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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献平《南太行》

2016-04-25 星期一诗社

 

南太行


第一节 开篇(七天)

第一天陆地饱满。神仙各有封疆

地域起初都是一片云霓。骑空的女娲

黄土和水之后,天地崇尚高低

昼夜分列。整个人间,风中的草籽

远行者不多,岩石通常深陷,与神话相依为命

那个低头的,云杉、峰巅和流水一边

相互抱紧的密林、荆棘,与不知道折翅之疼的鸟雀

属于同类事物。与手持石器、木枪

围猎,并以坚果和软浆果腹的

算作第二天,黎明掏空星斗

火焰来自闪电与滚石。人神之间,有一小片阴影

人和人,树叶回避;兽皮包裹冷

每一个单独都是通往,回撤之后

更多的人,血肉和牙齿,奔跑者大声呼和

第三天更多,第一个之后,再没有最后一个

一个人跳起来,另一个人跟上

一个杀死或者被杀死,就成了世界

一个地域和一个地域被人对接,就有了战祸

一个人占领一群人,苦难就会把自己咬出痛觉

和解总是短暂,反抗的大血

唯一例外的是悟空和他的顶头上司

唯一圆满是玄奘和他的白龙马。但这绝不是真的

事实是一刀劈下,他在低谷向上

你在高山迎雪。事实是人和人的肉身距离

与思想裂谷。事实是愚公和他的儿子

神话所能解决的,只是后人的一种念想

梦想和现实同族不同种。直到第四天大风中途折返

暴雨和乌云,可以象征和引申

人和人之间的和解与征伐。暴力通晓人类历史

在岩石上种花,于铁器的正面写下头颅及其重量

第五天王朝开始,这一个庞然大物

欲望之宫阙,人性之庙宇;活着的极致效应

每一个人的现世

每一种铁,每一只手掌上都提着敌人及其失败

当然有倒戈的

当然有谋略。自从汉刘邦

流氓取天下不是偶然,而是常态

第六天有人弹奏江山,有人锦衣玉食

有人拿着金子,王位被谋篡

禅让解决的,仅仅是个人的屈辱和尊严

再后来更多的人分成各种集团

人人都是战犯,刽子手;蚂蚱杀了蚂蚁

蚂蚁被自己贡献。更多的草被自己的主公和长官

拔苗助长,或者重新埋进土里

庞大的土有无数小口。诸多的生

诸多的死。轮回是佛家学说,多数时候只可以用来安慰自己

第七天兔死狐悲,第七天天降大水

边疆耸立。王朝只能抱住自己的龙袍与刀背

一晃就是五千多年。时间说它肚量很大

再多也只是同一个动作。再多的人

也都是我。在我来到之前,在我肋骨上下

安放秤砣的我叫苍天

叫祖宗;在我的胸脯栽种美德的

是我祖母。在我肉身里放置生殖和罪恶的

苍凉人世间,世俗给一个人以麻绳和孤单

灵魂给一个人无知与偏安

第二节 所谓南太行

东边一匹老狼,西北满坡月光

南边有贼,北面必定称王

再向西黄土向上,再向北草地山冈

再向南黄河抓住绝唱,再向东平原并不坦荡

中间的山脉,我出生的太行

在东而西,在北向南

南太行积雪荒草,南太行岩石莽苍

这是中国的乡域,历代王朝之外

民间历史之中。一个黎明疼痛

一个黄昏擒获王朝教化,伦理纲常

一个村庄诞生,另一个跟上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活着好像只为穿衣裳

吃必须与泥土合谋

驱羊上山的,怀抱清风

把黄牛套上犁铧的

疼痛是牲畜的,粮食却是人的

人在大地上,也在大地之下

肉身好比一家两轮木车,灵魂才是驾辕之马

一座村庄如此诞生,一群人在荒草中挥刀拓疆

一男一女,世界充满日月之光

那在屋檐下避雨的,在石碾上拉磨的

石头叮当。最好的那个人发誓不作族长

最坏的那个,背起故乡

剩下的都很本分

剩下的就只是镰刀上的露珠

锄把上的安度时光。这一乡域极少不曾出过土匪

响马来自山东;这一乡域不曾英雄疆场

生儿育女,儿子叫小子,女儿叫妮子

小子闺女老了,还是小子闺女

邻村披红挂绿,本村翘头张望

转过墙角就是兄弟,迈过河滩就是姐妹

爹和娘,生在柴火中

死在石头房屋里。披麻戴孝的一定是亲生的

把生身之人送进泥土

生活还要继续。一代代人冒出来

就是要时间收割,一代人送走一代人

这才算正常。偶尔有人死而复活

也有人深夜哭断屋梁。有人睡在他人身边

有人手持卑微,于荒野瞭望星光

第三节 一个中国乡域的近代史

留着辫子就是晚清,龙袍太短

却想万寿无疆;剪下之后,民国就到了穷乡僻壤

一本线装书还没读完,就是一九三八年

县城外的孔庄一下子死了三百五十五个人

鬼子杀的。女的被强奸

还挑开肚腹。多数老人被赶进窑洞

放火烧。一些男人急了,用牙齿和头

肉身一旦成为武器

刀枪只为附属。大血逆山而上

腥味悲怆,岩石粉汤

后来人称“三一一惨案”。太行山高

村庄木讷而潦草,那是一个清早

东边山岭,突然的战马和刺刀

满村的人都往后山跑,茅草成为山洞

庇护神。人在岩穴里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哪管村庄废墟

还有几个老人,身子斜倚

头颅躺在地上。爷爷说咱村三千多人

只出过三个当兵的

一个刚参加战斗,就死在了日军的枪口上

一个牺牲在井陉关

一个壮烈于徐州会战

我说太少了!这么大的一个地方

人比狼多,还不如蚂蚁和甲虫

县政府是129师组织成立的

地点就在我们村,杨三太爷的偏房

杨三奶奶的眼睛还没闭上

解放战争打响。再后来是鲸吞山河

再后来是万民欢唱。再后来蝗虫蚕食太阳

大雨排挤山峰

洪水如世界大势

浩浩汤汤。人就是不经个活啊

第一天日出万丈,第三天就是夕阳

老的人靠着时光打盹

睁眼之间,又一代人就又长成

他们总是喜欢决裂

与任何一代人都不同

其中相当一部分,热爱绿军装

红宝书,夜里还走家穿巷

有几个雄赳赳气昂昂,一步蹦到天安门广场

第四节 石盆并且他自然村

道路复姓,城与乡,贵与贱

民间与庙堂。冀南平原是一个大箩筐

装粮食,还穿锦衣

向西的太行,丘陵好像假山

更像屏风。唯有太行,千峰低头

只为流云繁忙;草木莽苍,生民之疆

去城七十里,京都都是王

到蝉房,花木深三尺,石盆野茫茫

一边山,两条河,三道沟

十一个自然村。山低纵,像溃散

河流自古属于低地,当然还有巨石和泥沙

猪耳朵草、桑葚、马尾草、荆芥,沿河拥抱

酸枣是坡上的,蝎子以石底安家

蚰蜒横着跑,蛇一般不咬人,蚂蚱在草叶上

当皇帝,野兔和山鸡善于扯旗叛逃

长时间窝藏自己,一只盆子

缺口流日月,峡谷穿长风

剩下的,就是数百座青石房屋

当然还有红色的。屋顶上不留烟囱

烟火入口鼻,生活所用的

就是有人死了,有人还活着

最蹊跷的南街北街,这边头一天有人过世

那边第二天必定有人陪葬

当年仨地主,小老婆没几个

孩子一大堆。开门的张家媳妇

关门的李家婶娘。白家地主正数米缸

忽然风雷激荡。仨地主,一个喝足了汽油

自己跑到了祖坟上

一个被大树吊上,雪刚一指厚

就自断阴阳。一个连滚带爬

从村后的大寨山半腰,扑向天堂

当然这些都是旧事。最有趣的我上学

南街村一个女子

矮胖,但好过世上所有的

我看她像蝴蝶,她看我却像癞蛤蟆

最好玩的是两村之间的石头河滩

宽不说,还硌脚,曹老二长烟杆冒起火星

朱秀花家的窗棂就失火

朱三的水桶还没打上水

曹二妮抬脚踹他屁股。朱三半声哎呀

一个转身,就去了梧桐沟

地形窄长,两边悬崖

十几个小村庄,松树站在屋顶

茅草顶着房梁。一个孩子隔山喊娘

一个老人连声咳嗽,光棍朱五

偷窥丘八婆娘。最后面的一个村名叫太阳圪崂

联接武安,再向上十里地

辽州,现在叫左权。河北山西之间

南太行满目乡野,南太行遍布坟冈

从石盆向西南

南沟村,稍微平坦一些,著名的茶壶山

张三丰修炼

石窟之中,日常一应俱全

八路军一位高级将领,也住过许多天

山下村子十座,最小的七户人家

三十多口人。最大的一百零三十多家庭单元

砾岩村光棍和傻子最多

其中还有女的;男光棍和傻子留在本村

女的远嫁,还当了娘

西沟村风水最好,闺女俊俏不说

还出政府官员、银行家、企业缔造者

最差的该是罗子圈

偏远、分散,若是不细看

即使泉水洗眼

也一个人也看不见。栗岩坪通往外县

山上是大岭关,黄背岩长城

据说是明英宗朱祁镇修的

目的是阻止俺答汗大军顺势而下

入主中原,危及京师

皇家事和平民拖泥带水,胜了的要惠及百姓

败了的团结群众。可自我懂事起

南太行人只热爱利禄

罔顾功名。要是能拉动山

一定会把自己圈起来,自造一个天下

自谓国泰民安,国祚久长

第五节 三十年

赵四黎明蹚水,周六夜间失踪

媳妇儿撇下孩子,杨五张灯挂彩

有福的人守家在地。一些人胆大,早早去到银行

钱是国家的,有的说是个人的

不管谁的,拿到自己手,就是咱的

马路上都是车

开车的,司机不是张家老二

就是曹家老大,还有朱家刘家张家的啥啥啥

这些人怎么会发达?

向后推十天,不是懒汉二流子

就是忤逆不孝

撑死的,未必都胆大,饿死的一定天生胆小

至此我才明白:南太行乡村不是不能出英雄土匪

只是人人把英雄当作二杆子

把土匪当作必被天收的

时代不光是国计民生

也是人性的手术刀。一代人还没活明白

时代就删繁就简,大快朵颐

一代人还没把自己从老婆孩子热炕头拉到地上

时代就乾坤大挪移。腊月二十三夜里

婴儿照样哭,老人刚躺在灯泡下

狗忽然叫得好像打仗

急仓仓跑回家的说:乡里一下子死了十五个人

那个曹同锁的车翻了

这破天荒的祸事,百年不遇

所谓曹同锁,以前绰号人见人恨

过街老鼠。自从买了卡车,往武安运铁粉

邯郸送矿石,就变成了曹同锁

这年代今儿不知明天,这年代鸡飞狗跳

这年代销魂蚀骨,这年代拔出萝卜带出泥

忽然一阵锣鼓,宋家老小考上了师范

这好比清朝时候的状元

忽然赵家老大进了税务局

李家老四在农业局上班。这些事儿还没几年

杨老三的妮子成了招商局长媳妇

最大的好事从天而降,刘家的五儿子

当了副乡长

历史上,南太行从来没有过

状元、干部、教师、领导,好像天外飞仙

好像他们家风水太好了

好像老天爷终于睁开了眼

荒山也很争气,好几座堆金流银

铁、石英、硅石,一下子就车喊人喧

一下子就有了选矿厂,矿业公司

总经理乡长兼。一下子道路就开始忙了

向东的,向北的

外省多么远,他们就去了

北京那么大,他们也逛了

外面的世界好啊:女人都嫌穿衣服太沉

男人都开小汽车

商店不仅卖吃穿,还有仿造生殖器官

旅店再小,晚上也有女人找

有人哈哈笑,有人说:这辈子能坐一次火车

啥也值了

要是能骑上飞机,就没白来世上一遭

还是外面能赚钱,三亩地

一年到头倒贴钱。干木匠的去了家具厂

有钱的做买卖,啥也没有的

力气就是好家财。下煤矿,入矿井

山西砖厂,北京郊外,河南、山东有点远

深圳东莞咱不干

离家近,老婆不跟别人跑

守着村,啥事都有个照料

南太行不出远门,南太行离家三里

就是外乡人。哪怕南方的金子顶住天

也觉得此生今世没命赚

安于一隅者,生来命贱

每一件天下大事,都是道听途说

电视里“广”了也不算。每一天都是日出日落

每一个人都耷拉着脑袋

见到政府官员才向上看

当然还有兜里满的。权和钱

富与贵,南太行古来与中国同

低眉哈腰,很多时候不是看人

逆来顺受的,夜里对着贫穷放声嚎啕

有人说穷人仇富,其实是媚和羡,屈和从

这时间一晃就是三十年

泥土不嫌贵贱,大地从来饱满

第六节 回乡或掘根运动

一去二十年,抬腿踏九州

每年一次,每次都忧愁

我先是没了大舅,后来是二舅

奶奶癌症,大姨车祸。为此我常常痛哭

谴责时间它啥礼物都敢收

特别是我父亲,一辈子老实木头蛋

才六十三岁,就世界分手

他去世前一年,我还和他睡了一晚

上面是牡丹,下面

两只鸳鸯,再下面有一张毛毡

再再下面是木板

木板下面是空,是水泥封闭的另一种

那应当是二零零七年,我和父亲

在春夜里,并排睡在这张木床上

他叹息,但不打鼾

我几次惊醒,听到他在叫疼

我想父亲一生够苦的了

他的身体让我想起时间和它的博物馆

他叫疼,使得世界上所有的春夜都锈迹斑斑

我后来又睡着了

醒来,阳光大面积存在

父亲不见了,就像四年后的现在

秋天把一年的大地摘净

我仍旧睡在那张木床上

有几次惊醒,发现木床一侧

一个男人站着,抱着胃部看我

我再闭上眼睛,感觉这木床越来越空

越来越空的不只是我,老村老得只剩下骨头

荒草、破房,和它们故去主人的音容笑貌

荒草以外蛛网横行。青天以下

多的是黑乌鸦、小蝌蚪和白麻雀

拱门下面人迹归零,黑漆作古

时间在此有黄泥墙皮作证

隐约可见人类的小心眼、大悲喜

那些年我曾在左边房里,祖父前半生

好像一杆旱烟。他讲的故事草中有蛇

井里边,一个属狐狸的美女

总在夜里与红尘交合。左边的房子里住着一位老奶奶

她寡居,会说评书。再一座房子

主人还在,只是脑溢血。还有一座房子至今空着

我也曾在屋檐下,看天空明灭

让蚂蚁在脚尖极乐。春天的梧桐花屁股最甜

夏夜,虫子的便溺时常落在碗里

奶奶那时还是一个半老妇女。有一些白天

我进门出门,蓦然看到自己的祖先

在墙壁上,手牵麻绳,肩扛石碑和灵魂

巨大的空,我也在其中

我没喊爷爷奶奶,也没叫爹。我喊

大豁牙兔子、小二贵黄毛

还有歪脖子黑南瓜。好像没有回声

好像断墙的巷道里也没有兔子

狐狸都登堂入室了,在房子里继续人间烟火

幼年奔窜的四合院,天是蓝的铁

地上麻雀投影。煤油灯的夜里,萤火虫明灭

白纸窗棂里,吧嗒着旱烟锅

石头台阶跑蝎子,蛇最惊心动魄

那房子是五婶的,过道以西是四奶奶的

我再转过一条巷道

喊老军蛋、鼻涕当面条

恁大姐、他二哥。还是没人应

对过是张大炮的黑木门。门上对联说

仁善持家久,诗书继世长。可门是锁着的

门槛都烂了,屋檐掉在地上

老娘说:都走了,没走的

死了。很多人在邢台、沙河买了房子

我看着门前的三棵椿树

对面马路偶尔有车。我想我似乎知道了什么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掘根运动,从梧桐树根

到炊烟骨髓,镢头边刃上,镰刀一再磕头谢罪

幸好还有人在,南太行也在转型

幸好还有母亲,我最紧要的人

幸好还有祖坟,我悲痛了,就跪下痛哭一场

 

 


 

 

在故乡的城市给你写诗

洗个澡,给你写一首诗
水珠还在灵魂里。河北邢台天蓝多了
这个夜晚我有点舒心
就像刚刚亲过我的那些水
一小时前吃过的食物,素、淡、微辣

现在我躺下,像一只脱皮的蛇
猎人打伤过多次的狼
很多年前我在这座城市游荡
路灯下有一百块钱,已经拆掉的长途汽车站
有一个常年袒胸露乳的妇女
青春是一只蛐蛐,怎么叫都不如汽笛响亮

这个夜晚无比干净,我好像对你说过
这一生所爱的人,有一些已经沉默
你,你们还在,尽管幸福一定不会淹没悲伤
可我知道,一滴水于我是暴力拯救
亲人,请用一支香烟,一把灰烬累加

此刻我赤身裸体,努力从内部挖出月光
故乡的城市尘土满面
下车时候,我和司机讨论梦想
他说:钱最现实。和同车的一位姑娘
说到秩序、文明、竭泽而渔、空了的煤矿铁矿
她笑笑,说,这没啥,再不好也是咱家乡

我在后座上叹息。如同此刻
一个人的房间,安静得只有两张床
我把自己亮出来,用诗歌
对你说:恨更能摧毁,在这个年代
爱深度躲藏。如同以往,我又感到悲伤
使劲拍自己胸脯,还有这一地的念想与灯光

悲歌

高铁再快,还是高铁,还要在地上走
就像我从北京来,未必就是皇帝和他的亲人
一只太阳在光中奔跑
有一个人,他用短信说:
代问候老母亲!她是我们在尘世
为数不多的亲人。一时间我眼眶豁口
还有一个,好像喝了酒
有另一种口吻,告诉我这一路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事实上我喜欢在钢铁上
人总是自我安慰,身高一米五以上
就要自命不凡。南去的田野上冬麦陈列
伟大的北方盛产烟囱
也盛产悲歌。车到霸州东
从车窗、月台,我看到阔大的田野
只有一座孤坟和它的墓碑

是的,我回家看望老母亲
她叫曹桃妮。在那座名唤莲花谷的村庄
四十年前生下了我
如今她老得只剩下牙床
犹如我父亲埋身的山岗
想到这些我就浑身颤抖
指甲嵌入手心,膝盖顶住胸口

尽管如此也不能停止,就像这列火车
我骨子里的大雪,梦境的沙子和废铁
向南的道路,古老的大地身经万劫
到处都在挥霍,辽阔平原上
唯有一堆野火和一只飞鸟
亲爱的人们,我愿意如此观看
如上苍与河流,如你此刻睡去的嘴唇和哀愁

臆想之诗

你在,肯定是另外一个样子
或景象。你在我身边如受惊的水滴
兔子约见灰狼。其实这只是一种臆想
亲爱的人相互提防
在这个年代,最好的往往夜风独自凉
最坏的穿厅过堂

连续几个夜晚我都莫名悲伤
似乎一个绣花的人,在缝补心脏
它原本完好,比正常还正常
我在台阶上栽种月光
在房间布置青纱帐
大地需要太多的种子
一群蒿草在尘世抱团站岗

你在,灯光一定原地遁逃
沙发是别人的,地板喜欢嗵嗵出声
有一种舞蹈不是肢体
心要放进诗歌,肉身突破边疆
旧有的水防止咳嗽
新打开的,一定布满玫瑰和玉石的碎响

可这仍旧是臆想,恬不知耻
又针尖顽强。今夜我再次跌入概念的围墙
多么狭隘,还富有自私和狂妄
你真在,我一定是另外一个样子
即使风遇到风,珍珠出自鲸鱼的背部和绝望

夜宿偶记

隔壁有声音。陌生人,请给这夜晚
以女声。男人必须有所动作
这本身没什么问题
问题是我在隔壁,你们当然不会在意
此刻,世界是你们的
以此可相比我抽掉的香烟
激烈的肉身,悲哀的灰烬

多么对立的统一,简单才是万物真谛
我对此也葆有兴趣
如林中麋鹿,春天和她的小腹
并说:这是生命原动力
很多人反对。我还说,谁反对这条天理
就像石头对石头,蜜蜂蛰疼花和蜜

不过,好像有点可惜
女声哼呀不足十秒,就他妈的万籁俱寂
作为局外人,一点也不感到可惜
后来是水,实在干燥得无趣
我笑笑,声音藏在眼角皱纹里
再后来是鼾声,刺耳、扑鼻、没有意义

夜晚就是欲望拆卸欲望
又在睡眠中卷土重来。人从人的身体
读出愉悦。以生体验死
以爱和互助,以短暂抵抗乌有
就像我在夜晚写下此诗
意犹未尽,早起再补上最后几句

关于母亲的饥饿记忆

我母亲曹桃妮,1946年生
娘家在五里外石盆村。姥爷经常把
糟糠挂在梁头上。那时候大姨妈已经出嫁
大舅二舅同一天娶了媳妇
次日清早,两个舅妈分别死在两张土炕上
母亲和小姨妈待字草房
姥爷不在时,姊妹俩凳子摞凳子
摔得鼻子出血,为从糟糠中摘除饥饿

十四岁背着行李卷,一口铁锅
从武安步行山西。沿途都是乌鸦
饿死的人随意摆放,鹰和鹞子是小康主义者
有一天他们走到一棵柿子树下
姥姥疼,是一条毒蛇
再后来她一病不起。爷爷奶奶
不失时机,用五斗小米,给他们儿子娶了婆娘

我出生那天,母亲说她梦见门墩上有两面旗
一面红,一面黄,还有几个字
可不认识。忽然间我就穿上了花衣服
我左看右看,还学人家唱戏
老军蛋找我玩,我心急,随手把一块馒头
丢到草窝。还没转过身去
一个巴掌响起:再糟蹋吃的,我就剥了你的皮

这显然是陈年旧事,转述者
是我母亲,她一再强调:在这个村子咱过得不好
大炼钢铁没多久,你满炕书的爷爷
眼睛瞎了。起先,他和奶奶住在别村
等到祖奶奶被一口棺材
吞到土里才回来。文化大革命、破四旧
书被抄走。你出生没几年包产到户
人都想着自己的。水少,谁家人多势力大
能浇。连续三年庄稼歉收
你饿得好比蚂蚱,脸像黄菜叶
一阵风,就能飞到对面山上

离别赋之三

斟酒者,请放下微醉和乱语
我在旁边看,一杯酒所能的
一颗心未必。一个人所想的
其他人大多不然。一双筷子碰来碰去
杯盏响,怎奈这瞬间夜晚

乌鸦飞绝,忍相看、唏嘘
你我都在变老。此去必定经年
在北京,一隅的房间,左邻右舍
楼上楼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可我已经能从脚步声分辨
从咳嗽和叹息当中,迅速挖出每一张脸

离别是常态,一如汤匙和碗
如你我,酒醉后,睡一觉恍若一梦
人生原本清晰,只是这时候带有毒素
我的想法不够奢侈
离别之后还能相见
告别之时抱抱双肩

你们之中肯定有我最爱的
寡淡的,四个月没说过十句话的
见面安如泰山的。而更多的让我抓心挠肝
还有那么一个,总是喃喃叫出名字之后
疼得叫自己可怜。更多的在此刻列队整齐
兄弟,请抱抱腰肢;姐妹,摸摸头发和指尖

早起者

每早六点,开窗还是黑夜
但也可以叫做黎明。此刻你一定呼吸均匀
也一定没有做梦
不似我,睁开眼睛就觉得无望
世间如此多的事情
唯有爱上,才使得内心潮动、明暗不定

窗外的窗户大都黑着。甚至黑得有点反常
我总觉得昨晚每个睡下的人
一定心有所想。如我坚持许久的失眠
如这世界不动声色的嘈杂
每时每刻的痛不欲生和漫长忧伤

我洗脸、刷牙,在凉水的脸部使劲拍打
我发觉我早已老了,如一块浸水的废铁
锈蚀是必然的。人生就是丰润和脱落的全过程
当我端起一杯开水,热气蒸腾
一个声音在内部响起
简单的人,请收回你的舌头和口腔

天光徐徐,这凶猛的力量
在喊人类起床。站在五楼的栏杆上
建筑大都形如深渊,我向右错开一米
在一盆吊兰旁边,忽然心安
在黎明,还在安睡的人
请给我一根绳索,早起如我者
自跳三下,摘下旭日,万千山川

迷惘之诗

黑纽扣位列第三,手第四
不喜欢如此这般,算得了人之常情
可常情不外乎人心
一次两次,三次以后
若要从头再来,还需要另一只手

还需要一只螳螂,一只黄雀
其实弹弓不在我手里
我手空空,空空如风洞
好久了,天昏昏,星群在别人头顶
为此我感到悲伤
为此我把自己比喻成一支凌空的灰烬

此刻无人迹,雪等到心里还没落下
小人儿,西风拍窗的意思
是散开的臆想,帘子和两米远的体温
敲键盘、喝口水,失眠卷土重来
再准备三根红嘴香烟
什么可以做牙齿,还有一只充满攻击性的蝎子

有些疼是暗中的,有些喊叫只震动自己
多年我不曾触摸对面的衣衫
解开火焰,惶惑、独自、伤感最易点燃
我从窗户投出一本书
好像没有回音。如果今夜没有黎明
请给我退热去疼,如果此刻你已经睡去
在独立花园,我只好请上帝向你代致晚安

流年赋
——写在一年行将过去之时

恍若深海,恍若沉船之上安静的腐朽
珍宝、穿梭的鱼群,巨鲸骸骨
海藻如履。哦,一个人面对往事竟然如此波澜
壮阔是国家的事。时间如桅杆
孤单征程起伏的是群体性摩擦和自我消耗

群岛之中我最小。事实上我一直在陆地
生于北方,草木群山。流窜西北多年
在巴丹吉林沙漠抱臂弹指,风吹荒凉之­
尘土作镜,前些年迁徙西南,一个人总把自己丢在闹市
夜晚,前楼听后楼,高跟鞋敲呀敲
床板也响,众人原本只是相互听看,不肯抱团

冬天深到海底,我晕眩,每当它行将就木之时
就是一年。一年好比一条船板,过去就抽掉
也似乎是一根肋骨,迫使后背一再向前
陆地多么温暖!背后的大海,飓风乃诸神盛宴
窗前如深渊。事实上,我一直向下,以陨石,以火焰

端坐或沉睡我总是感到颠簸
人在年份中孤筏重洋,无尽之水,彼岸只忠于侥幸者
我想做飞掠的海鸥,轻浮灰尘
可上帝只允许人为一枚扁舟,孤立之帆
哦,深海,沉船,庞大妖娆,无尽下潜
而人生如此惊悚,面对流年我满目悲怆
越来越佝偻。一个人,众人,作为祭品,时间照单全收

时间献词

请笑纳这一年,吐出骸骨
流在嘴边的爱情,请给我一杯苦酒
一只板栗,一个小人儿和她脖子上的枣木坠子
请爱我!时间,我在你的刀刃下
苍老。一年一年,一年就是一根别针
在生命册页上,请铭记,请以沉默代替言语

事实上,我已身心俱疲
我胸口的十字,只是告诉你我还是上帝的子民
四周都是卑贱亡灵。请以手指为我扯下嘴唇上的干皮
请告诉黑夜奔跑的孩子
前面没有陷阱。请通知傻乎乎的、我爱的人

请原谅,光阴,我只是其中一粒
蚕豆般大小。绝对不是神,而是神不弃的罪人
我贪恋这世界,如同贪恋肉身
我心有余悸,针尖和麦芒,蝴蝶与暴雨

需要再次说,我老了,亲人越来越少
像自己把自己弄丢了,在哪里也找不到
请给我以食盐,以水,以热血
以孝、爱,请将这一年从我胸腔里摘走
请斩钉截铁,请将新的流年再次赋予脂粉和红晕

新年献诗

晨曦裂开,水藻存在的砝码
岩石尽入流水。相互致敬的人心神疲惫
河边花草终年青春
手执虬枝趟过者,捡到一地碎银

昨夜我和上帝一起度过
他派遣了苹果和红枣,还有人体的香味和曲线
我明白这是一年最后一天
亦第一次天光乍现,两个年轮交错如犬牙
如绳索这头和那头,食指触摸的暗处花瓣

黎明我又一个好的睡眠,全依仗心安
手机总是显示时间,好像追伐
人总是与消逝刀兵相见
信神者,钱包、酒水、欲念是最卑鄙的
它以物质之身,消耗日渐稀少的天空和鱼群

好在我又按时醒来,并借着白昼
祝福,上帝每一个子民,包括围困的苦与伤悲
其实我心如沉水,洗过往事的泥沙
我从峡谷再次攀上另一座高岗
茅草齐身,惊奔之狐,黑蚂蚁列队奔袭
我长出一口气,按住胸口
以虔诚的心碎,以野花的寂静与卑微

作诗有赠诗人鹏程

兄弟,这一夜我忽然落泪
你我都有心伤。十年前我开始提防苍老
和绝望。你沉默、优雅,还比我俊朗
我只是一个北来西往,又转身向南的过客
不似你,从黄河到长江
陆地深处黄尘无光,大海之滨咸腥味浸润胸腔

一个人总是孤独,两个人则是孤独的内部边疆
这一夜我在故乡的城市
有你的电话,祝福到了我年迈的老娘
人世间我们以露水为爱,用草芥作为花床
贫苦的人蒹霞苍苍,相拥的兄弟白露为霜

很多年我不曾,泪水里有太多的星光
我总是嬉闹,抵抗你知道的那些他杀和自戕
每一天的人生都在凌迟
诗歌,请用语词打击、深藏
用韵律刮骨,用岩石及其风化部分
兄弟,请捧起一把狂沙
在近身楼台,在咫尺以远
来他个寸断柔肠,一如骑士和他失踪的新娘

作诗以赠诗人彦山

请关闭午夜,放进月光及其爱人
兄弟,往事和此时并无两样
夜是胎衣,不安了,你就躲进去
这世界原本不怎么好玩
这夜晚,一定充斥着苍凉与无端

你我多年,以江湖磨刀
又在俗世中卷刃。想象是一匹瘦马
可谁总甩着皮鞭
有人在寂寥之处红着双眼
镜片挡住的,心未必看不见
于此不安中你我不如大笑三声
用一杯酒杀戮明天
用三五诗句,推心置腹三百年

我似乎可以触摸
你的肋骨,有一种跳动
热血如江河,不去管它沧桑流变
当太阳以神的速度,月之弓弦在林中拉圆
请以一根鹰羽,给远方说
相识的人不爱烈酒,悲伤的孩子需要肚兜

你我老大不小了,内心有花粉
有蜜、土豆、巉岩之草
请安静,苍苍人世花开急骤
70 44939 70 31646 0 0 7047 0 0:00:06 0:00:04 0:00:02 7046阔疆场风吹荒火
请以刀锋之光授人以柄
请以猛狮之鬃吹化积雪

诗赠诗人牛红旗

兄弟二三,再五六,似乎足够
也不尽然。西海固人称旱塬
风吹三千尺,黄土抓鼻梁
蒿草独占泉溪,牛头挂黄金
莽苍之地常出豪杰,亦多折柳望月之徒
若在中世纪,最近的清朝末年
你不是一个混蛋,就是仗义疏财小诸侯

久以兄长论,北京之晤
显然上天有眼。红旗此名多歧义
如流言。好在男儿以热血为马
情义仗剑。江湖深,多细腰,也多肝胆
鹰隼常凌空。掠地接天者
检阅尘土,烟火深邃,苍天澄碧斑斓

长夜饮酒,弹铗者,歌声击打
且以泪滴叫明月。以相拥、空人间
你我胸有利器,心却如麦芒蝴蝶
君子有爱,请伐骨以为梦境与道徒
请给自己三分醉意
马在南山,群山与大水茫茫浩瀚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曾在《天涯》《人民文学》《山花》《中国作家》《诗刊》《啄木鸟》《飞天》《青年文学》等发表作品。已出版主要著作有《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沙漠之书》《生死故乡》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时期的丝绸之路》《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匈奴秘史》,诗集《命中》,以及《<寂静的春天>导读》等。主持策划出版《散文中国》系列丛书20卷本。主编《笔尖下的西藏》等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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