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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牛人】张木生:山西出了个牛辉林

张木生 侯晋中 2022-04-02

  革命和改革曾经都是非常神圣的好词。神圣是不能反对的,也没有人敢反对。但当革命革出了文化大革命,改革改出了如此之多的党内蛀虫,而文化大革命曾使我们这个国家到了几近崩溃的边缘,如此多的蛀虫以改革的名义侵蚀这个国家时,再神圣的东西也需要反思,不能文恬武嬉、养痈遗患地过下去了,争口辩,忘其实。


  我和牛辉林认识时间不长,只有几面之交,算不上什么至爱亲朋。但是很少的几次见面,彼此感到十分投契,好像有着一种特殊的缘分。

  2013年春夏之交,我终于见到了神交已久的牛辉林。那时,我的处境并不好。由于十八大之前讲了几句实话,天降无妄之灾,好像误入白虎堂,被无形的势力打了一百杀威棒。在出版《改造我们的文化历史观》一书之后,接受记者采访,我说,现在社会到处都是贪官搭台,奸商唱戏,权力市场化,执政产业化,许多地方政府黑帮化,社会矛盾犹如抱着定时炸弹击鼓传花。结果办了十几年的《香港传真》被突然查封,出国开会的权利也被取消。我的挚友刘源上将也在承受着巨大压力,由于他掷地有声地宣言:官可不当,命可不要,也要掀翻军内巨贪谷俊山,揪出他背后的黑后台,挖绝产生贪官的土壤。刘源与巨贪们的斗争,可谓刀刀见血,在真相彻底大白之前,我们暂且放下,敬候下回分解。

  正在这时,牛辉林走进我家,没有任何客套话,上来就对我说,你的书写得太好了,你的话讲得太好了,苍天不负有心人,我找你就是请你给我一个扛活儿的机会,我愿意给你白干活儿,不要你一分钱。他给我很多的鼓励,是我永生难忘的。可惜哉,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刚开始合作,他却逝去了。

  牛辉林可是一个传奇人物。1967年,他是北大法律系的高材生,面对北大的聂元梓头顶毛泽东所封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写得何等好啊”的光环,背后有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小组撑腰,22岁的牛辉林,敢于向聂元梓叫板,组建了新北大井冈山兵团,北大校长周培源、季羡林等老先生都投到牛辉林麾下。那时,北大师生总数大约一万二千人,除了大量的逍遥派,和为了工作、工资不敢“上山”的部分教职员工,大部分人都加入了井冈山兵团。牛辉林成了风头最劲的人物,反对派索性把井冈山戏称为“牛头山”,并把牛辉林称为“寨主牛司令”。牛辉林确实有超凡的组织能力,在人才荟萃的北大,他能组织五千人的队伍,如果搞一人一票的竞选,牛辉林也能当仁不让地当选校头儿、省头儿、国头儿。代价是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牛辉林也确实有勇有谋,为了抵抗聂元梓对老干部、老教授们的迫害,他把周培源校长等一批人在北京西郊藏了起来。周总理为保护周培源校长,指名要周培源率科技代表团出国访问,只有找牛辉林才能找到周校长。牛辉林是最早敢于独立思考的践行者,认为江青和林彪都是会将中国引向邪路的党内野心家,这可以从毛泽东关于牛辉林的评价中得到印证。

  1967年7月28日,毛泽东为了结束全国的武斗,从北京的大学入手,派军人和工人进驻学校,召见北京五大学生领袖,进行了五个半小时的谈话,有七八处谈到对牛辉林的看法和政策。毛主席的原话如下:“不要去搞牛辉林,让他上山,有自由,我们不勉强,不要污辱人家,尤其不要打,不要搞逼供信。”“可以不提杀牛宰猴炖羊肉了。牛宰了干什么?牛可以耕田嘛!你们列举的无非是攻击江青、林彪,可以统统一笔勾销。人家在小屋里讲讲嘛,又没有到外面贴大字报。”这里所说的牛,是牛辉林。猴,是侯汉青,羊是“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七位签名人之一,哲学系教师杨克明。

  中国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一斤瓶装不下二斤醋,一条板凳上坐不下两位先生,一山更不能容二虎。两个女人一台戏,校内有聂元梓老佛爷,校外那厮更厉害 —“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

  牛辉林先是无意间冒犯江青。1967年9月,周总理主持会议,每个学生组织代表发言五分钟。牛辉林就北大两大派斗争讲了五分钟准时结束,周总理鼓励再讲,牛继续发言。江青突发淫威,纤纤细指,尖尖嗓门:“你凭什么多占时间!”牛答:“总理让我继续汇报”,江青拂袖而去,牛心中一震,调整情绪又讲了三分钟结束。在过道里,牛辉林被叶群叫住,笑嘻嘻问牛辉林:“小鬼,哪里人,家庭、年龄?”最后一句,“你胆子不小。”别人诺诺,辉林谔谔。从此,江青到处说,“牛辉林是坏人。”

  按说毛主席对处理牛辉林有指示,可什么“一句顶一万句”,毛“7·28”讲话后,解放军工宣队进北大,牛辉林三次被关押专政,前后数年。从此北大更加腥风血雨,天可怜见,“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知识分子多数都是被知识分子整死的,短短几个月投缳赴水跳楼者二十多人。牛辉林受尽欺辱摧残,生不如死,一天批斗三场,晚上也不放过,拧胳膊,扇耳光,拳打脚踢,眼镜碎裂爬在地上,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身体从里到外,有内伤有外伤。牛多次请求,“送我去监狱!”打手回敬:“想得美!”

  最近逝去的陈一谘《回忆录》中有最文明的北大那段最黑暗历史,陈被打得死去活来,他女朋友自杀。牛辉林的早逝,和陈一样,外伤可以养好,内伤留下隐患。一个北大,当时就有九百多个专案组,三千多专政对象。

  现在的极左派,公开为江青等翻案,认为“中国最大问题是没有将文革进行到底!”这样的混账话也有人敢说!

  要不是1968年12月18日翦伯赞老先生夫妻被迫害自杀,引起毛泽东震怒,牛辉林的小命早完了。翦老先生文革前是北大副校长,全世界都知名的历史学家,解放前就秘密加入中共,被毛称之“鸿儒诤友”,毛曾邀翦老到家请教历史学。毛看到翦老先生的遗书后,派身边最信任的御林军8341部队进驻北大,由迟群、谢静宜带队,纠正北大“清队”的“扩大化”。

  牛辉林有胆有识也确有大智慧。他紧紧抓住毛主席多次对自己的评价,引导迟群、谢静宜重新认识自己,掩盖自己多次在小范围内表露出对林彪、江青的不满,把自己打扮成就是一个无知的“土鳖”。“骨头很硬”的牛辉林如“骟蛋”后的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说:“以猛虎去深山,陷牢笼之中,摇尾乞怜”,比喻自己受刑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痛不欲生”,“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他再三表明,这些暴行都是出现在毛主席对自己有明确指示之后。自己只是一个紧跟毛主席,永远跟不上的落伍者。迟群、谢静宜多次找牛辉林谈话,双方拉近了共识:“牛辉林有严重错误,但还愿意改正错误,牛辉林和北大的武斗没关系”。牛辉林认真观察,仔细分析,他认定最后解脱自己的突破口在谢静宜身上。牛辉林认真品味迟群态度的变化,现在已不说“罪行”而用“问题”,不说“认罪”、“交待”,而说“反省”、“检讨”。攻下谢静宜,自己问题上达天庭的机会就来了。

  谢静宜在北大哲学楼,在她的办公室找牛辉林谈话,牛一身大汗淋漓地站到谢静宜面前。谢从座椅上站起来问:“大冷天的,你很热吗?”

  “不是热,是见首长心里紧张得厉害。”

  “紧张什么?我青面獠牙吓着你?”

  “不是,我没想到,首长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就在毛主席身边工作,毛主席委以重任”。

  谢静宜笑了,“你这孩子,还挺会说话,坐下说。”

  牛辉林让谢知道了,他出生在辉县解放军军营,父亲也是解放军,自己等于是谢静宜的半个老乡。

  谢静宜:“我知道了,你父亲30年代就是山西、河南大山里的八路军,北大武斗前,你已被江青同志点名,没资格指挥武斗。”

  不久,牛辉林的专案组悄无声息地解散,牛也被放回自己班级监管。虽然后来下放到山西定襄县神山公社,从最基层干部干起,却又被北大派人押回,三次关押整整两年。1972年10月,林彪在温都尔汗折戟沉沙一年后,杨德中亲自找牛辉林谈话放人,杨德中问牛辉林为什么不在审查结论上签字?牛说,结论上有“严重政治错误”一说。杨笑了:“今后还想入党?不简单,想得远,好,我在你结论上加上‘保留团籍’,就不影响你今后进步了。”

  牛辉林认为在神山公社的岁月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忻定平原,人杰地灵,古有英雄吕布、美女貂蝉。近代民主革命出了徐向前、薄一波、续范亭等一批豪杰。就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日子里,老百姓说起河边村的阎锡山也照样尽是好话。阎老西也确实深谙“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在老家河边村做过架桥修路的好事。一点好事,老百姓就念念不忘。神山公社从公社领导到村中百姓,像久别重逢的亲朋一样对待牛辉林。牛辉林把十年的北大看成不祥之地,把神山看成再生之地,风水宝地。

  牛辉林曾任山西省地产集团公司总经理,山西省土地评估委员会副主任。离任审计两袖清风,光明磊落,没占公权力一分便宜。

  牛辉林1997年任山西省引黄工程总指挥部秘书长,山西引黄工程管理局党组副书记、副局长。这是当时山西省最大的投资工程。他带领大家“摸着石头过黄河”,“一身臭汗,满手老茧”,老百姓的评价:“他就像个普通劳动者,总是吃苦在前。”

  牛辉林曾任山西省广播电视局副局长,分管中国黄河电视台,他坚韧不拔,不懈努力,跑断腿儿,磨破嘴儿,终于获得国家广电总局批准,使黄河台随中央台在世界多国和北美落地开花结果。他干过不少肥差,肥了百姓,肥了国家,却瘦了自己,病了自己。

  牛辉林工作之余,笔耕不辍,撰写了多部优秀著作,曾获山西省社会科学一等奖。

  在20世纪60年代末毕业的北大、清华学生中,牛辉林虽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尤其有极强的组织动员能力,但官当得不大。真正后来当大官的多是“五分加绵羊”那种文革中的逍遥派,其中贪官也不少。

  知识分子,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称谓。

  鲁迅《流氓的变迁》:“以武犯禁”而“替天行道”的是侠客;打着“替天行道”的大旗却坏事做绝的是强盗;没有做强盗的危险却有做强盗的收益是流氓。

  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他们不过是些沙石泥料,既能用来筑造辉煌的圣殿,自然也能用来砌做污秽的粪池”。在不少知识分子渴望集体堕落的今天,正如李零先生所说:

  “他们请来的过气的国际大师,志在重张儒学,建立世界宗教,孔夫子不仅能救中国,还能救世界。当初,不知校领导拿学校的中心静园派何用场,现在才明白,草坪和草坪旁边的六个院子是用来建燕京学堂,北大校中校,中国学校的洋学堂。请洋人和假洋鬼子教授,授国学但一律用英语,好似在天安门广场盖白宫,引来骂声一片。”

  你看资本的力量有多大?当年北大人哭穷,连大包小包倒卖衣服的馊主意都端出来。兄妹开荒,生产自救,推倒南墙办商店,校园一圈小贩一片。现在阔得很,久旱逢甘霖,中国有钱了。大钱霈然而降,从校到系到人,层层承包,层层考核,层层验收,填不完的课题表,办不完的孵化器,校办公司越来越大,亿万富翁层出不穷,学校早已超过养鸡场。文化办班:什么领袖班、总裁班、收藏班,古董班,现在又要办国际领袖班。“一流”大学,西方洋教授纷纷进驻中国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最贵的扩编博士价格上千万元,外国一流大学都眼热。北大的高级班,一个学员收费60~70万元。面向政府,面向企业,甚至面向最富有的和尚、道士。中国是个教育大卖场,商机无限。中国大学的知识分子多数是好大喜功,好洋喜功,好古喜功,总之,是好钱喜功,还有几个人老老实实教书育人,踏踏实实做好学问?

  古今中外,市场只能在某些领域、某段时间,配置资源起决定作用,它不是所有的资源,所有的时候都起决定性作用。让市场配置所有资源,那是市场拜物教!

  《红楼梦》的“好了歌”前二段:

  “世上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许多人请我写纪念文章,包括山西的省部级干部请我为逝去的人大主任王庭栋同志写一篇。几十年的交往,庭栋同志对我支持太多了,教诲谆谆,我永志不忘。但他曾位高权重,从者如云,还用我写吗?

  牛辉林是一棵在知识分子中被我视为地标的大树,多少年来,人们行走在旷野中,凭它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他干过不少肥差,但他很穷。如今大树飘零,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黄河”滚滚来。尤其在盛产贪官的山西。

  牛辉林与我相识只有数月,英年早逝。“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牛辉林虽赍志而殁,但中国只要还有牛辉林者在,中国就有希望。

摘自《参阅文稿》No. 2014~36  来源:大风网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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