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杨丽坤丈夫讲述:我与“阿诗玛”的悲欢

我与“阿诗玛”的悲欢杨丽坤丈夫与儿子的回忆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a0020iwe8x0&width=500&height=375&auto=0

根据传说改编的电影《阿诗玛》曾经轰动一时,阿诗玛的扮演者杨丽坤也成了人们心中爱与美的象征,然而,在文革中杨丽坤被当作“黑苗子”遭到批斗,受到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摧残。几年后,病中的杨丽坤经人介绍认识了后来的丈夫唐凤楼,她不幸的遭遇和善良的心灵打动了唐凤楼,从此这对苦命的恋人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婚姻之旅。

我与“阿诗玛”的悲欢(连载1)

作者: 唐凤楼

“你以前未去过云南,是怎么和《阿诗玛》的主角杨丽坤认识的?”“你们是怎么结婚的?”“杨丽坤当时的处境那么艰难,你又是怎么考虑的?”……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想法,向我提出一连串类似的问题。遇此情况,我总是淡淡一笑,然后把话题扯开。现在,我写出多年来对之缄默不言的往事,不仅仅是因为我们过上了安定的生活,而更主要的是,想让读者了解,在那令人不知所措的动乱里,一个名演员的遭遇,一个普通人的命运以及两者结合起来的一个小小家庭的酸辣苦甜。 ——唐凤楼 

1970年底,我在皖西的一个部队接受了两年三个月的“再教育”后,被分到了广州,由省革委会的政工组再行 安排工作。在等待分配的那两个星期里,我百无聊赖,背着个黄帆布包,漫无目的地在广州城里游来荡去。我常常坐在海珠广场临江的石凳上,默默地凝视着江面,设想着我以后的工作和生活,思念着千里之外的家人。

有个大白天的下午,我把黄帆布包当枕头,干脆在石凳上仰面躺了下来。市里的高音喇叭正播放着语录歌:“政策和策略……”。

“一面要政策,一面又要人夹着尾巴”。我心里想着,嘴里“嗤”地一笑。这下引起了一个过路行人的注意,他不解地朝我看看。接着好多人便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他们打量着我这个四不像的人,上身穿一件破旧的黄军装,下身着一条粗毛呢的旧裤子,脚上蹬一双上海青年式的皮鞋,戴着眼镜,皮肤白哲,年纪轻轻。从他们的目光里可以看出,他们在猜度着我是干什么的。

这是生活中常有的事:平静的马路上,要是有一、两个行人注视着什么,很快就会引来一大群人。我看见的人多了,便用手捂住脸,于是从指缝里观天、看人,像摄影师剪辑画面一般。

换了一支歌,喇叭里响起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的心抽搐起来,它使我想起了人生中难忘的一幕:那是1966年8月13日,我们学院凡被大字报点到名的老师和干部,都被勒令到大操场集中,听造反派训话。台上的刚念完这段语录,台下的就开始了“革命行动”。事先准备好的墨汁从每个受训者的头上浇了下去,剪刀在女性的头上划来剪去。受人尊敬的教授、干部,刹那间变成了牛鬼蛇神。我忘不了,忘不了知识和勤恳给他们带来的厄运。

“凡是反动的东西……”又换了一支歌。我曾因为写了一篇小说,被专了七天的政。七天中,一个很神气活现的人物将这条语录至少给我念了二三十遍……

喇叭里唱不尽的语录歌,我心里想不完的往事。想着、想着,竟然在石凳上睡着了。

一个多星期以后,我被分配到离韶关市五十多公里的凡口铅锌矿工作。我到矿报到时,已近春节,工作要等春节后安排。我于是住进了矿的招待所。招待所是一排十几间相连的矮平房。来此出公差的,都赶回去过春节了,整个招待所里就剩下我一人。我独自冷冷清清地过了春节。

春节后,矿政工组的负责人告诉我,我被安排在新建的采石连当风钻工,不,应该说是采石工。

这个采石场就设在当地叫作“金星岭”的一座大山的半山腰上。山坡陡峭,工作艰苦且有危险。据说,矿里的职工不愿意去,后来只好到湛江地区沿海的农村招了一批年轻的工人,这才勉强凑起了一个六十多人的班子。

我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一种我在外语学院学习时连做梦也难以设想的生活。我同那些年轻的工人一起,在陡峭的山腰上打钻、放炮,开采石头。我明白我是在走着一条艰苦的路。

不久,因我能将就着画画写写,便借调到采矿政工组,筹备办一个阶级教育展览馆。在这里,我结识了陈泽涛。我俩见面不久便结下了不解之缘。我万万没想到,同他的友谊竟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轨道——他把杨丽坤引进了我的生活。陈泽涛是昆明工学院六六届的毕业生,长得聪明,两道剑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一位搞土建的技术员那里。

“三条腿的毛驴觅不到,两条腿的臭老九却遍地皆是。”他一边摆弄锯子,一边大声说。

有人告诉我,他叫陈泽涛,是老红军的后代。

为了展览馆早日开放,常常需要加夜班,我便搬到了展览馆里住。没几天,陈泽涛也来了。此后,每当工作之余,更深夜静,我们便促膝交谈,谈工作、谈生活、谈人生、谈未来。我们在很多方面一拍即合,友谊遂逐日加深。


一天傍晚,陈泽涛约我去斯溪河边散步。这里四面环山,不远处有个村子,河水从山里流出,沿河是条公路。此时,不远的农舍,叠翠的青山已掩于暮色的朦胧中。我和他在一棵大树旁坐了下来,凉风习习,河水徐徐,使人顿生异常清凉的感觉。

突然陈泽涛问我:“你同区倩的事怎么样了?”

我一下不知如何说好,他正问到我的痛处。唉,这磨难人的恋爱!

展览馆筹备工作到了后期,便抽了一些女青年来协助工作,待展览时就请她们当讲解员。这些女青年都是曾在农村插队的矿职工子弟。一来到空旷的展览馆,就像麻雀飞进笼子,整天“叽叽喳喳”个不停。其中有一人并不如此,显得特别文静,她就是区倩。区倩身材修长,一双透着俊气的丹凤眼看上去极其秀丽。她讲话温和,但很少同人谈笑。可贵的是,每逢饭后的午睡时间,其他人或是午睡、或是打扑克之际,她便趁隙做数学习题。

“你怎么这样用功?”一次我问她。

“哪是什么用功,是我爸爸布置的作业。”她说, 微微一笑,“他让我每天做十道题,几何五道,代数五道。”

“你在自学?”

“是,爸爸每晚教我一小时,现在学高二的数学。”她有点腼腆起来,“我们算是中学毕业生,其实什么也没学到,小学刚毕业就开始文化大革命。”

“你为什么要学呢?”“你怎么问这个问题?”她又是一笑,“这个问题不该是你这样的人问的。”

被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无言以对了。她随即把话题扯开:“你也该休息一下了,看你天天开夜车,眼睛也熬红了。细水长流,这里的工作又不是非得要一天做完的。”几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区倩才二十一岁,处事的冷静,待人的得体,完全超越了她的年龄。我对她的爱恋逐日萌生,她对我的好感也日渐增强。我们恋爱了。

“干脆同你父母亲说吧。”一天,我对她说。

几天后,一个月朗星疏的夜晚,我们坐在山坡上又谈了一次。

“同你父母谈了?”

“和妈谈过了。”

“她怎么说?”

区倩迟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她不同意,坚决反对!”

“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不知是从哪儿听到的,说你政治上有问题,是‘五一六’的嫌疑分子。”

我默默地听着,肝火旺了起来。

“她只是希望我找个干部,或是干部子弟。”区倩的声音越来越轻。

“要是我们矿的党委书记死了老婆,”我压着嗓门说,“要你嫁给这个靠造反起家的老头,你妈会同意吗?”

“肯定会同意……”

“区倩,看来我们只能成为好朋友了。”我想了好一阵,说“你知道我这人脾气很犟,你母亲这样看待我,以后你的家门我是绝不会跨进一步的……”

我明白,像我这么一个地位卑下的小知识分子是斗不过习俗和偏见的,而像区倩那样稚嫩的姑娘,虽有一颗善良的心,也决计摆脱不了她母亲和环境的影响。我们理智地终止了恋爱。

我毫无保留地向陈泽涛陈述了这一切。继后,我们又就这个问题谈了很久。

暮色渐浓,我们躺在地上,遥望着夜空中的满天星斗。

“你看过《五朵金花》吗?”陈泽涛蓦地问我。

“看过,上中学时看的,不过现在还有印象。”

“那个女主角怎么样?”

“杨丽坤吗?呵,演得真好。她那形象初一看不怎么,但是越看越好看。听说她也挨整了。”

“你也知道?”

“是,上海就批过《阿诗玛》。”

一阵沉默。

“不是周总理关心,她就完了。”他那口气,听起来像是十分了解杨丽坤似的。

“你认识杨丽坤?”

“是的,我们两家很好。我父亲在省公安厅工作,杨丽坤的大姐夫是昭通地委公安局的负责人,他来昆明开会或是办点什么事的,同杨丽坤的大姐就住在我们家。”陈泽涛说着又扯回到刚才的话题:“杨丽坤是个好演员,生活朴素、事业心极强。她不爱抛头露面,对一个演员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我的头脑里出现了杨丽坤可爱动人的形象,那是《五朵金花》里的女社长,她颔首玉立,双手把草帽贴在胸前,羞答答地嫣然一笑。

“杨丽坤平常沉默寡言,但极爱看书,中外古今的名著看了不少。 要是你们俩碰到一块,要谈的肯定很多哩!”

“你也真会开玩笑,说得那么浪漫。”

“不,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相信你们俩肯定谈得拢。”陈泽涛很正经地说。

我被他的话搞得迷糊了,他那口气确实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强调我会和杨丽坤谈得拢呢?

“小唐,同你实说吧,我想把杨丽坤介绍给你。”

我一听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岂不是塞外奇谈?我虽希望找个理想的伴侣,但从未奢望过同一位名演员谈恋爱。

“小陈,我也同你实说吧,这是不可能的事。像我这么个地位卑下的小知识分子,其貌不扬,又在大山沟里当矿工,凭什么去同杨丽坤交朋友?”

“我今天同你谈此事,决不是什么心血来潮。我已观察你一段时间了,以前碍在你和区倩的事没有提。”

任凭陈泽涛怎么说,我都矢口拒绝。生活已够凄苦了,我不能再自寻烦恼。陈泽涛见我那认真的模样,也不再说介绍的事了,不一会,他给我谈起了杨丽坤受害的经过: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首先受到冲击的是文艺界。周总理称赞的 《五朵金花》 被污蔑为反对三面红旗, 宣扬爱情至上的资产阶级影片,杨丽坤则被说成是修正主义文艺的‘黑苗子’, 反对毛主席文艺路线的‘黑线人物’。 因此, 迫害就接踵而来。‘四人帮’ 在云南的帮派分子对杨丽坤百般摧残,批斗会一个接着一个。那种阴森恐怖, 那种惨无人道,凡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都能想像得出来。但是, 面对着无情的迫害,杨丽坤没有流过一滴泪。她是个意志坚强的人, 她的正直使我难忘。后来,我们省的革命委员会成立了, 但是形势却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灾难连着灾难。

一天,歌舞团召开大会,由团里的帮派头子总结 ‘划线站队’的成绩。 帮派头子没说上几句, 杨丽坤就冲到台前高呼 ‘大家别听他说的,今天我就是要讲!’接着她声厉词严地控诉了 ‘划线站队’的罪行,愤怒地大喊 ‘谭甫仁没有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在那腥风凄雨的年头,这样做该要多大胆量,又要冒多大的风险!她的话刚说完, 立即被一批打手推出会场,接着受到了更残酷的迫害。


她开始失眠,晚上一合眼就做恶梦,她开始病了,得了轻度的神经官能症。 那批帮派人物给杨丽坤戴上了‘攻击红色政权’的帽子, 强行送到穷乡僻壤的宜良羊街劳动。

我记得她离昆明的前一天,还来我家同我母亲告别,那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那时,天气阴冷阴冷的, 我们正在同母亲谈着父亲的事,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谁呀?’母亲轻轻地问了一声。‘是我。’门外轻轻地答道。‘是小九!’ 母亲一下就听出门外是杨丽坤。 她赶忙打开门,杨丽坤正站在门口。她面容憔悴, 身上好像披了一块什么布,右手撑着一根木棍。我们叫她进屋坐,她没吭声,只是摇摇头, 然后慢慢地说:‘伯娘,他们明天就要送我到羊街去劳动改造了,现在来同您告别,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您。’她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注满了感情,手像是在颤抖,‘感谢您以前对我的照顾。还有,如果我大姐来昆明, 叫她不要挂念我, 转告她好好保重身体!’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我们怎么留也没有留住。她走路有点不方便, 我这才明白那根木棍是当拐杖用的。

过了没多久,我又听到了更骇人的消息,说她在羊街不服‘ 改造 ’,恶毒攻击‘中央文革’和‘伟大旗手’,因此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分子 ’的帽子,押回昆明。回昆明后,她被关在舞台底下。那里阴暗潮湿, 终日没有一丝光明。里面仅放着两条长凳, 晚上当床睡。加上日夜不停的审讯,杨丽坤的精神就被摧垮了,她的病加重了。 为了拯救杨丽坤,我们想起了敬爱的周总理,于是帮着大姐给周总理写了信。 通过北京的朋友帮助,信终于转到了周总理手中。 周总理在百忙中,立即指示云南要好好给杨丽坤治病。总理的指示下达到云南后, 那些帮派分子还叫嚷着‘决不给反革命施仁政!’他们连夜策划, 定下毒计, 第二天由他们派人‘陪’杨丽坤去云南精神病院检查, 想叫医院出个没有病的证明,再搞回团里批斗。 但是医院主持了正义,杨丽坤才得以留院治病。现在,经过交涉又把杨丽坤转到了湖南郴州治疗, 大姐正陪在那里。”

这悲惨的陈述使空气沉闷起来,杨丽坤这个名字已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我们沉默了好一阵,两人一声不吭, 一直是呆呆地望着墨蓝色的天空。


陈泽涛是个性急的人,说话快,走路快,办事的节奏更快。几天后,他就给我拿来了好几张杨丽坤的相片。

“看,我把大姐她们以前给我的相片全拿来了。”他兴冲冲地说。我看着相片,其中有一张是杨丽坤同她大姐杨琴和妹妹小敏合拍的。相片中的杨丽坤剪着短发,穿着中式对襟棉衣。她抿着嘴,很自然地微笑着,显得善良、温厚、娴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一倚整个五官安排得很得体的脸庞,增添了无限的生气。说实话,我很喜欢这张相片。

“如果喜欢,你就拿着。”陈泽涛说,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想接受,但又觉得不妥。

“其实,我想把杨丽坤介绍给你,决不是贸然的。” 陈泽涛又说开了, “我觉得你们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比如说,善良、正直,更主要的是你们都有一颗为事业奋斗的心。我敢断定,你们在一起是会有很多共同语言的。”

接着,陈泽涛把大姐给他的信拿给我看。

“这是大姐最近给我的信,谈到了杨丽坤的近况和我说的这件事。”

我把大姐的信浏览了一遍,内容说的是杨丽坤的病已经痊愈,并要陈泽涛写信谈谈“那位同志”的详细情况。

“‘那位同志’是谁?”我问。

“就是你呀,因为你还没有点头,所以就用代号了。”陈泽涛说完爽朗地大笑起来。

杨丽坤那令人肠断的遭遇,使人敬佩的品格以及逗人喜爱的外貌,使我的心在慢慢地向她靠拢。我依稀地感到一种新的生活已在向我招手。

没几天,我突然接到家中急电,说是祖父病危,要我速回。行前,陈泽涛同我又详谈了一次,说他把我的情况详细地写给大姐后,她比较满意。

“你这次回沪正好可以同家里商量一下,”陈泽涛说,“回来后我们再合计合计,这几张相片你就带着。”

第二天,我便请了事假,动身回沪。我回到上海后,才知道“祖父病危”并不是真的。父亲要我回沪是要我解决个人问题。因为我是独苗,家里千方百计地想为我在上海找个对象,以便以后调回上海。


“这次人家介绍了一个很好的对象,是个厂医,我看了很不错”。父亲高兴地对我说。

我本想把杨丽坤的事同父母亲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要是杨丽坤戴着帽子的事让他们知道了,不知又要受到多大惊吓。这几年来,我那坎坷的遭遇已使他们焦虑不已。特别是父亲,一头乌发已为我增添了不少银丝,我不能再使他们担扰了。老人的意见总得要尊重一下,我同那位厂医在一个公园门口见了面。待介绍人离去后,我便对这位姑娘说,我在广东已有了对象,鉴于父命来碰一次头,万请她原谅。姑娘很体谅我的处境,我们愉快地分了手。

陈泽涛很快给我来了信,说是大姐就要回石家庄,小敏已来接替她陪杨丽坤。在她走之前,想见见我,并希望趁她在郴州之时安排我同杨丽坤见面。因此我假期未满就匆匆赶回凡口矿。当晚,我们聚在毛显述家里商量开了。毛显述是昆明工学院六二届的毕业生,遇事极为冷静。他的爱人李振尧是同校六三届的毕业生,他们夫妇俩待人的热情和诚挚是极为少见的。我们一批六六届的“老九”把他们视为大哥大嫂,凡有困难,他们必定尽力相助。

“大姐的意思是尽快把杨丽坤搞出来。”陈泽涛说,“自从周总理批示杨丽坤的问题后,歌舞团变换了手法。以前是不让治病,现在却是不让出院,想把她困死在医院里。即使出院,因为杨丽坤头上有帽子,他们还会采取什么监督措施的。我看干脆把杨丽坤偷偷地搞到我们矿里藏起来,让她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再说。”

“这个办法好,”李振尧随即附和,“就让杨丽坤住在我们这间房间里,我们住到后面的小间去。”

“你的意见呢,小唐?”毛显述问我。

“我也同意这样做,但是又很为难。”我说,“若有人中伤,我就有口难辩了。再说,对我满意的说法尽是大姐表的态,杨丽坤对我如何还不清楚。”

“用不着想得那么多,云南整人之狠我是了解的”。李振尧插话道,“先把杨丽坤搞出来再说,有什么后果我们大家一齐顶着。”

“别这么急,我的意见这么办。”毛显述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说,“小唐可以先去一次郴州,同杨丽坤见见面,另外就出院的事同大姐交换一下意见,顺便看看郴州那边的情况。如短期内不让出院,我们再去把杨丽坤悄悄地接到矿里来。”

大家同意了毛显述的方案。

第二天,我乘着矿里的载重卡车,在满天红霞的时候赶到韶关,接着又搭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顺利地朝郴州进发。

到郴州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多钟。出了车站,走不了几分钟,我见路的左侧有一家旅馆,门上方的墙上写着“郴州旅馆”四个字,我办完住宿手续后,马上给郴州精神病院挂电话。这里的电话没有号码,整个城市才一部总机,等了老半天,总算挂通。

“郴州精神病院吗?”
“是,什么事?”
“请叫一下杨丽坤的姐姐好吗?”
“你哪里?”
“我是她亲戚,广东来的。”
对方稍停了片刻,像在犹豫,过后说:“你等一下。”

没多会,电话里响起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喂,您是谁呀?”

我心想,声音这么好听,肯定是杨丽坤了。

 “我……我是唐凤楼,凡口来的。”

“是广东的凡口吧?”

“是,是的,您是……”

“我是杨丽坤的妹妹,您等一下。”

此次,话筒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的声音:

“你是凤楼吧,我是杨琴,杨丽坤的大姐。你现在哪儿?”声音很轻,听上去有点沙哑,但很亲切,凝重。

“我在车站附近的郴州旅馆。”

“好,那我就来,你别走开。”

“行,我就坐在旅馆门口等你。”

为了便于大姐辨认,我告诉她,我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穿着一套浅灰的的卡衣服,身边放着一只黑色的人造革手提包。

挂毕电话,我便来到旅馆门口。“杨丽坤会同大姐一起来吗?同她谈些什么呢?”我思索着,对即将发生的事充满了奇异的遐想,杨丽坤在云南,我在广东,如今竟跑到第三省--湖南省来“相亲”了。

蓦地,我发觉不远处有位五十左右的妇女正在注视着我。她两鬓斑白,端庄稳重,穿一身铁灰色的列宁装。那双大眼睛有着丰富的内涵。她给人的直觉很庄重,很有教养。不一会,她对我微笑起来。刹那间,我顿悟过来了,连忙站起身,几乎是同时,她叫了我一声“凤楼!”我叫了她一声“大姐!”

我和大姐面对面地站着,一见如故,像是阔别的亲人一般。

“旅馆租好了没有?”大姐边说着边打量着我,那一口云南普通话听起来很是亲切。

“租了,是个通铺,反正仅两夜。”我答道。

“你还没吃晚饭吧?”

我这才想起,我一整天还未曾有东西下肚呢。我们于是一起到不远的郴州饭店吃晚饭。我们要了半斤饺子,挑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了下来。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大姐恳切地同我拉起家常来。“今天我把一些情况同你谈一下,丽坤明天来看你。” “她身体不好,还是我去看她吧。”

“不用,还是让她来看你。她这么说了,就要这么做,犟脾气。”

接着,大姐同我谈起了杨丽坤的一些往事以及她们家的一些情况。

“我们兄弟姐妹十二个,杨丽坤排行第九, 所以大家都叫她‘小九’。 小九自小沉默寡言,但爱动脑子。她个性很强,脾气犟得像头牛, 碰上不高兴的事,就独自坐着生闷气, 有时竟憋得鼻子里流出血来。 她这犟脾气使她……”大姐的喉咙像被什么梗住了,眼圈开始湿润。我凝视着大姐,这才注意到, 她那双和善的眼睛里,不知隐藏着多少令人泪下的艰辛和苦难! 她接着说:“小九心地善良, 从不和弟妹斗嘴,有什么好吃的总留着给弟妹吃。 她七八岁的时候就经常背着小敏山前山后地转着玩。我们的家乡在云南的磨黑,那地方山青水秀, 山坡上常常有孔雀觅食。小九领着村里的小孩观看,要是谁向孔雀扔了石头, 她就要生老半天的气。” “小九十岁的时候,二妹和二妹夫把她接到了昆明,留在他们身边生活、学习。二妹很早就参加了革命,那时她同二妹夫都在省委工作。二妹夫是当时的省委组织部长。这给小九的成长提供了极好的条件。小九进入新村的干部子弟学校后,品学兼优,很快就被大家推选为中队长。她酷爱书籍,二妹给的零用钱几乎全都用来买了书。……”

我们默默地吃着饺子,大姐没吃上几个就搁下了手中的筷子。

“大姐,怎么不吃了?”

“我来前已吃过一点东西了。你多吃点。”

我吃着饺子,耳边响着大姐那压抑的声音。

“二妹爱好文艺,工作之余常常带小九去看省歌舞团的演出。这样,省歌舞团便知道了小九,觉得她身材极好,五官端正,就动员二妹让小九进歌舞团当学员。二妹起初没同意,她见小九学习用功,很想培养她上大学。后来,在歌舞团的再三要求下还是同意了。二妹现在一提起此事就懊恨不已,对小九的遭遇又痛心,又内疚,说是她害了小九……”

二姐害了小九?这话从哪说起?人们已习惯了,在难以直言事物的本质时,就违心地否定自己。

服务员吆喝着要关门了。我同大姐走出饭店,慢慢地朝旅馆走去。

“有些事以后再慢慢地同你谈。陈泽涛已详细地介绍了你的情况,小九是满意的,她最讨厌没有事业心的年轻人,也憎恨满脑子金钱和地位的人。”大姐像有说不尽的话,很明显是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争取更多的了解。

“我得回医院了。郴州就这么一条街,很长,医院在西北方向,属于郊区。那里没有交通车,太晚不方便。”大姐说,“你也早点休息,明天早上八点钟,我们一起来看你。”

我很善于睡觉,就是发生天大的事,只要往床上一倒,便很快就能呼呼大睡,可是今晚睡不着了,大姐的形象总在眼前出现。她的脸上虽不多皱纹,却给人饱经风霜的感觉,眉宇间始终透着忧郁和哀伤。

过了半夜,我才慢慢地进人梦乡。

第二天,天色微明我就起了床。这个大通铺里,住的均是南来北去的过往旅客,此时除了我以外,已没有第二人。我步出旅馆,在沿街的摊上买了两块油饼权作早餐。七点半过后,我回到房里,大姐昨天曾关照,我们在房里见面。因为当地的人知道杨丽坤来治病后,都想见见她,而她又怕人围观,要我在旅馆里等她们来。

已近八点,偌大的房间里就我一人。我不时地看看表,注视着秒针一点一点地移动,耳边竟响起了手表的嘀嗒声。


“凤楼!”背后响起了一妇女的轻声叫唤。我回头 一看, 大姐微笑着站在门口。大姐身边的另外两个人不消说就是杨丽坤和小敏了。我连忙把她们让进屋里。这屋里单人床一张连一张,凳子却一张也没有。我们于是在床沿坐了下来。我同大姐坐在一边,杨丽坤和小敏坐在我们对面。趁大姐给我介绍的当儿,我打量了一下杨丽坤。天哪,她哪里还有一点演员的痕迹?她已不是想像中的杨丽坤了。往昔人们描绘她的美好词句已没一个能同她眼前的状况对得上号。她脸色灰黄,目光呆滞。因为药物反应的缘故,人比以前胖,基本上已无体形可言。一个外貌端丽、演技出众的演员竟被折磨得如此模样,我内心顿时充塞了一种难言的感情。我一下找不到话题,也不知说什么好。“九妹,凤楼是昨天下午到的。”大姐打破了沉默。

“知道了。”杨丽坤说,随后朝我看看, 莞尔一笑,“你在凡口工作是吗?”

“是,”我说,“我同陈泽涛在一起工作,都在采矿系统。他是井下风钻工,我是地面风钻工。”

“那你学的外语用不上了?”杨丽坤说,呆滞的目光里流露出替我惋惜的神色,“一个人吃点苦倒不怕,专业不对口最难过了。”

她的话更激起了我对她不幸遭遇的同情,自己的处境正如泥菩萨过河,反倒替我考虑起问题来了。然而,她的话也正点到我的愤懑处。

“这种情况不会长久的。”小敏在一旁插了进来。她同杨丽坤长得极像,只是个头稍高一些,她打着两根短辫,穿着朴素,肤色白里透红,看上去很像艺术院校的学生。大姐在一边看着杨丽坤,那神态就像一个年轻的妈妈注视着自己刚学步的小孩一般。她悄悄地给小敏使了个眼色,暗示小敏别谈此类问题。

“我看你演的《五朵金花》时,还是个小萝卜头呢。不过,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也感到那些过敏的问题会使人激动,随即把话题扯开。

杨丽坤听了竟笑了起来:“那时我也小,才十多岁,很不懂事,导演挑我演,我就演了。”说到电影,杨丽坤的大眼睛顿时有了光彩,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她那酷爱艺术的心跃然脸上。

“那时我很紧张,一直担心演不好。好在王导演很爱护我们,把戏说得很清楚。喔,如果换个人也会演得很好的。”

为了让我和杨丽坤单独在一起谈,大姐推说要上街去买点什么,便同小敏离去了。房间里就剩下了我们俩。此时,我们不再拘束,也没有一种是在谈恋爱的感觉,很像是同学在一起谈论志趣和爱好。

“听陈泽涛说,你很喜爱阅读文学作品。”

“那只是随便看看,”杨丽坤说,“我书读得太少了,自进歌舞团后就一直没有机会学习,只读了小学五年级,说出来你不笑话吧?”

“学历不一定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学识。‘师父领进门, 巧笨在个人’, 主要看个人的主观努力。”

“你看过《上尉的女儿》吗?”杨丽坤问我,显示出很大的兴趣。“看过,还是刚进大学时看的。”

“你喜欢小说里的哪个人物?”

“巴却乔夫。”

“不是巴却乔夫,是布加乔夫。”杨丽坤轻声地纠正我,“我也喜欢这个人物,他正直、勇敢,心地又好,普希金对他的描述不多,但给人的印象倒很深刻。”

我对杨丽坤的记性和见解,暗自佩服。

“为什么正直善良的人要做强盗?”杨丽坤突然问我。

“因为……”我极力地搜索着答案,“因为虚伪奸刁的人要当贵族,农奴社会就是这么样。”

杨丽坤一听又笑了,声音很甜润,奶声奶气的,使人感到了一种孩子的天真和纯朴。这时,大姐和小敏走了进来。

“九妹,你得回院了。”大姐温和地说。

杨丽坤听说站了起来。她看了看我,说:“你明天就得回矿吗?”

“是的,我只请了两天的假。”

杨丽坤和小敏走了,大姐还要留下来继续同我谈些事情。我把杨丽坤送到门口。“你到了韶关,还要再坐汽车吗?”杨丽坤问。

“还得坐一个半小时的长途汽车。”

“矿区的公路陡吗?”

“不陡,我们那里的矿山还算是平坦的。”

“云南的矿区,公路尽在山腰里绕,路又窄,常常发生翻车事故。”杨丽坤慢慢地说,“你路上还是小心点好。”

杨丽坤和小敏先走了。我站在门口,默默地凝望着杨丽坤那微胖的身影渐渐地远去。中午,我和大姐还是在郴州饭店吃的午饭。饭后,我们边漫步边聊天。“看来,小九对你真是有好感的。不然,她就不吭声了。”大姐说,“你以前没有见到过她,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多有神,而现在……”大姐说着,一下又难过起来,手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手绢。

“那伤心事别提了,能活下来就是好事了。”

我们谈着,谈着,不知不觉地回到了旅馆。大姐又换了话题,她的心绪很乱。我觉得,她既急于要被我了解,也急于要了解我。因此,她什么都要对我说,什么都要向我问。有时候,同一个问题会反复地谈上好几次。

“你对自己的工作有什么打算?”大姐问我。

“眼前的工作虽不对口,但终究还算能符合自己的志愿。当工人是我要求的。分去广州时,我很清楚,当时那种形势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到什么公社的中学里去当老师。而教书这行职业,是我暗地里发誓决不干的。我见够了大大小小的斗‘鬼’会,发觉了一条规律:凡挨批最凶、受害最惨的,总是那些勤勤恳恳地向学生灌输文化和学问的人。尽职的后果是挨整,谁心里能真正地想通?再说像我这样讲话不顾忌后果的性子,今天当老师,明天就可能做‘鬼’。”

大姐听后嘴动了一下,像是要笑,但忍住了。

“你是怎么当上了工人的?”大姐又问。

“噢,我是以一个相当革命的理由提出当工人的要求的。”这次轮到我要笑,“一种极左的理论认为,我们六六届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末代大学生,于是我对政工组的头头说,‘我受了修正主义的系统教育,同工人一起生活有助于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列宁说过,他身上有着知识分子的子弹。这更使我认识到了知识分子改造世界观的严重性和迫切性。’那头头找不出比我更革命的理由来说服我,于是同意了我的要求。”

“你对以后的工作有什么考虑呢?”

“以后总得有个政策的,再说在矿山工作可以积累生活素材,若可能,以后想搞点创作。”

大姐一听“创作”这两个字,脸部的肌肉猛地抽搐一下,随即插了进来:“要是有机会归口,搞搞科技翻译什么的,就莫动什么创作的念头啦!”


大姐说完,像在沉思什么。我也没有往下说。墙上的老式挂钟敲了十二下。

“你什么时候走,凤楼?”

“搭明天早上三点多钟的火车。”

“行,你现在就睡个午觉,我抽空给二妹写封信。”大姐想了一下说。

大姐的话像下命令似的,不容半点分辩。我倒在床上,没多会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近三点。大姐就坐在我对面的床上,正用手绢擦着汗,脸红红的,含笑看着我。那神情像是赶了远路刚回来似的。大姐见我醒来,显得很高兴。

“凤楼,你真能睡,我见你躺下没几分钟就睡着了,怪不得你身体这么好。”大姐一边擦汗,一边说,“我给你买好车票了。”大姐把车票递给我。“顺便给你买的,”大姐说:“明天我也要回石家庄了。小敏已来换我,不是等你,上星期我就走了。”

我洗过脸坐到床沿,大姐又同我谈起了杨丽坤,好像非得把几个月的话压缩在几小时内说完。

“小九最敬重奋发上进的人, 她自己的事业心就很强。 你不知道她刻苦练功的那个劲头!自十二岁进歌舞团后,数年如一日, 她总是最早到练功场, 最后一个提着水桶去洗澡房的。因此,她十四岁的时候,就担任了大型舞蹈领舞的角色。 大家只知道她能演戏, 其实她的舞跳得更好, 她的独舞《春江花月夜》把人都看迷了。 大姐的声音又开始近于哽咽

“小九对自己要求很严格,不好虚荣,特别是成名以后,仍保持朴素的本色,平常总爱穿土布的姊妹衫,一如既往,孜孜不倦地练功,踏踏实实地做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组织上给了她一张名演员的特供卡,但她自己从未受用过一次,不是给兄弟姊妹买了,就是给团里有困难的同志用了。就这样,还会受到如此的祸害!小敏也有点艺术天分,一个歌舞团想把她招去,我们坚决反对,已坑了小九,不能再坑掉小敏!”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我同大姐谈了我们商定的方案:如果歌舞团从中作梗,一个月内杨丽坤还出不了院,我同陈泽涛就来郴州把杨丽坤偷偷地接到凡口去。大姐听了立即表示同意,激动地说:“难为你们了!”

晚饭后,小敏陪着杨丽坤又来到我住的旅馆。我们愉快地谈了好一阵。八点多钟,我送她们回医院。我同杨丽坤在前,大姐和小敏随后。

“唐凤楼,你的专业可千万不能荒废掉。”杨丽坤又关切地谈起我的事,“你以后有没有希望归口搞自己的专业?”

我们见面才两趟,而关于我的工作和专业,她已说了不下五六次。

“我也说不上,明天的事谁能想得到?”我说,“矿山生活虽艰苦,但是,恰恰是在这里,倒使我树立了生活的信心,得到了温暖,也看到了希望。以后要是可能,我真想把这些可亲的人写出来。”

“你可不能搞那个东西。”杨丽坤急忙说,好像我就要调到文艺界似的,“文艺界里无情无义的人最多,你看我们团,团长李坚,人可好哩!她各方面关心我们,常常拿出一部分工资接济生活有些困难的演员。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这些人马上就起来揭发批判了,说是李坚用金钱腐蚀拉拢他们。”杨丽坤说着,眼睛瞪得圆圆的。这短短的两次接触,加深了我对杨丽坤的了解和印象,她的质朴使人难忘,她的受害令人同情,她的不幸催人泪下。

快到医院时,大姐叫我留步,要我回旅馆早点休息,因我凌晨还得赶火车,我们要分别了,借助着微弱的灯光,我注视着杨丽坤:上身是褪色泛白的劳动布两用衫,下身是咖啡色的布裤子,脚上穿的布鞋已打了疤、要是不说,谁也不知道她是个著名演员,更不会相信她就是夺得第二届亚洲电影节最佳女演员桂冠的杨丽坤! 杨丽坤也在注视着我,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诚实的大眼睛在不舍地同我道别。我刚欲转身离去,耳边响起了她那甜润的声音:“路上小心,有空请来信!”

我回矿的当天晚上, 毛显述和李振尧夫妇为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有用高价买来的黄羊肉、牛肉、鸡蛋以及一些时鲜的蔬菜。我们像一个和睦的家庭,围着桌子团团坐,边吃边谈。当我说到杨丽坤身体恢复很好时大家高兴得什么似的。


“小九对你怎么样?”陈泽涛问。

“还可以。”

  “看你这样子不仅仅是还可以吧?”陈泽涛说,“来,再干一杯!”

“得了,”李振尧连忙接上来,“你俩都少喝点,脸已红得像关公了,不会喝逞什么能?”

“我看,杨丽坤既然恢复得很好,就尽快把她接出来。”毛显述说。

“我也是这个意见,”李振尧说,“小陈木工手艺好,赶快做一张木床,要不然杨丽坤和小敏来了,连个床也没有。”

“行,明天就动手,一个星期完成。”陈泽涛说完又呵呵地笑了。

第二天开始,陈泽涛一下班就到毛显述家做木工活。木材都是毛显述的。他们两年前买了一些木材,准备自己做家具。他们家简陋得实在是不能再简陋了。八年前,他俩在矿山结婚时,那床是用几块木板在两条长凳上搁成的。现在还是那张破床。而为杨丽坤有张好床睡,他们挑了最好的木材送给我,陈泽涛为了设计一个好图样,则又不知咬断了几支铅笔。这种友谊同杨丽坤所说的那种“无情无义”该有多大的差别?

“杨丽坤来了,我要留她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我想,“让她从小人物的友谊中感受人间的温暖。”

两个多星期以后,小敏给我来信说,她的假期快到,三姐已从云南东川赶来换她。还说在她回唐山之前,准备来凡口一次,在接到信的第二天,小敏就到了我们矿,我们见面后的高兴劲自不消说。我们的话自然又是围绕着杨丽坤进行的。

“医院里已同意坤姐出院,准备下月初就同三姐来这里。”小敏说,“想在这儿住两个月,然后去石家庄大姐处。”“这里环境比较艰苦,不知她是否能够适应?”这你放心,我坤姐最吃得苦了,只是受不了气。”小敏说,“坤姐对你印象很好。在你之前,大姐的战友也给介绍过几个人,全是搞技术工作的,坤姐见后没同意。我来之前,坤姐再三叮嘱我,要我跟你说,千万别动什么搞创作的念头。唐哥,你睁开眼看看,搞创作的,哪个有好下场?”

“我说说而已,离发表的水平还差远哩!”

“我不这么看,对爱学习的人来说,成功有时往往是偶然的,一旦你发表了作品,要刹车也刹不住了。坤姐说,即使你以后搞不成翻译,一辈子当工人也不错。其实,我们家里都是这个意思。”

“我总觉得,一个奋发的人,即使挨了整,也要胜过混日子的人。”。“哎呀,你说得轻松,挨了整可是一辈子的事了。”

我见小敏的脸涨得通红,就不再同她争下去了。这质朴的姑娘同杨丽坤一样,也有着一颗善良的心。

“我这次来,是大姐临走前关照的。你去郴州时,她心情烦乱,好多要跟你谈的话都没有谈。”

接着,小敏谈了等杨丽坤来凡口后要忌讳的几件事。我印象最深的是:“莫跟坤姐提起二姐和二姐夫。”

据小敏说,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杨丽坤最爱戴二姐和二姐夫。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对杨丽坤有养育之恩,更主要的是二姐和二姐夫对党的忠诚和对工作的极端负责。解放前,他们长期转战在西南边疆的深山丛林、穷乡僻壤,为西南边疆的解放作了贡献。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五七年反右时,二姐夫竟被打成云南省最大的反党集团的头子,二姐也成了反党集团的成员,双双被戴上“右派”的帽子,下放到东川的一个小矿山劳动。一提起此事,杨丽坤就难过不已,在她目前的这种精神状态下,她已承受不了任何精神刺激了。

小敏在矿里住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便回唐山。

她走后不久,我们搞的展览馆正式对外开放,我便又重回到采石连,连里的办事员此时已调到采矿的哪个工区里当工区长了,办事员的工作就暂时由我代着。我万万没想到,这工作竟给我和杨丽坤的结合提供了一个绝不可少的保证,就如小说家构思情节时,留下的伏笔一般。 

一天,我发完工资,正欲给杨丽坤写信,电话铃响了。我拿起电话一听,是陈泽涛的声音。

“杨丽坤和她三姐来了!”

“真的吗?怎么不事先告诉一下?”

“是啊,我也是老毛的邻居打电话告诉我的,她们现在老毛家门口等着,你快去!”

“你在哪里?”

“我正在井下负二百八十米清水仓,我一下班就去。你先到老毛那里拿一下钥匙。”

我接完电话,向连长请了假,便快步向采矿五村跑去。刚跑进五村,我就看见一位个子高高的中年妇女在路边张望。她那双眼睛酷似杨丽坤,不消说,是三姐了。

“你是三姐吧?”我轻轻地问了一句。


“凤楼!”三姐那张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高兴地说:“本想先写信告诉你的,但我没料到医院这么快让她出院,如果写信,可能信还没有到,我们已来,所以就不写信了。”

我同三姐一起来到老毛家门口。 杨丽坤正坐在旅行袋上看着什么书。 我喊了一声:“小九!”杨丽坤猛地转过身来,满脸笑容。她看上去精神很好,脸色比在郴州我见到她时的那灰黄色略为红润了一些。她穿件中式棉袄,外罩暗紫红的旧外衣。

“老毛原准备把他的大房间让给你们,他同李振尧住到小间去的……”

“不行,”杨丽坤忙说,“这样不好,我们又不是住一天两天的,这样我也拘束”

“还是像小敏来时那样吧,”三姐说, “我们住在你的宿舍里, 你睡到你们连队
的工人那里去。”

我于是把她们的旅行袋扛在肩上,带她们去我的宿舍。

我房内空荡荡的,就一只箱子,一张床。墙上挂着特大的世界地图。靠窗有张破旧的写字台。睡我对面的采石工,除了床和床底下盛东西的硬纸箱外,更是一无所有。

“怪不得小敏来信说,你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三姐说。

“主要是东西少的缘故。”我说,“你们躺一会儿怎么样?”

“可以。九妹,你就躺一会儿吧。路上够累的了。”三姐说。

“不用,我精神挺好。”杨丽坤说。

“那我给你们煮年糕。”我说着拿出从上海带来的晒干了的年糕片,手忙脚乱地搞起来。

“凤楼,你做饭的用具有没有?”三姐忽然想起了什么。

“喏,这儿有只煤油炉,另外还有一只铝锅和一只炒菜的锅子。”我一面说,一面用目光搜索着我的一只鸡蛋的家当,“其余的东西很快就会有的。”

此时,采石连正巧下班。我找到跟我最要好的工人戴周,同他简略的谈了几句,他笑咪咪地走了。不多会,连里的年轻工人陆续给我拿来了菜刀、砧板、铲刀、钢精锅以及油盐酱醋之类,凡是煮饭烧菜的,一应俱全。这些小工人把东西一放就要离去。

“大家坐一会儿嘛!”杨丽坤说着坐到三姐身边,让出一张床来给大家坐,“坐呀,坐呀!”

大家你推我让,挤成一堆,谁都不肯坐,不一会便嘻嘻笑着一窝蜂地离去了。

“他们都刚从农村招来不久,很朴实,从头到脚散发着泥土的香味。”我说,“同他们在一起人要年轻了许多。无怪有人说,和朴实的人在一起,可以纯洁灵魂。”我在煤油炉上烧年糕,毛显述和陈泽涛赶来了。

“小九!你来了。”陈泽涛一见杨丽坤就连笑带嚷起来。他们三人谈起了昆明的往事。老毛把我拉到一边说“小唐,你这单身宿舍不方便,还是叫杨丽坤和三姐住到我那里去吧!”

“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杨丽坤也是这个意思。我们经常去你那里坐就是了。”

  “小唐,锅里烧的什么,开了。”陈泽涛冲着我说了句。

我随即给每人盛了一碗煮年糕。刚吃上一口, 陈泽铸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老兄,你这是哪一国的烹调方式?”

我其实也发觉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说,这晒得干巴巴的年糕片,在煮来吃之前须要泡上几个小时的。我们五个人中没一人嚼得动这像小石块似的年糕片。陈泽涛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我提出重煮一下,而杨丽坤却帮我说话了:“没关系,可以吃的。”她边说边用力嚼年糕,为了表示这年糕是“可以吃的”,嚼得面颊上的肌肉都抖动起来。

晚上,老毛夫妇作东,我们欢聚了一场。矿里的一些好朋友都来了,有知识分子,也有青、老年采石工。更因为杨丽坤来矿的消息不胫而走,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影迷和关心杨丽坤的群众,老毛的家里就同赶集一样热闹非凡。这里没有政治上的歧视和偏见,相反,每一点空间都洋溢着同情和关心,好像杨丽坤不是“现行反革命”,而是一个受到领袖接见,刚从北京归来的劳动模范。

待续……


   长按左边二维码关注 红色边疆荒友家园公众号

   点击下面阅读原文访问 红色边疆荒友家园网站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