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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王国维《人间词话》全本

王国维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俞平伯:重印《人间词话》序


  作文艺批评,一在能体会,二在能超脱。必须身居局中,局中人知甘苦;又须身处局外,局外人有公论。此书论诗人之素养,以为“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吾于论文艺批评亦云然。

  自来诗话虽多,能兼此二妙者寥寥;此《人间词话》之真价也。虽只薄薄的三十页,而此中所蓄几全是深辨甘苦惬心贵当之言,固非胸罗万卷者不能道。读者宜深加玩味,不以少而忽之。

  其实书中所暗示的端绪,如引而申之,正可成一庞然巨帙,特其耐人寻味之力或顿减耳。明珠翠羽,俯拾即是,莫非瑰宝;装成七宝楼台,反添蛇足矣。此日记短札各体之所以为人爱重,不因世间曾有masterpieces,而遂销声匿迹也。作者论词标举“境界”,更辨词境有隔不隔之别;而谓南宋逊于北未,可与颉颃者惟辛幼安一人耳,ˇˇ凡此等评衡论断之处,俱持平入妙,铢两悉称,良无闲然。颇思得暇引申其义,却恐“佛头著粪”,遂终于不为;今朴社同人重印此书,遂缀此短序以介绍于读者。

  一九二六年二月四日。




《人间词话》(六十四则)



  一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二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三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1)”“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2)”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3)”“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4)”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1)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2)秦观【踏沙行】:“雾失楼台,月迷津度,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3)陶潜【饮酒诗】第五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4)元好问【颖亭留别】:“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四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五

  自然中之物,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六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七

  “红杏枝头春意闹(1)”,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2)”,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1)宋祁【玉楼春】:“东城渐觉风光好,毂皱波纹迎客楫。绿扬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2)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八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1)”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2)”。“宝帘闲挂小银钩(3)”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4)”也。

  (1)杜甫【水槛遣心二首】之一:“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2)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一:“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3)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4)秦观【踏沙行】见三注。

  九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十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1)”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2),夏英公之喜迁莺(3),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1)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2)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3)夏竦【喜迁莺令】:“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十一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1)。”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齐谓:“飞卿精妙绝人。(2)”差近之耳。

  (1)张惠言《词选序》:“唐之词人,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

  (2)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十二

  “画屏金鹧鸪(1)”,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2)”,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3)”,殆近之欤?

  (1)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2)韦庄【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3)冯延巳【菩萨蛮】:“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十三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闲(1)。”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1)李_【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十四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十五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1),可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2)”、“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3)”,《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1)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2)后主【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3)后主【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十六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十七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十八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1)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1)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十九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1)。

  (1)龙沐勋《唐宋名家词选》:“案《花间集》多西蜀词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词,当由道里隔绝,又年岁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尔遗置也。王说非是。”

  二十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暄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1)”,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2)”、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3)”不能过也。

  (1)冯延巳【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2)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

  (3)《全唐诗》卷六:孟浩然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尝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二一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1)”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2)”,但欧语尤工耳。

  (1)欧阳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2)冯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二二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1)”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2)。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3)”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1)梅尧臣【苏幕遮】(草):“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庚郎年最少。_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2)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引此词云:“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3)冯延巳【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蒲波纹如酒绿。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

  二三

  人知和靖【点绛唇】(1)、圣俞【苏幕遮】(2)、永叔【少年游】(3)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4)”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1)林逋【点绛唇】(草):“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愁,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2)梅尧臣【苏幕遮】见二二注。

  (3)欧阳修【少年游】:“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4)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二四

  《诗•蒹葭》(1)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2)。”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1)《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日希〕。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矣加水旁〕,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止加水旁〕。”

  (2)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别离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二五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1)”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2)”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3)”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4)”似之。

  (1)《诗经•小雅•节南山》:“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2)晏殊【蝶恋花】见二四注。

  (3)陶潜【饮酒】第二十首:“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纯。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绝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罪人。”

  (4)冯延巳【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二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1)”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2)”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3)”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1)晏殊【蝶恋花】见二四注。

  (2)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3)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二七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1)”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1)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二八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方可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二九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1),犹为皮相。

  (1)秦观【踏莎行】见三注。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三十

  “风雨如晦,鸡犬不已(1)”、“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2)”、“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3)”、“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4)”气象皆相似。

  (1)《诗•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2)《楚辞.九章.涉江》(辞长不录)。

  (3)王绩【野望】:“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4)秦观【踏莎行】见三注。

  三一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兴京。(1)”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2)”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1)见萧统《陶渊明集》序。

  (2)见《王无功集》卷下【答冯子华处士书】。所称薛收赋,谓系【白牛溪赋】。

  三二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三三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三四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1)”,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2),所以为东坡所讥也(3)。

  (1)周邦彦【解语花】(元宵):“风销焰蜡,露□〔邑加水旁〕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2)秦观【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上秋下瓦〕。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僵换成革旁〕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3)《历代诗余》卷五引曾□(造加竖心旁)《高齐词话》:“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问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三五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1)。

  (1)《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二沈氏《乐府指迷》条:“又谓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箸’等字,说发须用‘绛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

  三六

  美成【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1)”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2),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1)周邦彦【苏幕遮】:“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2)姜夔【念奴娇】:“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姜夔【惜红衣】:“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籍。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三七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1),和均而似元唱。章质夫词(2),原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1)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2)章质夫【水龙吟】(杨花):“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欲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三八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最工,邦卿【双双燕】(1)次之。白石【暗香】、【疏影】(2),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著,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3)”等句何如耶?

  (1)史达祖【双双燕】(咏燕):“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

  (2)姜夔【暗香】:(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3)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杨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春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三九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1)”、“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2)”、“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3)”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1)姜夔【杨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2)姜夔【点绛唇】:“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往。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3)姜夔【惜红衣】见三六注。

  四十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已。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1)”、“空梁落燕泥(2)”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3)”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4)”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1)谢灵运【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阿加病字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上山下钦〕。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占,无闷征在今。”

  (2)薛道衡【昔昔盐】:“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3)欧阳修【少年游】见二三注。

  (4)姜夔【翠楼吟】“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酉甫〕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四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1)”“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2)”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3)”“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4)”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1)《古诗十九首》第十五:“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2)《古诗十九首》第十三:“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3)陶潜【饮酒诗】见三注。

  (4)斛律金【敕勒歌】:“敕勒川,阴川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四二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三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1)”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1)萧统《陶渊明集》序:其文章“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四四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四五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脱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四六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四七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1)”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1)辛弃疾【木兰花慢】(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女亘〕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沈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四八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出其品格。(1)”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2)”此二语令人解颐。

  (1)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2)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四九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1)”二语乎?

  (1)吴文英【踏莎行】:“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垒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

  五十

  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1)”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2)”

  (1)吴文英【秋思】(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堆枕香鬟侧。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捷去提手加竹头〕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零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去骖凤翼。欢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镫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2)张炎【祝英台近】(与周草窗话旧):“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转首青阴,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消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最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

  五一

  “明月照积雪(1)”、“大江流日夜(2)”、“中天悬明月(3)”、“长河落日圆(4)”,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5)”,【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6)”差近之。

  (1)谢灵运【岁暮】:“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2)谢□〔月兆〕【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反路长。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顾见京室,宫雉正相望。金波丽□〔支鸟〕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罡之正换成尉〕罗者,寥廓已高翔。”

  (3)杜甫【后出塞】(之二):“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4)王维【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5)纳兰性德【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6)纳兰性德【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五二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五三

  陆放翁《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1)”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2)”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1)《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一《花间集》:“后有陆游二跋。ˇˇ其二称:‘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不知文之体格有高卑,人之学历有强弱。学力不足副其体格,则举之不足。学力足以副其体格,则举之有余。律诗降于古诗,故中晚唐古诗多不工,而律诗则时有佳作。词又降于律诗,故五季人诗不及唐,词乃独胜。此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则运用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2)陈子龙《王介人诗余序》:“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可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沈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沈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儇利之词,而制之实工链,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词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警露取妍,实贵含蓄,有余不尽,时在低回唱欢之际,则命篇难也。惟宋人专力事之,篇什既多,触景皆会。天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高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也。”

  五四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五五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五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

  五七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五八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1)。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1)白居易【长恨歌】有“转教小玉双成”句为隶事。至吴伟业之【圆圆曲】,则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隶事句不胜指数。

  五九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均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六十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六一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六二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1)”“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车感〕轲长苦辛。(2)”可为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3)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4)”恶其游也。

  (1)【古诗十九首】第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2)【古诗十九首】第四:“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车感〕轲长苦辛。”

  (3)金应圭《词选》后序:“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欢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

  (4)《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六三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1)。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1)按此曲见诸元刊本《乐府新声》卷中、元刊本周德清《中原音韵定格》、明刊本蒋仲舒《尧山堂外纪》卷六十八、明刊本张禄《词林摘艳》及《知不足斋丛书》本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等书者,“平沙”均作“人家”,即观堂《宋元戏曲史》所引亦同。惟《历代诗余》则作“平沙”,又“西风”作“凄风”,盖欲避去复字耳。观堂此处所引,殆即本《诗余》也。

  六四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沈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与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宣统庚戍九月脱稿于京师定武城南寓庐




《人间词话》(四十九则)


  一

  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1)”

  (1)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二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公霭先生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两字,皆从n得声。“慢骂”两字,皆从m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王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ian也(1)。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是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结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1)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引陆龟蒙诗序:“叠韵起自如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倡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沈少文云「偏眠船弦边」,庾肩吾云「载碓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

  三

  世人但知双声之不拘四声,不知叠韵亦不拘平、上、去三声。凡字之同母者,虽平仄有殊,皆叠韵也。

  四

  诗之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五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1),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2)”近冯梦华复辨其诬(3)。不解“天乐”两字文义,殊笑人也。

  (1)曾觌《壶中天慢》(此进御月词也。上皇大喜曰:“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可谓新奇。”赐金束带、紫番罗、水晶碗。上亦赐宝盏。至一更五点回宫。是夜,西兴亦闻天乐焉。):“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

  (2)《宋六十名家词》毛晋跋《海野词》:“进月词,一夕西兴,共闻天乐,岂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耶?”

  (3)冯熙《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曾纯甫赋进御月词,其自记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子晋遂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说。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风驶归功于平调《满江红》,于海野何讥焉?”

  六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

  七

  散文易学而难工,韵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八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1)”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1)晋宋齐辞《子夜歌》:“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九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十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十一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1)”,顾□〔xiong4〕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2)”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3)”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4)”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1)牛峤《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2)顾□〔xiong4〕《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3)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词又误入《欧阳文忠公近体诗乐府》及《醉翁琴趣外编》。

  (4)周邦彦《庆宫春》:“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展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十二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景阔,词之言长。

  十三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十四

  “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1)”,美成以之入词(2),白仁甫以之入曲(3),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1)贾岛《忆江上吴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夜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2)周邦彦《齐天乐》(秋思):“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因加衣旁〕,顿疏花簟。尚有□〔糸束〕囊,露萤清夜照书卷。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刍的繁体加竹字头〕,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3)白朴《双调•胜乐》(秋):“玉露冷,蛩吟砌。听落叶西风渭水。寒雁儿长空嘹唳。陶元亮醉在东篱。”又《梧桐雨》杂剧第二折《普天乐》:“恨无穷,愁无限。争奈仓促之际,避不得蓦岭登山。銮驾迁。成都盼。更哪堪□〔产加水旁〕水西飞雁,一声声送上雕鞍。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十五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1),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2),东坡之《水调歌头》(3),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1)周邦彦《浪淘沙慢》:“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扬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又一阕:“万叶战,秋声露结,雁度沙碛。细草和烟尚绿,遥山向晚更碧。见隐隐、云边新月白。映落照、帘幕千家,听数声、何处倚楼笛?装点尽秋色。脉脉。旅情暗自消释。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何况天涯客?忆少年歌酒,当时踪迹。岁华易老,衣带宽、懊恼心肠终窄。飞散后、风流人阻。兰桥约、怅恨路隔。马蹄过、犹嘶旧巷陌。叹往事、一一堪伤,旷望极。凝思又把阑干拍。”

  (2)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低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禺页〕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3)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十六

  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1)”,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於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1)辛弃疾《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绿树听鹈□〔决换成鸟旁〕。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十七

  稼轩《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1)”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2)”“绿”“热”二字,皆作上去用。与韩遇《东浦词》《贺新郎》以“玉”“曲”叶“注”“女”,《卜算子》以“夜”“谢”叶“食”“月”,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1)辛弃疾《贺新郎》:“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千里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又樯燕留人相语。艇子飞来生尘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鸣橹。黄陵祠下山无数。听湘娥、泠泠曲罢,为谁情苦?行到东吴春已暮,正江阔潮平稳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愁为倩,么弦诉。”

  (2)辛弃疾《定风波》:“金印累累佩陆离,河梁更赋断肠诗。莫拥旌旗真个去。何处?玉堂元自要论思。且约风流三学士,同醉。春风看试几枪旗。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那边应是说侬时。”

  (3)韩玉《贺新郎》(咏水仙):“绰约人如玉。试新妆娇黄半绿,汉宫匀注。倚傍小栏闲凝伫,翠带风前似舞。记洛浦当年俦侣。罗袜生尘香冉冉,料征鸿微步凌波女。惊梦断,楚江曲。春工若见应为主。忍教都、闲亭笛管,冷风凄雨。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泪连香寄与。须信到离情如许。烟水茫茫斜照里,是骚人九辨招魂处。千古恨,与谁语?”

  (4)韩玉《卜算子》:“杨柳绿成阴,初过寒食节。门掩金铺独自眠,哪更逢寒夜。强起立东风,惨惨梨花谢。何事王孙不早归?寂寞秋千月。”

  十八

  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忆云词》精实有馀,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矣。

  十九

  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诧换土旁〕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1)。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故深者反浅,曲者反直。(2)”潘四农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3)”刘融斋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4)”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

  (1)朱彝尊《词综发凡》:“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

  (2)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3)见潘德兴《养一斋集》卷二十二“与叶生名澧书”。

  (4)见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

  二十

  唐五代北宋词,可谓生香真色。若云间诸公,则□〔糸采〕花耳。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

  二一

  《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诸子之上。

  二二

  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疆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疆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见及。

  二三

  宋直方《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1)”谭复堂《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2)”可谓寄兴深微。

  (1)宋徵兴《蝶恋花》:“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偏是断肠花不落,人苦伤心,镜里颜非昨。曾误当初青女约,至今霜夜思量著。”

  (2)谭献《蝶恋花》:“帐里迷离香似雾,不烬炉灰,酒醒闻馀语。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莲子青青心独苦,一唱将离,日日风兼雨。豆蔻香残杨柳暮,当时人面无寻处。”

  二四

  《半塘丁稿》中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鹜翁词》之最精者。“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恍,令人不能为怀。《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也。

  (1)王鹏运《鹊踏枝》(冯正中《鹊踏枝》十四阕,郁伊惝恍,义兼比兴,蒙耆诵焉。春日端居,依次属和。就均成词,无关寄托,而章句尤为凌杂。忆云生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三复前言,我怀如揭矣。时光绪丙申三月二十八日。录十。):“落蕊残阳红片片,懊恨比邻,尽日流莺转。似雪杨花吹又散,东风无力将春限。慵把香罗裁便面,换到轻衫,欢意垂垂浅。襟上泪痕犹隐见,笛声催按梁州遍。”

  其一。“斜日危阑凝伫久,问讯花枝,可是年时旧?浓睡朝朝如中酒,谁怜梦里人消瘦。香阁帘栊烟阁柳,片霎氤氲,不信寻常有。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怀珍重春三后。”

  其二。“谱到阳关声欲裂,亭短亭长,杨柳那堪折。挑菜湔裙春事歇,带罗羞指同心结。千里孤光同皓月,画角吹残,风外还呜咽。有限坠欢真忍说,伤生第一生离别。”

  其三。“风荡春云罗衫薄,难得轻阴,芳事休闲却。几日啼鹃花又落,绿笺莫忘深深约。老去吟情浑寂寞,细雨檐花,空忆灯前酌。隔院玉箫声乍作,眼前何物供哀乐?。”

  其四。“漫说目成心便许,无据杨花,风里频来去。怅望朱楼难寄语,伤春谁念司勋误?枉把游丝牵弱缕,几片闲云,迷却相思路。锦帐珠帘歌舞处,旧欢新恨思量否?”

  其五。“昼日恹恹惊夜短,片霎欢娱,那惜千金换燕睨莺颦春不管,敢辞弦索为君断?隐隐轻雷闻隔岸,暮雨朝霞,咫尺迷云汉。独对舞衣思旧伴,龙山极目烟尘满。”

  其六。“望远愁多休纵目,步绕珍丛,看笋将成竹。晓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带如新浴。檐外春山森碧玉,梦里骖鸾,记过清湘曲。自定新弦移雁足,弦声未抵归心促。”

  其七。“谁遣春韶随水去?醉倒芳尊,望却朝和暮。换尽大堤芳草路,倡条都是相思树。蜡烛有心灯解语,泪尽唇焦,此恨消沈否?坐对东风怜弱絮,萍飘后日知何处?”

  其八。“对酒肯教欢意尽?醉醒恹恹,无那□〔欠加竖心〕春困。锦字双行笺别恨,泪珠界破残妆粉。轻燕受风飞远近,消息谁传,盼断乌衣信。曲几无□〔谬换成竖心旁〕闲自隐,镜奁心事孤鸾鬓。”

  其九。“几见花飞能上树,难系流光,枉费垂杨缕。筝雁斜飞排锦柱,只伊不解将春去。漫诩心情黏地絮,容易飘扬,那不惊风雨。倚遍阑干谁与语?思量有恨无人处。”

  其十。今《半塘定稿•鹜翁集》中存《鹊踏枝》六阕,计删第三、第六、第七、第九四阕。

  二五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1)。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王圭〕舒□〔颤的左半〕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2)”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1)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张惠言《词选》评:“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欧阳修《蝶恋花》,即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张惠言《词选》评:“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张惠言《词选》评:“此东坡在黄州作。□〔鱼局〕阳居士云〔《唐宋诸贤绝妙好词选》卷二〕: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上般下木〕》诗极相似。”

  (2)王士祯《花草蒙拾》:“仆尝戏谓: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诗案,生前为王□〔王圭〕舒□〔颤的左半〕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

  二六

  贺黄公谓:“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暗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1)”然“柳暗花暝”自是欧秦辈句法,前后有画工化工之殊。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公矣。

  (1)史达祖《双双燕》(咏燕):“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贺黄公语,见贺裳《皱水轩词筌》。姜论史词,见《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所引。

  二七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此遗山《论诗绝句》也。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

  二八

  朱子《清邃阁论诗》谓:“古人诗中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诗一日作百首也得。”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二九

  朱子谓:“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

  (1)见朱熹《清邃阁论诗》。

  三十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1)”“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2)”此等语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笔力!

  (1)史达祖《喜迁莺》:“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翠眼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值。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最无赖,是随香趁烛,曾伴狂客。踪迹。谩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院灯疏,梅厅雪在,谁与细倾春碧。旧情拘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怕万一,误玉人夜寒帘隙。”

  (2)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三一

  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

  三二

  和凝《长命女》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沈树杪。梦断锦闱空悄悄。强起愁眉小。”此词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也。

  (1)夏竦《喜迁莺令》:“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三三

  宋李希声《诗话》云:“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1)”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下,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

  (1)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引。

  三四

  自竹□〔诧换土旁〕痛贬《草堂诗馀》而推《绝妙好词》(1),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古人云:小好小惭,大好大惭(2),洵非虚语。

  (1)朱彝尊《书绝妙好词后》:“词人之作,自《草堂诗馀》盛行,屏去《激楚》《阳阿》,而《巴人》之唱齐进矣。周公谨《绝妙好词》选本虽未尽醇,然中多俊语,方诸《草堂》所录,雅俗殊分。”

  (2)韩愈《与冯宿论文书》:“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以为好。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则必以为大好矣。”

  三五

  梅溪、梦窗、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

  三六

  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三七

  “君王枉把平陈乐,换得雷塘数亩田。(1)”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2)”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1)罗隐《隋帝陵》:“入郭登桥出登船,红楼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陈乐,只换雷塘数亩田。”

  (2)唐彦谦《仲山》(高祖兄仲山隐居之所):“千载遗踪寄薜萝,沛中乡里汉山河。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

  三八

  宋人小说,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语》谓: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严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问曰:去将安归?蕊赋《卜算子》词云:“住也如何住”云云(1)。案此词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觞者,见朱子“纠唐仲友奏牍”(2)。则《齐东野语》所纪朱唐公案(3),恐亦未可信也。

  (1)陶宗仪《说郛》卷五十七引《雪舟脞语》:“唐悦斋仲友字与正,知台州。朱晦庵为浙东提举,数不相得,至于互申。寿皇问宰执二人曲直。对曰:秀才争闲气耳。悦斋眷官妓严蕊奴,晦庵捕送囹圄。提刑岳商卿霖行部疏决,蕊奴乞自便。宪使问去将安归?蕊奴赋《卜算子》,末云:「住也如何住,去又终须去。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宪笑而释之。”

  (2)朱熹《朱子大全》卷十九“按唐仲友第四状”:“五月十六日筵会,仲友亲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待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

  (3)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七“朱唐交奏本末”:“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言吕伯恭尝与仲友同书会有隙,朱主吕,故抑唐,是不然也。盖唐平时恃才轻晦庵,而陈同父颇为朱所进,与唐每不相下。同父游台,尝狎籍妓,嘱唐为脱籍,许之。偶郡集,唐语妓曰:‘汝果欲从陈官人耶?’妓谢。唐云:‘汝须能忍饥受冻仍可。’妓闻大恚。自是陈至妓家,无复前之奉承矣。陈知为唐所卖,亟往见朱。朱问:‘近日小唐云何?’答曰:‘唐谓公尚不识字,如何作监司?’朱衔之,遂以部内有冤案,乞再巡按。既至台,适唐出迎少稽,朱益以陈言为信。立索郡印,付以次官。乃摭唐罪具奏,而唐亦以奏驰上。时唐乡相王淮当轴。既进呈,上问王。王奏:‘此秀才争闲气耳。’遂两平其事。详见周平园《王季海日记》。而朱门诸贤所作《年谱道统录》,乃以季海右唐而并斥之,非公论也。其说闻之陈伯玉式卿,盖亲得之婺之诸吕云。”

  三九

  《沧浪》(1)《凤兮》(2)二歌,已开楚辞体格。然楚词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五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左太冲、郭景纯、陶渊明,而前此曹刘,后此陈子昂、李太白不与焉。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诸公不与焉。

  (1)《孟子•离娄上》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2)《论语•微子》:“楚狂接与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矣!’”

  四十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诸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四一

  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四二

  《蝶恋花》“独倚危楼(1)”一阕,是《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2)”耳。

  (1)见本《删稿》十一节。

  (2)柳永《玉女摇仙佩》:“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四三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幸加单人〕,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1)”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1)此为龚自珍《乙亥杂诗》三百十五首之一,见《定庵续集》。

  四四

  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

  四五

  读《花间》《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读《草堂诗馀》,令人回想袁谷《才调集》。读朱竹□〔诧换土旁〕《词综》,张皋文、董子远《词选》,令人回想沈德潜三朝诗别裁集。

  四六

  明季国初诸老之论词,大似袁简斋之论诗,其失也,纤小而轻薄。竹□〔诧换土旁〕以降之论词者,大似沈规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四七

  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

  四八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已修能。(1)”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

  (1)此二句出自屈原《离骚》。

  四九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




《人间词话》(附录二十九则)


  一

  蕙风词小令似叔原,长调亦在清真、梅溪间,而沈痛过之。_村虽富丽精工,犹逊其真挚也。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果何为哉!

  二

  蕙风《洞仙歌•秋日游某氏园》及《苏武慢•寒夜闻角)二阕,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过之。

  ——以上赵万里录自《蕙风琴趣》评语

  三

  _村词,余最赏其《浣溪沙》“独鸟冲波去意闲”二阕,笔力峭拔,非他词可能过之。

  四

  蕙风《听歌》诸作,自以《满路花》为最佳。至《题香南雅集图》诸词,殊觉泛泛,无一言道著。

  ——以上赵万里自《丙寅日记》所记观堂论学语中摘出

  五

  (皇甫松)词,黄叔_称其《摘得新》二首为有达观之见。余谓不若《忆江南》二阕,情味深长,在乐天、梦得上也。

  六

  端己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观昔人颜、谢优劣论可知矣。

  七

  (毛文锡)词比牛、薛诸人,殊为不及。叶梦得谓:“文锡词以质直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诸人评庸陋词者,必曰:此仿毛文锡之《赞成功》而不及者。”其言是也。

  八

  (魏承班)词,逊于薛昭蕴、牛峤,而高于毛文锡,然皆不如王衍。五代词以帝王为最工,岂不以无意于求工欤。

  九

  (顾)_词在牛给事、毛司徒间。《浣溪沙》“春色迷人”一阕,亦见《阳春录》。与《河传》、《诉衷情》数阕,当为_最佳之作矣。

  十

  周密《齐东野语》称其(毛熙震)词新警而不为儇薄。余尤爱其《后庭花》,不独意胜,即以调论,亦有俊上清越之致,视文锡蔑如也。

  十一

  (阎选)词唯《临江仙》第二首有轩翥之意,馀尚未足与于作者也。

  十二

  昔沈文悫深赏(张)泌“绿杨花扑一溪烟”为晚唐名句。然其词如“露浓香泛小庭花”,较前语似更幽艳。

  十三

  昔黄玉林赏其(孙光宪)“一庭花(当作“疏”)雨湿春愁”为古今佳句。余以为不若“片帆烟际闪孤光”,尤有境界也。

  ——以上徐调孚录自《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诸跋

  十四

  (周清真)先生于诗文无所不工,然尚未尽脱古人蹊径。平生著述,自以乐府为第一。词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论。惟张叔夏病其意趣不高远。然北宋人如欧、苏、秦、黄,高则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逮先生。故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南宋唯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犹为未当也。

  十五

  (清真)先生之词,陈直斋谓其多用唐人诗句_括入律,浑然天成。张玉田谓其善于融化诗句,然此不过一端。不如强焕云:“模写物态,曲尽其妙。”为知言也。

  十六

  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诚哉是言!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秘妙也。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清真)先生之词,属于第二种为多。故宋时别本之多,他无与匹。又和者三家,注者二家(强焕本亦有注,见毛跋)。自士大夫以至妇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种种无稽之言,亦由此以起。然非入人之深,乌能如是耶?

  十七

  楼忠简谓(清真)先生妙解音律,惟王晦叔《碧鸡漫志》谓:“江南某氏者,解音律,时时度曲。周美成与有瓜葛。每得一解,即为制词。故周集中多新声。”则集中新曲,非尽自度。然顾曲名堂,不能自已,固非不知音者。故先生之词,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惟词中所注宫调,不出教坊十八调之外。则其音非大晟乐府之新声,而为隋唐以来之燕乐,固可知也。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以上徐调孚录自《清真先生遗事•尚论》三

  十八

  (《云谣集杂曲子》)《天仙子》词,特深峭隐秀,堪与飞卿、端己抗行。

  ——以上徐调孚录自《观堂集林•唐写本〈云谣集杂曲子〉跋》

  十九

  (王)以凝词句法精壮,如和虞彦恭寄钱逊升(当作“叔”)《蓦山溪》一阕、重午登霞楼《满庭芳》一阕、舣舟洪江步下《浣溪沙》一阕,绝无南宋浮艳虚薄之习。其他作亦多类是也。〔按:此则乃观堂所录阮元《四库未收书目•王周士词提要》,实非观堂论词之语。〕

  ———以上徐调孚录自《观堂别集•跋王周士词》

  二十

  有明一代,乐府道衰。《写情》、《扣舷》,尚有宋元遗响,仁宣以后,兹事几绝。独文愍(夏言)以魁硕之才,起而振之。豪壮典丽,与于湖、剑南为近。

  ——以上徐调孚录自《观堂外集•桂翁词跋》

  二十一


  《人间词》甲稿序


  山阴樊志厚

  王君静安将刊其所为《人间词》,诒书告余曰:“知我词者莫如子,叙之亦莫如子宜。”余与君处十年矣,比年以来,君颇以词自娱。余虽不能词,然喜读词。每夜漏始下,一灯荧然,玩古人之作,未尝不与君共。君成一阕,易一字,未尝不以讯余。既而暌离,苟有所作,未尝不邮以示余也。然则余于君之词,又乌可以无言乎?夫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谐美也,然无救于浅薄者,意竭于摹拟也。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其持论如此。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沈,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呜呼!不胜古人,不足以与古人并,君其知之矣。世有疑余言者乎,则何不取古人之词,与君词比类而观之也?光绪丙午三月,山阴樊志厚叙。

  二十二

  《人间词》乙稿序

  山阴樊志厚

  去岁夏,王君静安集其所为词,得六十馀阕,名曰:《人间词甲稿》,余既叙而行之矣。今冬,复汇所作词为《乙稿》,丐余为之叙。余其敢辞。乃称曰: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掳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馀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自夫人不能观古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学者便之,相尚以辞,相习以模拟,遂不复知意境之为何物,岂不悲哉!苟持此以观古今人之词,则其得失,可得而言焉。温、韦之精艳,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珠玉》所以逊《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异也。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者,有意境也。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及梦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之是务,于是词之道熄矣。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至乾嘉以降,审乎体格韵律之间者愈微,而意味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岂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诸意境之失欤?抑观我观物之事自有天在,困难期诸流俗欤?余与静安,均夙持此论。静安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惟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乙稿•蝶恋花》之“百尺朱楼”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__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方之侍卫,岂徒伯仲。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至君词之体裁,亦与五代、北宋为近。然君词之所以为五代、北宋之词者,以其有意境在。若以其体裁故,而至遽指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不任受。固当与梦窗、玉田之徒,专事摹拟者,同类而笑之也。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山阴樊志厚叙。〔按:此二序虽为观堂手笔,而命意实出自樊氏。观堂废稿中曾引樊氏之语,而樊氏所赏诸词,《观堂集林》亦不尽入选,可证也。〕

  ——以上徐调孚录自《观堂外集》

  二十三

  欧公《蝶恋花》“面旋落花”云云,字字沈响,殊不可及。

  ——以上陈乃乾录自观堂旧藏《六一词》眉间批语

  二十四

  《片玉词》“良夜灯光簇如豆”一首,乃改山谷《忆帝京》词为之者,似屯田最下之作,非美成所直有也。

  ——以上陈乃乾录自观堂旧藏《片玉词》眉间批语

  二十五

  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少游之“雨馀芳草斜阳。杏花零落(当作“乱”)燕泥香。”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

  二十六

  白石尚有骨,玉田则一乞人耳。

  二十七

  美成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若同叔、永叔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与人力之别也。

  二十八

  周介存谓白石以诗法入词,门径浅狭,如孙过庭书,但便后人模仿。予谓近人所以崇拜玉田,亦由于此。

  二十九

  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宋喜同叙、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南宋只爱稼轩一人,而最恶梦窗、玉田。介存《词辨》所选词,颇多不当人意。而其论词则多独到之语。始知天下固有具眼人,非予一人之私见也。

  ——以上陈乃乾录自观堂旧藏《词辨》眉间批语




《人间词话》(拾遗十三则)


  一

  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偶尔游戏,作《水龙吟》咏杨花用质夫、东坡倡和韵,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韵,皆有与晋代兴之意。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

  ——录自《新注》之24

  二

  樊抗夫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等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录自《新注》之26

  三

  叔本华曰:“抒情诗,少年之作也;叙事诗及戏曲,壮年之作也。”余谓:抒情诗,国民幼稚时代之作;叙事诗,国民盛壮时代之作也。故曲则古不如今(元曲诚多天籁,然其思想之陋劣,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令人喷饭。至本朝之《桃花扇》《长生殿》诸传奇,则进矣),词则今不如古。盖一则以布局为主,一则须伫兴而成故也。

  ——录自《新注》之28

  四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孔子讥之。故知孔门而用词,则牛峤之“甘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等作,必不在见删之数。(按:此条原已删去)

  ——录自《新注》之50

  五

  “暮雨潇潇郎不归”,当是古词,未必即白傅所作。故白诗云“吴娘夜雨潇潇曲,自别苏州更不闻”也。(按:此条原已删去)

  ——录自《新注》之58

  六

  贺黄公裳《皱水轩词筌》云:“张玉田《乐府指迷》其调叶宫商,铺张藻绘抑亦可矣,至于风流蕴藉之事,真属茫茫。如啖官厨饭者,不知牲牢之外别有甘鲜也。”此语解颐。

  ——录自《新注》之64

  七

  周保绪济《词辨》云:“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又云:“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近人喜学玉田,亦为修饰字句易,换意难。”

  ——录自《新注》之65

  八

  毛西河《词话》谓:赵德麟令_作《商调鼓子词》谱西厢传奇,为杂剧之祖。然《乐府雅词》卷首所载秦少游、晁补之、郑彦能(名仅)《调笑转踏》,首有致语,末有放队,每调之前有口号诗,甚似曲本体例。无名氏《九张机》亦然。至董颖《道宫薄媚》大曲咏西子事,凡十支曲,皆平仄通押,则竟是套曲。此可与《弦索西厢》同为曲家之荜路。曾氏置诸《雅词》卷首,所以别之于词也。颖字仲达,绍兴初人,从汪彦章、徐师川游,彦章为作《字说》。见《书录解题》。(按:此条原已删去)

  ——录自《新注》之89

  九

  宋人遇令节、朝贺、宴会、落成等事,有“致语”一种。宋子京、欧阳永叔、苏子瞻、陈后山、文宋瑞集中皆有之。《啸余谱》列之于词曲之间。其式:先“教坊致语”(四六文),次“口号”(诗),次“勾合曲”(四六文),次“勾小儿队”(四六文),次“队名”(诗二句),次“问小儿”、“小儿致语”,次“勾杂剧”(皆四六文),次“放队”(或诗或四六文)。若有女弟子队,则勾女弟子队如前。其所歌之词曲与所演之剧,则自伶人定之。少游、补之之《调笑》乃并为之作词。元人杂剧乃以曲代之,曲中楔子、科白、上下场诗犹是致语、口号、勾队、放队之遗也。此程明善《啸余谱》所以列“致语”于词曲之间者也。(按:此条原删去)

  ——录自《新注》之90

  十

  明顾梧芳刻《尊前集》二卷,自为之引。并云:明嘉禾顾梧芳编次。毛子晋刻《词苑英华》疑为梧芳所辑。朱竹_跋称:吴下得吴宽手钞本,取顾本勘之,靡有不同,固定为宋初人编辑。《提要》两存其说。按《古今词话》云:“赵崇祚《花间集》载温飞卿《菩萨蛮》甚多,合之吕鹏《尊前集》不下二十阕”今考顾刻所载飞卿《菩萨蛮》五首,除《咏泪》一首外,皆《花间》所有,知顾刻虽非自编,亦非复吕鹏所编之旧矣。《提要》又云:“张炎《乐府指迷》虽云唐人有《尊前》《花间集》,然《乐府指迷》真出张炎与否,盖未可定。陈直斋《书录解题》‘歌词类’以《花间集》为首,注曰:此近世倚声填词之祖,而无《尊前集》之名。不应张炎见之而陈振孙不见。”然《书录解题》“阳春集”条下引高邮崔公度语曰:“《尊前》《花间》往往谬其姓氏。”公度元(按:原误作“公”)_间人,《宋史》有传。北宋固有,则此书不过直斋未见耳。

  又案:黄升《花庵词选》李白《清平乐》下注云:“翰林应制。”又云:“案唐吕鹏《遏云集》载,应制词四首,以后二首无清逸气韵,疑非太白所作”云云。今《尊前集》所载太白《清平乐》有五首,岂《尊前集》一名《遏云集》,而四首五首之不同,乃花庵所见之本略异欤?又,欧阳炯《花间集序》谓:“明皇朝有李太白应制《清平乐》四首。”则唐末时只有四首,岂末一首为梧芳所羼入,非吕鹏之旧欤?(按:此条原已删去。)

  ——录自《新注》之92

  十一

  《提要》载:“《古今词语》六卷,国朝沈雄纂。雄字偶僧,吴江人。是编所述上起于唐,下迄康熙中年。”然维见明嘉靖前白日本《笺注草堂诗馀》林外《洞仙歌》下引《古今词话》云:“此词乃近时林外题于吴江垂虹亭。”(明刻《类编草堂诗馀》亦同)案:升庵《词品》云:“林外字岂尘,有《洞仙歌》书于垂虹亭畔。作道装,不告姓名,饮醉而去。人疑为吕洞宾。传入宫中。孝宗笑曰:‘“云崖洞天无锁”,“锁”与“老”叶韵,则“锁”音“扫”,乃闽音也。’侦问之,果闽人林外也。”(《齐东野语》所载亦略同。)则《古今词话》宋时固有此书。岂雄窃此书而复益以近代事欤?又,《季沧苇书目》载《古今词话》十卷,而沈雄所纂只六卷,益证其非一书矣。

  ——录自《新注》之93

  十二

  楚辞之体,非屈子所创也。《沧浪》《凤兮》之歌已与三百篇异,然至屈子而最工。五七律始于齐、梁而盛于唐。词源于唐而大成于北宋。故最工之文学,非徒善创,亦且善因。(按:此条原已删去)

  ——录自《新注》之109

  十三

  金朗甫作《词选后序》,分词为“淫词”“鄙词”“游词”三种。词之弊尽是矣。五代、北宋之词,其失也淫。辛、刘之词,其失也鄙。姜、张之词,其失也游。(按:此条原已删去)

  ——录自《新注》之122




文学小言(十七则)



  一

  昔司马迁推本汉武时学术之盛,以为利禄之途使然。余谓一切学问皆能以利禄劝,独哲学与文学不然。何则?科学之事业皆直接间接以厚生利用为_,故未有与政治及社会上之兴味相刺谬者也。至一新世界观与一新人生观出,则往往与政治及社会上之兴味不能相容。若哲学家而以政治及社会之兴味为兴味,而不顾真理之如何,则又决然非真正之哲学。此欧洲中世哲学之以辩护宗教为务者,所以蒙极大之耻辱,而叔本华所以痛斥德意志大学之哲学者也。文学亦然;_■的文学,决非文学也。

  二

  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人之势力,用于生存竞争而有余,于是发而为游戏。婉娈之儿,有父母以衣食之,以卵翼之,无所谓争存之事也。其势力无所发泄,于是作种种之游戏。逮争存之事亟,而游戏之道息矣。惟精神上之势力独优,而又不必以生事为急者,然后终身得保其游戏之性质。而成人以后,又不能以小儿之游戏为满足,于是对其自己之情感及所观察之事物而摹写之,咏叹之,以发泄所储蓄之势力。故民族文化之发达,非达一定之程度,则不能有文学;而个人之汲汲于争存者,决无文学家之资格也。

  三

  人亦有言,名者利之宾也。故文绣的文学之不足为真文学也,与_■的文学同。古代文学之所以有不朽之价值者,岂不以无名之见者存乎?至文学之名起,于是有因之以为名者,而真正文学乃复托于不重于世之文体以自见。逮此体流行之后,则又为虚玄矣。故模仿之文学,是文绣的文学与_■的文学之记号也。

  四

  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自一方面言之,则必吾人之胸中洞然无物,而后其观物也深,而其体物也切;即客观的知识,实与主观的情感为反比例。自他方面言之,则激烈之情感,亦得为直观之对象、文学之材料;而观物与其描写之也,亦有无限之快乐伴之。要之,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而已。苟无锐敏之知识与深邃之感情者,不足与于文学之事。此其所以但为天才游戏之事业,而不能以他道劝者也。

  五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同叔《蝶恋花》此第一阶级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永叔《蝶恋花》此第二阶级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当作“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阶级也。未有未阅第一第二阶级,而能遽跻第三阶级者。文学亦然。此有文学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养也。

  六

  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文章者,殆未之有也。

  七

  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助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

  八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__黄鸟,载好其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诗人体物之妙,侔于造化,然皆出于离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

  九

  “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以《离骚》、《远游》数千言言之而不足者,独十七字尽之,岂不诡哉!然以讥屈子之文胜,则亦非知言者也。

  十

  屈子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也。宋玉、景差感屈子之所感,而言其所言;然亲见屈子之境遇,与屈子之人格,故其所言亦殆与自己之言无异。贾谊、刘向其遇略与屈子同,而才则逊矣。王叔师以下,但袭其貌而无其情以济之。此后人之所以不复为楚人之词者也。

  十一

  屈子之后,文学上之雄者,渊明其尤也。韦、柳之视渊明,其如刘、贾之视屈子乎!彼感他人之所感,而言他人之所言,宜其不如李、杜也。

  十二

  宋以后之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其惟东坡乎!山谷可谓能言其言矣,未可谓能感所感也。遗山以下亦然。若国朝之新城,岂徒言一人之言而已哉?所谓“莺偷百鸟声”者也。

  十三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季、北宋之诗,除一二大家外。无可观者,而词则独为其全盛时代。其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皆诗不如词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除稼轩一人外。观此足以知文学盛衰之故矣。

  十四

  上之所论,皆就抒情的文学言之。《离骚》诗词皆是。至叙事的文学,谓叙事诗、史诗、戏曲等,非谓散文也。则我国尚在幼稚之时代。元人杂剧,辞则美矣,然不知描写人格为何事。至国朝之《桃花扇》,则有人格矣,然他戏曲则殊不称是。要之,不过稍有系统之词,而并失词之性质者也。以东方古文学之国,无一足以与西欧匹者,此则后此文学家之责矣。

  十五

  抒情之诗,不待专门之诗人而后能之也。若夫叙事,则其所需之时日长,而其所取之材料富,非天才而又有暇日者不能。此诗家之数之所以不可更仆数,而叙事文学家殆不能及百分之一也。

  十六

  《三国演义》无纯文学之资格,然其叙关壮缪之释曹操,则非大文学家不办。《水浒传》之写鲁智深,《桃花扇》之写柳敬亭、苏昆生,彼其所为,固毫无意义。然以其不顾一己之利害,故犹使吾人生无限之兴味,发无限之尊敬,况于观壮缪之矫矫者乎?若此者,岂真如汗德所云,实践理性为宇宙人生之根本欤?抑与现在利己之世界相比较,而益使吾人兴无涯之感也?则选择戏曲小说之题目者,亦可以知所去取矣。

  十七

  吾人谓戏曲小说家为专门之诗人,非谓其以文学为职业也。以文学为职业,的文学也。职业的文学家,以文学为生活;专门之文学家,为文学而生活。今的文学之途,盖已开矣。吾宁闻征夫思妇之声,而不屑使此等文学嚣然污吾耳也。




第一节 如梦令



如梦令

点滴空阶疏雨,

迢递严城更鼓。

睡浅梦初成,

又被东风吹去。

无据,

无据,

斜汉垂垂欲曙。


浣溪沙

路转峰回出画塘,

一山枫叶背残阳。

看来浑不似秋光。

隔座听歌人似玉,

六街归骑月如霜。

客中行乐只寻常。



临江仙

过眼韶华何处也?

萧萧又是秋声。

极天衰草暮云平。

斜阳漏处,

一塔枕孤城。

独立荒寒谁语?

蓦回头,

宫阙峥嵘。

红墙隔雾未分明。

依依残照,

独拥最高层。



第二节 浣溪沙



浣溪沙

草偃云低渐合围,

雕弓声急马如飞。

笑呼从骑载禽归。

万事不如身手好,

一生须惜少年时。

那能白首下书帷?


浣溪沙

霜落千林木叶丹,

远山如在有无间。

经秋何事亦孱颜?

且向田家拼泥饮,

聊从卜肆憩征鞍。

只应游戏在尘寰。


好事近

夜起倚危楼,

楼角玉绳低亚。

唯有月明霜冷,

浸万家鸳瓦。

人间何苦又悲秋?

正是伤春罢。

却向春风亭畔,

数梧桐叶下。

好事近

愁展翠罗衾,

半是馀温半泪。

不辨坠欢新恨,

是人间滋味。

几年相守郁金堂,

草草浑闲事。

独向西风林下,

望红尘一骑。

采桑子

高城鼓动兰__,

睡也还醒,

醉也还醒,

忽听孤鸿三两声。

人生只似风前絮,

欢也零星,

悲也零星,

都作连江点点萍。



第三节 摸鱼儿•秋柳



西河

垂柳里,

兰舟当日曾系。

千帆过尽,

只伊人、

不随书至。

怪渠道着我侬心,

一般思妇游子。

昨宵梦,

分明记,

几回飞度烟水。

西风吹断,

伴灯花、

摇摇欲坠。

宵深待到凤凰山,

声声啼_催起。

锦书宛在怀袖底,

人迢迢,

紫塞千里。

算是不曾相忆,

倘有情、

早合归来,

休寄一纸无聊相思字。


摸鱼儿•秋柳

问断肠、

江南江北,

年时如许春色。

碧栏干外无边柳,

舞落迟迟红日。

长堤直。

又道是、

连朝寒雨送行客,

烟笼数驿。

剩今日天涯,

衰条折尽,

月落晓风急。

金城路,

多少人间行役。

当年风度曾识。

北征司马今头白,

唯有攀条沾臆。

都狼藉。

君不见、

舞衣寸寸填沟恤。

细腰谁惜?

算只有多情,

昏鸦点点,

攒向断枝立。



第四节 蝶恋花



蝶恋花

谁道人间秋已尽?

衰柳毵毵,

尚弄鹅黄影。

落日疏林光炯炯,

不辞立尽西楼瞑。

万点栖鸦浑未定。

潋滟金波,

又幂青松顶。

何处江南无此景?

只愁没个闲人领。


鹧鸪天

列炬归来酒未醒,

六街人静马蹄轻。

月中薄雾漫漫白,

桥外渔灯点点青。

从醉里,

忆平生。

可怜心事太峥嵘。

更堪此夜西楼梦,

摘得星辰满袖行。



点绛唇

万顷蓬壶,

梦中昨夜扁舟去。

萦回岛屿,

中有舟行路。

波上楼台,

波底层层俯。

何人住?

断崖如锯,

不见停桡处。



点绛唇

高峡流云,

人随飞鸟穿云去。

数峰著雨,

相对青无语。

岭上金光,

岭下苍烟氵互。

人间曙,

疏林平楚,

历历来时路。



第五节 踏莎行



踏莎行

绝顶无云,

昨宵有雨,

我来此地闻天语。

疏钟瞑直乱峰回,

孤僧晓度寒溪去。

是处青山,

前生俦侣,

招邀尽入闲庭户。

朝朝含笑复含颦,

人间相媚争如许。



清平乐

樱桃花底,

相见颓云髻。

的的银_无限意,

消得和衣浓睡。

当时草草西窗,

都成别后思量。

遮莫天涯异日,

转思今夜凄凉。



浣溪沙

月底栖鸦当叶看,

推窗__堕枝间。

霜高风定独凭栏。

为制新词髭尽断,

偶听悲剧泪无端。

可怜衣带为谁宽?



青玉案

姑苏台上乌啼曙。

剩霸业,

今如许。

醉后不堪仍吊古。

月中杨柳,

水边楼阁,

犹自教歌舞。

野花开遍真娘墓,

绝代红颜委朝露。

算是人生赢得处。

千秋诗料,

一_黄土,

十里寒_语。



第六节 满庭芳



满庭芳

水抱孤城,

云开远戍,

垂柳点点栖鸦。

晚潮初落,

残日漾平沙。

白鸟悠悠自去,

汀洲外,

无限蒹葭。

西风起,

飞花如雪,

冉冉去帆斜。

天涯,

还忆旧,

香尘随马,

明月窥车。

渐秋风镜里,

暗换年华。

纵使长条无恙,

重来处,

攀折堪嗟。

人何许?

朱楼一角,

寂寞倚残霞。



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

不道归来,

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一语,

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

一缕新欢,

旧恨千千缕。

最是人间留不住,

朱颜辞镜花辞树。



王楼春

今年花事垂垂过,

明岁花开应更_。

看花终古少年多,

只恐少年非属我。

劝君莫厌金_大,

醉倒且拼花底卧。

君看今日树头花,

不是去年枝上朵。

                   


阮郎归

女贞花白草迷离,

江南梅雨时。

阴阴帘幕万家垂,

穿帘双燕飞。

朱阁外,

碧窗西。

行人一舸归。

清溪转处柳阴低,

当窗人画眉。



第七节 青玉案



浣溪沙

天末同云黯四垂,

失行孤雁逆风飞。

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

闺中素手试调醯。

今宵欢宴胜平时。

 

                  

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

鸟飞不到半山昏。

上方孤磐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

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



青玉案

江南秋色垂垂暮。

算幽事,

浑无数。

日日沧浪亭畔路。

西风林下,

夕阳水际,

独自寻诗去。

可怜愁与闲俱赴,

待把尘劳截愁住。

灯影幢幢天欲曙。

闲中心事,

忙中情味,

并入西楼雨。



浣溪沙

昨夜新看北固山,

今朝又上广陵船。

金焦在眼苦难攀。

猛雨自随汀雁落,

湿云常与暮鸦寒。

人天相对作愁颜。



鹊桥仙

沈沈戍鼓,

萧萧厩马,

起视霜华满地。

猛然记得别伊时,

正今夕、

邮亭天气。

北征车辙,

南征归梦,

知是调停无计。

人间事事不堪凭,

但除却、

无凭两字。



第八节 鹊桥仙



鹊桥仙

绣衾初展,

银_旋剔,

不尽灯前欢语。

人间岁岁似今宵,

便胜却、

貂婵无数。

霎时送远,

经年怨别,

镜里朱颜难驻。

封侯觅得也寻常,

何况是、

封侯无据。



减字木兰花

皋兰被径,

月底栏干闲独凭。

修竹娟娟,

风里时闻响佩环。

蓦然深省,

起踏中庭千个影。

依旧人间,

一梦钧天只惘然。



鹧鸪天

阁道风飘五丈旗,

层楼突兀与云齐。

空馀明月连钱列,

不照红葩倒井披。

频摸索,

且攀跻。

千门万户是耶非?

人间总是堪疑处,

唯有兹疑不可疑。



浣溪沙

夜永衾寒梦不成,

当轩减尽半天星。

带霜宫阙日初升。

客里欢娱和睡减,

年来哀乐与词增。

更缘何物遣孤灯?



第九节 贺新郎



浣溪沙

画舫离筵乐未停,

潇潇暮雨阖闾城。

那堪还向曲中听?

只恨当时形影密,

不关今日别离轻。

梦回酒醒亿平生。



浣溪沙

才过苕溪又_溪,

短松疏竹媚朝晖。

去年此际远人归。

烧后更无千里草,

雾中不隔万家鸡。

风光浑异去年时。



贺新郎

月落飞鸟鹊,

更声声、

暗催残岁,

城头寒柝。

曾记年时游冶处,

偏反一栏红药。

和士女、

盈盈欢谑。

眼底春光何处也?

只极天、

野烧明山郭。

侧身望,

天地窄。

遗愁何计频商略。

恨今宵、

书城空拥,

愁城难落。

陋室风多青灯_,

中有千秋魂魄。

似诉尽、

人间纷浊。

七尺微躯百年里,

那能消、

今古闲哀乐?

与胡蝶,

蘧然觉。



人月圆•梅

天公应自嫌寥落,

随意着幽花。

月中霜里,

数枝临水,

水底横斜。

萧然四顾,

疏林远渚,

寂寞天涯。

一声鹤唳,

殷勤唤起,

大地清华。



第十节 卜算子•水仙



卜算子•水仙

罗袜悄无尘,

金屋浑难贮。

月底溪边一响看,

便恐凌波去。

独自惜幽芳,

不敢矜迟莫。

却笑孤山万树梅,

狼藉花如许。



八声甘州

直青山、

缺处倚东南,

万堞浸明湖。

看片帆指处,

参差宫阙,

风展旌_。

向晚棹声渐急,

萧瑟杂菰蒲。

一骑严城去,

灯火千衢。

不道繁华如许,

又万家爆竹,

隔院笙竽。

叹沈沈人海,

不与慰羁孤。

剩终朝、

襟裾相对,

纵委蛇、

人已厌狂疏。

呼灯且觅朱家去,

痛饮屠苏。



浣溪沙

曾识卢家玳瑁梁,

觅巢新燕屡回翔。

不堪重问郁金堂。

今雨相看非旧雨,

故乡罕乐况他乡。

人间何地着疏狂?



第十一节 踏莎行•元夕



踏莎行•元夕

绰约衣裳,

凄迷香麝,

华灯素面光交射。

天公倍放月婵娟,

人间解与春游冶。

乌鹊无声,

鱼龙不夜。

九衢忙杀闲车马。

归来落月挂西窗,

邻鸡四起兰__。



蝶恋花

急景流年真一箭。

残雪声中,

省识东风面。

风里垂杨千万线,

昨宵染就鹅黄浅。

又是帘纤春雨暗。

倚遍危楼,

高处人难见。

已恨平芜随雁远,

瞑烟更界平芜断。



蝶恋花

_地重帘围画省。

帘外红墙,

高与银河并。

开尽隔墙桃与杏,

人间望眼何由骋?

举首忽惊明月冷。

月里依稀,

认得山河影。

问取嫦娥浑未肯,

相携素手层城顶。



第十二节 临江仙



蝶恋花

独向沧浪亭外路。

六曲栏干,

曲曲垂杨树。

展尽鹅黄千万缕,

月中并作__雾。

一片流云无觅处。

云里疏星,

不共云流去。

闲置小窗真自误,

人间夜色还如许。



浣溪沙

舟逐清溪弯复弯,

垂杨开处见青山。

毵毵绿发覆烟鬟。

夹岸莺花迟日里,

归船萧鼓夕阳间。

一生难得是春闲。



临江仙

闻说金微郎戍处,

昨宵梦向金微。

不知今又过辽西。

千屯沙上暗,

万骑月中嘶。

郎似梅花侬似叶,

_来手抚空技。

可怜开谢不同时,

漫言花落早,

只是叶生迟。



第一节 南歌子



南歌子

又是乌西匿,

初看雁北翔。

好与报檀郎:

春来宵渐短,

莫思量。



荷叶杯戏效花间体

手把金尊酒满,

相劝。

情极不能羞,

乍调筝处又回眸。

留摩留,

留摩留。

矮纸数行草草,

书到。

总道苦相思,

朱颜今日未应非。

归摩归,

归摩归。

无赖灯花又结,

照别。

休作一生拼,

明朝此际客舟寒。

欢摩欢,

欢摩欢。

谁道闲愁如海?

零碎。

雨过一池沤,

时时飞絮上帘钩。

愁摩愁,

愁摩愁。

昨夜绣衾孤拥,

幽梦。

一霎钿车尘,

道旁依约见天人。

真摩真,

真摩真。

隐隐轻雷何处?

将曙。

隔牖见疏星,

一庭芳树乱啼莺。

醒摩醒,

醒摩醒。



第二节 玉楼春



蝶恋花

窈窕燕姬年十五。

惯曳长裙,

不作纤纤步。

众里嫣然通一顾,

人间颜色如尘土。

一树亭亭花乍吐。

除却天然,

欲赠浑无语。

当面吴娘夸善舞,

可怜总被腰肢误。



玉楼春

西园花落深堪扫,

过眼韶华真草草。

开时寂寂尚无人,

今日偏嗔摇落早。

昨朝却走西山道,

花事山中浑未了。

数峰和雨对斜阳,

十里杜鹃红似烧。



蝶恋花

辛苦钱塘江上水。

日日西流,

日日东趋海。

终古越山_洞里,

可能消得英雄气?

说与江潮应不至。

潮落潮生,

几换人间世。

千载荒台麋鹿死,

灵胥抱愤终何是!



蝶恋花

谁道江南春事了?

废苑朱藤,

开尽无人到。

高柳数行临古道,

一藤红遍千枝杪。

冉冉赤云将绿绕。

回首林间,

无限斜阳好。

若是春归归合早,

馀春只搅人怀抱。



第三节 水龙吟•杨花



水龙吟•杨花

用章质夫、苏子瞻唱和韵

开时不与人看,

如何一霎__坠?

日长无绪,

回廊小立,

迷离情思。

细雨池塘,

斜阳院落,

重门深闭。

正参差欲住,

轻衫掠处,

又特地、

因风起。

花事阑珊到汝。

更休寻、

满枝琼缀。

算来只合,

人间哀乐,

者般零碎。

一样飘零,

宁为尘土,

勿随流水。

怕盈盈、

一片春江,

都贮得、

离人泪。

点绛唇

暗里追凉,

扁舟径掠垂杨过。

湿萤光大,

一一风前堕。

坐觉西南,

紫电排云破。

严城锁,

高歌无和,

万舫沉沉卧。



蝶恋花

莫斗婵娟弓样月。

只坐蛾眉,

消得千谣诼。

臂上宫砂那不灭?

古来积毁能销骨。

手把齐纨相决绝。

懒祝秋风,

再使人间热。

镜里朱颜犹未歇,

不辞自媚朝和夕。



第四节 扫花游



浣溪沙

七月西风动地吹,

黄埃和叶满城飞。

征人一日换缁衣。

金马岂真堪避世?

海鸥应是未忘机。

故人今有问归期。



浣溪沙

城郭秋生一夜凉,

独骑瘦马傍宫墙。

参差霜阙带朝阳。

旋解冻痕生绿雾,

倒涵高树作金光。

人间夜色尚苍苍。



扫花游

疏林挂日,

正雾淡烟收,

苍然平楚。

绕林细路,

听沈沈落叶,

玉马总踏去。

背日丹枫,

到眼秋光如许。

正延伫,

便一片飞来,

说与迟暮。

欢事难再溯。

是载酒携柑,

旧曾游处。

清歌未住,

又黄鹂趁拍,

飞花入俎。

今日重来,

除是斜晖如故。

隐高树,

有寒鸦、

相呼俦侣。

祝英台近

月初残,

门小掩,

看上大堤去。

徒御喧阗,

行子黯无语。

为谁收拾离颜?

一腔红泪,

待留向、

孤衾偷注!

马蹄驻,

但觉怨慕悲凉,

条风过平楚。

树上啼鹃,

又诉岁华暮。

思量只有人间,

年年征路。

纵有恨、

都无啼处。



第五节 虞美人



浣溪沙

乍向西邻斗草过,

药栏红日尚婆娑。

一春只遣睡消磨。

发为沈酣从委枕,

脸缘微笑暂生涡。

这回好梦莫惊他。



虞美人

犀比六博消长昼,

五白惊呼骤。

不须辛苦问亏成,

一霎尊前了了见浮生。

笙歌散后人微倦,

归路风吹面。

西窗落月荡花枝,

又是人间酒醒梦回时。



减字木兰花

乱山四倚,

人马崎岖行井底。

路逐峰旋,

斜日杏花明一山。

销沉就里,

终古兴亡离别意。

依旧年年,

迤逦骡纲度上关。



蝶恋花

连岭去天知几尺?

岭上秦关,

关上元时阙。

谁信京华尘里客,

独来绝塞看明月。

如此高寒真欲绝。

眼底千山,

一半溶溶白。

小立西风吹素帻,

人间几度生华发?



第六节 蝶恋花



蝶恋花

帘幕深深香雾重。

四照朱颜,

银烛光浮动。

一霎新欢千万种,

人间今夜浑如梦。

小语灯前和目送。

密意芳心,

不放罗帏空。

看取博山闲袅凤,

__一气双烟共。



蝶恋花

手剔银灯惊炷短。

拥髻无言,

脉脉生清怨。

此恨今宵争得浅?

思量旧日深恩遍。

月影移帘风过院。

待到归来,

传尽中宫箭。

故拥绣衾遮素面,

赚他醉里频频唤。



浣溪沙

似水轻纱不隔香,

金波初转小回廊。

离离丛菊已深黄。

尽撤华灯招素月,

更缘人面发花光。

人间何处有严霜?



蝶恋花

落日千山啼杜宇。

送得归人,

不遣居人住。

自是精魂先魄去,

凄凉病榻无多语。

往事悠悠容细数。

见说来生,

只恐来生误。

纵使兹盟终不负,

那时能记今生否?



第七节 应天长



菩萨蛮

高楼直挽银河住,

当时曾笑牵牛处。

今夕渡河津,

牵牛应笑人。

桐梢垂露脚,

梢上惊鸟掠。

灯焰不成青,

绿窗纱半明。



应天长

紫骝却照春波绿,

波上荡舟人似玉。

似相知,

羞相逐。

一晌低头犹送目。

鬓云欹,

眉黛蹙。

应恨这番匆促。

恼一时心曲,

手中双桨速。



菩萨蛮

红楼遥隔帘纤雨,

沉沉瞑色笼高树。

树影到侬窗,

君家灯火光。

风枝和影弄,

似妾西窗梦。

梦醒即天涯,

打窗闻落花。



菩萨蛮

玉盘寸断葱芽嫩,

弯刀细割羊肩进。

不敢厌腥臊,

缘君亲手调。

红炉_素面,

醉把貂裘缓。

归路有余狂,

天街宵踏霜。



第八节 鹧鸪天



鹧鸪天

楼外秋千索尚悬,

霜高素月慢流天。

倾残玉_难成醉,

滴尽铜壶不解眠。

人寂寂,

夜厌厌。

北窗情味似枯禅。

不缘此夜金闺梦,

那信人间尚少年。



浣溪沙

花影闲窗压几重?

连环新解玉玲珑。

日长无事等匆匆。

静听斑骓深巷里,

坐看飞鸟镜屏中。

乍梳云髻那时松。

浣溪沙

爱棹扁舟傍岸行,

红妆素萏斗轻盈。

脸边舷外晚霞明。

为惜花香停短棹,

戏窥鬓影拨流萍。

玉钗斜立小蜻蜒。



蝶恋花

忆挂孤帆东海畔。

咫尺神山,

海上年年见。

几度天风吹棹转,

望中楼阁阴晴变。

金阙荒凉瑶草短。

到得蓬莱,

又值蓬莱浅。

只恐飞尘沧海满,

人间精卫知何限。



第九节 喜迁莺



喜迁莺

秋雨霁,

晚烟拖,

宫阙与云摩。

片云流月入明河,

_鹊散金波。

宜春院,

披香殿,

雾里梧桐一片。

华灯簇处动笙歌,

复道属车过。



蝶恋花

翠幕轻寒无著处。

好梦初回,

枕上惺忪语。

残夜小楼浑欲曙,

四山积雪明如许。

莫遣良辰闲过去。

起瀹龙团,

对雪烹肥_。

此景人间殊不负,

檐前冻雀还知否?



虞美人

金鞭珠弹嬉春日,

门户初相识。

未能羞涩但娇痴,

却立风前散发衬凝脂。

近来瞥见都无语,

但觉双眉聚。

不知何日始工愁?

记取那回花下一低头。



齐天乐•蟋蟀

用姜石帚原韵

天涯已自悲秋极,

何须更闻虫语?

乍响瑶阶,

旋穿绣闼,

更入画屏深处。

喁喁似诉,

有几许哀丝,

佐伊机杼。

一夜东堂,

暗抽离恨万千绪。

空庭相和秋雨。

又南城罢柝,

西院停杵。

试问王孙:

苍茫岁晚,

那有闲愁无数?

宵深谩与,

怕梦稳春酣,

万家儿女,

不识孤吟,

劳人床下苦。



第十节 点绛唇



点绛唇

波逐流云,

棹歌袅袅凌波去。

数声和橹,

远入蒹葭浦。

落日中流,

几点闲鸥鹭。

低飞处,

菰蒲无数,

瑟瑟风前语。



蝶恋花

春到临春花正妩。

迟日阑干,

蜂蝶飞无数。

谁遣一春抛却去?

马蹄日日章台路。

几度寻春春不遇。

不见春来,

那识春归处?

斜阳晚风杨柳渚,

马头何处无飞絮?



菩萨蛮

西风水上摇征梦,

舟轻不碍孤帆重。

江阔树冥冥,

荒鸡叫雾醒。

舟穿妆阁底,

楼上佳人起。

蓦入欲通辞,

数声柔橹枝。



蝶恋花

落落盘根真得地。

涧畔双松,

相背呈奇态。

势欲拼飞终复坠,

苍龙下饮东溪水。

溪上平冈千叠翠。

万树亭亭,

争作拿云势。

总为自家生意遂,

人间爱道为渠媚。



醉落魄

柳烟淡薄,

月中闲杀秋千索。

踏青挑菜都过却,

陡忆今朝,

又失湔裙约。

落红一阵飘帘幕,

隔帘错怨东风恶。

披衣小立阑干角,

摇荡花枝,

哑哑南飞鹊。



第十一节 鹧鸪天•庚申除夕



虞美人

杜鹃千里啼春晚,

故国春心断。

海门空阔月皑皑,

依旧素车白马夜潮来。

山川城郭都非故,

恩怨须臾误。

人间孤愤最难平,

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



鹧鸪天•庚申除夕

和吴伯宛舍人

绛蜡红梅竞作花,

客中惊又度年华。

离离长柄垂天斗,

隐隐轻雷隔巷车。

斟绿醑,

和尖叉,

新词飞寄舍人家。

可将平日丝纶手,

系取今宵赴壑蛇。



百字令•题孙隘庵《南窗寄傲图》戊午

楚灵均后,

数柴桑、

第一伤心人物。

招屈亭前千古水,

流向浔阳百折。

夷叔西陵,

山阳下国,

此恨那堪说!

寂寥千载,

有人同此伊郁。

堪叹招隐图成,

赤明龙汉,

小劫须臾阅。

试与披图寻甲子,

尚记义熙年月。

归鸟心期,

孤云身世,

容易成华发。

乔松无恙,

素心还问霜杰。



第十二节 人间词•观堂长短句



霜花腴•用梦窗韵补寿_村侍郎乙未

海_倦客。

是赤明延康,

旧日衣冠。

坡老黎村,

冬郎闽峤,

中年陶写应难。

醉乡尽宽,

更紫萸、

黄菊尊前。

剩沧江、

梦绕觚棱,

斗边槎外恨高寒。

回首凤城花事

便玉河烟柳,

总带栖蝉。

写艳霜边,

疏芳篱下,

消磨十样蛮笺。

载将画船,

荡素波、

凉月娟娟。

倩郦泉、

与驻秋容,

重来扶醉看。



清平乐•况夔笙太守索题《香南雅集图》庚申

蕙兰同畹,

著意风光转。

劫后芳华仍婉晚,

得似凤城初见。

旧人惟有何戡,

玉宸宫调曾谙。

肠断杜陵诗句,

落花时节江南。



人间词•观堂长短句

乙巳至己酉

少年游

垂杨门外,

疏灯影里,

上马帽檐斜。

紫陌霜浓,

青松月冷,

炬火散林鸦。

酒醒起看西窗上,

翠竹影交加。

跌宕歌词,

纵横书卷,

不与遣年华。



第十三节 阮郎归



阮郎归

美人消息隔重关,

川途弯复弯。

沈沈空翠压征鞍,

马前山复山。

浓泼黛,

缓拖鬟。

当年看复看。

只馀眉样在人间,

相逢艰复艰。



蝶恋花

昨夜梦中多少恨。

细马香车,

两两行相近。

对面似怜人瘦损,

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隐辚。

梦里难从,

觉后那堪讯?

蜡泪窗前堆一寸,

人间只有相思分。



虞美人

碧苔深锁长门路,

总为蛾眉误。

自来积毁骨能销,

何况真红、

一点臂砂娇。

妾身但使分明在,

肯把朱颜悔?

从今不复梦承恩,

且自簪花、

坐赏镜中人。



浣溪沙

六郡良家最少年,

戎装骏马照山川。

闲抛金弹落飞鸢。

何处高楼无可醉?

谁家红袖不相怜?

人间那信有华颠!



点绛唇

厚地高天,

侧身颇觉平生左。

小斋如舸,

自许回旋可。

聊复浮生,

得此须臾我。

乾坤大,

霜林独坐,

红叶纷纷堕。



蝶恋花

满地霜华浓似雪。

人语西风,

瘦马嘶残月。

一曲阳关浑未彻,

车声渐共歌声咽。

换尽天涯芳草色。

陌上深深,

依旧年时辙。

自是浮生无可说,

人间第一耽离别。



第十四节 清平乐



蝶恋花

斗觉宵来情绪恶。

新月生时,

暗暗伤离索。

此夜清光浑似昨,

不辞自下深深幕。

何物尊前哀与乐?

已坠前欢,

无据他年约。

几度烛花开又落,

人间须信思量错。



蝶恋花

百尺朱楼临大道。

楼外轻雷,

不间昏和晓。

独倚阑干人窈窕,

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

陌上楼头,

都向尘中老。

薄晚西风吹雨到,

明朝又是伤流潦。



蝶恋花

黯淡灯花开又落。

此夜云踪,

究向谁边着?

频弄玉钗思旧约,

知君未忍浑抛却。

妾意苦专君苦博。

君似朝阳,

妾似倾阳藿。

但与百花相斗作,

君恩妄命原非薄!



浣溪沙

掩卷平生有百端,

饱更忧患转冥顽。

偶听啼_怨春残。

坐觉无何消白日,

更缘随例弄丹铅。

闲愁无分况情欢。



清平乐

垂杨深院,

院落双飞燕。

翠幕银灯春不浅,

记得那时初见。

眼波靥晕微流,

尊前却按凉州。

拼取一生肠断,

消他几度回眸。



第十五节 谒金门



浣溪沙

漫作年时别泪看,

西窗蜡炬尚_澜。

不堪重梦十年间。

斗柄又垂天直北,

官书坐会岁将阑。

更无人解忆长安。



谒金门

孤檠侧,

诉尽十年踪迹。

残夜银_无气力,

绿窗寒恻恻。

落叶瑶阶狼藉,

高树露华凝碧。

露点声疏人语密,

旧欢无处觅。



苏幕遮

倦凭栏,

低拥髻。

丰颊修眉,

犹是年时意。

昨夜西窗残梦里,

一霎幽欢,

不似人间世。

恨来迟,

防醒易。

梦里惊疑,

何况醒时际?

凉月满窗人不寐,

香印成灰,

总作回肠字。



浣溪沙

本事新词定有无?

斜行小草字模糊。

灯前肠断为谁书?

隐几窥君新制作,

背灯数妾旧欢娱。

区区情事总难符。



第十六节 点绛唇



蝶恋花

袅袅鞭丝冲落絮。

归去临春,

试问春何许?

小阁重帘天易暮,

隔帘阵阵飞红雨。

刻意伤春谁与诉?

闷拥罗衾,

动作经旬度。

已恨年华留不住,

那知恨里年华去。



蝶恋花

窗外绿荫添几许?

剩有朱樱,

尚系残春住。

老尽莺雏无一语,

飞来衔得樱桃去。

坐看画梁双燕乳。

燕语呢喃,

似惜人迟暮。

自是思量渠不与,

人间总被思量误。



点绛唇

屏却相思,

近来知道都无益。

不成抛掷,

梦里终相觅。

醒后楼台,

与梦俱明灭。

西窗白,

纷纷凉月,

一院丁香雪。



清平乐

斜行淡墨,

袖得伊书迹。

满纸相思容易说,

只爱年年离别。

罗衾独拥黄昏,

春来几点啼痕。

厚薄不关妾命,

浅深只问君恩。



第十七节 菩萨蛮



浣溪沙

已落芙蓉并叶凋,

半枯萧艾过墙高。

日斜孤馆易魂销。

坐觉清秋归荡荡,

眼看白日去昭昭。

人间争度渐长宵。



蝶恋花

月到东南秋正半。

双阙中间,

浩荡流银汉。

谁起水精帘下看?

风前隐隐闻萧管。

凉露湿衣风拂面。

坐爱清光,

分照恩和怨。

苑柳宫槐浑一片,

长门西去昭阳殿。



菩萨蛮

回廊小立秋将半,

婆娑树影当阶乱。

高树是东家,

月华笼露华。

碧阑干十二,

都作回肠字。

独有倚阑人,

断肠君不闻。


超越自我
孜孜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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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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