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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贤:一座断碣残碑

一座断碣残碑作者:邓贤

那是1976年岁末的一天,边疆的火烧云浓得像化不开的血团,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营部:六连一个名叫黄XX的成都女知青失踪了。


黄XX是六连知青中比较出众的美女,她个子高挑,该有将近一米七吧(在四川女生中算得上鹤立鸡群),皮肤白皙,爱打扮爱漂亮,性格大胆言语泼辣,要是放在今天也许就是“超女”或者“超模”,再不济也够做个礼仪公关或者时代花瓶什么的。


越是禁欲时代,人们对于道德事件更是津津乐道,尤其是漂亮女孩的绯闻,谁叫你被人关注呢?两月前,该女生遭遇的一桩桃色传闻足令她名誉扫地。说的是女知青回家探亲,途中搭乘顺风车,后传出与司机发生关系(也就是当时的某种潜规则)。也有一种说法是诱骗失身。此事虽因证据不足未作组织处理,但是已经在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人们似乎更愿意相信“红颜祸水”的古训,女知青一夜之间被钉在社会道德的耻辱柱上。纸包不住火,这件事到底还是传到她的男友耳朵里,结果可想而知,那个男知青立即宣布与她断绝关系,女知青随后失踪。


当时营部正在开党委会,会议临时中断,我随同营长老阎,六连指导员老李立即赶往山上的六连驻地。


经了解,女知青是在头天夜里失踪的,此前有人看见她窗口的煤油灯一直亮了大半夜。另据牛厩岗哨报告,下半夜隐隐听见水坝方向有哭声,传说从前这一带山上常常闹鬼,所以他就把子弹顶上膛,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经过彻夜搜寻,有人在水库一侧的草丛中果然找到一双女式塑料底布鞋,还有一件女式外衣,经同寝室的女知青辨认,确认是失踪者黄XX的物品。


事情由此变得复杂起来。


按照推断,既然在水库边上找到遗留物,她应当是投水了,但是没有人相信女知青会选择自杀。老李当过兵,性情比较急躁,他一急说话就有些结巴。他说:那个女的,不是什么好、好货,还没有处、处分她,她自杀、杀什么?


人们不相信女知青投水自杀是有理由的,因为她是全营的游泳高手,曾在游泳比赛中夺得女子冠军,游泳冠军会把自己淹死么?


如果女知青没有躲进面前这座寒气袭人的水库下面,那么她究竟会跑到哪里去了呢?我们农场紧邻边境,只消一抬腿就出了国,国境对面就是蒋残匪活动猖獗的毒品王国金三角。如果黄XX同我们玩一个“金蝉脱壳”,制造一个自杀假象,然后抽身偷越国境去了外国, 那么事情就很严重了。知青叛国投敌当然是重大事故,弄不好还会惊动北京。


老阎决定立即向团部报警。


尽管各方都动员起来紧急搜寻,但是几天过去了,女知青仍然没有下落。


无奈之中,人们只好把视线重新投回到水库里。不管怎么说,在失踪者没有找到之前,谁也无法排除她投水自杀的可能性。连队赶制了一只竹筏子,组织许多会水的知青和老职工下水打捞,又动用各种打鱼的工具,从深水里捞上许多小鱼来。有经验的人说,随着库水搅动,泡胀的死人肯定会自动浮起来。可是当人们把库水搅得像一锅浑汤,又像篦头发一样在水里反复篦了若干遍,神秘的失踪者依然不见踪影。


营部经过慎重研究,决定开闸放水,因为只有排干库水才能彻底排除女知青自杀的疑点。


四连指导员老周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老周的表情和语气都十分冲动,他拦住我们大吼大叫,坚决反对开闸放水。老周反对放水当然有充足的理由,这座小水库积蓄的库水是山下水稻连队的命根子,眼看育秧在即,四连两千多亩水稻的栽种靠什么呢?不就指望这些宝贵的库水吗?谁放水谁就得对四连减产负责!


营长老阎是个五十多岁的山西老头,他早先被阎锡山抓了壮丁,打过抗战,也打过共产党,后来成了解放军俘虏,又调转枪口对准国民党,再后来就成了我们的营长。老阎愁眉不展地蹲在地上抽竹烟筒,足足抽了半个钟头,然后站起身来谁也不看地骂道:“我X 他娘!——放水!”


沉重的大铁闸被一根钢缆拖拽着,嘎嘎地呻吟着升起来,一股粗大的水瀑从闸门底下飞泄而出,沿着干涸的灌溉渠一路欢唱不是流向稻田而是白白流进了南宛河。老周伤心欲绝地望着来年的粮食白白流淌掉,一面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那个不见踪影的害人精,一面跌跌撞撞地滚下山去。


闸门继续升高,我望着慢慢下降的库水,心里不由得打个寒战。我既不愿意一个残酷的假设变成现实,也不愿意失踪女知青无休无止地跟我们玩捉迷藏,那么谜底究竟会怎样揭开来呢?


随着库底的石头和淤泥渐渐显露出来,有个眼尖的人低低惊叫起来:“啊——看那边!”


顺着他的手指,在距离堤坝大约几十米远的水面上,一绺黑色的头发漂浮上来。这些柔软的青丝若有若无,好象一缕水草随波逐流……


我的心往下一沉,空气顿时凝固起来。


随着库水继续跌落,一个身影渐渐从朦胧的水波中显露出来,她正是人们千呼万唤失踪多日的那个女知青。一时间天地之间异常安静,连山风也停止聒噪,女知青仿佛知道人们正在苦苦地寻找她,于是她慢慢从水中站立起来,然后拨开湖水向我们的眼睛里走来……


我看见,这个美丽的游泳冠军的确没有投水自杀,她是一步步走下水库的,从岸边向水中延续了二、三十米,随着脚步戛然而止,她就以这种傲岸的姿态站立在齐腰深的淤泥中,把自己变成一座永恒的雕像。


一瞬间,我的心脏被一种坚硬的东西击中了,痛彻肺腑。


虽然女知青近在咫尺,但我们已被两个世界分割开来,她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她屹立不倒的身体分明是有语言和温度的,那就是写在蓝天白云之间一排触目惊心的大字——


我是人!


许多知青开始大放悲声,我看见老李也流泪了,悲痛撕裂空气,在空旷的山沟里激起阵阵回音。我宁愿相信,此时人们是用眼泪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忏悔和祈求原谅的。


尸体解剖结果,女知青肺部未进水,她是被自己活活憋死的。


谜底揭晓,自杀事件的处理简单而迅速,女知青被埋葬在连队的胶林深处,一方小小的石碑成为她留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痕迹。下葬那天全连老幼均到场,她终于以自己的方式获得人们的尊重。


女知青自杀后不到一年,中国迎来了具有历史意义的高考改革,我考上大学离开边疆。再过一年,知青开始大返城,十年上山下乡运动划上句号。

这是一个属于知青年代的故事,尽管岁月的流水已经远去,历史早已翻开新的篇章,我不知道胶林深处那座小小的土坟是否还在,石碑是否已经风化,字迹是否可辨,但是我却再也无法忘记那座散发寒气的水库,还有屹立不倒的女知青。因为这座石碑已经深深地植入我的生命中,成为我们这代人共同的断碣残碑。

来源:作家邓贤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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