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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崎骏:对待自己,尤其残暴

李瑞峰 红星新文化 2024-04-12


总是宣布退休,又总是退不了的宫崎骏,在遭受七年的磨砺、变数与痛苦后,终于在83岁之际,拿出自己的“告别之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这部电影上映五天,票房便破5亿元,打破了他的作品在中国的票房纪录。但同时,豆瓣评分却仅有7.7分。在他导演的12部动画电影中,4部在9分以上,余皆大于8分,本片的7.7分可谓惨淡。



这或许是宫崎骏有意为之。他的一生之“敌”押井守(代表作《攻壳机动队》)曾说,自2013年的《起风了》后,宫崎骏就只专注自己。因此,他的作品越来越接近某种程度的“自传”。


只有深入这部迟暮之年的自传,我们才能看出宫崎骏究竟在追忆怎样的“似水年华”。






真人的母亲死于战火中的医院。他随父亲离开东京,搬到乡下,与继母,也是自己的姨妈夏子,一起生活。他难以走出丧母的阴影,与这个新家和同学的相处并不愉快。


一只奇怪的苍鹭总是蛊惑他,进入一座诡异的废弃的塔楼,去寻找亡母。不久,夏子失踪于塔楼。真人便闯进去,开始了异世界的冒险之旅。


少年真人与苍鹭


塔楼底部的门洞,与《千与千寻》开篇古庙大门一样,是主角神隐的通道。走进去,会来到一个充满符号和隐喻的神异世界;走出来,则是日常的身边的现实生活。神异是理解并接受现实的一座桥。这是主角的机缘和考验,也是动画能够天马行空、肆意想象的窍门。


整部电影的美学风格和场景构造,几乎都在有意地重复宫崎骏的过往痕迹。除了森林、大海、草地、星空、云朵等颇具标志性的自然景观,细节的呈现更是充满了刻意的相似:


异世界的海岛,颇像天空之城;坐镇中心的塔楼,酷肖《千与千寻》中的汤屋;等待投胎的“哇啦哇啦”,极似《幽灵公主》中的树精灵;寻找继母途中的虫子,便是《风之谷》中的飞虫;继母产房里突然涌出的纸条,仿佛《千与千寻》里袭击白龙的纸人;塔楼里通往不同时空的房门,让人轻易联想到《哈尔的移动城堡》中的任意门;而最后塔楼的崩塌,亦有天空之城坠毁的身影。


上:《幽灵公主》树精灵;下:《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的哇啦哇啦


至于人物形象,则更具宫崎骏的味道。多数作品都会出现的婆婆形象,本片一下子安排了七个。母系世界与孤单少年的叙事组合,同样是本片的关系核心。父亲在宫崎骏的作品中,往往是不重要的。本片则直白地交待了为何如此。


继母夏子与众位婆婆


因为父亲在战时制造飞机零件,而这些零件,则被带往战场,成为日本罪行的帮凶。家族的历史投射进电影,使得真人对父亲呈现出一种漠然的态度。


真人父亲


至于母亲,在片中无处不在。故事从丧母开始,到寻回继母结束。真人初进塔楼,触摸了瘫卧的母亲幻象。这一幻象,正是宫崎骏母亲病故前的形象。异世界的母亲,化身火神少女,与真人展开一段互相拯救的冒险。宫崎骏特意安排了母子的动人拥抱和正式告别,便是他通过艺术来补偿现实的遗憾。


真人与火美的拥抱


据纪录片《职业人的作风:与宫崎骏和吉卜力工作室的2399天》指出,异世界的重要角色都是宫崎骏一生挚友的投射。


塔楼主人,真人的太舅公,是异世界的主宰。他的原型是吉卜力铁三角之一高畑勋。高畑勋是宫崎骏的贵人。他执导《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时,专门为宫崎骏这个颇有抱负的年轻人,设计了一个职位“场面设计”。随后,更是把宫崎骏推荐给德间书店的铃木敏夫。由此,才开启了《风之谷》的漫画连载。日后,三人合力创造了吉卜力的动画王国。


左:宫崎骏,中:铃木敏夫,右:高畑勋


铃木敏夫,是片中苍鹭的原型。他总是给真人惹麻烦,却又不失为一个高明的引路人,和关键时刻拯救真人的救星。而高畑勋,与宫崎骏惺惺相惜中存在着你追我赶的竞争关系,就像一时之“瑜亮”。哀乎,2018年高畑勋去世。葬礼上的宫崎骏动情落泪,追忆了这位55年相识相伴的老友。


高畑勋葬礼上的宫崎骏,后景为铃木敏夫


电影中的太舅公与真人的羁绊,几可视为两人的写照。塔楼的崩塌,则是宫崎骏为好友安排的艺术葬礼。整个异世界,也可视为宫崎骏的艺术生涯的再现和回望。在告别母亲(伤痛)、太舅公(挚友)后,他与苍鹭(活着的挚友)回到现实,直面父亲(历史),重返东京(创作)。


对电影标题里的疑问,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宫崎骏给出了答案,哪怕拥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仍会义无反顾地奔赴动画。






长久以来,诞生于战争年代的宫崎骏都无法发自内心地爱国。甚至,一度以日本人的身份为耻。多数作品如《天空之城》《风之谷》《红猪》《起风了》等都在不同层面揭示了战争的虚妄、邪恶与伤痛,以及随之而来的抗争与反思。


艺术可以安置他的良心与思想,进而警醒正在遗忘的罪人和旁观者。暮年的宫崎骏,倘若要交出人生最后一部作品,不可避免地要回到战争的主题。


故事首尾,直接点明战争。因为战争,母亲葬身火海,真人被迫搬迁。因为战争结束,真人重返东京。父亲作为战争的帮凶及获利者,给了真人身份上的原罪,也直接导致了他与同学的隔阂。


真人梦见火海中的母亲


象征异世界的塔楼,对真人来说,是一个可以避世、重返纯真的理想国。可是,这个理想国却充满了不祥的意味——到处都弥漫着战争的阴影。


这里的几个族群,几乎对应着战争中可能出现的群体。


首先就是鹦鹉。他们秉持绝对忠诚和等级森严的观念,行为举止皆如冷血军人。这些人是战争的受益者与执行者,居住在衣食无忧的塔楼,对上觊觎最高的权力,对下则抓到真人,便显露出磨刀霍霍的凶相。



鹦鹉的阶层之下,是一群看似凶残的鹈鹕。他们以亟待投胎的哇啦哇啦为食,也曾试图吞食真人。邪恶的背后,却是几乎要饿死的现实。他们永远吃不饱,也飞不高,只能困在这里,无望地等死。



被鹈鹕蚕食的哇啦哇啦,和海上没有面目的乞食者,一个是等待新生的苟且存活的普通人,一个则是丧失名姓、家园与生存的鬼魂。



至于雾子、火美和真人,因为他们的善良、勇敢以及凭借血缘或生存技能的庇佑,才得以保存人的面目和本性,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不安地游弋。


其中一幕,最能凸显这种“残酷”:火美使火,阻止鹈鹕吞食哇啦哇啦。可在真人眼里,一些无辜的哇啦哇啦,同样会死于这场来自正义的火。邪恶与善良在战争面前,只会一毁俱毁。他们无路可逃。


而这个残酷世界的制造者,就是塔楼主人太舅公。他在外星陨石的帮助下,一手建立了这个国度。陨石,指向西方文明,更确切的象征则是明治维新前夕的美国黑船。在此影响下,日本进入革新与侵略的时代。荣耀与诅咒并存,新生与毁灭同在。



太舅公的理想世界,是为了避免外面的病菌与战火而建(改变落后的日本),结果这个理想很快就堕落了(日本肆意侵略),因为贪婪、自私、权欲等比病菌更甚的毒瘤,让这个世界濒临崩溃。


可是救赎在哪里?


真人,拒绝接过太舅公的权力积木,不愿再搭建一座所谓的理想塔楼,他只想拥抱身边的人,回到现实的世界,而不是像太舅公一样终生沉湎于一个光辉却血腥的幻梦。


黄海绘制的电影海报,有三扇大门,分别指向太舅公、火美和夏子。



真人,即宫崎骏的选择是,接受火美回到过去,承认历史的不可更改(直面日本的罪行),又不愿踏进太舅公的理想世界,因为那个理想只会制造出一片血海(日本发动的战争)。他只愿回到真实的世界。惟其如此,那些邪恶的鹦鹉才能恢复鸟的本来面目,鹈鹕才能回归自然(重返正常的生活),而他则可以拥抱新生,继续生活。


片名的提问,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这个“你”,若置换成日本国民,则宫崎骏已经由真人,这个新一代日本人,作出了回应。






其实创作,不可能泾渭分明地区分成个人记忆或历史反思。这两种解读,甚或别的解读,都有可能是宫崎骏内心的表达。


但不可否认,由于他设置了太多符号和象征,过于丰富的隐喻空间,导致电影故事冲突淡化,逻辑结构模糊,更接近一篇意识流小说。观众难以获得直接的愉悦。如押井守所言,恋母情结、萝莉情结、对劳动工人及自然乡村的情结,以及对某种社会理想的迷恋与疯狂,种种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就是宫崎骏。


复杂、多义、矛盾、混沌的宫崎骏,以自身为经,以历史为纬,编织了一场海市蜃楼的幻梦。梦醒时分,他呼唤观众同他一起沉思,作为一个人,尤其是当下的日本人,该如何回答那些他们无法回避的问题。


纪录片《不了神话:宫崎骏》中的宫崎骏


铃木敏夫说,宫崎骏如果问别人“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就必须自己亲身示范一遍。


宫崎骏的示范就是不止不休地献身工作。


他是日本动画界有名的暴君,怒斥儿子宫崎吾朗作为动画导演全无天赋,以致于儿子在动画中创作出“弑父”情节;逼得庵野秀明(代表作《新世纪福音战士》)为《风之谷》中的巨神兵而焦头烂额,痛不欲生,完成画作后便离开吉卜力;唯一偏爱的,视作吉卜力接班人的近藤喜文,在完成《幽灵公主》后,“过劳”而死,享年47岁。


这只是宫崎骏统治的冰山一角;各种员工的离职、抱怨、哭诉与不堪忍受精神打压的痛苦,几乎让宫崎骏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以致于他在2015年发出“没有一个能够托付的人”的怨言。


《宫崎骏:十载同行》中,伏案工作的宫崎骏


但他尤其残暴的,还是对待自己。在如《宫崎骏:十载同行》等多部纪录片中,可以看到吉卜力办公室里的宫崎骏,总是焦虑、惶恐、不安、暴躁,废纸扔了一堆又一堆,不断推翻重来,周而复始,如徒劳的西西弗斯承担永恒的苦役。


而艺术,正是在办公室的废墟之上,建造完成的。就以《起风了》中的一个关东大地震的镜头来说,为了描绘受灾群体的画像,4秒钟镜头却耗费了整整15个月的制作时间。


《起风了》中的大地震镜头


若非暴君式地对待自己和员工,如何能创作出这些惊世骇俗的作品?


“活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我也无从知晓。”宫崎骏虽然这么说,但他已经在影片中埋伏了一个答案。


片中太舅公找到13块纯洁的积木,希望交托给真人,由他来搭建出全新的塔楼。这13块积木,几可视为宫崎骏主创的13部重要的动画电影(12部导演作品,1部编剧作品),既是他过往成就的证明,也昭示着他未来的道路:走出异世界的真人,手中仅握有一块积木,就像是只握住了《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接着他将忘记塔楼(过往荣誉),重返东京(重新执笔),拥抱新生(继续创作)。


《宫崎骏:十载同行》中的宫崎骏


积木塔楼可以坍塌,但只要建造,就是在诚实又坚定地活着。这是他对于自己的人生,作出的最终回答。


那么你呢?你准备活出怎样的人生?



撰文李瑞峰    编辑李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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