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央｜连绵的雪山就是你连绵的孤独
《阳光下的河流》
阳光下的河流
是我贫穷忧愁的一生
千年的雨雪等不来你
你如故乡，灿若神明
时间的每一只脚对我来说都是刀子
而你是眼睛——
我喜欢看不见的那一部分
你——
我们都曾是某人的初恋
而你没有伤口
因为你就是伤口本身
抱住我——
抱住我身上的刀子和伤口
如同抱住阳光的一生
《昨天》
昨天，我站在高原永远不变的蓝天下
突然意识到爱——
我爱的这个人可能去世了——
因为我不再把疼痛当作赞美
停止发芽，我的眼泪不再是大雪纷飞
我的哭泣也不再惊动群鸟的飞翔
我已经枯萎成灰。
昨天，我陷入草原单纯的辽阔
而无法看见昨天过完还是昨天，
出口之外并没有出口。
《孤独之诗》
妈妈，你应该不会知道笑是和哭最接近的表情
面对你，我唯一能奉献的是血淋淋的沉默
我的谎言是一项针对你的事业，
如同爱。
你在故乡的牢房里失去眼睛的夜晚
我也失去了月亮
从此，我绝对不会写的一个词是午夜。
我歌颂温柔的流浪和布防
深知爱和死如此相像
可我仍为你向你的神祈祷：
愿圣洁的甘泉流经你的黑暗与不安
愿你内心安宁，天国临到你身上。
你也说我罪孽深重，不配得到幸福
就让我和大地痛饮同一杯孤独
慢慢毒发身亡
《今天一切都可以成为流泪的理由》
今天一切都可以成为流泪的理由
今天，我心内风景纷纷
却没有任何人走动
每年春天都有一场劫难
每年春天我想的全部是回到你的怀抱
而你想的全部是如何回绝我
是我对不起老年的白发
和松动的牙床掉落的牙齿
是我对不起白白流淌的灯光和灯光下你孤独的影子
我为我寸草不生的贫瘠道歉
我为我心灵中绝大部分的幽暗之地道歉
我为只能笨拙地将自己肢解为生活和做梦两部分道歉
我为我们各自的分离而道歉
每当我感觉我对不起的事物是如此之多
我就会想起你的那句：我必用爱使你安静。
每当我想到这里，我就可以哭上一整天
然而我不能把一整天的时间用来怀想你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没有来自你的回应
我害怕轻易就证明了你的缺席
《地铁》
没有写诗的时候是死去的
没有诗的时候生活仅仅是生活
不可能是别的什么更轻盈的东西
或者神圣可爱的
类似于植物或者天空
没有诗的时候
我觉得自己毫无用处
在这个什么都不缺的世界上
我跟他们一样
眼泪不多
而每当我觉得自己没有被谁带走
依然留在原地
我就把浑浊的自己投进诗中
重新濯洗
为了自己不至于褪色，愈加清明
于是我体内的秋风和故人又开始走动
于是我和他们一起
获得新的生命
《故人谣》
我是那带着伤口爱得最深的女人
我的眼泪月亮一样又大又圆
（思我故时人，近琴指更枯啊）
我是那怎么也爱不完的男人
我的爱人跟别人走了
洁白的月亮升起来时
我的爱人变成别人的爱人了
（思我故时人，对酒不能言啊）
那时我是他们中的一个啊
《回家》
回家就是回到
那间永恒的老屋
让虫鸣和月夜
缝补破碎的心灵和火焰
回家就是回到
那什么也不会丢失的地方
那时，词语还没开始伤害
羊群很友善
世界像花朵一样开放
回家就是回到
皱纹和眼泪里
就像回到母亲的子宫
用血和啼哭，夹杂着欢笑
再出生一次。
《九月》
九月，人是大地的瑕疵
我是我们的瑕疵
九月，落叶在身体里发黄
我在黑暗中，从第九个角度
想象你是雨水缠绵，是
一束光的温柔
九月，期待是一种瑕疵
当你手中的甘泉接近干涸
而我已成为自己唯一的伤口
《我在万物中找到你的名字》
去年你爱的那个人今年是否还能爱
去年的雪夜今年是否还在闪烁
去年我还有许多尚未绝望的事物
今年啊今年，只剩我还在感叹过去的好时光
今年啊今年，被取代的都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事物
我不是你造的器皿
南方的雨把我的心下成了筛子
我却没能网住任何生命和意义
美人依然美得独具风骨
山和山之间只剩下你，哦
虚空的虚空
我们是完美的仇敌
《情歌》
草原上没有我爱的人，草原也只能用来牧羊。
神山下没有我爱的人，神山转也转不完。
圣湖边没有我爱的人，圣湖也显得太过宽广。
拉萨没有我爱的人，拉萨也只是一座空城。
《午夜的玫瑰》
若午夜的叹息之上一朵玫瑰倒悬
若你经过我时，一如既往，以垂柳之手伸向我
若你的美在零碎的人群中显现一万次
爱人，那不是分别的纪念
那是你的空虚进入了我的空虚
你的泪水打湿了我的泪水
《爱》
某日
你爱过的天使又悉数返回他们自身
而秋虫趁夜色拼命鸣叫
那无名无姓的轻轻摔打与震颤是好的
那即将来临的人是好的
像眼泪滚出眼眶
悄无声息，仿佛在大地的外围
我们是正在坠落的星辰
《父亲》
第一次写你
也是最后一次
你是我生命中最缄默的一个词
我唤不醒你也不想重来一次
你不曾倒映过的，我替你加深
他们喊你写你触摸你拥抱你
而我不能
你对于我只是一个词
一个从未在公开场合吐露过的哑音
母亲对你只字不提
我没有可以想像你的任何母本
所以我把你藏起来
放进一切合适的不合适的想像里
我曾用孩子的乖戾
到母亲的信仰中去找你
每次她呼喊“父啊”的时候我都不知所措
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她应该是最痛苦的那一个
她把“天上的父”放进我们的生活中
而我始终心存疑虑
在孩子心里
他是犹太人而不是中国人
他是一缕烟而不是白天可以注视的对象
他是所有人的而不是我一个人的
但作为一种安慰，我没有明说
当他们说我没有完全继承母亲的面貌时
我心底的暗喜促使我在镜前反复揣摩
然而关于你的样子我还是没有把握
我在西藏找你，我在青海找你
我把你想像成蜜色皮肤的藏族人
如今我在北京找你
我没有再想像你的肤色和面容
我把故乡放在你身上
或许你有我没见过的美
秋风吹不到你
你是缄默的一切中最缄默的那个
《一个伪基督徒的献辞》
你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
你不同于
已出现或未出现的一切
你在我身边的时候离我很远
你在我身上也将在我的坟墓里
你叫我的心对世界关闭，向你敞开
而此时，你对我关闭
你的唇在我的唇上，我感觉不到你
其实有没有你，我也一样在这里死去，又在那里活过来
暮色四合，你从窗户挤进我心里
你冰一样冷，你不爱任何人
《献诗》
光芒乃是
你用纯粹打磨你的身躯
并用一个词击中我
人群中
你的诗篇至今读来依然新鲜
《秋风》
年复一年，总有一些固定的事物
在不知疲倦中等你
吹过你的秋风每年九月都以同样的方式吹向你
落叶第二年会重新长上枝头
人间吹落的果实悄然间被婴儿替换
打动你的歌谣一定会反复打动你
有一些情意
你无法偿还
有一些雨天
黑色丧服无法诠释
《诗人》
你又聋又哑，如果没有音乐
你又盲又瘸，如果没有诗歌
诗人啊你仅仅是春天
你身上堆满年轻的白雪苍老的河流
你没有远方，如果你的远方在飞鸟身上
你没有故乡，如果你的故乡在自己身上
诗人啊你仅仅是春天
你身上有一万只毒蛇猛兽一万种花朵
你爱，你的黑夜和雨水
你恨，你的头发和乳房
诗人啊你仅仅是春天
年复一年
你来自一个什么都可能丢失的地方
《诗篇》
一个词永恒缺席
故乡
我们在低地
毫无希望
指认飞翔
含羞草因你撞上了这个词
欲雪的晚秋
连绵的雪山就是你连绵的孤独
只能与你同床共枕
虚掷时光
因为我生不逢时
尚未被爱
而你
心灵纯洁
照亮未知的时辰
《江南》
我身上带着江南
我尚未爱过的男子，都在江南
春风十里不见君的江南啊
我一旦找你就失去你
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有取得与你一致的步调
爱太大时，我太小
事物完美无缺时，我则山河破碎
这单调的人世
我只能睡着和醒着
常有一些夜晚，你变成渣滓在我心间敲打
破晓前又有一种力量把渣滓还原
还原成一个具体的肉身，一条具体的水流
这无聊的重复
反反复复折磨我，像一场雨
像你在我身上流过的所有时辰
姜央，女，1989年生。写诗，编过几本沉默的书。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中国新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