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说给大家的，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是一个女孩悲惨命运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我的记忆中沉睡已久，轻易不敢触动她，因为她的醒来必将会带来无比的心痛和苦涩的泪。

时光回归到公元一九七二年，春末夏初，兵团四十三团二十三连的全连指战员们，刚刚从紧张的大忙中解脱出来。夏锄未到，正是农业链中一个短暂的空闲。然而，由于我们连以养鹿为主，几百头梅花鹿、马鹿张口以待。因此，并不感到轻松仍旧在紧张的忙碌之中。­

随着夏季的到来，雨水也逐渐多了起来。这不，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直向大地扑来。蒙蒙的细雨，漫天柔和地飘落着，不紧不慢，天地间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水帘，如烟、如雾、如尘。细密的雨丝飘落在大地上，房屋、树木、青草都沐浴在一片细雨之中，犹如梦幻般的景色，一阵微风掠过，满带着泥土与青草的芳香。我们在欣赏雨中美景的同时，也在暗自庆幸，今天终于可以气停了。（当时兵团没有固定的休息日，因天气原因不能出工就称之为气停。）这不，刚刚吃过早饭连长便宣布：“除鹿圈人员以外，其余人员以排为单位组织学习。”

我们学习没多一会，就听见外边有人在喊着什么，紧接着又听见有人喊有人出事了。大家急急忙忙跑出室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着。只见离连队百米开外的变压器旁有人在挥手。

这时，指导员也出来了，大家一同跑了过去一看，变压器上趴着一个女孩，另一个女孩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呆若木鸡，两个装满野菜的筐翻倒在地。“有人触电了”，战士们反应过来就要上去救人。这时，指导员大喊一声：“有电”。一声有电惊醒了大家，雨中的一切物体都会导电，现在上去救人定会发生更大的悲剧。正当大家手足无措时，指导员拾起一根木棍打掉了变压器上方的保险掐断了电源。大家上前七手八脚的把女孩抬出了变压器的护栏，平放在地上。直到这时大家才看清，触电的是“秦芳”，一个北京来的知青，刚刚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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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秦芳”，全连没有不知道的。这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女孩，十分引人注目。十八岁，正是女孩含苞待放的花季年华。她，美丽极了，一头乌黑的秀发，鸭蛋形的脸庞。面色细腻红润，水灵灵的两个大眼睛，如同闪亮的墨玉。小巧的鼻子，配上两道弯弯的眉毛，形成优美的线条。一口洁白的牙齿，开口一笑，总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使得她在妩媚中又平添了几分调皮。修长的双腿，匀称的身材，周身上下无处不焕发出一股喷薄欲出的青春活力。如果说，把这个女孩比作鲜花，那么，她就是一株牡丹，雍容华贵、国色天香。

如今，这朵鲜花无助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乌黑的秀发被雨水打成丝丝缕缕。秀丽的脸庞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呈现出一种象牙般白色光泽。左额角，一道电火击伤的痕迹清晰可见。大伙围拢着，个个束手无策。连队卫生员早已惊慌失措乱了阵脚。求助电话早已打过去了，可是，团部离连队整整八里路，天又下着雨，医生何时才能到达，大家心急如焚但又无可奈何。在大家万分焦急的企盼中。医生终于姗姗迟来，此时，距出事已近一小时之久。在医生的指挥下大家把“秦芳”抬进了医务室。所有的战士都聚拢在屋外，雨仍然在有条不紊的下着，可大家似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既然是学习，“秦芳”怎会跑到变压器护栏内？“秦芳”班里的战士告诉大家，本周轮到她们班的副班长帮厨（每周一名副班长到食堂帮助做饭叫帮厨）食堂猪号的猪草没有了，为了快点打够猪草好参加学习，于是，“秦芳”自告奋勇地去和副班长一块割猪草。她们看见变压器护栏内的猪草十分茂盛，因此就忘记了危险进入了护栏内，在割草时发生了意外。又过去了近一个小时，医生终于走出了屋外，一看医生的脸色大家就知道了结果。一个美丽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过早的不幸夭折了。全连上下，所有人的心情和脸色都融入了当时的天气中。生命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已经五月中旬，气温越来越高。“秦芳”的父母远在北京，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最快也得三天以后才能到达。如何保存尸体又是一道难题，当时，别说连队，就是团部也没有冷冻设备。这时有人提出连队家属区有一口土井里面还有冰。于是，大家急忙派人去取冰，这边想办法安排尸体的存放地。仅有的几栋房舍屈指可数，只有饲料间的麦芽室因为夏天的到来而闲置。看来，也只好放在那里了。大家急急忙忙以最快的速度搭好了一个灵床，灵床下摆放着几筐刚刚取回来的碎冰。女孩安静的躺在那里，两道长长的睫毛紧紧地闭合在一起，如熟睡一般。白皙的面孔好像用大理石雕塑而成。

她是那样的温柔、恬静，早已失去了平日的活泼和调皮。一个鲜活的生命，顷刻之间就以一张雪白的床单与我们阴阳两隔。不忍再看下去急忙走出门外，望着门上紫红色的油漆大家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去年饲料间刚刚盖好，所有的门窗都刷成紫红色，大家十分反感。有人说：“这颜色像棺材”，于是就有好事者用粉笔在大门的上方写下了“阎王殿”三个字、在二道门上写下了“鬼门关”三个字、在麦芽室上写下了“太平间”三个字，当时大家一笑而过。有谁会想到今天我们的“秦芳”真的进了“阎王殿”、过了“鬼门关”、而安睡在"太平间"。巧合，如此地巧合，是一种叫人心痛欲碎的巧合。如果没有今天的事可能没有人会想起它来，可是今天却让大家清晰地回想起此事并且百思不得其解。

三天过去了，天空早已阳光灿烂，可是全连指战员的心情，仍旧深深地陷在一片阴霾之中，压得人似乎喘不过气来，而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随着“秦芳”老父亲的到来而更加达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程度。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见到心爱女儿的刹那，泪水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无声的滚滚而落。昏花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深深地绝望。此时此刻，任你是铁石心肠也不得不心碎。此情此景，不是任何笔墨所能加以描绘。人生三大不幸之一，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悲剧真实地上演了。

老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干，文革中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几个子女纷纷和老人划清了界限“革命”去了。只有小女儿依然守在老人的身边，可是又难逃上山下乡命运的安排，远离父母来到了北大荒。小女儿是老人唯一的精神支柱，如今这根支柱悄然而断。这种致命的打击，让年逾花甲的老人如何承受得了。在连队举行的追悼会上，全连上下个个泣不成声，都为失去这样一位好战友而悲痛万分。

老人已无力参加女儿的追悼会，写了一篇悼词由别人代念，悼词的开篇为：

字字血声声泪，怎能不催人泪下。我想就算是一具木偶此时此刻恐怕也要落泪心伤。“毛毛”，秦芳的乳名叫“毛毛”无人知晓，如今，一声“毛毛”又使大家记起另一件往事。

就在秦芳出事前一周，一头人工饲养的小鹿名字也叫“毛毛”，而且也电死在王芳出事的变压器上。又是一个巧合一个惊人的巧合，而且两件巧合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真有点令人匪夷所思。难道冥冥中命运早有安排。那么，我要诅咒上苍，你既然造就了这样一个美丽的生灵，又为何让她过早地离去。使得她的亲人、朋友以及战友伤心落泪。这真应了那句老话，自古红颜多薄命。假设没有那场小雨、如果那天不该她们帮厨、假如她们不去进入护栏内、或者连队如果有一名真正的医生，要是在小鹿“毛毛”死后引起连领导的足够重视，而采取安全措施，哪怕是护栏上加上一把锁，或者在大会上提醒大家一句，也许今天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苍翠的湖岗上又增添了一座新坟。

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孩就这样消失了，令人猝不及防。就好比一支优美的小提琴乐曲，刚刚拉完了序曲琴弦却突然崩断，余下的只有几声苦涩的噪音。

三十几年过去了，和你一同下乡的“知青”们早已“返城”而且已经为人父母，只有你孤单单的安睡在冰冷的胡岗。今天我又来到了你的墓前。小小的坟头早已淹没在一片荒草中。如果不是知情者恐怕没有人会知道你的存在。坟前的青松早已高大挺拔，青松下的你更加显得柔弱孤单。寒来暑往，如今有谁还会在清明时节把你看望，为你添上一把黄沙、烧上几张纸钱。松涛阵阵，涛音里我仿佛又听到你那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霞光灿烂，霞光里我仿佛又见到你那青春美丽的笑脸。你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你那张开的双臂似乎在做着无声的呐喊，这喊声，是在向世人述说着你对美好生活的无限眷恋，还有那，对命运安排的强烈不满，对死神的深深积怨。我们在这片热土上留下了青春和汗水，而你却是年轻宝贵的生命。

北国之春总是姗姗来迟，当江南水乡已是繁花似锦，而这里刚刚冰雪消融。向阳的枯草下，点点的嫩绿若隐若现。柳枝上，一串串鹅黄色的叶芽如同小姑娘般的羞涩，躲在芽苞里迟迟不肯露面。北国的四月末，麦播刚刚结束。大田播种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而水田整地则刚刚拉开序幕。严冬过后的阳光显得格外的温暖，大地复苏生机盎然。北国边陲兴凯湖畔的兵团四十三团的全体官兵，此时正处在一片井然有序的春播大忙之中。有谁能料到，一场灾难正在向我们悄悄的逼近。­

中午刚过，劳累了一上午的战士们正在午休。这时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着火了”。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战士们不约而同地冲出室外，向着火的方向望去。只见，正东方一股浓烟滚滚升腾。按方位判断，大约是在测绘钢标附近。距离我们连大约有二十公里的路程，距边境线十几公里。这火如果蔓延开来，向东，可能越过边界。向西，几百年形成的湖岗古树，以及湖岗上的所有连队，连同鹿场都将化为灰烬。不管向那个方向，后果都不堪设想。­

怎么办？“火场就是战场，火光就是命令，”在那个年代这句口号早已深入人心。没有片刻的迟疑，在指导员的带领下，我们拿起铁锹坐上回连队拉种子的拖拉机直奔火场而去。在机车的颠簸中，我们感觉到离火场越来越近了。是我们靠近了大火；还是大火靠近了我们，因为有树木的遮挡不得而知，心中只想快、快、快到火场。猛然间一股烟味飘来，我们知道那是树木和柴草燃烧的味道。火场真的近了。当拖拉机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我们终于看见了火光，并且传来了树木燃烧所发出的噼啪响声。大火在湖岗上肆虐，地上的枯枝败叶形成一片火海。百年古树在烈火中颤栗，发出痛苦的呻吟。此时此刻这火如同烧在战士们的身上，恨不得一步跨到火场。机车还未停稳，战士们就跳下机车，挥舞起手中的铁锹与烈火展开了殊死的搏斗。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们奋力扑救下湖岗上的火终于扑灭了。望着还在沼泽地里横行的大火，指战员们顾不得搽去脸上的汗水，掸一下身上的灰尘，甚至来不及看一下身上的伤口，就奔向了茫茫的沼泽。

四月末的沼泽，地表的冰雪已经融化成积水。浅处没膝、深处及腰，个别处没顶。枯草下一快快没有融化的冰凌，边缘如利刃一般，划在身上立刻就是一道血痕。面对这些，战士们没有一个退缩，毅然决然地跨入了水中。也只有当我们跨入水中的刹那，才知道什么叫冰冷刺骨。没走多远，有的战友就俩腿抽筋倒下了。指导员命令俩名战士护送返回湖岗，一个又一个战友倒下了，最后剩下我们十几名男女兵团战士，手拉着手，在指导员的带领下继续前进。早已麻木的双腿也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火头离我们越来越远，天色越来越暗。回望身后，湖岗已在视线中消失，只有那钢标还在暮色中孤独的耸立着。就在这时，指导员果断下令：“返回，一个拉着一个的手，谁也不许松开”。在指导员的带领下，我们十几个人迈着麻木的双腿向着湖岗方向艰难地迈进。天越来越暗了，引路的钢标消失在暮色中。这时我们才发现，不知何时天空已是阴云密布。不知是我们的壮举感动了老天，还是仁慈的上帝有意要帮我们灭火。下雨了，淅淅沥沥的春雨从天而降。雨点滴落在脸上、手上是温的，原来我们的身体在冰水中早已凉透­。

天色越来越暗，战士们的两条腿越来越重，一个战友倒下了两边的战友赶紧把他扶起来继续前进。“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不知是谁大声背诵起毛主席语录，大家齐声应和相互鼓励着奋力向前。就在黑暗即将把我们吞没的时候，十几盏明亮的灯光由湖岗射向我们，为我们指引方向。煞那间，一股暖流涌便全身，早已麻木的双腿似乎又有了前进的力量。十几盏灯光交相辉映，此时在我们眼中它胜过五彩缤纷的霓虹、美过节日礼花的绽放，因为它为我们点燃了生的希望。就在我们实在无法坚持的时候，湖岗踩在了我们的脚下。在岸上战友的帮助下，我们十几个冻得半僵的人回到了连队。战友们围拢过来，我们一个个被抬回了各自的寝室。食堂早已煮好了面条，熬好了姜汤。喝完了姜汤，勉强吃几口面条身体依然抖个不停，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身上盖了几床棉被仍觉不出丝毫的暖意。窗外的雨依然在下，雨丝敲打着门户、窗棂淅淅沥沥如泣如诉，搅得人心烦意乱，也似乎预示着将有什么更大的不幸发生。

在一个接一个的寒颤中，我熬过了漫长的一夜。清晨，当阳光又一次洒满大地的时候，我又恢复了青春的活力。就在我们庆幸的同时，一个噩耗传来，昨天的大火吞噬了七条年轻的生命。他们都不满二十岁，他们是在去往三十二连的途中发现的大火，在我们到达的时侯，他们已经进入了沼泽。过度的体力消耗，加上饥饿寒冷七条年轻的生命转瞬即逝，生命如此脆弱。当我们还未在惊愕中醒来，又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们一同而来的战友（已调别连任排长）失踪了。

战友们在极度不安和等待中度过了一天，当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我的战友仍然没有消息。团里决定各连抽调人员按指定区域进行寻找。上千人的队伍在沼泽中徘徊，一天无果、两天依旧。这时不知从哪个阴沟里传出了风言风语：什么这人根本没进火场，这人躲起来了，这人跑回家了……一句句恶毒的中伤冷过沼泽的冰水，利过沼泽的冰剑，这是对兵团战士的污蔑和诽谤，战士们个个义愤填膺心头滴血。我的战友，你到底身在何方？问苍天，苍天无语；问大地，大地无声。走在茫茫的沼泽地里，我多么希望我的战友向我走来，说一句;“我还活着”。我甚至真的希望你躲在老乡家，逃过这场浩劫。我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我们对你的了解。三天过去了，战友生还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连队，面对可口的饭菜难以下咽。每个人的心中都压着一块千斤巨石，都在盼望战友生还。这时连长走进了食堂，战士们不约而同地向他投去希冀的目光。当老连长含着热泪告诉大家：“人找到了，已经牺牲。”静，死一般的沉寂，整个屋里没有一点声响。猛然间爆发出一片哭声。这哭声，如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这哭声，有悲痛、有委屈、有不平，我的战友你用年轻的生命给一些蝇营狗苟的小人们一记响亮的耳光，为兵团战士争得了荣誉，为家乡父老争光，你的战友都为你感到自豪。

我的战友，是什么力量使你进入了沼泽十几里路？这是常人想都不敢想。而你不仅做到了而且还打出了十几米宽五十米长的防火道。是信念，是一种坚定的信念。就如同刘胡兰面对敌人的铡刀、黄继光面对敌人的抢眼同样是一种坚定的信念。在这种信念的驱动下，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都将毫无畏惧勇往直前。

阳光不再明媚、涛声不再悦耳，全团官兵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为悼念我们英年早逝的英雄。久久难以释怀。

时光荏苒，三十九个春秋匆匆而过。如今我伫立在战友的墓前，萋萋芳草下的一捧黄沙，一块小小的墓碑。墓碑镌刻着你的名字：“包立军”，如今戴在你头上的光环早已暗淡，这;就是你路过人间的唯一见证。此时此刻，我心潮起伏如滚滚的湖水久久不能平静。假如，我们当时在指导员的带领下再向前多走一里半里。那么，我或者我的其他战友就有可能 与你作伴，死神在夺去你年轻生命的同时也与我们擦肩而过。在这里我真想问一句：“我的战友，当你冲向火海的刹那你是义无反顾，然而当生命即将离去，生还无望时你后悔吗？面对死亡你留恋吗？你可曾想念你的父母、你的亲人、以及你的战友吗？” 这一点我不得而知，我的拙笔也不敢妄下。假如没有那场大火，那么你将会和我们一样，拥有自己的妻子儿女，拥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然而，世上没有假如，历史就是这样无情，它只能与现实对话。对于过去，都称之为——曾经。

我亲爱的战友，你如同一只美丽的蝴蝶，在夏天里蹁跹起舞，而在秋天的风雨中悄然落地，散尽了一生的辉煌。这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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