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知友【求人抱养黄永鸣】【老实巴交蒋顺】
求人抱养黄永鸣 作者：李想
1965年，我们江苏省如皋县的365名知识青年，集体插队到本地江心小岛长青沙的知青大队。
那时，我们韶华正当年。而今，两鬓染霜皆翁妪。不少知友却已撒手人寰，走向了天国。特撰文追忆往事，寄托哀思，缅怀走向天国的知友。
所谓晃板，就是在一截一尺长、半尺直径的圆木段上，放一块约二尺长的木板，人站在木板上，做出各种动作。由于圆木的滚动，木板的光滑，想在木板上活动，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而黄永鸣不仅能行，且很出色，因为他在如皋杂技团待过，他有这种技能。
黄永鸣中等身材，圆脸，细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地笑着，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带点娘娘腔的声调，加上女性化的慢柔动作，时不时还翘着兰花指，因而大家送他一个绰号：二姨妈。这个绰号虽然与“大姨妈”靠得很近，有点那个，但他听了并不生气，笑嘻嘻地认了。
刚下乡时，我们也没什么娱乐生活，每当黄永鸣表演晃板，都会围上很多人观看，一旦做到惊险动作，大家无不拍手叫好。他往往故意装出要跌倒的样子，吓得人大呼小叫着，此时，他就开心地直笑。他能在晃板上用一只手端平一碗水，不洒一滴。还能在晃板上吃饭、穿裤子、蹲下来打球、在打开的油纸伞上滚环等等，花样不少。
我们知青中很多人都试过，只要一站上动荡摇摆的木板，无不是大摔一跤，眼冒金星，狼狈不堪。结果不是皮肉有伤，就是瘸手跛脚。引得人大笑不已。
笑声，缓解了干完农活后的疲惫。
一看有人摔倒，黄永鸣就会耐心地教习，讲解着要领和关键。他让学习的人先扶着墙壁或桌子练习，接着再拄着木棍在空地上练习，时间长了，慢慢地就上了路。好多人还真学会了两手。但是，没有人能超越黄永鸣的水平，毕竟，他的功夫已经很深。
知青文艺演出轻骑队巡回六镇汇报演出时，曾想把晃板作为一个精彩节目推出。但大队领导没同意，原因是黄永鸣劳动表现太差。
论劳动表现，黄永鸣确实不尽人意。春天人乏力，夏天烈日晒，秋天虫子多，冬天寒风吹，这一年四季的确都有令黄永鸣不愿下田出工的理由。但是，人要吃饭，要生活，却又不能不挣劳动日养活自己，他只好勉强去干点轻巧的农活，一年下来够分粮草就行。
黄永鸣的家境并不好，不像有的知青，每个月都有父母提供零花钱。他要买牙膏肥皂之类，都得自己想办法，办法也是有的。他经常回家住上十天半月，再回长青沙时，就结余了一些饭票，他用这些饭票到食堂称米，再把米以黑市价卖掉，于是七拐八弯地就有了钱。那时，每月有五元钱就够零花开支。一斤粮票加一元钱，可以买二十只脆饼，能解馋几天。
黄永鸣除了怕劳动以外，还有一怕，就是怕洗衣服。其实当时许多男生都怕洗衣服，有不少人就请女生代劳。黄永鸣可没有什么零食讨女生欢心。所以他换下来的衣服会堆在角落里放上好多天，能带回家就带回家给妈妈洗，不在回家时间内，就等到快要没衣服换了，才匆匆忙忙、勉勉强强、马马虎虎、简简单单地洗一下。所以，全宿舍的知青，常常要闻他臭袜子的味道。有人急了，就将他的臭袜子扔到田里去。黄永鸣到处找不到后，只好再买袜子。这对于零花钱很紧张的黄永鸣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能让大家开心一乐的晃板表演艺术家、令人呕心的专利臭袜子生产者、害怕田间劳动又不得不干活养活自己的新式农民黄永鸣，就这样混着上山下乡的日子。
黄永鸣有一点值得称道，他从来没有与人红过脸，吵过嘴，打过架，没有与谁结过怨恨。
文革期间，许多知青莫名其妙地被揪了出来，成了不认也得认的“牛鬼蛇神”。也有人看中了黄永鸣，想整整他臭袜子“毒害”革命群众的反革命行为，请他住住牛棚，闻闻牛粪臭。
黄永鸣得知后，害怕得不知怎么好，整天像只老鼠似的，到处躲着人。后来，为讨好大家，他主动收集别人的脏衣服、臭袜子，洗得干干净净，再叠得整整齐齐，放别人床头上。
“文攻武卫”的头头，是黄永鸣城里老家的邻居，推说他就是人随便点，懒惰点，邋遢点，其余也没啥大错，就放过了他。
有惊无险，黄永鸣逃过一劫，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安然无恙。
下乡前，居委会干部动员时，曾对他许诺过，只要下乡两年三年，就可以回城安排工作。然而都好几年过去了，黄永鸣看不到回城的希望，不免很失望。
有一天，他突发奇想，用红碎砖，在食堂的青砖墙上，写下几行歪歪斜斜的字：
我叫黄永鸣，求城里好心人收养，能迁入户口就行。日后定报养育之恩。
黄永鸣启
此告示一出，知青们都来围观。有几名知青一合计，帮黄永鸣大加修改，重新出了一份妙趣横生的告示。如下：
本孩子名黄永鸣，昵称细鸣鸣，小小男生，年龄1岁多点，多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性格活泼，形象可爱。而且会走路认路，不会迷路惹麻烦。会说话叫爸爸妈妈，不会认错人。很乖觉，不随便吵闹。很懂事，不长时间哭鼻子。白天起床后不尿床，夜里睡着后不吃零食。能熬夜玩到大半夜，吃夜宵不讲究，馄饨、包子、汤圆、饺子都可。能懒觉睡到晌午后，决不会起身吃了早点和午饭再睡，可以节约两餐。冬天穿暖和就不怕冻，很坚强。夏天在树荫下就不怕晒，又能吃苦。爱干净，但为了节水，十天八天洗一次脸也可以。爱读书，但为了不乱花钱，没书阅读也不求强买。为了爸爸妈妈有面子，不穿破旧衣服。为了爸爸妈妈不被人轻视家穷，顿顿餐餐都要有肉有鱼……所以，本孩子缺点基本（这儿用“基本”一词）没有，优点可能（这儿用“可能”一词）很多。
现本孩子自愿求城里人领养，只要迁入户口就行。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因今生今世已经做人，无法改变。对不起新爸新妈！
黄永鸣小朋友牙牙学语自启
此告示一出，知青们观后无不捧腹大笑，在那些生活平淡无味的日子里，也算是一乐，奇文共赏析嘛。
有人便对黄永鸣说，如果你被人抱养了，我就送你一盒婴儿糕。接着，有说送奶嘴的，有说送玩具的，有说送童车的，有说送尿布的等等。更有人打趣地对他说，我家城里的邻居，是个单身小寡妇，才二十多岁，不想嫁人了。她没有生育，早想抱个孩子，你就给她抱养吧。有人立即接口道：这不错，小寡妇一定年轻漂亮，又有力气，白天抱着你到处玩耍，夜里带你上床睡觉，搂在怀中吻你。你哭了，就喂你奶吃。你尿尿了，就给你换尿布……
在场的人听了，哄堂大笑。
这件事，被大家传说了很长时间，越传话越多，情节更有趣，更荒唐。后来，竟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编成一部“评书”。每当夜间，大家躺在床上十分无聊时，就有人开讲《鸣鸣抱养记》。边讲边加油加醋地增添情节，甚至是些荒诞离奇的荤段子。夜夜乐此不疲，借以消磨时光，渡过慢慢长夜。
自己创作口头文学，确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而黄永鸣不但不生气，有时也帮着一同创作，乐在其中。
一个偌大的青年小伙子，衣食无依，竟然遍告天下，求人抱养，喜剧耶？悲剧耶？
文化大革命快要结束前，黄永鸣离开知青大队的愿望得以实现。不过不是回城，而是通关系，将户口迁徙到紧靠如城的邓元公社。这，总算能与城市挨边了。
然而，从知青大队迁出户口时，他遇上了麻烦。生产队长以他欠粮草钱为由，拒办手续。
黄永鸣说尽好话也没用，就差没跪下叫队长亲爷爷。
黄永鸣哭丧着脸一筹莫展。
此事被一名知青得知，他十分同情黄永鸣，就找队长，说可以从自己的劳动日中划拨部分给黄永鸣还粮草钱。
大事告成，黄永鸣千谢万谢这名知青，离开了长青沙。
“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从此，再也没有了黄永鸣的消息。
事隔多年，有一次，我在长途汽车站卖车票时，意外地与黄永鸣邂逅。听他说，大返城后他在邓元商业总店没干几年，就下岗了。现在一直为私营中巴客车拉客，赚点生活费，活得很艰辛。然而他在诉苦时，小眼睛一直眯成一条缝，脸上仍然堆着笑容。
直到去年，听说他已驾鹤西去。
我长长地叹息一声，打开《走向天国》的记事簿，用凝重的笔增添了一个名字：黄永鸣。
这个繁华喧嚣的人世间，黄永鸣来了，走过，去了。仿佛一片浮云，从天上飘过，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了永恒的虚无。是的，作为一名知青，他曾和全知青大队365名知青一起风光地戴过大红花，一起光荣地离乡别亲奔赴农业第一线，一起在农村大有作为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最后，只剩下了“最后”，别无所留。
中国的绰号文化可谓源远流长。取绰号讲究的是号如其人。蒋顺的绰号是根据他的外貌特征而取的。因为他人高马大，大手大脚，大家就叫他“大脚板”。说起他的脚来，真的是大得近尺，从来买不到鞋子穿，都是由他母亲手工做布鞋。
大脚板人大力气自然也大。刚到知青大队时，女生住砖壁瓦房，男生住芦壁草房。为了加盖瓦房，有船从砖瓦厂运来砖瓦，知青们得自已从船上卸下，再运到队里去。每块青砖一斤重，我们一次只能挑四五十块，跑一里地后运到目的地，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而大脚板则挑八九十块，面不改色，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得得得”地尘土飞扬。真令人钦羡不已。
大脚板干活从不耍奸卖刁，都是老老实实地干好干完。
打药水，不在半途倒掉。掰玉米，就算“辣棒儿”和“细假溜”也不丢在田里。拾棉花，没干过藏砖头充斤两的事。割麦子，身后一把一把整整齐齐地码着麦秸，割好的田里干干净净，麦穗没有一颗。秋播时密种，他做的田垅，平平整整，中间隆起馒头顶，一削水，十分耐看……真奇怪，大脚板好像是块天然的新式农民好材料。
大脚板最可称道之处是，是非分明。什么事可以干，什么事不可以干，他心里清楚得很。
生产队里有一块瓜田，到了西瓜成熟时，全队的人每天都有瓜分。炎热的夏天，能吃上色红汁多味甜的西瓜，确是快事一件。但是，却总有几个人打起了歪主意：夜间偷瓜。大脚板从不干这事，有人偷了瓜来分给他吃，他借口拉肚子，走开。
刚到长青沙那会儿，宿舍中都没什么家具，吃饭常常蹲在地上。有人就在夜间到一河之隔的农场去偷树，打成桌子、椅子、小凳。大脚板从来都是“按兵不动”，他把自带的箱子放在自带的方凳上，权当桌子，坐在床边吃饭或写信，直到离开长青沙，十多年如一日。
无政府思潮泛滥之际，全国掀起一股“打砸抢”的歪风。长青沙受其影响，有人看中了秋后芦滩上收割好了的芦苇，就哄抢而光。这些芦苇，是“刀夫子”顶着严寒，冒着风雪，一天只吃两顿，一根一根地割下，再捆好，码成长龙，等待运出去的。被人哄抢后，“刀夫子”的工钱当然没有了，而国家财产的损失更大。那时候，好像也没人敢出面过问此事，就是过问，也只是走走过场，不了了之。于是哄抢芦苇的事，连连发生。这种事，大脚板没有参加过一次。夜间，你抢你的芦苇，他睡他的觉。
知青大队与农场之间隔着一条大河，大队里就在河中放养了很多鱼。夏天，知青们在河里洗澡，鱼儿多得撞人。有人就想出坏点子。把晾晒棉花的花帘展开后浮在水面上，人在河中用双脚使劲拍水，掀起一股股浪花，受不住惊扰的鲢鱼就会跳出水来，纷纷落在花帘上，然后卷起花帘，满载而归。再取出两条鱼，到代销店换些佐料回来，几十条鱼也不放油，在食堂里煮成一大铁锅，人人都吃得撑破肚皮。凡路过的人，见者有份，都可以饱吃一顿，抹抹嘴走人。这种时候，无论捕鱼吃鱼，都看不到大脚板的身影。
看起来，大脚板好像是个冷冰冰的人，其实不然。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社会秩序归于正常。这时，知青有的迁徙走了，有的结婚成立了小家庭，有的回城干临时工，有的上调离开了。食堂只剩下寥寥几人就餐，无法维持，只好散伙。
生产队就给大家砌了小灶。
于是，我就和同住在江堤岸脚下的蒋顺，合伙吃饭。
论做饭，不是生就是焦为我的杰作。论做菜，不是淡就是咸为我的绝技。我真笨。
然而大脚板却是个人才。饭做得喷喷香，菜做得刮刮叫。
大自然的生存法则是优胜劣汰。当然，大脚板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做饭做菜的“专业户”，我呢，“失业”。不久，连洗碗涮锅都没我的事。他笑笑对我说：“你喜欢看看书写写字什么的，就多给你一点时间吧。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为了改善伙食，我们在第二年开春时，喂养了十多只小鸡。每天都是大脚板料理：喂食、喂水、捉虫子给它们吃、打扫鸡舍等等，他从不说一声苦。我呢，只有看着他干活的份儿。
夏天快要结束时，六只母鸡开始生蛋，平均每天都有三四只蛋可取。吃蛋时，各种做法，每天随意。吃不了的，可以送到小店去换油盐酱醋。这小日子，还真不赖。五只公鸡一直留到春节，他三我二，带回如皋家中。
年后不久，我们又捉了几只小鸭饲养。鸭子这种小东西性子很野，早晨出窝，常常晚上不思回家，仍然在河里淘食。我们得满世界的找它们，才能赶回家，这事多数也是蒋顺干。
待到母鸭生蛋时，那个美，别提多好。
长青沙的河道都是活水河，直通大江，所以水草茂盛，鱼虾蚌螺繁衍甚旺，可供鸭子吃的活食很多，所以鸭子养得都很肥，生的蛋个头大，屡屡还有双黄蛋。
鸡肥鸭壮，还真是农家的一大乐事。
第四年，我们的心更大了，开始养兔子。就在灶屋内的一角，用砖头砌了个一公尺的矮墙，圈了个两平米的地方，算是兔窝。
四只小白兔很是可爱。白白的绒毛，高高的耳朵，红红的眼睛，走路蹦蹦跳跳，吃东西三瓣嘴一动一动的。有事没事，我和大脚板总喜欢长时间的端详着这四个小家伙，怪好玩的。
有青草时，大脚板割些青草喂兔子吃。冬天没青草，就给吃胡萝卜，再辅以粮食精料。兔子长得很快。
到了过春节时，我和大脚板，每人都有鸡蛋、咸鸭蛋、杀了后风干的鸡、鸭，还有又肥又壮的兔子，一件件带回家，父母和弟妹们甭说有多高兴。在那个计划经济时代，这些东西难入寻常百姓家。
第五年，大脚板招工上调，分到海门肉联厂。我也到学校去做了民办教师。于是我和蒋顺的缘分就此尽了。分别时依依不舍。
此后，听说他和同去海门肉联厂的六队女知青结了婚，婚后幸福美满。其它，再也没有什么消息。直到他驾鹤而去，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失去了一个忠厚老实、勤劳谦和的好人，曾经是1700万知青中的一份子。
知友蒋顺，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李想，江苏省如皋市人，1942年生。1965年下乡插队，1979年返城。曾在《章回小说》、《今古传奇》、《影视艺术家》等杂志，及《花雨》《有狐》《榕树下》等文学网站发表中篇小说、长篇连载、电影文学剧本三十多部，计一百多万字。
文章来源“一壁残阳 ”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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