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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青春》留在延安的北京知青(一)

《记忆青春》
100个知青命运的写照
纪实:留在延安的北京知青(一)

作者:黑明

上世纪90年代,摄影师黑明行程三万多公里,寻找到百余名知青,拍摄了数百张照片,撰写了数十万字的日记,编撰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本书《走过青春》。书中的100位知青,命运各异,有的奋斗有成,有的回京后艰难谋生,有的留在了那片土地上默默过活,有的付出了年轻的生命……由于篇幅有限,当时使用的文字不足一半,成为黑明心中的遗憾。十几年过去了,2011年《记忆青春》出版,公开了他采访的全部日记,并补充了一些知青们现在的生存状态,他们的故事依旧在延续。

目 录
  • 于小娅爱了一个不该爱的山里人

  • 张观湘娶了一个逃荒来的河南人

  • 逃亡将近两年,我一直过着鸡狗不如的生活

  • 李守则被强制结扎

  • 王景芳的腰被压断了

  • 谈恋爱被判10年刑

于小娅爱了一个不该爱的山里人1995年1月29日 星期日 晴 直川

今天上午9点,李静带我去找知青,找到的第一户是住在宜川县城东头的于小娅家。于小娅是城关乡政府的一名普通干部,穿戴整洁,说话干脆利索。她的丈夫是一位纯朴的当地农民,看上去极其本分老实,两个孩子和父亲长得很像。于小娅问清我们的来意之后,她一边吸烟,一边向我讲起了她的经历和当年的遭遇。


于小娅1952年生于北京,1968年毕业于北京玉渊潭中学,同年来到宜川县集义镇西坡子村插队落户。在村里劳动,她深深地爱上一位已婚农村青年,最后,由于种种纠葛,她被捕入狱并判刑3年。1978年刑满释放回到村里继续她的农民生涯。1980年落实知青政策,于小娅终于成了县食品公司的一名合同工,职业是喂猪。随后她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为了竭力保护自己的人格尊严不再受到伤害,她勤奋学习、努力工作。1985年被评为县级先进工作者,199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令人刮目相看。于小娅说:“我现在光景过得很好,对这里的一切早就习惯了,只是房子小点,一家四口人一直住在16平米的办公室很不方便。”16平米对于一家4口人来说,确实挤了点儿,但这毕竟是她在黄土高原上属于自己的家。人生只要有了归宿,一切也就有奔头了,对于一个有过“污点”的人来说,于小娅恐怕只有面对现实。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尤其是在那个特殊的环境和背景下做人,恐怕每个人都很难预料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对于于小娅来说,她的爱究竟是错还是对,我现在很难判断,但在那个法律尚不健全的历史时期,每一个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公民都无处去讲理,只有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才使不少人缓慢地在肉体或精神上得到了解脱,甚至得到了国家下发的“平反通知书”。于小娅受到的是不是不公正待遇,今天我没有勇气去向她刨根问底,但我坚信她不属于坏人。只不过是爱的方式是否妥当,因为爱是她的权利。


我们聊了不到两个小时,于小娅说:“今天都腊月二十九了,明天就要过年了,我要去单位检查防火,不能和你聊了。”说完她便匆匆离去。由于她的丈夫不太善于表达,我们只好离开了于小娅的家。

张观湘娶了一个逃荒来的河南人1995年1月29日 星期日 晴

采访完于小娅,我们中午又骑自行车来到离县城10里路的郭硷村,在这里我们找到一名知青叫张观湘。当我们]走进他家的院子时,张观湘双手插在袖筒里看着我们说:“你们是谁?”此刻我真的不敢相信他是北京人,简直就和刚刚下地回来的村民没有什么两样。况且该过年了,大家都在忙着收拾窑洞和庭院准备过年,他家却没有半点过年的气象。我们一边进门,李静一边向他介绍说:“我是城里的,他是北京来的记者,他叫黑明,是专门来采访你的。”张观湘听后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在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装有白糖的罐头瓶子,然后取来另一个空着的罐头瓶子,沏了一杯白糖水递到我的手里。随后他又转过身去,用另一个瓶子给李静倒了一杯白开水,没有加糖,使我看到了他对我和李静的不同待遇。看着他的这一行为,我真的是又想笑又想哭,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们刚开始聊天,张观湘的女儿张娜却抱着肚子开始呻吟,我问她怎么啦。张观湘说:“不用管,她大早起来就说肚子疼,估计是没吃对。我问吃药了没有?张观湘说:“哪里来的药啊!”他一边说话,一边在镜框的背后取出一摞发票说:“这都是我看病花的钱。1989年到现在,已经五六年了,1600多块钱的药费一直不给我报销,哪有钱给她买药!家里连一颗药都没有!”我赶紧打开摄影包,取出几种常用的药品递给了他的女儿。


张观湘1950年出生,北京九十三中六/八届初中毕业生。在林区插队工作的二十多年里患上了严重的地方克山病。在林区,张观湘还收留了从河南逃荒来的霍桂玲做了妻子,一直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我问霍桂玲什么时候来的陕北,她说:“1962年毛主席要给苏联还账,全国人民没粮吃,饿死不少人,我就是那次一路要饭来的陕北。那时要饭根本没有目的,走到哪儿L算哪儿,最后来到这里就认识了张观湘,没想到和跟了要饭的差不多。”


要不是“困难时期”,霍桂玲的命运会完全不同。因为她1972年就考入了家乡的一所师范学校,在逃荒之前,她一直在当地教书。霍桂玲始终在埋怨张观湘,认为他没本事。她还说:“那时候我还谈过一个北京知青,比张观湘强多了,人家还是高干子弟。只是后来那人被招工去了西安,我不想连累人家,就嫁给了张观湘。”张观湘说:“什么高干啊!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他爸爸‘文革”的时候被打成了反革命,他妈妈是德胜门外修鞋的!你瞎扯什么啊!”霍桂玲说:“那人家现在也肯定比你强!你要是比人家强,那你为什么11年不回北京看老人!?”张观湘看了看霍桂玲低下了头,用手中的一根小树枝在地下划来划去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张观湘对着霍桂玲说:“不要再说难听话了,我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能把孩子拉扯大就算是烧高香了。说实在话,比起死了的知青,我算是幸福的。我们一起来宜川的知青有水淹死的,有窑洞塌死的,有拖拉机翻死的,有砍柴掉进沟里摔死的,还有病死的,这你又不是不知道。”霍桂玲说:你为什么不和好的比比!?”一句话说得张观湘哑口无言。尽管如此,霍桂玲还是不管不顾地埋怨张观湘太窝囊,并且不停地为我们讲述她家的艰难和痛苦。张观湘却坐在一旁不吭不响,看脸色,感觉到他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为了避免他们的矛盾进一步激化,我提出告辞,在走之前,我特意喝掉了张观湘为我沏的那杯白糖水。喝完之后,我发现张观湘在注视着我喝水的动作,他会不会觉得我如此大口地喝掉糖水太奢侈了?

逃亡将近两年,
我一直过着鸡狗不如的生活

1995年1月30日 星期一 晴 宜川

早饭后,我们来到宜川县公路段找到了双知青吕化南和龚秀玲夫妇。吕化南和龚秀玲给我的第一感觉就和当地人有所不同,除了他的气质和穿着不同,还有家里的陈列也不一样。在他家我第一次见到印有毛主席语录的大木箱子,箱子顶上还摆着一台彩色电视机和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透过柜子的玻璃,我还看见两瓶没有开封的红星二锅头,这似乎都有些北京的味道当吕化南得知我是特意从北京来采访知青时,显得极其热情,他赶忙让龚秀玲为我们沏了两杯从北京带回的茉莉花茶,并且端出北京出品的糖果直往我和李静手里塞。


吕化南1944年出生,比大部分知青都要大好几岁。当年,他从北京大学附中毕业后考上了技校,1966年技校毕业去工厂当了工人。由于旷工,被开除了公职,于是,他把插队当成了一次干载难逢的好机会。


1969年初,他毫不犹豫地离开北京,来到宜川|县骆驼塬生产队插队落户。塬上吃水困难,要到很远的地方用驴去驮水。平时洗脸、洗衣服几乎都是用积攒的雨水完成。这里的村民没有洗澡的习惯,晚上劳动回来不管多脏,最多也就舀半盆凉水用湿毛巾擦擦脸就算完事。随着环境的变化,时间一长,吕化南和知青们]也不惦记洗澡了,经常是出工回来填饱肚子就往被窝里钻。插队的第二年初,吕化南赶上一次招收民工的机会。为了吃饱肚子,他报名去铜川当了一名修铁路的民工,整天抡铁锤、背石头,虽然苦点,但终于能够吃饱饭了。在民工中吕化南的年龄算大的,他知识面广,知道的事情也多,所以民工们都非丰常敬重他,平时不少人都围着他转,大部分人都是为了听他讲故事。有一天,军代表突然怀疑吕化南“5·16”反革命分子,并决定夜间逮捕吕化南。没想到连长偷偷给他透露了风声,当晚还没等到军代表给民兵下命令,吕化南就连夜冒着大雪逃离了铜川l。正当民兵战土手握冲锋枪四处追捕的时候,他早已爬上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向延安方向逃去。第二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徒步百余里跑回了骆驼塬。天亮之前,他终于取到了自己的被褥和衣物,在村民还没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坐着一个艄工的猪皮筏子跨过了黄河。


从此,他成了一名四处流浪的“反革命”在逃犯。吕化南说:“逃亡将近两年,我一直过着鸡狗不如的生活。黄河那边归山西管辖,也很穷,几乎每个村里都有北京知青。我去了好几个知青组,他们都说村里的民兵比正规军还认真,而且都有枪,不可久留。为了避免被抓获,我不敢回北京,于是只好流浪在一些中小城市的街头,冒着随时被抓的危险在侯马、临汾一带的小饭馆吃别人的剩菜、剩饭。晚上没地方睡觉,经常是在路边的树阴下和一些偏僻的房沿下过夜。将近两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吃过一顿饱饭,简直是瘦得皮包骨头。但欣慰的是,他们通缉了我一年多的时间,竟然没能把把我抓住。第二年年底,风声小了,‘5·16”好像也不怎么提了,我背着自己的烂被褥和烂衣服又回到了骆驼塬。回到村里他们都以为我是出民工回来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我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后来这事不了了之,再没人来问我,也没来人抓我,等于是没事了。”


我开玩笑问他真的有过反革命行为吗?他说:“没有啊!我什么都没干过,也没说过。当时我和‘516’什么关系都没有,我怎么会是反革命分子呢?那年头特别乱,军代表说你是你就是,现行反革命被抓起来的多得是,就连枪毙也不算什么大事,人都习惯了。再说那时候根本就没有法,军代表的话经常就是最高法。其实军代表并不一定都是好人,他们说的也并不一定都是对的,有些军代表无论干什么坏事都没人敢说,没人敢管。”


其实现在来看,吕化南并没有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因为当时只是怀疑,而且没能抓住他就等于没能给他认定具体的罪状:所以当时吕化南等于是以一个盲流的身份在四处流浪,而不是以一个反革命分子在潜逃。不过对于那个特殊的年代来说,虽然他还没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就逃得无影无踪,但他的选择无疑是对的,在那个人心高度扭曲的疯狂年代,恐怕现在谁也想不到把吕化南抓起来将会是一个什么结局。因为那时候对于所谓的反革命分子来说,判刑坐牢、枪毙都是常有的事情。


今天,当吕化南说起这件事事的时候,尽管显得有些无奈,但他并没有过多地埋怨那个时代和某一个人,而是把那段苦难的日子当成了传奇经历讲给我听。


吕化南的爱人龚秀玲是北京香山中学六八届的初中毕业生,她那副高度近视的金边眼镜显得她很像一个知识分子。在县农业银行工作多年的龚秀玲除了对单位分房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再什么都没有说。她说:“1991年农行建起了一座家属楼,参加工作14年以上的职工都可以住进去,但行里领导说,‘你们是北京人,早晚得回北京,房子分给不够14年工龄的人住也是对的。就这样,把我们24年工龄的双知青排除在了外面,只好继续住在这间破破烂烂的小平房里。”


聊天结束后,我拿出相机准备给他们照相,但房子里实在是太黑了,李静只好回家给我拿来了他的碘马灯帮我补光。拍完照片还不到12点,本想再去一家,李静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说:“今天是年三十,要早点回家吃饭,因为晚上还要和全家人在一起吃年夜饭呢。”这时我才意识到了过年。当我们回到李静家的时候,刚刚从北京来的另外两个朋友段冰和王晓丹正在大门口帮助李静的老父亲贴对联。整个院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窑洞的窗户纸也换成了雪白透亮的麻纸,院子里的枣树上挂着几串待放的鞭炮,门窗上贴满了整整齐齐的剪纸和对联。李静的爱人在院里的灶台上炸着油糕,女儿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新衣服和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着跳皮筋,过年的氛围明显要比北京热烈。


晚上8点,八碗端上了饭桌。李静的哥哥从柜子里拿出两瓶高度西风酒说:“这是陕西最好的白酒,今天大家一定要喝好,白酒喝完再给你们喝啤酒。”在酒桌上,他们用各种理由劝酒,10分钟后一瓶白酒就喝光了。第二瓶打开,他们用一些地方游戏促使我们喝酒,不一会儿王晓丹就倒下了,随后段冰也躺在炕上迷糊不清。一小时后,我体内的酒精也开始发作,看见每个人都是两个头,好在几杯浓茶下去让我清醒了许多。晚上10点,李静打着手电筒把我护送到了办公室,给我生好火炉子他才回了家。


注:吕化南和龚秀玲已经退休回到北京。

李守则被强制结扎1995年2月6日 星期一 晴 延川

李守则和他的儿子

早饭后的9点,我乘坐公共汽车去了离县城9O里处的永坪镇找到一名知青。虽然这名知青在当地很有名,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因为他的背部略有残疾,所以当年在北京念书的时候,很多同学戏称他为“罗锅”。到陕北后,同学们依然称呼他罗锅,村民们自然也就跟着知青叫他罗锅。几十年过去了,他本人也慢慢地认可了罗锅这个名字,对他了解的人知道罗锅是他的外号,对他不了解的人,大多数都以为他姓罗,叫罗锅。陕北人把“罗锅”不叫“罗锅”,而是叫“背锅“。


到镇上后,我说找李守则,谁都不知道。找到道班进了院子我问一个出来倒脏水的中年妇女李守则住哪儿?她说:“没有这个人!”我说是一位北京知青。


她这才笑着说:“哦!你是不是找罗锅啊?罗锅是北京知青,好像姓李。”她指了一下第三孔窑洞说:“他在3号住。”当我敲开3号窑门的时候,开门的是一个孩子。进门后一个弯着腰的中年男子从炕上慢腾腾地下来,用浓重的陕北话问我:“你是卖什么的?”我开玩笑说:“卖照相机的。”他说:“没用,不要!”这时上前开门的男孩子问我:“卖不卖糖?”我说:“卖。”孩子大声喊道:“爸爸,我要吃糖!”此刻我顺手掏出一块巧克力塞到孩子手里,他赶忙撕开咬了一口便吐到地下高喊:“不是糖!”炕上的中年妇女骂道:“操心毒药把你孙子闹死!”我笑了,中年男子这才用普通话说了一句:“你们]不懂,人家给的是巧克力。”他看我没有走的意思,只好对我说:“坐下,喝水不喝?”我笑着说:“我不是卖照相机的,是专门来看你的。”他说:“那你是做什么的?”我向他说清楚我的身份时,他说:“没有什么成绩,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一个修路的工人。”我说:“你就说你是怎么修路的!”他说:“我管11公里路,修路没什么意思,不说了。”随后我们便开始了没有主题的聊天。


李守则,1949年生于北京,北京清华园中学六八届初中毕业生。由于家中人多条件差,当年自己写了一份三百多字的申请来到了延川县冯家坪公社插队落户。他和77名同学刚到村里不久,一名社员就叫他“盖老”,他问盖老是什么?另一名社员笑着解释说:“盖老就是有文化的人。”他赶忙说:“那我们家有好几个呢!"顿时在场的社员都笑了,李守则也意识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后来他才知道“盖老”是“戴绿帽子”的意思。


有一次上山劳动,他和别的知青开玩笑把叫他“盖老”的那个社员称之为“王八”,队长问:“什么是王八?”他们解释说:“王八就是爱劳动的人!”队长赶忙说:“那咱们村的男人都是!”在场的知青笑得肚子痛,李守则更是喜笑颜开,觉得这下给自己出了一口气。


李守则说:“陕北人朴实厚道,男女老少都爱开玩笑,其实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恶意。那时候上山劳动,他们骂我经常是笑着骂,有时他们骂我,我还直说谢谢!直到什么时候大家都笑了,我才明白他们是骂我。后来为了不被别人笑着骂,我就特意开始学陕北话,再后来竟然学得连北京话都不会说了。现在回到北京上街买东西,他们都以为我是外地人,根本不把我当北京人看。再说我也不适应北京了,每次回去都挨宰。不过很多年没有回去了。”


我们谈到家庭和婚姻的时候,李守则说:“第一个老婆为了便宜,拾揽了个寡妇。她的名字很好听,叫刘红兰,结婚后我领着她回了一趟北京,她很高兴。从北京回来的路上,她在太原见到了她年轻时那个相好的就把我扔下跑了,我找不到她,只好一个人回到陕北,又成了光棍汉。在我32岁那年,别人又给我介绍了黄河畔上来的高有梅,她比我小整整10岁,还是个初中毕业生。1980年国庆节,我们在一个小土窑里结了婚,当时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两床烂被子和一个锅、两个碗、两双筷子。晚上怕点灯费油,经常早早就睡了,想起那时候,真是活得特别惨。”


我问李守则今后还回北京吗?他说:“估计我这辈子回不去了,最早公路段招来17个北京知青,现在人家都回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了。”


坐在炕头上的高有梅一边纳鞋底一边插话说道:“一点手艺都没有,回北京吃什么?还不如乖乖地在这山沟旮旯里钻着,最起码饿不死。北京好是好,那是人家的北京,不是咱们们的北京,想也没用,还不如不想!再说死在哪儿不一样啊!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李守则看了看高有梅说:“就是,没本事回去也吃不上,不回去了。再说身体也不好,恐怕回去干体力活也没人要。”我问他身体怎么啦。他说:“生了3个孩子之后,让人家拉去强制结扎了,可能是没扎好,总出虚汗。”高有梅接着说:“他的结扎手术没做好,有后遗症,不能干苦力活儿了,所以道班领导照顾他看了大门。”


我问高有梅上不上班?她说:“我是合同工,道班给我分了11公里路段让我养护。有时孩子念书我顾不上去修路,经常还是罗锅一个人去修。罗锅老实本分,干什么都不胡来,就连县公路段的领导也经常在会上说罗锅是个好人,还让他当过好几次先进,每次开大会当官的都表扬他,在道班罗锅就和雷锋一样。


边聊天,我一边给他们拍照片,李有梅说:“你要是报道得能把我的一眼窑换成两眼窑就好了,我们家5口人一眼窑实在是住不开,这面土炕总共还不到4平米,住在一起很不方便。”我笑了笑,没敢承诺。


为了赶车回家,下午3点我便匆匆向他们告别,并去路边等车。出门时李守则对我说:“以后你再来找我,就说找罗锅,要不你说找李守则镇上没人知道是谁。”李有也在一旁补充道:“就是,就是,李守则是不出名,罗锅出名,说罗锅谁都知道。”


”傍晚,我回到家中,好几个同学在家中等着我,妈妈说人家早就来了。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正月里只要不来人就要喝酒,妈妈早已给他们摆好了一瓶西凤酒和几个凉菜,只是我没回家,他们还没有开始大喝。

王景芳的腰被压断了1995年2月11日 星期六 晴 延安

两周的探亲假就要到了,也该返程了。本来计划采访10个知青,但因好几年没有回家,总想陪着妈妈多住几天,因此没有完成计划。不过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这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完成的。就像妈妈所嘱咐的:“不要太累,下次回来再照吧!


前天是正月初十我的生日,妈妈特意为我包了饺子,因为她知道我最喜欢吃她包的饺子。昨天和妈妈告别时,她和往常一样,还是把我送出了很远,默默地擦着眼泪……妈妈经常说我离家最远,出差最多,还常常为我坐飞机坐车提心吊胆。


昨天来到甘谷驿油田有两个目的,一是看看在此工作的二哥,二是计划采访两名留在这里的北京知青。


甘谷驿油田曾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于我来说,也可以说是一个死里逃生的地方。记得有一年我和延长油矿管理局宣传部部长王保国先生在此采访,本来我已上车准备出发去井区,结果他让我下车去管理局所在地采访别的活动,于是我下车后,他上了那辆车。半小时后,那辆车翻进了深沟,车上的6个同事一下就有3位因公殉职,其中包括王保国部长。另外两个人成了重伤,并造成终身残疾。只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受了点皮外伤,有一次我在西安碰到这位小姑娘夸她命大福大,她说“黑哥,还是你的命最大啊!要不然你也下去了!”


发生在甘谷驿的这件事情虽然过去好几年了,但至今想起那个惨不忍睹的场面还是有些后怕。


上午7点50分,二哥带我赶在上班之前来到了老知青王景芳的办公室门前。二哥说王景芳是个工作狂,几乎每天都要去井场检查工作,平时很难抓住他。等到王景芳之后,由于他要去生产一线,因此,我们在他办公室进行了很简短的对话。


王景芳1949年生于北七京,北京海淀中学六八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到延川县文安驿公社袁家沟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1971年招工开始后,他被贫下中农推荐去了延长油矿成为一名石油工人。凭着年轻力壮,他先后干过烘炉、采油、钻井、修井等多个工种,先后获得陕西省劳动模范、全国石油系统学铁人标兵、团中央新长征突击手等多种称号。1986年这位钢筋铁骨的硬汉子因公致残,从此,压断腰椎的王景芳只好离开一线的岗位。凭着他的荣誉,后来被安排到油田机关工作。尽管他每天都是弯着腰走路,但大多数时间还是在野外检查工作。


王景芳说:“其实我最不喜欢在机关工作,我喜欢简单的人际关系,不希望活得那么复杂。可惜我受了重伤,没有资本去野外工作了。看来这辈子只有在机关混了。”


当今的社会,很多人是想方设法地进机关,而王景芳却留恋着他在野外工作的时光,对于一名全国石油战线的标兵来说,那些荣誉的确是用汗水换来的。


我和王景芳结束对话后,本想去找另外一名叫林岚的知青,结果王景芳说:“林岚回北京了。”真是不巧,所以下午临时决定来到延安,并打电话让西安的朋友帮我买好了返京的车票。晚上,独居延安宾馆。

谈恋爱被判10年刑1995年6月25日 晴 延安

上周四的飞机从北京回到延安,先是回家看妈妈,昨晚又赶到二哥所在的甘谷驿油田准备采访老知青林岚。


今天早晨7点,我还在睡觉,二哥便喊我快点起床。他说:“赶紧起,林岚正在楼下一个小摊上吃早点,要不然一会儿又抓不住他了!”不到10分钟我便跟二哥来到楼下,此刻,林岚和他的女儿正在一个小摊位上吃早饭。


林岚1952年生于北京,北京七十七中学六八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初,带着一种好奇心自愿来到延长县黑家堡公社黑家堡大队插队落户,刚到村里后,他和同学们积极投身于农业建设,梦想帮助村民早日实现共产主义。没想到自己的梦想很快就被无中生有的反革命和乱搞男女关系的罪名毁于一旦。


我们]的对话在一个很简陋的早点摊上就此展开,当林岚得知我是要了解他插队的情况时,他说:“我他妈的一提到插队就来气,就是因为插队毁了我的一生!要不然我他妈的绝对不会混到现在这个样子!”


看见林岚有些激动,于是我说了一句:“谈恋爱还犯法啊!”林岚说:“是啊!那时候他妈的什么都不让干!把人管得死死的!不要说谈恋爱,哪怕你和女生多说几句话,就有人管,特他妈操蛋!”


我问他具体是怎么回事。他说:“记得刚到村里不久,我就感觉自己和一个女同学很能合得来,时间不长我们就算是开始谈恋爱了。刚谈没几天,上级部门就派人找我们谈话,说不让我们谈恋爱。我很反感,觉得他们管得也太宽了,当时就和他们大吵了一场。那个女同学也没给他们]什么好听的,因为我们毕竟只是谈恋爱,而且都是自愿的,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我们的态度把那几个找我们谈话的干部给惹急了,他们临走时,其中一个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你小子够厉害,你等着!’我当时还真没把那小子说的话当回事。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县军管组就派来两个背枪的解放军,那会儿好像还没有武警,他们二话没说就用绳子把我捆起来了,当天就把我带到延长县关进了看守所。我以为关几天就没事了,结果好几个月都不放人。突然有一天通知我出号,刚开始我还以为放我,结果把我拉到县城最繁华的中心街召开全县公判大会,宣判我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乱搞男女关系,被判有期徒刑10年。你说讲理不讲理啊!哪有他妈这么判的!?宣判完之后,当着几千人的面,又把我在台子上狠狠地捆了一绳子,那天城里正好赶集,人山人海,宣判我是10年徒刑之后,主持人举起拳头高喊:打倒反革命分子林岚!结果台下所有的人都跟着喊口号,那时候的人真他妈听话,其实都是一帮赶集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就他妈跟着瞎喊。


“没几天就把我送到了延安姚家坡的劳改农场,在那里蹲了8年监狱之后,我才得到平反。提前两年释放回到村里之后,好几十个同学早就走光了。虽然给我恢复了知青名义,但我的名誉或多或少还是受到了一些损失。坐了8年监狱,村里的大部分人并不认为我是坏人,他们]看见我可怜,家家户户都叫我吃饭,当然也有不少人真以为我是坏人,不敢和我接触。”说到这里,刚烈的林岚流出了眼泪。


与此同时,我拿起相机便拍下林岚悲痛的一瞬,但他却对我说:“哭的照片不要用在书里,也不要发表,感觉不好。”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林岚接着说:“回来后,我的年龄也大了,想回北京,但又觉得自己的档案里已经有了污点不好回,所以就找了一个当地的结婚了。我老婆虽然是离过婚的,但我们结婚后一直过得不错。现在我有一儿一女,儿子的户口早就转回北京了,在北京念书,女儿还小,等以后有条件了,再想办法把她的户口也转回北京,因为我实在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留在这个伤心的地方。如果儿子能考上大学,那就不用发愁了,万一考不上大学,再过两年我给他买辆‘面的’,让他在北京跑出租,到时候我们老两口也回北京去住。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尤其是像我混到现在这份儿上,要求也不是太高,只要有口饭吃就可以了。”


我问他对现在的工作是否满意。他说:“1981年我被分配到延长县外贸公司工作,随后又通过一名同学把我调到油田工作。那时在劳改农场我学会了烧锅炉,来油田后一直还让我烧锅炉,收入还算可以,比在县里要强多了。不过这辈子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恋爱谈得太早了,等于是浪费了10年的青春,要不然我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即使当年考不上大学,回不了北京,也绝对不会一辈子烧锅炉!


我相信林岚的这些话,因为他是一个敢说敢干的人,也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我还听说他人缘很好,为人做事也很公道,主要是他来油田的时候岁数已经大了,也不好安排他当学徒了,要不然他一定会学个一技之长。


最后我问他当年的女朋友去哪儿了。他说:“我坐监狱回来之后,人家早就不在了,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估计是回北京了。她人很好,我很想念她,真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生活一辈子。”


8点半,林岚急着要去锅炉房接班,他说已经晚半小时了,所以我们的对话只持续了短短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尽管时间很短,但他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10点钟,我乘坐公共汽车来到延安东关汽车站,刚好赶上10点半开往黄陵县的长途汽车。延安到黄陵将近200公里,要翻越两座大山,我坐的长途汽车经过4个多小时的颠簸,又来到轩辕黄帝陵墓所在地黄陵县城,准备去上畛子劳改农场采访一名叫龚凤海的北京知青。


为了赶时间,下车后我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又上了一辆很破很脏的面包车。在两个多小时的缓慢行驶中,面包车不断停车上下客人,晚上7点多钟,才到达上畛子劳改农场的所在地店头镇。在小镇上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刀削面,我便开始向路人打听龚凤海。接近9点钟了,终于在一个劳教中队的值班室见到了龚凤海,看上去他又矮、又瘦、又黑,虽然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和帽徽的警服,但显得很是精干。


刚见到他的时候,他问我找他想看谁?我说谁也不看,就是来看你啊,当时他觉得很纳闷,原来他还以为我是找他帮忙探视犯人的家属。当他得知我是特地赶来看他这名老知青的时候,他显得很是热情。


聊了一会儿,他把我带到监狱旁的一个私人小旅馆找住处,本想自己单独住一个房间,但老板娘说没有房间了,只剩一个床位了。她还说招待所只有5个房间,每个房间4张床,每张床一晚上10块钱。交了10块钱之后,老板娘把我们直接带到了2号房间,房间显得很暗,地下扔着很多烟头和不少啤酒瓶子,墙上除了挂着一个很小的灯泡,再就是贴着一张公安局下发的治安告示。硬板床上铺着一块很破的凉席,上面扔着一床很脏的被子,整个房间充满了异常的味道,其中包括烟味儿、酒味儿,还有最难闻的臭脚丫子味儿。房间的3张床上分别躺着3个中年男人,龚凤海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都说是来看人的。我这才明白他们都是从外地来探视犯人的。把我安顿好之后粪凤海要走了,我问他住这里没事吧。他说没事,你放心吧。尽管他说没事,但我还是对这几个陌生人抱有一种怀疑态度,于是让龚凤海把我的摄影器材全部带回了他家。


赶了一天路本想洗个热水澡再睡,但这家招待所却不能洗澡,只是在院子里装了一个水龙头供客人洗脸刷牙。凑合洗洗回到房间后,他们3个还在拼命地抽烟和说话,我躺在床上一边记录这些流水账,一边听着他们在议论各自的家人和朋友被判刑的原因和刑期。听着他们的对话,总觉得他们和普通人不太一样,甚至或多或少有些紧张。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身无分文,睡吧,实在是太累了。



注:我先后采访过两次林岚,一次是夏天,一次是冬天。最近《走过青春》再版,本想给林岚送一本书作纪念,但没想到打电话给二哥,二哥却说:“林岚两年前就得病去世了。”我又问林岚的儿子是不是在北京?二哥说:“他儿子林小军当了几年兵之后,本来复员安排在了北京市公交汽车总公司当司机,但他从小在油田长大,北京人也不熟,所以后来又跑回了油田。小军回来后林崴给他买了一辆夏利车,一直在油田附近跑出租。最后觉得跑黑车不稳定,再加上北京的工作也丢了,林岚又在这边给小军重新办了当地户口,参加了油田内部的技校招生考试,毕业后分配到油田当了工程车司机,现在还是泵油车司机。小军现在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了,本来准备去年和一个农村姑娘结婚,结果林岚前年突然去世了,按本地习俗,小军去年不能结婚,所以直到今年才结婚。林岚的老婆还在油田,女儿还在上学,她们这辈子是不可能再回北京了。”

(待续……)
作者简介

黑明,现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出版有20余部表现中国当代社会的图文专著。举办过多次摄影作品展览。曾获中国摄影艺术金像奖、中国十佳摄影师、中国当代摄影师大奖、文明中国杰出摄影家、中国摄影五十年突出贡献摄影工作者等奖项和荣誉称号。2009年日本照相机株式会社等机构在“日本肯高国际双年度摄影大赛”中设立——“黑明奖”。

纪录片《走过青春》——  摄影师黑明
摘自:黑明影像《记忆青春——100个知青命运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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