革命。


十五

革命的阶级,在行动的时候,有意识地打破历史的延续性。大革命建立新日历。新日历开始的第一天就像是历史的加速器。实际上这一天会变成纪念日,以节日的形式不停地回来。日历并不像钟表一样测算时间。日历是历史意识的纪念碑,但是历史意识在欧洲近百年来已经了无痕迹。上一次在七月革命时发生的一幕中还有显现。就在激战的第一天晚上,巴黎的好几个地方,在同一时间,不约而同地,有人向时钟射击。一个目击者,感叹自己看到的情景,拼凑出这样的韵脚:


“谁会相信!似乎他们与时间发怒,

这些新的约书亚,在每个钟楼脚下,

向钟盘射击,让时间停住”


十六

唯物主义史学家不会放弃这样一种“现在”的概念,即并非过渡,而是时间的停顿。这个概念定义的“现在”,即史学家本人书写历史的即刻。历史主义者描绘的是过去的“永恒”面貌,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家描写的是与这一过去相遇的独特感受。后者认为前者是在历史主义的窑子里与名叫“从前XXX”的娼妓浪费精力。历史唯物主义则掌控着自己的力量,即能够打破历史延续性的力量。


十七

历史主义者的结论就自然而然地归于普遍历史。唯物主义史学与此类历史的分歧最大。普遍历史没有理论框架。它做的是加法:把大量的事实堆积起来,填满均质和虚空的时间。唯物主义史学不是这样,而是建立在建设性的原则上。思想不仅仅是各种观点的运动形成的,也是各种观点碰撞阻碍的结果。如果在一个充满张力的星群,思想突然停住,就会向星群发出一种撞击,使之凝固为单子。唯物主义史学家研究的历史事物必定是以单子形式出现的。这种情况下,他会识别出一种弥赛亚时间的停滞,也就是在争夺被压迫的过去之战中看到革命的希望。他抓住这个机会,从均质的历史进程中夺下来一个特定的时代;同样,他从某个时代夺下来某个特定的生平,或者从某个人的生平中夺下来某部特殊的作品。如此,他就能够在特殊作品中找到某个人的生平,在特定的生平中找到某个时代,在特定的时代中找到整个历史进程。历史知识的营养果实在它的果核中包含着时间,这就是它珍贵的种子,但是这个种子是没有味道的。


十八

一位现代生物学家写道,“人类可悲的五万年,与地球上有机生物的历史相比,就像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最后的两秒钟。按照这个比例,人类文明的历史,也就是最后一小时的最后一秒钟的五分之一”。“当下”,作为弥赛亚时间的模型,就是人类历史的一个出色的缩影,这个比例也恰恰相当于人类历史与整个宇宙的比较。

附论

A

历史主义者满足于给不同的历史时期之间找到因果关系。但实际上任何即成事实,不是因为作为起因就能成为历史事实。它成为历史事实,往往是因为事后的一系列事件的作用,甚至是相隔几千年之后的事件的作用。史学家从这里入手,不再像攒念珠一样去攒动后来发生的事件。他捕捉的是他所在的时代与过去某个时代组成的星群。这样,他就建立了一个现在的概念,即“当下”,其中汇集了弥赛亚时间的碎片。


B

算卦者探寻时间,想知道时间内部隐藏着什么,他们一定不会认为时间是一个均质的虚空的东西。能够考虑这个例子的人,也许会明白,在纪念活动中人们就是以这种态度看待过去的时间的。我们知道犹太人不准预测未来。而且,犹太教的“托辣经”和祈祷都是教人们纪念过去的。纪念,对他们来说,可以避免对未来的憧憬,避免有些人整天想方设法找人算卦。但在犹太人眼中,未来也并不因此成为均质的虚空的时间段。因为,在未来之内,每一秒钟都是那道窄窄的门,弥赛亚就会从那里进来。


 注 释 


① 这个词原文中用了法文:“citation à l’ordre du jour”

② 黑格尔写给K.I. von Knebel的信(1807年8月30日)

③ 选自肖莱姆至本雅明书信(1921年7月25日)中随附的一首诗“Gruß vom Angelus” (天使的问候)。

④ 马克思, «对德国工人党纲领的几点意见 »。



相关文章


本雅明 | 柏林童年

本雅明|小说的危机

本雅明|与布莱希特的对话

本雅明|暴力批判

本雅明|致阿多诺

本雅明|贝尔托尔特·布莱希特

本雅明|普鲁斯特的形象

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

本雅明|拱廊计划

瓦尔特·本雅明|与友人谈卡夫卡

瓦尔特·本雅明|经验与贫乏


👇 扫描二维码👇
订购课程

👇 扫描二维码👇
订购课程合辑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