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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玲最大的成功:开创了一种全新的电影

李瑞峰 红星新文化 2024-04-13

作为在电影行业待过的人,我承认,自己是带着偏见,走进影院的,我对贾玲的《热辣滚烫》并不抱希望。


上映之前,减重100斤有点过度营销,而宣传物料的遮遮掩掩,前作叙事的小品化,使我产生了隐隐的不安,怕这部电影除了“减肥”,再无别的,以致浪费时间和50元一张的影票。


直到影片后半段,贾玲的蜕变与重生,以一种令人屏息的凛冽,直冲观众而来。笑声没了,众人沉默,泪光盈盈,好像站在拳击台上挨揍的人是自己。


那一刻,我意识到,偏见是浅薄的,不安是多余的,而贾玲又一次站在胜利的擂台上,举起了刻有自己名字的奖杯。



她走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


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她近乎以一己之力,开创了电影创作的“非常之观”。涉过了“险远”,她见到了“奇伟”的风景;同时,她自己也在成为风景,而影迷都是见证者,甚至是参与者。





持续统治热搜榜的贾玲,成了今年春节档的最大赢家。


《热辣滚烫》大年初一上映,豆瓣评分7.8分,低于韩寒和张艺谋的作品;票房也被《飞驰人生2》压了一头。


而后,情况开始逆转,其他影片评分和排片下降,《热辣滚烫》却稳步上升,并以豆瓣8.0分和27.14亿元的票房成绩,成为龙年春节档票房口碑双冠王,顺带破了春节档剧情片票房纪录。



所有的热搜、话题、议论和成就的中心,就是处在旋风之眼的“减肥”。但贾玲发文说,“这不是减肥电影。”



她不仅不承认,反而从一开始就在回避这种指认。


从相声演员,到喜剧演员,再到电影导演,她深知喜剧的命脉在于分寸:自我调侃和冒犯他人,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减肥”这个命题极其考验创作者的分寸感,只要强调或突出,就可能创造一种刻板印象——肥胖是过错,是原罪,从而招致部分观众的身材焦虑与网络世界的口诛笔伐。



她必须回避这个危险的命题,不让自己的创作置身险境。于是,故事的重心悄然间转化为对懒惰、颓丧的审视。


主人公乐莹的母亲、妹妹、前男友、远房表妹、拳馆教练、烧烤店老板及各种暗处的凝视,都在排斥、拒绝、嫌弃、利用与贬低她。而这些毁损与侮辱,没有针对身材的偏激言论。


也就是说,没有人强调和攻击她“胖”。但戏外的观众、宣发的导向以及网络的成见,很容易将乐莹的问题归咎于“胖”。只是大家不说,电影也不能说,这就是一种创作的掣肘。



而这种谨慎感,使得女主遭遇的伤害与否定,没有达到刻骨铭心的程度,比如说像翻拍的原作《百元之恋》那样,女主遭遇奸污而无力反抗。周围人对她的背叛,也被过多小品式的笑点所消解,显得不够滚烫狠绝。


而影片后半段,乐莹想为了参加拳赛体重达标,所以练拳减重。这个设定同样在回避“减肥”,或者说,把减肥置于一个附加的、次要的位置。



因为这种回避,故事必须寻找到另一个有力的支撑点,即自我的破碎与重建。通俗讲,就是从讨好别人,到为自己而活。


这个内核可以命中更广大的群体,链接更广阔的人群,更安全,也更高级。故事就在此刻,真正展现了它的弧光与令人动容的一面,同时还不会冒犯到任何观众。


当然,要取消“减肥”,代之以“自我”,还需要叙事上的功底。很奇怪,贾玲的功力,往往体现在最后10分钟。



影片前半段制造的绝望感不够强烈,过于温吞而乏力,直到乐莹从静态的颓丧,来到动态的热血,小品节奏打断,叙事一泻千里。


当贾玲在拳击台上倒下,一个冰冷的时刻,银幕陡然间将过去的破碎一一袒露,原来她还是转让了房产,参加了背叛者的婚礼,舞台上是假晕……这种反转迅猛而有力地凸显了主题:一个敏感的好人,遭遇侮辱与损害后,仍心存善念。


当她以全新的面貌站起来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立体的、完整的、不屈的、大写的人。


无关性别,无关胖瘦,只是一个人。



贾玲隐去“减肥”,重建“自我”,这是叙事策略的智慧;更重要的是,她的技术与能力,支撑得起这个艰难的命题。


这的确不是一部减肥电影,是一部像《你好,李焕英》一样,纵有瑕疵但完成了表达、创造了奇迹的剧情电影。





不是“减肥电影”,但减肥的印记很重,谁都不能忽视。


对于创作者来说,要小心地与之周旋;对于戏外的观众而言,这是一个绝佳的靶子,谁都可以把自己的飞镖射上去。


于是众声喧哗,喋喋不休。


好坏各有判断。只是就“减肥”而言,创作者贾玲没有让自己铤而走险,而真人贾玲却从一开始将自己推到悬崖边——她让自己成为了整个项目命运的最大赌注。


就像贾玲为电影作词的人生第一首歌《一切都来得及》,精致面容、黄色长裙、大波浪长发的贾玲,要和那个穿着朴素、略显疲倦的贾玲,超时空对唱。



就像影片里拳击手乐莹登台前,要和过去的200斤的自己,一起行走互动。



这类情节和宣传物料,需要先完成“200斤”的拍摄,等待贾玲减重成功后再去补足。这就意味着,整个项目的充分必要条件就是“减重”。


可是这谈何容易。


别忘了,贾玲不仅要应对超强度的健身训练,同时还要完成导演、制片、编剧、演员、剪辑等相关工作。她要掌控项目的所有进程、变化以及应对突发情况。没有任何一个环节,允许她懈怠半分。同时,还要自我封闭,不能暴露自己,包括脆弱与崩溃。


这是一个人的战争。她不能输,也输不起。



从第一次开机起,贾玲就坐进了一座正在穿破大气层的救生舱。副驾驶座上没有人。她要应对所有复杂的系统数据,激烈的高温摩擦,可能到来的陨石,以及恐怖的精神消耗与令人绝望的孤独。


要么安全着陆,要么机毁人亡。她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五次开机,每次都有变化。整个剧组一边感叹,一边庆幸。感叹贾玲不易,庆幸项目还活着。


一些网友说,她有团队,她有钱,她有超30亿元的票房召唤,所以能在一年内减重百斤,“换做是我,我也可以。”


这是大话。一来,减重与超强度的工作负荷是并行的;二来,减重对贾玲来说是危险。因为她减掉的是过去业已证明的荣耀勋章,是一个已经取得成功的喜剧形象,是许多综艺感、喜剧性及亲民度的来源之一。


小品《你好,李焕英》,2016年浙江卫视《喜剧总动员》


简言之,胖胖的身材曾是她通过喜剧世界并拥有一席之地的重要武器。过去带给她光环的那些春晚作品、综艺节目和影视剧,其中拿自己身材开涮的热梗、段子和笑点太多了。


如今,她偏要减重,这就等于主动卸掉光环,推翻人设,置身绝境,忍耐一切,然后完成。



虽说“自我”才是故事的核心命题,但倘若没有“减重”,那个“自我”的说服力将变得多么虚弱啊。至少不会比贾玲目前的呈现更有说服力。她能咽下减重的代价、危险与痛苦,她的“自我”多么坚不可摧。


从第一次开机,到电影上映,中间有一片荆棘地。只有贾玲知道踩上去有多疼。但她走过去了。因为这是完成电影的唯一方式,是在兵家必争之地的春节档挑战张艺谋、韩寒、沈腾的信心,更是贾玲打赢这场战争的唯一途径。





传统舞台是“三面墙”布景。观众处在第四堵墙的位置,不参与演员表演,不与之互动。


后来,有些剧作家、导演尝试打破“第四堵墙”,让演员与观众直接对话。这种技法不新鲜,小品舞台就经常使用,比如贾玲的师父冯巩那句,“我想死你们了。”


《热辣滚烫》也打破了“第四堵墙”,而且把墙砸得稀巴烂。担当“铁锤”这一功能的,就是“减重”。只是贾玲的“与观众对话”,不停留于字面意思,而是创造了一种强烈的互动感,几乎取消了现实与电影的边界。这就像是把舞台统统拆掉,于是贾玲成了电影里的乐莹,乐莹就是现实中的贾玲。


贾玲 图据视觉中国


电影处女作《你好,李焕英》的故事源自贾玲母亲。贾玲也在电影之前将其改编过舞台小品。多数人在观影前,已经知道大概情节以及会被怎样的情感击中。《热辣滚烫》大年初一上映后,她的健身照片满天飞,等于取消了影片的最大悬念,但观众还是涌进影院,想看看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可能没有高超的娴熟的技法,但她足够真诚地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直接展示给观众。所有的痛苦、焦虑、伤害、损毁、折磨、成长、荣耀,一一呈现。哪怕她的电影像小品,笑点拙劣,节奏拖沓,以及种种为专业人士所诟病的创作问题,但她就是足够真,真得让人无法辩驳,真得让人足以代入。


我们这些观众看贾玲电影,就是在看一场“真人秀”电影,其中有“真人”,也有“秀”。



“真人秀”电影,这个说法不是贬义,也谈不上褒义,只是一种崭新的、充满力量和情感的叙事方法,而且旁人很难复制。


过去,中国电影大概有两种形态。多数是传统的老实巴交的叙事。近些年,尤其是去年《消失的她》《孤注一掷》以及《封神第一部》等多部影片,渐渐地响应了这个时代的喧嚣与网络的狂欢,开辟出了第二类电影形态——“热搜电影”。“热搜电影“要制造情绪,创造话题,无论是电影本身,还是演员,抑或营销宣传,都要竭尽所能地或主动、或被动地登上热搜榜。


到了《热辣滚烫》,它当然也是“热搜电影”,但不知不觉地进化出另一种形态,就是“真人秀热搜”。“真人”贾玲,上热搜;她的电影,那场“秀”,也上热搜。热搜即流量,流量即观众,观众即票房。


微博“贾玲”话题,基本都是亿级讨论度


这种新的电影形态是贾玲以一己之力所创造的。创作过程很艰难,她要剖心给人看,杀身以成仁,但她做到了。这是奇迹。


当然,这种形态也需要警惕,因为别人无可复制,就连贾玲自己都做不到。她的第三部电影讲的是反传销的故事,已经脱离“真人”了。前两部,真诚还足以覆盖技术上的瑕疵;第三部是一种关乎电影本身的考验。


以及,过于顺从时代法则的“进化”,也有可能破坏正常的电影创作生态。比如当大家都极力效仿贾玲的语法,最终可能只会批量制造出一堆文化垃圾。



撰文李瑞峰    编辑李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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