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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赫尔·冈萨雷斯

2016-05-24 Angel González 星期一诗社


安赫尔·冈萨雷斯(Angel  González),1925年出生在西班牙,是西班牙战后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1955年出版第一本诗集《苦涩世界》。1985年获得西班牙王储颁发的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之文学奖。2008年1月在马德里逝世。

 


《遗忘里的死亡》

我知道我存在
是因为你把我想象出来。
我高大是因为你觉得我
高大,我干净是因为你
用好眼睛,
用干净的目光看我。
你的思想让我变得
智慧,在你简单的
温柔里,我也简单
而善良。
但是假如你忘记我
我将无人知晓地
死去。人们会看到
我的肉体活着,但寄居在里面的……
将是另一个人——阴沉,愚钝,乖戾。


 



 

  个体是历史的镜子


  上世纪50年代初,西班牙社会诗歌的核心人物加布里埃尔·塞拉亚提出用诗歌改变世界,这一观点随着社会诗歌的涌现引发诸多争议。作为比塞拉亚稍 晚一些的“五〇年代”代表诗人,安赫尔·冈萨雷斯虽然不确定世界是否真的能被词语改变,却觉得至少值得做一件类似的事,即,尝试用诗歌厘清嘈杂世事,揭露 人类历史中的污点,为自己曾浸没其中的恐怖写下见证:“当我的诗歌说到人类大历史,我也在说我自己的故事。”这一点在冈萨雷斯的中早期作品中有突出体现。 这些诗歌并不能被简单归类为社会诗歌,更值得关注的是其中的见证力。冈萨雷斯的整个童年都在第二共和国时期的社会危机、1934年阿斯图里亚斯起义和两年 后爆发的西班牙内战中度过,少年时代经历了战后独裁统治最严苛的初始岁月。战乱留下民不聊生的烂摊子,大面积清洗、暗杀与被迫流亡席卷西班牙的每个角落。 冈萨雷斯家族政治氛围浓厚且属于战败一方,安赫尔作为幼子目睹了触目惊心的分离:两个哥哥一个惨遭杀害一个被迫流亡。人性被战争剥去面具,赤裸地暴露在眼 前,宣传与杀戮交织成谎言,而所有的欺骗中,以爱为借口、以爱为理由的欺骗最令人无法释怀。如同《望向什么……》中的“我”,不知道要看着什么才能保持盲 目的确信,不如“把手放进/一场黑暗的/全景,不知道/我们抓牢的是什么,纯粹/热衷于不确定,和谎言。/因为真相疼痛。我惟一/感谢你的是你又一次/欺 骗我……/——‘我很爱你……’”

  在早期诗歌中,冈萨雷斯着力刻画诗歌中 “我”与“我”以外世界之间的关系,一个男人独自面对世界,时间与空间被定格在此时此地:“这里,马德里,一九/五四:一个独自的男人。//一个充满二月 的男人,/渴望明媚的星期天,/一步一步走向三月,/走向有风和红色地平线的/三月——还有新近的春天/已经站在多雨四月的边界……//这里,马德里,电 车车厢/与映像之间,一个男人:一个独自的男人。/……一个男人,面前是他对所有的厌倦,/拥有一无所有的一年。”诗中贯穿季节与月份的变换,时间的存在 感被无限放大,而人类——此时此地这个“独自的男人”所代表的人类——只是历史时间中的一个点。这些诗对冈萨雷斯本人是一种自我整理与记录,其中的失望情 绪并非诗人个人失败的产物,而是缘于更大范围的灾难,一个包括诗人个体在内的群体失败。然而,在成诗的瞬间,个人经历的记述变成了历史事件的见证。

  内战题材可以说是西班牙战后“五〇年代”诗人的共同母题。作为“战争的孩子”他们几乎都在内战中度过童年,战争在他们生命中留下的印迹绝不比因 战争流亡的前辈知识分子少,且更因彼时尚且年幼,对战争的视角有一种混杂着不解与迷惑的纯粹恐惧,如《零号城市》中所写:“作为一个孩子,/战争,对我而 言,只是://停课的学校,/遗弃的房屋,/无止境的饥饿,/土里翻出的鲜血,或者/摆在街上的墓石,/爆炸之后/玻璃脆弱声响里的/恐惧,几乎无法理解 的/大人的伤痛,/他们的泪水,恐惧,/他们窒息的怒火……”当这些困惑又恐惧的孩子成长为新一代诗人,内战题材在当时独裁西班牙的审查制度下仍是禁忌, 因而冈萨雷斯的内战诗时常书写模糊的画面,几乎无时间点的场景,以这种刻意的不确切绕过文字狱的灾祸,而且,如他自陈:“经历过那些年的西班牙读者,解开 那些诗歌背后的谜题并不费力。”在《战场》一诗中,诗人依照他曾看见的样子描述一片战场,“风从西边带来鲜血,/东边的土地满是灰烬,/北边全境/被干枯 的铁丝网和尖叫声/阻断,/只有南边,/只有/南边,/给我们的眼睛辽阔与自由”;他看见有人为一匹重伤的马了断生命,“它肚子敞开,/垂死中,/阴影的 空气里充满它的恐惧/夜晚来势汹汹的空气”;垂死的战士“安静地,贴在坚硬的/土地,/被慌乱与空无一并抓住”,等待最后时刻的降临;而活下来的人平静地 坍塌在地面,“也许是等人对他们说:/‘朋友们,你们可以走了,战斗……’”诗的末尾,“又是夏天了,/麦子长在/曾是辽阔战场的地方。”历史的洪流裹挟 着人类翻涌向前,消弭曾有的痕迹,惟有个体的记忆保存见证,人固然以史为鉴,史同样以人为鉴。


 

  记忆是生命的镜子


  在冈萨雷斯的诗作中,与历史题材拥有同样比重和震撼的是凝聚美感的情诗。从青少年时代起,冈萨雷斯就偏爱精巧的词语,对语言的美与精确格外热 爱。他喜欢漂亮的作品:充满爱、艺术品般的作品。但是这种对美的向往并没有引导他走向繁复的巴洛克,因为他希望自己的诗歌首先是贴近现实的,这种现实不仅 包括历史背景与个人经历,也指诗歌材料本身的切实可感:从不佶屈聱牙,而是用鲜活口头的语言创作。这样的语言偏好让冈萨雷斯的情诗没有华丽的词藻,而是以 最平常的意象与平直的诉说娓娓道来。如是风格几乎可以用他在《单词》中的诗句描绘:“像一只鸟/跃下枝头,/就这样/一个单词/从那天干净的空气里浮现: /‘爱’。”——就是这样一个剔透的字眼,在《这样就足够》里化作“我聆听你的沉默,/我听见/星辰:你存在。/我相信你。/是你。/就足够。”在《留 下》里化作“而我睡在你的影子里,仿佛永远是/夏天……/模糊想起/那不安的世界/在你的微笑后面——不可能地——展开。”爱人是他眼中“最轻柔最简单的 影子”,“最后的,最纯粹的/光的奇迹”莫过于“背向晨光的你”。就算“所有爱都是瞬息”,“爱你的流光瞬间:/是我整个/生命”。这种温柔痴情的美感在 他的《我想做水藻,攀缘的水藻》中表达得淋漓尽致:


  我想做水藻,攀缘的水藻,

  绕在你小腿最柔软的地方。

  我想做微风对着你的面颊呼吸。

  我想做你足印下细微的沙砾。

  我想做海水,咸咸的海水,

  你赤裸着从中跑过奔向岸边。

  我想做太阳在背阴处切出,

  你初浴后简洁纯净的侧影。

  我想做所有,不定的,

  围绕你的:风景、光、大气、

  海鸥、天空、船、帆、风……

  我想做那只被你拿起贴近耳边的海螺,

  让我的感情,怯怯地,

  混进大海的轰鸣。


  诗人将种种自然意象围绕心上人精巧排列,脉脉耳语般扣动心弦。冈萨雷斯的情诗里,爱人似乎永远站在眼前,可以倾诉心事,可以从那个人的眼眸里照见自己,如同一面镜子,自己的存在都需要另一个人的记忆来证明:


  《遗忘里的死亡》

  我知道我存在

  是因为你把我想象出来。

  我高大是因为你觉得我

  高大,我干净是因为你

  用好眼睛,

  用干净的目光看我。

  你的思想让我变得

  智慧,在你简单的

  温柔里,我也简单

  而善良。

  但是假如你忘记我

  我将无人知晓地

  死去。人们会看到

  我的肉体活着,但寄居在里面的……

  将是另一个人——阴沉,愚钝,乖戾。


  《遗忘里的死亡》不仅是一首情诗,也引出了冈萨雷斯诗作中另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遗忘。随着年岁的增长,尤其进入创作晚期之后,冈萨雷斯对时间 流逝、对衰老与遗忘的痴迷愈发深重。对他而言,记忆是生命的镜子,当记忆如一块旧铁,被岁月的斑驳渐渐模糊了光泽,镜中的生命亦沉入雾气,模糊不清。他深 知“一场复活,没有死亡”已不可能,忧心书写下的诗句不过是暗沉的词语“洒在阴霾/无意义的夜”,就像生命的瞬间。老去后的彼岸空无一物,他在最后的梦里 “不断接近终极领地”,做梦“直到失去关于自己的记忆”,而在不做梦的时候,“这个无梦之梦/就是——风干的——生命”。失去记忆是他历数的人生三个严重 时刻之三(另两个是出生与失去心爱的人):“而后时间流逝,/遗忘发生,/就像什么都没有,/像什么都没有,/我们感觉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房间是熟 悉的;/只是里面几乎没有家具。”用没有家具的空房间比喻衰老后失去记忆的生命,可谓残酷却现实无比,遗忘的发生如同一场漫长的告别,最终却走进无限延长 的空白。

  在晚年的短诗《一片一片花瓣》中,冈萨雷斯写道:“一片一片花瓣,他记忆玫瑰。/他那样思念玫瑰,/在梦中多少次渴求它,/当他看见一朵真正的 /玫瑰/他背过身去/失望地/对它说:/——骗人的玫瑰。”全诗最后一行仅用一个单词mentirosa,西语中解为“骗人的”之意,拼写中又恰恰内含 “玫瑰”(rosa),成全一场精妙的文字游戏。也许对冈萨雷斯而言,走到尽头的生命不过是一个镜像,像梦中的玫瑰,只能在记忆中美丽。但他也许忽略了, 文字的生命远比记忆的保质期长久,诗歌是诗人的镜子,镜中人透过岁月,依旧凝视着,诉说着,属于他的情节。


 


 


《为了叫我自己安赫尔·冈萨雷斯》

为了叫我自己安赫尔·冈萨雷斯,
为了我之为人在地面上有重量,
曾经需要宽广的空间
与漫长的时间:
所有海洋所有大地的男人,
女人丰饶的子宫,身体,
更多的身体,不停融进
别的新的身体。
夏至冬至春分秋分,流转的光
照亮,多变的天空,
无数世纪与无数白骨爬上
我的肉体做一场千年旅行。
他漫长疼痛的通行
逃离直到最后,一次次
幸存,抓牢
死人最后的呼吸,
我不过是那个结果,那个果实,
残骸里,剩下的,腐烂的;
你们在这里看见的,
只是:
一片固执的瓦砾,坚守在
它的废墟,迎风战斗,
在不能带他去任何地方的路上
前行。所有失败者的
成功。失去勇气的人
疯癫的力量……


《这里,马德里,一九……》

这里,马德里,一九
五四:一个独自的男人。

一个充满二月的男人,
渴望明媚的星期天,
一步一步走向三月,
走向有风和红色地平线的
三月——还有新近的春天
已经站在多雨四月的边界……——

这里,马德里,电车车厢
与映像之间,一个男人:一个独自的男人。

——之后五月会来然后是六月,
随后七月,最后,八月——。

一个男人,面前是他对所有的厌倦,
拥有一无所有的一年。


《望向什么……》

望向什么。向什么保持
确信
一切都是如此,继续
如此……永不曾是
其他形式,密集
而艰难,
这个——节奏完美的——
世界。
最好不要看。把手放进
一场黑暗的
全景,不知道
我们抓牢的是什么,纯粹
热衷于不确定,和谎言。
因为真相疼痛。我唯一
感谢你的是你又一次
欺骗我……
——“我很爱你……”


《我想做水藻,攀缘的水藻》

我想做水藻,攀缘的水藻,
绕在你小腿最柔软的地方。
我想做微风对着你的面颊呼吸。
我想做你足印下细微的沙砾。

我想做海水,咸咸的海水
你赤裸着从中跑过奔向岸边。
我想做太阳在背阴处切出
你初浴后简洁纯净的侧影。

我想做所有,不定的,
围绕你的:风景,光,大气,
海鸥,天空,船,帆,风……

我想做那只被你拿起贴近耳边的海螺,
让我的感情,怯怯地,
混进大海的轰鸣。


《别的时代会与此不同……》

别的时代会与此不同。
有人会说:
“你说得太坏。你应该讲
另一个故事:
浓郁香气的夜里
提琴慵懒地伸张,
用美丽的修饰词
表达无限的爱,
最终爱所有
事物。”

但是今天,
当晨光如同
肮脏的泡沫
属于一个可预见的无用白天,
我在这里,
失眠,疲倦,彻夜守着
我溃败的武器,
我歌唱
所有曾经失去的:所有我为之死的。


《战场》

今天我要描述一片
战场
完全依照我曾看见的样子,
一旦命运决定让一些人战斗
直到死亡,
而让另一些人
战斗直到继续活着。

并无甄选:
能死的死了,
不能死的继续前进,
树木慢慢下着果实雪,
夏天,冬天,一整年
或者更多:战役的那天
是一场完整的
生命。

风从西边带来鲜血,
东边的土地满是灰烬,
北边全境
被干枯的铁丝网和尖叫声
阻断,
只有南边,
只有
南边,
给我们的眼睛辽阔与自由。

但是南边不存在:
没有水,没有光,没有阴影,没有灰烬
填满它的洞穴,填满它深邃的空荡:
南边是巨幕悬崖,
无尽深渊,
慢慢地,
雄健的秃鹫上升。

没人听上尉的声音
因为上尉也没法说话。
没人埋葬死人。
没人说:
“把它给我未婚妻,假如有一天
你找到她”。

只有人杀死重伤的马,
它肚子敞开,
垂死中,
阴影的空气里充满它的恐惧:
夜晚来势汹汹的空气。

安静地,贴在坚硬的
土地,
被慌乱与空无一并抓住,
人们等待最后的
时刻,
不再反抗,
没有叛逆。

有的人死了,
像我说的,
其他人,躺倒的,坍塌的,
最终平静地贴在地面,
等待着
我不知什么
——也许是等人对他们说:
“朋友们,你们可以走了,战斗……”

就这样
又是夏天了,
麦子长在
曾是辽阔战场的地方。


《这是爱》

我对她说
——你的眼睛让我激动万分。

她说:
——你喜欢单是眼睛还是带睫毛膏的?

——大眼睛,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而她也毫不迟疑地
把眼睛留在盘子里给我,摸索着走了。


《脸是镜子的镜子》

镜子索然凝视我的脸,冷冷地,
确信
它是它,而我是它的情节。


《最后的梦》

这个梦的彼岸
空无一物:

我不断接近的
终极领地,
在那里我也做梦
直到失去关于自己的记忆。

不做梦的时候,
这个无梦的梦
就是——风干的——生命。


《一片一片花瓣》

一片一片花瓣,他记忆玫瑰。
他那样思念玫瑰,
在梦中多少次渴求它,
当他看见一朵真正的
玫瑰
他背过身去
失望地
对它说:
——骗人的玫瑰。


(汪天艾/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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