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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不敢哭!

诸炳兴 老知青家园 2020-10-03

【我当知青哪些事】
那夜,我不敢哭!

作者: 诸炳兴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我爷爷被定为资本家,爸爸打成了反革命,我中学毕业,学校关门,无书可念,在反动的血统论的魔咒下,我也便成了“老子反动儿混蛋”。从此,在那形“左”实右的反动血统论横行下。无数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无数政治背景有点儿“污点”的家庭,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歧视、排斥和打击。


我自幼学油画,怀着对领袖的无限热爱,刚走出校门就被许多单位请去画“红海洋”,画伟大领袖毛主席像。在那年代,象我这种出身“两代黑”的子女,如画得稍有不慎,那一定会给整个家庭带来灭顶之灾。真的要冒着十万分政治危险,母亲总说我吃了豹子胆了,全家人时时为我提心吊胆。


1970年,是我家深处灾难的一年,这年年末63岁的奶奶突然患上了急性白血病,那时医学落后,只有输血,才能维持生命,每月花费上千元,这对全家来讲,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全家人不吃不喝也不可能支付。家里值钱的东西文化大革命中,已被红卫兵几次挖地三尺的抄家, 差不多已清锅冷灶了,就连母亲陪嫁的首饰也已被红卫兵手抄得一贫如洗,就是借钱也难上之难了。为了让奶奶安逸地度过最后这段人生之路。另外,又怕我在外画毛主席像出意外,父亲与叔叔们商量,说我从小懂事,又耐心,决定让我去医院陪伴服侍奶奶。


在陪奶奶的三个多月的日日夜夜,让我亲眼目睹了“两代黑”家庭的悲惨境遇,给我心灵带来的严重创伤。见到了12岁当学徒被定为“资本家”的爷爷和被无故打成莫须有“反革命”的父亲,他们在妻子与母亲,在病危之时也不准守候在亲人身旁;家里人四处借钱,但因“两代黑”而惨遭白眼;亲眼看到共产党员的大姑父从大衣内掏出还温热的几十元钱,偷偷地塞到我手里, 小声地让我叫医生再给他的岳母能输两次血浆……。


在离开学校,走向社会后,我一想到起这些,心如刀割, 这都是由于“老子反动儿混蛋” 的“血统论”的缘故,让我认识到:只有与“黑色家庭”划清界线,才能有自己的“光明”前途……。


1968年,75岁的毛泽东发表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由此,一场与文化大革命相伴相随、同样是史无前例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达到了最高潮。在偏僻的远方,上山下乡运动成为一群年轻人在劫难逃的命运,对出身不好的青年,更是一条'光明之道'。


香港凤凰卫视著名主持人陈晓楠,在纪录片《滚滚红尘 中国知青民间记忆》节目组在采访我时说:你们是误生的一代,是误生的一群人!你们恰好降生在了一个不应该的时间,不应该的地点,恰好降生在了那样一段不应该的岁月。自降生之日起,你们就因着家庭的背景不同被划分出了不同的阶级,虽然实际上最终无论是出自哪里,但上山下乡仍旧成为你们共同的宿命。

那时画毛主席像

1971年初,那时,我已在单位画广告搞宣传工作,每月有很可观的工资收入,这在当年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中是令人羡慕的。但是像我这种人,在那讲出身,讲政治的年代里,想要当兵、入党、提干是不可能的事,你是“两代黑”的'黑后代',“五类分子”两代都是你家里,为了摆脱家庭出身在心底投下的阴影,我决心与这“两代黑”家庭,在政治上划清界限,我心想:我与父亲虽然是父子关系,但要上进,那政治上要与父辈脫离父子关系。我也不要再受政治上的压迫、歧视。


我一定要与“两代黑”家庭划清界限,分道扬镳。为了脱离父子关系,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工作单位,报名参加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我选择去兵团,是因为有了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希望。报名后,招兵的解放军对我说:你出身不好,要表示一下“决心”,于是,我用刀片划开右手食指,写下了一封与反革命父亲断绝关系的《血书》!(这份《血书》至今还存放在我的《档案》里)。


经过兵团招兵组的严格审査,我终于收到了这张被录取的《喜报》,父亲如获至宝,马上去买个了镜框,把我的入伍《喜报》挂在我们家最醒目的大客堂中间,他高兴地对我说:“儿子,这是我们家最大的荣誉!”是啊,那时我们全家没有一个团员,没人当兵,没人提干,没人上大学,最大的“荣誉”---是我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生产建设兵团”,这让全家人感到无尚光荣。


我离家那天,父亲还正在接受革委会的监督审查,他是没有资格为我送行的。因为我成了“军人”,但他很矛盾,他含着泪,用力拍打着我的肩膀,深情地对我说:儿子,你是为了我,要离家远走了,我做父亲的对不起你呀!这话音刚落,母亲突然失声大哭起来,使在场送行的人都哭成了一团。午饭后,我胸前戴着大红花,在喧闹的锣鼓声催促中,与家人一一告别,这时,我转身,已见不到父亲身影,我问家里人,父亲去哪里了?找了半天,正躲在门后抱头痛哭……。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他也有七情六欲啊……。


后来,我坐火车离开上海时,那一幕一直定格在脑海中,一路上跟随着我的回忆,在我眼前展现。在版纳的那些日子里,无数次在梦中,重复上演着那个悲痛欲绝的镜头……。

再见了,上海 !

当火车拉响长长的汽笛声,车身开动摇晃的第一个瞬间,来送行的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母和兄弟姐妹,同学与伙伴,他们与车上的孩子们就像同时被扳动了情感的阀门,真如生死离别,此起彼伏地哭成一片,真如殡仪馆里与死者告别……。


这时,喇叭里仍旧放着激昂的送行曲“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上海火车北站,周围仍旧是红旗招展。虽然这一幕已经无数次的被艺术作品呈现,可是我相信,没有亲自置身于那悲情和豪情的海洋当中,对那一切,仍然很难真正体会。只有离开过上海,经历过那惊心动魄场景的知青们才有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为了证实我对伟大领袖的忠心赤胆,我捧着一幅自己画的毛主席油画像去的,这是我临别上海时,不分昼夜,亲手画的。我从上车就一直像祖宗一样用双手捧着,我把它带到兵团去,我一直想证实自己是积极的,我要上进的。我一定会听他老人家的话的,你看毛主席像我都画了,我将天天看着他,永远听他的话……。

装载知青的汽车

火车到了昆明,接着换乘卡车,记得我们这知青专列,換成了卡车车队。那时,满载知青的汽车,前面是一辆解放牌汽车,后面带一个拖斗,上面盖着篷布。车箱里无坐位,里面装着横七竖八的男女知青,拖斗里装着行李。上海知青与四川知青完全不一样,他们有很多行李,有的甚至还有樟朩箱、洗澡盆、家具。


昆洛公路上六十多辆大卡车,排得整整齐齐,浩浩荡荡的,前面看不到头,后面见不到尾,在大山间盘旋。这时候,知青们热血沸腾,象满车灿烂的山花,清纯的可想而知,大家唱着、嚷着、叫着,我们就要奔赴边疆部队啦……。


选择去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大多是除了饱含这一腔革命激情之外,还饱含着一腔对边疆很有神秘感的旖旎风光,对一幅幅绿色的画面的一种热望。那是“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吸引着我们。当来到的时候,边疆并没有让我们失望,边疆的确有着诗情画意的一幅幅画面迎接了我们,当车队经过蜿蜒而过的澜沧江时,这里到处是一片浓绿,一座座具有浓厚傣族建筑风格的佛寺,挂映于绿荫丛林和奇花异草之中,密林里寨子与缅寺、佛塔和传统的傣家吊脚楼。楼前楼后椰子、槟榔、芒果、油棕和香蕉、木瓜等。年轻人又沸腾起来了,大家望着眼前惊奇的景色,一派迷人的热带自然风光,忘却了一切……。


运载知青的车从火车到汽车, 从汽车到拖拉机, 从拖拉机到马车,车越坐越差,路越走越险。我们那个卡车,把我们从昆明送到了位于景洪边缘的营部,我们还算幸运,又用柴油车从营部送到连队。我听驾驶员讲,这辆“嘎斯”汽车抗美援朝时是烧炭的,后来改装成柴油车,那车发动起来会浑身颤抖,发动机'轰轰'巨响,我们在驾驶室讲话都提高着嗓门,还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车在颠簸不平的山路上“扭着秧歌舞”向前爬行着, 我把头伸向窗外, 路边是万丈深渊, 吓得心惊肉跳,我象乌龟似缩进脑袋,抓住车门,浑身颤抖,心想,稍有不测,滴嗒一秒,可就彻底完蛋了。


西边蛋黄色的晚霞渐渐变淡了,隐约见到缕缕炊烟飘渺在天空,远处山坡、屋顶、橡胶林、树叶上橙黄色的余晖也逐渐消失。


夜幕降临了, 汽车打开大灯, 灯光跟随汽车颠覆,肆无忌惮的时高时低, 忽左忽右,山边的树林里吹来阵阵凉风, 站在车箱上的姑娘们,随着车的颠簸尖叫着,渐渐地叫声越来越小了,有女孩感到有些凉意,试图从行李中取出秋衣,可车箱里连人都无法站稳,一切都成为徒劳。她们互相拥挤在一堆, 抱团取暖着,山沟里除了“轰轰”的汽车引擎声外,车箱里已静得鸦雀无声,寂寞深宫……。


突然,前方见到一点亮光,驾驶员说这就是我们的连队,连队在三面环山的 “夹皮沟”,整个连队黑压压一片,见到眼前的景象,大家呆若木鸡。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整个心都凉透了……。我想像当中的“兵团”是个部队,是个青年人的地方,有个像样的营房,眼前几间破旧的茅草房和星星点点的油灯, 除此什么都没有,从一位老职工提着马灯的微弱灯光看去,有些老职工还顶着光头,打着个赤膊,光着脚丫,穿着花短裤,拿着毛主席语录,喊着湖南音的普通话口号“席(热)烈欢迎几(知)识青年参加边疆建写(设)!”……。在热情地高喊着,全队的几十号男女老少,还有几条骨瘦如柴,旺旺直叫的狗狗,在两旁夹道欢迎着我们的到来……。


这时,车上几个女知青见到这凄凉的场面,都死不肯下车,有的死死抓住汽车护板,有的抱着自己的行李,声嘶力竭地叫着妈妈,顿时嚎啕大哭,说什么也不肯下车,有的死死抱着去年先来连队的上海女知青,象久别的亲人,救命似的乱喊着“阿姨”,男知青们也低着头,擦着泪,有气无力的搬着自己的行李,向着黄豆大的煤油灯光。走进连队分配的各自茅草房。每间草房内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屋內湿漉漉的地上还长着茅草,房间还没有床,床是四个毛竹搭起来,上面铺着竹排, 墙壁是透光的竹排,草房内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十六、七岁的大城市姑娘谁敢住下?她们谁也不敢脫衣睡觉,只能灭灯洗澡换衣。后来,我调侃这种洗澡叫“斯里兰卡”上海话“水里乱卡(擦)”。

知青住的茅草房

我的茅草房是在连队球场边水沟的对面,要过座小独木桥,我提着沉重的行李和装满油画颜料的画箱,黑灯瞎火,一不小心滑进了水流湍急的水沟,幸亏几个老职工急忙将我连人带行李从水中拖起。此时,浑身上下成了“落汤鸡”,本来几天的旅程,已弄得满身灰尘,蓬头垢面象个泥鬼,黑夜里脸上只露出那牙齿的洁白,我问身旁穿着黄军装的指导员,能否找地方让我去洗个澡,他却睁大眼望着我,一阵摇头,然后就哽咽了,一句话也没吐出口……。“连队哪来洗澡间?到山沟里去洗吧!”旁边有老职工笑着答我话。此时,我心乱如麻,我后悔不该问这话,我心想:我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不能有半点“小资产阶级”情调,生怕挨批,连忙给指导员解释,自己真的不知道,是无意的,请他原谅。指导员摇摇头,还是不讲话…….。


我洗好澡,走出山沟,耳边传来死人般的哭声。不知谁起了头,唱起了我们上海的沪剧《星星之火》里最悲惨的那个段子。顷刻,上海新老知青们不约而同地大声哭着、吼着、叫着“盼星星,盼月亮……妈妈啊,侬千万想法救救我,我情愿饿死在家乡……” 悲惨的歌声震天动地,这是知青们内心的发泄,这声音如同垂死挣扎,让人毛骨悚然,久久地在夹皮沟的山谷里回荡……。


也许是山沟千年的泉水把我浇醒了,一切都让我明白了:穿军装的黑皮张副团长动员我时在上海讲的那番话:什么兵团和部队是一样的,什么兵团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什么到兵团会留你在“政治部专搞宣传”,什么兵团不讲“成份论”……,统统是假话!我只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从此搁下画笔,拿起锄头,在“刀耕火种” 的原始劳动中,彻底改造“反动的资产阶级世界观”……。


凌晨了,山沟里起了一层晨雾,天变得更黑了,刚才听老职工说,过去曾有野豹子看见灯光会跑到球场上来,有人害怕了,吹熄了油灯……。


我还没丝毫疲倦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无语了,是失落还是……?,已无法说清。既来之,则安之吧。


我坐在油画箱上,看着自己被月亮光拖得长长的影子,似乎象魔鬼,失魂落魄,此刻我孤苦伶仃,心中充满惆怅,眼前一片渺茫,想着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奶奶;想着躲在门后边哭成泪人的父亲;想着要放下了十几年的画笔;想着那些解放军为什么骗我;想着从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我伸出双手,从微弱的月光里,眼望着拿画笔那稚嫩的手心,想着从此要握粗笨的锄把,我捶胸顿足, 顿时忍不住,泪如泉涌,止不住的泪水,湿透了洁白的衣襟,可不敢发出半点抽泣声……, 那夜, 我不敢哭!

作者知青时教老职工孩子画画

随后迎接我们的,就是颇为严峻的生存现实了。于是,诗情画意以最快的速度消失着,那些奋不顾身地投入到上山下乡汪洋大海当中去的知青们,迅速的感受到了沧海一粟的孤独,而当年天不怕地不怕的红卫兵小将们,也是在一刹那之间发现,我们在这个时代,被集体放逐。而那遥远美丽的边疆,那无限荣耀的兵团,也恰恰是在这个时候,成为了那些红色家庭出来的子女们要骄傲地证明自己,而黑色家庭出来的子女们要奋力洗刷自己,知青们所寻找到了一片穴的精神,开始与荒山野林抗争……。

知青的身躯和灵魂处境,记录着被这段历史所改变的种种的命运,被那片土地所赋予的种种的性情,知青是被那场运动所割裂的一代人的青春。

2014年12月11日于上海  

2004年香港凤凰卫视著名主持人陈晓楠(左)采访作者(右)时合影

附:视频:

【滚滚红尘】

中国知青民间记忆红土地篇(一) 

文章来源:知青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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