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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递、外卖、保洁……“底层”成了畅销密码?

毛渝川 红星新文化 2024-04-12

一些“素人”写作的底层生活故事,近两年在出版行业内火了。


去年2月,“外卖诗人”王计兵的诗集《赶时间的人》上市,首印很快销售一空,接下来一个月又两次卖断货;3月,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递》迅速成为豆瓣2023年度图书的榜首作品,加印10次;杨本芬奶奶的《秋园》印数已逼近40万册,《浮木》《我本芬芳》的总印数也都在30万册左右。


这样的作品还有很多,矿工诗人陈年喜的《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张小满的《我的母亲做保洁》,范雨素的《我是范雨素》……都获得了相当广泛的关注。人们通过阅读他们的作品,体会生活最本真的模样,窥视那些沉默群体的被遮蔽的日常。



在这样的“出版趋势”下,我们试图思考:为什么这类作品会在如今受到广泛的欢迎?被贴上“底层文学”标签的图书,在文学性上是否配得上如此高的销量?这是不是另外一种看似“关注小众”,但实则同质的出版?


红星新文化特开辟“编辑圆桌会”,邀请出版业内人士透视行业热点,讲述出版幕后的故事。本期,我们邀请果旭军、杨子铎、普照三位出版业内人士,就这些生活中的“小人物”书写出的“大奇迹”,分享自己的观点与故事。


——编辑圆桌会——


果旭军

真故图书负责人,曾负责出版《赶时间的人》《活着就是冲天一喊》《门阀》等书籍。

杨子铎

胡杨文化编辑,曾负责出版胡安焉《我比世界晚熟》等作品。

普照

浦睿文化编辑,策划出版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递》,图书获评2023豆瓣年度图书第一名。







话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生活中“小人物”的书写也经常让大家眼前一亮,之前大众曾用“草根文学”、“打工文学”给一些普通人的书贴标签,现在又冒出了诸如“素人”“底层文学”的标签,大家怎么看这个新标签?


果旭军:他们的作品,可以用几个关键词总结:朴素、真实、尖锐。


与其说是底层文学,不如称之为是来自于生活现场的表达。他们和学院派创作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真的是在写自己真实的生活,所有的文字都是来自于生活的点滴。所以他们的作品会很朴素,没有学院派那么多技巧。


但其实我们最看重的是尖锐。正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来自生活现场,直接来自于个人最真实的切肤感受,他对个人生存处境的表达就会很尖锐。比如王计兵《赶时间的人》,其实不只是外卖员在赶时间,白领也在赶时间,我们所有人都在为生存奔波。他把为生存奔波的狼狈也好,艰辛也罢,能够写出来,这非常重要。


王计兵与《赶时间的人》


杨子铎:我其实对“底层文学”这个标签无感。无论是外国文学或者中国文学,现实主义文学常常关注社会底层人们的普遍生存状态。但是,底层文学是不是必须得由底层来书写?有没有必要限定创作者的身份?与“底层文学”相对的是啥类型,“主流文学”还是“精英文学”?


在《我比世界晚熟》中,胡安焉不仅仅分享了快递员的职业经历,不再是满足人们对于某种职业的猎奇心理,而是从自己的心理特征、性格、原生家庭、周围的影响、社会的发展变革各种角度分析一个人为什么会20年打19份工,为何“每一份工作做到后来就做不下去了?”


我认同胡安焉写的是一种“底层打工人”(调侃)的精神境遇,但是不认为《我在北京送快递》以及《我比世界晚熟》是底层文学。


普照:“素人”“平民”“底层”这种词,当然有问题,会让人觉得“猎奇”“矫饰”。但或许任何推广营销宣传语,都无法避免给人种下此类印象。因为图书文案宣传语的关键一环,所谓提炼核心卖点,说直白一点,就是“贴标签”,“贴标签”就难免片面、偏颇、“别有用心”,因此会给人“猎奇”“矫饰”的印象,但也肯定有其内容事实基础。


贴标签作为推广的常规手段,吸引来第一波读者,书而后的命运就主要靠内容本身了,读者自有分辨力去看去感受,去评判这标签贴得是否到位,是否适度。通过文案营造适度的猎奇、矫饰,是在书籍载体势弱的流量时代,为一本书的生命所做的一点必要的努力。


《我在北京送快递》是我策划的第一本原创书,上市10个月,加印10次。作为编辑,我从未想过作者是否属于“素人”,而只是看到了一个好的写作者,他写出了自己的故事,恰巧就是《我在北京送快递》。


派件中的胡安焉







话题:

“素人”,从字面上理解,素人就是没有经过专业的写作训练的普通人,要把素人的作品做成畅销书是非常难的,和名人相比,他们没有自带流量的条件。另外,大家是否担心素人的作品,在写作上有所欠缺?图书销量与文学性能匹配吗?


果旭军:出版素人作家的书,我们是没有太多顾虑。我们真故图书的书作者大部分都没有流量,我们真正在意的是挖掘的内容、探讨的议题、传达的情绪是否足够真实,他的作品探讨的是不是真问题。此外,在今天这个出版环境,自带流量的“名家”只有少数几个作者,其他大部分作家的位置都是不上不下,他们在市场上有多少粉丝?难道只要一出书,真的就会有读者马上去购买吗?


很多人误解底层文学没有文学性,我认为这是一种“知识分子的傲慢”。无论是《赶时间的人》,还是“杨本芬奶奶系列”,整体的文学水平其实是非常高的,他们探讨的议题是真实的,传达的情绪是能够产生共鸣的,整体的表达也是非常到位的,如果再加上合适的营销,基本上销量是有保证的。


朴素也是一种风格,就像《活着》的语言,也是十分朴素的。无论是《赶时间的人》也好,还是《秋园》等等也好,整体都是一种非常朴素的文风。


许多国内的读者或媒体会认为,文学性可能是指“思想性”,但“思想性”和这位作者读没读过多少书,是否受过高等教育,我认为并不是正相关的关系。


普照:写得好不好,我觉得要看读者评价,比如去看豆瓣评论,或B站视频里的读后感分享。所谓文学性,还有是不是配得上高销量,更像是检验文本经典性的一个面向,那就要看20年后是不是还有人读这本书了。


皮村文学小组部分成员画像


杨子铎:我觉得“好”有很多标准,如果拿文学性来衡量,可能这类书写要逊色一些。


但还是拿胡安焉举例,有很多读者都会感慨,这个人和我一样,或者在某某事情上,我和他的想法是一致的。这种书写获得的传播、引起的共鸣,很多人的生命经验与之产生了共振。也有人会感慨有人这么真诚地剖析自己。胡安焉写下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那些被很多人忽视,或者习以为常的心理状态,内耗和纠葛恰恰会说明些什么,能够帮助我们面对类似处境时不再为难自己。从这个角度,我觉得它挺好的。







话题:

我们去看胡安焉、王计兵他们书,其实也是想看他们这个行业的生活故事,但大部分人的生活故事都是重复的,对这些写作者来说,自己的特殊经历写完后,后续会不会出现就没啥可写的情况?


普照:胡安焉在写作自传经历之前的十几年里,一直在写小说,创作过程时断时续,不过也逐渐深化了对小说和写作的认识,积累了一定量的文本。现在有了《我在北京送快递》营造的基础,他也写尽了自传文本,之后他会主要集中于小说创作。我觉得他会持续产出的。撇开狭义的“自传”,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文本,作者笔下,“我的故事”是写不尽的。


胡安焉在准备派件


果旭军:他们能否持续创作,倒是一个问题。能够持续创作,首先得有文学天赋,其次是技巧性的东西,比如怎么挖掘素材?如何加工素材?对出版市场是否了解?比如他把自己的故事讲完了,可能不太会挖掘素材,或者之前关注的视野相对窄一些,找不到新的素材来源,是可能会面临这样的问题的。


但我认为这是出版公司应该去解决的问题。比如说你是他的编辑,你得根据这位作者的调性,告诉他哪些题材可以选,哪些素材可以调动起来,这需要策划编辑和作者一起去成长。出版公司不能只去摘桃子,某个素人有流量了,赶快去抢一波,消耗完了就放弃。那出版从业人员的价值在哪里?







话题:

王计兵曾说,有时候他受邀参加文学活动,别人只谈论他的外卖员身份,而不讨论诗歌,这让他怀疑大家感兴趣的到底是他的诗,还是他送外卖这件事。你们认为读者们热爱这类底层文学书籍,到底是爱看什么?是否是在满足一种“窥私欲”?


果旭军:大家需要真实。当大家活得没那么舒服,感受到生活的捶打的时候,便需要回到自身,真实地探讨我们到底活得怎么样,我们生活的当下环境怎么样。而这一类文学真实感是非常强的,他直接描述了我们今天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这正是这个时代大家需要的。


许多人生活条件好一些后,可能会有一种幻觉,认为我是白领,我拥有相对好的工作保障,或者我有较多的知识储备,但是经历一些事情的冲击之后,才发现原来我们并没有想象中活得那么优越,并不比外卖员、保洁阿姨、工人更少地受到生活的捶打。所以我们才能在这些作品里得到共鸣。


范雨素在皮村。

她曾因一篇《我是范雨素》大火,后与皮村文学小组出版作品集《劳动者的星辰》。

图据IC


杨子铎:好奇别人是怎么生活的,与此同时在文字中感受到“尽管我们不同,但又那么相同”的共鸣。


普照:作为编辑,也真心希望作者不要为此困惑太多,虽然在宣传过程中难免要面对这种情况。就像之前说的,贴标签是出版过程中商业面向的具现,是为了招徕第一波关注。慢慢会积累更多读者,会遇到更多可以分辨标签真伪、也欣赏文本本身的读者。


果旭军:“一个送外卖的人,还能出书”,这本身就是个故事。无论是媒体也好,还是自媒体博主也好,许多人在进行表达的时候最核心需要的就是一个故事。读者也是,大多数人本身只对这种戏剧化的、抓眼球的概念感兴趣,这是必然的。


而这种“满足窥私欲”的毛病,是真实存在的,我认为这仍然是一种傲慢。这种现象的出现,就来自于对文学、人群的分层——我们是不是该把文学分为三六九等?许多傲慢的知识分子,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脑子里充满的都是“概念”,每天充斥着各种“主义”,在工作场域里互相讨论着各种概念。但是当你真的去交水电费也好,真的为了租房和房东吵架时也好,真的在通勤中人挤人的时候,这个时候你才是一个真实的人。概念没那么重要,生活和人才是最重要的。







话题:

近两年来,该母题下的书籍出版了很多。这是不是另外一种看似“关注小众”,但实则同质的出版物呢?


杨子铎:“看似小众,实则同质”这个说法,我不是特别认同。每一个人都还是带着自己独特的经验去写作,无论创作出什么题材的内容,都还是有独特性的。不过我觉得时代发展,会让曾经一代人极为熟悉的东西再换一个新的面目出现。


前段时间在B站看了戴锦华的一则视频,她说在世纪之交,打工文学就开始流行了,上世纪90年代有很多专门刊登打工文学为主的刊物,比如《佛山文艺》《打工一族》《江门文艺》等等。我还特意去孔夫子网上查了下这类杂志刊载的文章,有很多那个时代的印记,不乏带有一些独特职业背景的言情故事、罪案故事。


建筑工地

图据图虫创意


果旭军:如今我们很多成熟作家,或所谓的学院派的写作,其实越来越隔靴搔痒。他们那些私人的痛苦、毛病,和普通老百姓没有关系,我感受不到,写的东西也打动不了我。但是那些来自生活的作品,为什么那么打动人?因为他对生活的感受是非常鲜活的。


这也是这类作品能够卖起来的原因。后来出现跟风是必然的,任何一个行业都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但其中更为关键的是两个问题:第一,他们为什么之前不敢做?这说明出版行业是一个胆子比较小,文艺青年过多的行业。所以他们判断不了这类作品,会担心这些素人没有流量,不敢卖。第二,并不是只要是素人就能出书,而是你身上得有个好故事,如果你写得不行,照样卖不动。


现在真的好的作品远远不够多,还没到同质化或者泛滥的地步。


普照:《我在北京送快递》2021年就组好稿了,因为疫情延后了出版时间。那时还没有任何此类出版风向的迹象。我觉得“母题”是一直存在的,先于任何潮流或风向,只是需要好的作品去引领关注。只有母题,没有内容或内容薄弱,传播就无法成立。


现在依然是“小众”的,也不够丰富,只是包装调性比较趋同而已。希望之后随着更多作品出现,在策划包装层面也能匹配以更丰富的调性。






话题:

我在采访胡安焉的时候,他说在《我在北京送快递》大火之前,他的作品其实较难发表。如今这类作品火了,这类作品也在出版市场上多了起来。那么,讲述普通人的文学故事,是否是现在出版市场上的“销量密码”?


普照:作为《我在北京送快递》的编辑,会有对文本、推广、销售等诸方面的考量。比如在《我在北京送快递》之前,我们还备选过《快递人间》《打工记》这两个标题。但我认为《快递人间》略显煽情,最后定下的《我在北京送快递》反而言简意赅,又有属于胡安焉的烙印和辨识度。


比起《打工记》,《我在北京送快递》对于书上市之后的推广和在电商网站的搜索匹配会更有效率,因为“打工记”这个关键词比较常见,出于算法的原因,在电商网站内部会很难被前排推荐。此外,在做书封面设计文案的过程中,我也发现,书名对封面呈现影响极大,后来我和设计师也商议了一下,感觉设计上比较难找突破口,因此设计师也认为改为一个更有特点的书名,会更利于寻找设计发挥的点。


但是,我觉得我的关注点不在“某类作品”,而在“某个作者”。我只想挖掘好的写作者,至于作者要讲述什么,书写什么,就到时再说了。我眼中的销量密码,是好的写作,这是我作为文学编辑的一点信念和初心。就像之前说的,只有母题,没有内容或内容薄弱,传播就无法成立。


外卖小哥

图据图虫创意


果旭军:我不认为这是销量密码。得看你手里的文本,是不是传达了很真实的东西,我认为,冲破5万册的销量,和作者是不是素人这个概念也没有太大关系。只炒作概念,没有过硬的文本,是很难超过一定销量的。


不管是底层文学,还是所谓的精英文学,我认为最本质的是看它跟老百姓有没有关系。大家活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贴近生活本身。那么我们读到的东西,是不是贴近大家讨论的议题,探讨的情绪是否真实、是否和我们有关系,特别重要。


为什么现在大家都说文学不好做?因为大多数文学作品,跟普通人没关系,都是自己的一点点小痛苦、小情绪、小委屈。我觉得这些东西就过于窄、过于自我了。


杨子铎:底层文学也经历了从“虚构”到“非虚构”的转变。可能以前就是销量密码,现在也是。毕竟有群众基础,也不会曲高和寡。但这年头还有短视频、手游、网络小说等等分散底层打工人的注意力,不是只有出版物。







撰文毛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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