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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艺术》如梦初醒(第一章)

林语堂 侯晋中 2022-04-02

一 人生如是观


   以下我阐述的是中国人的观点,不吐不快。我感兴趣的只是阐述一种人生观和事物观,诚如中国最卓越最睿智的哲学家之所见以及他们在普世智慧与作品中所阐述的。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种源于闲适生活的闲适哲学,在一个迥然不同的时代应运而生。但是我不禁感慨这种人生观归根结底是真实存在的。况且,人心性相仿,在这个国度能撩人心弦的事物,放之四海皆准。我将阐述一种人生观,这是中国的诗人与哲学家运用情理,植根现实,诗情款款地进行评价得出的。我将通过一个深知此生有涯而襟怀崇高人生的民族,来揭示这个异邦世界之美,以及人生的凄美、恐惧、喜悦。

中国的哲学家是睁着一只眼做梦的人。他饱含深情、语带微讽地看待人生;他讥诮世事兼宽容大度,从人生大梦中醒了又睡,复又颔首。他感觉酣然入梦反而比梦醒时分更富有朝气。因此他清醒时的生活也蕴含着梦意。他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看透周遭事物与自身努力的虚妄,但是他只意识到他活在现世,必须走完人生之路。他很少幻想破灭,因为他了无憧憬;他很少大失所望,因为他从不满怀奢望。他的精神也因此不受羁绊。

    审视中国文学与哲学之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中国文化的最高理想人物是一位明慧颖悟的达观者。这种达观衍生出旷怀,这种情操使人戏谑宽宥地度过人生,挣脱名缰利锁,最终达到宠荣不惊的境界。这种达观还衍生出自由意识、放荡不羁、傲骨嶙峋、冷眼旁观。然而一个人正是因这种自由意识、冷眼旁观最终才能深沉热切地享受人生的欢愉。

    我无须赘述我的哲学是否适用于西方人。要想理解西方生活,我们得用土生土长的西方人的眼光,用他们的秉性,他们的物质观念和头脑去看待问题。在很多方面,美国人无疑能忍中国人所不忍,反之亦然。人人生而不同,这样不好吗?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我坚信在熙熙攘攘的美国生活背后,很多人都满怀希冀渴望躺在碧草如茵的绿地上,在浓荫冠盖的高树下什么也不做,消受悠闲的午后时光。“醒来享受人生吧”这种普遍呼声,在我看来足以证明有一部分聪明的美国人情愿虚度这荏苒光阴。但是美国人终还不至于那么颓唐。问题只是他对于这种闲适生活想享受几分又是如何实现这种生活的。也许世人都在奔波忙碌,美国人对于“闲荡”一词心生羞赧。可是我明白他们也是动物,有时喜欢活络筋骨,在沙滩上伸伸懒腰,抑或安详地躺着,惬意地一脚跷起,曲肱而卧。这样倒和颜回差不多,颜回也有这种美德,孔子在众弟子中最器重他。我别无他求,只想看到他能开诚布公;喜欢时就向世界宣告他喜欢;他的魂灵应该是在他怡然自适地躺在沙滩之上,而不是伏案办公时高喊:“人生真美妙啊!”

    所以我们现在将要看到整个中华民族眼中的哲学与生活的艺术。我认为不论好坏,它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因为我们在这里接触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所衍生出的全新的人生观。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是其思想的产物,这毋庸置疑。中国的民族性格与西方不同,因为历史原因与西方文化隔绝;因此我们可以借此期待人生问题的新答案,或者进一步,新的研究方法,甚至更进一步,人生问题的新论据。我们要知道这种思想的优点与缺陷,至少可以从它过去的历史中窥见。中国有灿烂夺目的艺术,微不足道的科学,讲求实际,不善逻辑,有精致温情的人生杂谈,却没有学究气的哲学。众所周知,中国人的思想异常实际精明,喜爱中国艺术的人也知道中国人的思想极其细腻;还有小部分人则承认中国人的思想极富诗情和哲理意蕴。至少中国人的旷达乐天是出了名的,比之中国哲学精深,出过几位大哲学家的说法更有意思。因为一个国家出过几位大哲学家没什么稀奇的,但一个民族处事旷达乐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显然中国比较富于哲理意味,而缺乏高效率,否则一个民族历经四千年的高效率生活,早就不堪重负,湮没不存了。四千年的高效率生活能毁灭任何一个民族。造成的一个重要局面就是:在西方狂人怪人太多,只能把他们关在疯人院;而在中国狂人怪人太罕见了,所以我们对他们顶礼膜拜;对中国文学知识略知一二的人,都会证实我所言不虚。好了,言尽于此。的确,中国人有一种空灵、活泼快乐的哲学,他们的哲学气质,在那种睿智而快乐的人生哲学中可窥一斑。




二 一个准科学公式


  我们先来研究下孕育这种人生哲学的中国人的精神特质:强烈的现实主义,贫乏的理想主义,极富幽默感,诗意盎然的人生与自然感悟。

  人似乎可以分为两类:现实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这两者是推动人类进步的强大动力。人性之泥和上理想之水就变得柔软可塑,但是维系两者的终究是泥土本身,否则我们早已蒸发化气了。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这两股力量相生相克,寓于一切人事之中,无论是个人的,社会的,国家的。只有将两者恰当地混合才能取得真正的进步,这样泥土才能保持最佳的柔软可塑状态,半湿半燥,不软不硬,不致于化为泥浆。最健全的国家,例如英国,将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混合地恰到好处,泥土未硬到令艺术家难以雕琢,也未软到一捏就变形。

    捉摸不定、不加批判的理想主义常常招人耻笑;过于理想化则贻害人类,四处徒劳地找寻虚幻的理想。一个社会或者一个民族中这种脱离实际的理想主义者过多,革命就会大行其道。人类社会好比一对理想主义的夫妻,对于居住的地方永不满足,每三个月就要搬家,仅仅因为没有一个地方称心如意,没到过的地方似乎总会好些。幸好人类还富有幽默感,其功效我认为是评判人类的梦想,引领人们与现实世界接触。人类有梦想固然重要,但是同样重要的是他能笑对自己的梦想。这种了不起的天赋,中国人最不缺。

这种幽默感(将在以后的章节详加讨论),仿佛与现实主义或理想主义联系紧密。开玩笑的人虽然常常残酷地打破理想者的迷梦,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在履行一项重要职责,避免人家把脑袋往现实的墙壁上撞,遭受比幻想破灭更残酷的打击。他还温和地缓解了莽撞的狂热分子的紧张情绪,延长他的寿命。对于迷梦的破灭提前让他有所准备,这样最终所受的重创可能会少些痛苦。因为一个幽默家肩负重任,他得将坏消息委婉地透露给垂死的病人。有时幽默家的委婉劝告可以挽救垂死之人的性命。如果理想主义与迷梦的破灭免不了并行于世,与其说那个开玩笑的人是残酷的,不如说人生就是残酷的。

    我时常想到一些机械公式,用以表现人类进步和历史变迁。大致如下:

  “现实” 减 “梦想” 等于 “禽兽”

  “现实” 加 “梦想” 等于 “心痛”(通常称为“理想主义”)

  “现实” 加 “幽默” 等于“现实主义”(亦称保守主义)

  “梦想” 减 “幽默” 等于“狂热” 

  “梦想” 加 “幽默” 等于“幻想” 

  “现实” 加 “梦想” 加 “幽默” 等于 “智慧”

    这么看来,智慧或者说最高类型的思想,在于以现实为支撑,将我们的梦想或是理想主义和适当的幽默感加以调和。

    准科学公式纯属尝试,不妨进一步按以下方法来分析各国的民族性。我称之为“准科学”,因为我不相信任何一成不变的机械公式真能体现人事或人性。把人性框死在确凿的公式里,这本身就缺乏幽默感,遑论智慧。我并不是说现在没有这一类公式:确实存在,因此如今准科学俯拾皆是。心理学家测试一个人的智商(IQ)或是体能商(PQ)时,这世界可真够可怜的,因为充满人情的学问被专家群起霸占。但是如果我们认识到这些公式不过是用来表达某些观点时所采用的便利的图示方法,而且只要不拿科学的圣名来褒扬我们的优点,倒也无妨。下列是我为个别国家所拟的公式,全系个人意见,无根无据。任何人都可随意反驳、修改或是补充,只要能用大量的科学实例和数据佐证自己的观点。假定以“现”代表“现实”(或现实主义),“梦”代表“梦想”(或理想主义),“幽”代表“幽默”——再加上一项——“敏”代表“敏感”,再以“四”代表“极高”,“三”代表“高”,二代表“一般”,    “一”代表“低”,这样我们就可以用准化学公式代表下列国家的民族性。正如硫酸盐和硫化物,或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的作用各不相同,人类和社会之间因为构造不同作用也不尽相同。我认为人类社会或民族在相同的情形下却行为迥异,也是一桩趣事。由于我们无法模仿化学形式造出诸如“幽默物”   (Humoride)和“幽默盐”(Humorate)一类的词,不妨这样表示:三份“现实主义”,二份“梦想”,二份“幽默”和一份“敏感”等于英国人。

  现三 梦二 幽二 敏一 等于英国人
  现二 梦三 幽三 敏三 等于法国人
  现三 梦三 幽二 敏二 等于美国人
  现三 梦四 幽一 敏二 等于德国人
  现二 梦四 幽一 敏一 等于俄国人
  现二 梦三 幽一 敏一 等于日本人
  现四 梦一 幽三 敏三 等于中国人

   我不清楚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印度人和其他民族,所以在此不敢妄自拟定公式,因为上面的公式本身也不尽可靠,每一个公式都会给自己招来非议。这些公式权威性姑且不论,说不定还会滋生事端。我保证一旦掌握了最新事实或是看法有变,一定会逐步修改这些公式,以备己用。它们目前尚有价值——记录我的知识积淀和愚钝之处。

   有些地方有必要讨论一下。很显然我认为中国人的幽默和敏感与法国人最接近,从法国人著书和饮食的方式可以显而易见。而法国人较之中国人性格更加多变,这源于法国人更强烈的理想主义并通过爱好抽象概念的形式呈现(想想他们的文学、艺术、政治宣言就明白了)。以“现四”代表中国人的现实主义说明中国人是最注重现实的民族;“梦一”则表明中国人在生活模式和生活理想上比较固定。中国人在幽默、敏感和现实主义上的高分,可能是因为我和中国人交往最多、印象最深。对于中国人的敏感,无须赘述;中国人创造的一切散文、诗歌和绘画便是明证……日本人和德国人有一点很像,两个民族都缺乏幽默细胞(这也是一般人的印象),但是要给任何一个民族的任何一个特点打“零分”,这是不可能的,中国人的现实主义也不例外。这纯属程度的高低。“完全缺乏这种或者那种素质”一类的言论,说明我们对于这些民族了解尚浅。基于这个原因,我给了日本人和德国人“幽一”而不是“幽零”,我扪心自问,这样做是对的。但是我确信日本人和德国人目前在政治上满目疮痍,过去也苦不堪言,都是缺乏幽默感所致。普鲁士市政顾问官是多么喜欢人家称他“顾问官”,并且对他的纽扣和徽章是多么爱不释手啊!深信凡事“理所应当”(常常是神圣的),对于目前过于横冲直撞,而不知迂回前行,经常会头脑发热,处事过激。这与你信仰什么无甚关系,而要看你信仰的方式并如何将信仰付诸实际。给日本人判“梦三”,我指的是对于天皇和国家的狂热的效忠。这种狂热的效忠正是幽默不足所致。理想主义在不同的国家代表不同的事物,正如所谓的幽默感其实也包罗万象……在美国人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拉锯战,我都给予很高的分数,由此也孕育除了美国人精力充沛的特点。何谓美国式理想主义,还是留待美国人自己去解答吧;但是他们对于事物总是激情四射。美国人很容易被崇高的理想或崇高的话语吸引,从这个层面看这种理想主义大部分是崇高的;但是也有一部分不免自欺欺人。此外,美国人的幽默感有别于欧陆民族的幽默感,但是我真的觉得这种幽默感(爱好娱乐和天生的广博常识),是美国这个民族最宝贵的财富。面对未来接踵而至的巨大变化,他们亟需布莱斯(James Bryce)所说的这种广博常识。我也希望这将帮助他们渡过难关。美国人的敏感我判了个低分,因为在我印象中美国人能忍受很多事物。对此无须争论不休,否则就变成了咬文嚼字了……总的来说,英国人算是最健全的民族:拿他们的“理三梦二”与法国人的“理二梦三”一比就明白了。我眼中理想的公式应该是“理三梦二幽三敏二”,因为过于理想化或者过于敏感,终究不是件好事。我判“敏一”给英国人,怨不得别人,只能要怪英国人自己!再说了,英国人铁了心在任何时候都这么闷闷不乐,我怎么能区分他们的欢笑、幸福、愤怒、满足?

   同样的公式也适用于作家和诗人。举几个名人的例子:

  莎士比亚——现四+梦四+幽三+敏四
  海涅——现三+梦三+幽四+敏三
  雪莱——现一+梦四+幽一+敏四
  爱伦·坡——现三+梦四+幽一+敏四
  李白——现一+梦三+幽二+敏四
  杜甫——现三+梦三+幽二+敏四
  苏东坡——现三+梦二+幽四+敏三

这不过是我随手举的几个例子。显而易见,所以诗人都异常敏感,否则就不叫诗人了。我觉得爱伦·坡虽然是个怪才,天马行空,却是个全面的天才。他不是很爱“推理”吗?
    我给中国民族性所拟的公式是:
    现四+梦一+幽三+敏三

先从“敏三”谈起,这说明中国人异常敏感。这样才产生了一种合情合理又充满艺术气息的生活。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中国人深信尘世生活是美好的并因此热爱生活。但是还有更深层的意味;事实上,这象征着一种渗透着艺术气息的哲学。这表明中国哲学家的人生观本质上是诗人的人生观。而在中国,哲学是与诗歌结合的,不像在西方哲学与科学的结合。下文中也充分说明了这种对于人生悲欢与世事百态的异常敏感,恰恰造就了轻妙的中国哲学。人对于人生的悲剧意识源于春日韶光消逝而生出的一缕悲思,对于人生的柔情则源于昨日残花谢尽而荡起的一寸柔肠。最初是哀伤与挫败感,旋即是世故哲学先生般的如梦初醒与纵情大笑。

    此外,“现四”体现了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是一种顺应自然的态度和“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观念。因此这种现实主义深化了艺术家的信念,认为这譬如朝露的人生越发美丽。同时,这也避免了艺术家和诗人完全遁世。梦想者说“人生不过梦一场”,现实主义者回答,“说得没错。让我们尽情享受这个美梦吧。”但是一个人的现实意识一旦被唤醒,便成了诗人而非商人的现实意识。而世故先生的大笑,也不再是昂首阔步迈向成功之门的歌坛新秀的大笑,取而代之的是手捋长须,低声缓语的老者的大笑。这样的梦想者热爱和平,因为没有人会为梦想而殊死一搏。他更愿意多花点精力和有着一样梦想的人过着合理美满的生活。

    但是这种现实感的主要作用是荡涤人生哲学中一切无关现实的杂杂质,扼紧人生的头颈以免想象的羽翼将人生带入一似真似幻的美丽境域。但是不管怎么说,人生智慧在于荡涤无关现实的杂质,将哲学问题浓缩为——家居之乐(夫妻子女的关系)、生活之乐、自然之乐以及文化之乐,同时摒弃其他所有无关的科学条规和徒然的知识追求。这样中国哲学家面对的人生问题便惊人得稀少简单,也无暇理会形而上学与对于人生本身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只是追求。这还表明人类的每个活动,无论是知识的获取还是其他事物的获取,都必须立刻接受人生的考研,服从于生活的目的。再补充一点,这个结果很重要,生活的目的并非什么玄而又玄的事物,仅仅是生活本身。

 

   中国人有这种现实主义的天赋,再加上不信逻辑和智识,所以在中国人眼中哲学成了对于人生本身的一种直接真切的情感。由于中国人具有健全的现实意识,纯属动物意识,和一种压倒理性本身的明晓事理的精神,任何呆滞的哲学体系便难有立锥之地。中国有儒释道三教,它们都有庞大的体系,但一经健全的现实意识的稀释就变成了追求人生快乐的共同问题。一个成熟的中国人不必费尽心思而笃信任何一种观念、信仰或哲学流派。当孔子的朋友说他经常三思而后行,孔子诙谐地回答,“再,斯可矣。”一种哲学流派的追随者只不过是一种哲学的学徒。一个人是生活的学徒,或者是生活的大师。

  这种文化和哲学的最终产物是:和西方相比,在中国一个人的生活更接近自然和童年。这种生活中本能和情感可以恣意顽耍,不注重智识。这种生活是重肉轻灵,是睿智与狂乐,是精于世故与天真无邪的奇特组合。因此我想说这种哲学的特点是:一,全面折射生活的艺术天赋;二,返璞归真的哲学意识;三,明理近情的生活理想。说来倒奇,最终的产物是一种对诗人、农夫和浪游者的崇拜。

 




三   志在浪游


    在我这个东西方精神之子看来,下列区分人与动物的事实体现了人的崇高。第一,人有贪玩的好奇心和探索知识的天赋;第二,人有梦想和高尚的理想(的确常常含糊不清、令人费解、妄自尊大,但颇有价值);第三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人能用幽默感指引梦想,因此能以更健全的现实主义约束理想主义;最后,人不似动物只知一味机械地对环境作出反应,而是生来就能自由决定自身反应和任意改造环境。最后一点,人的性格最不受机械的规律禁锢;但人心总是复杂多变、捉摸不定,总想挣脱疯狂的心理学家和单身的经济学家强加于他的机械规律和唯物辩证法。因此人是一种好奇心强、爱做梦、幽默、任性的生物。

    简而言之,我对于人的崇高信念在于我相信人是世上最伟大的浪游者。说到人的崇高,浪游者的形象便映入我们的脑海,而非绝对服从、训练有素、严格管制的士兵形象。按照这种观念,浪游者可能是最光辉的一类人,而士兵则是最卑微的一类人。我的上一本著作《吾国与吾民》给读者的总体印象好像是我在努力颂扬这种浪游者或闲荡者形象。但愿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因为有时候事物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在如今这个民主与个人自由岌岌可危的时代,大概只有浪游者,也唯有浪游者精神能拯救我们,避免我们被按序编团而迷失自我,沦为绝对服从、训练有素、严格管制、毫无特色的被奴役者大军中的一员。浪游者是独裁制度最后也是最强的劲敌。他将拥护人类的崇高与个人的自由,成为最后一个被征服者。一切现代文明全系于他的手中。

    也许造物主心知肚明,当他创造人类降落人间,他造的是一个浪游者,委实是一个聪颖的浪游者,但也不过是个浪游者。人的这种浪游品性,说到底也是他最予人希望的品性。造物主创造的这个浪游者无疑是个聪颖的家伙。但他还是个桀骜不驯、笨手笨脚的青年,他自以为唯我独尊,顽劣调皮、不服管束。然而,他身上也有很多优点,造物主可能还对他给予了厚望,和父亲对于他那个天资聪颖但有点乖张怪异、年方二十的儿子寄予厚望一个道理。有一天造物主是否宁愿隐退,把整个世界都交到他那个乖张怪异的儿子手上?我猜想……

    以一个中国人的立场而言,我不相信任何文明可以称得上健全,除非它由复杂世故转向简约自然,有意识地返璞归真。一个人也唯有从大智转向大愚,变成一个先参透人生的大悲然后是大喜,继而纵情大笑的哲学家,才称得上有智慧。大悲大伤后方能如梦初醒,如梦初醒后方有哲学家的纵情大笑,兼具和善与宽宥。

    这个世界,我相信,过于严肃;过于严肃,才亟需一种睿哲、活泼的哲学。倘若有什么事物担得起尼采所说的“快乐哲学”, 中国人生活艺术的这种哲学当之无愧。毕竟只有快乐的哲学才是精深的哲学;西方那些板起面孔的哲学还不知人生为何物。我认为哲学的唯一功用是教会我们更加从容快乐地对待人生,不像那些平庸的商人,因为一个商人五十岁如果可以却还不能抽身而退,自我严重不能算得上一个哲学家。这不是我的偶然一念,而是我的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当人类以这种从容快乐的精神沉浸在人生中,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更加和平,更加合理,更加宜居。现代人对待人生过于严肃,因为过于严肃,世界才多灾多难。因此我们应该抽出空暇研究下这种态度的根源,这样方能尽情恣意地享受人生,性情方能变得更加合理、更加平和、更加沉稳。

我斗胆将它称为中国人的哲学,它不隶属于任何流派。这种哲学比孔子、老子的哲学还要伟大,因为它超越他们以及其他古代哲学家的哲学;它从这些思想泉源中汲取养分,融为一体;它从他们抽象的智慧轮廓中缔造了一种鲜活的人生艺术,对于一般人而言看得见,摸得着,好理解。纵观中国文学、艺术、哲学,有一点在我看来彰显无遗,那就是这种睿智达观的哲学与尽情享受人生乃是它们传递的共同讯息与真义——最持之以恒,最特色鲜明,最横亘古今的中国思想之咏唱。

摘自:林语堂《生活的艺术》第一章  如梦初醒


林语堂:为什么中国人一旦失意,就想着归隐山林回家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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