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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夢》缅共游击战争中的中国知青

编者按

《殉夢》一书是大陆昆明知青李齐翔凭一己之力,历经千辛万苦、历时十余年时间,通过不懈努力采访了缅共知青约计七十二人,其中职务最高的是佤邦政府第二号人物保山知青李自如;从缅共的高层领导到普通一兵应有尽有,重走当年的旧战场而成的一部以第三人视野写就的缅共奋斗史。其中很多第一手资料都是第一次面世,信息来源绝对可靠真实;当然,也不排除其中夹杂着叙事人的个人感觉和情感。


千禧年,作者出境探视在缅甸佤邦政府做领导的知青同学,偶然得知,金三角著名的大毒枭坤沙集团,是由三名中国知青率部剿灭的,由于没有话语权,世界禁毒史上里程碑式的功勋,被缅甸军政府移花接木去了。这事深深触动了作者,缅共知青的历史得趁他们还健在的时候留下来。时不我待,作者扔下生计,鼠窜于金三角的崇山峻岭,中、缅、老、泰四国边境,内地城市,追寻他们的足迹,寻访散布在各地的军中知青,将他们各自的军中经历资料收集起来,汇总,交叉映正,反复修改、润色、补充,历时八年。一个门外汉,凭着知青情结的底气,从收集资料始,到写作,校对,印刷,发行,独脚戏。拒绝亲朋赞助,所有花费都是棺材板钱。书稿交多个出版社,遭到编辑的婉拒:“我们是戴着脚镣跳舞”。印证了军中知青的预言,“我们的书要面世,十年后再说”。二零一八年十二月是我们上山下乡五十周年纪念日,十八年又过去了,境内外的老三届知青都是古来稀左右的年纪。没有正式书号的书就是非法出版物,军中知青用生命、鲜血,青春铸就的历史非法?咽不下这口气。在一个中囯的框架下,拜托作者服务过的『波士顿新闻报』美籍台湾人主编,为『殉梦』注册到囯际书号,并在国家图书馆存档。书艰难面世,剿灭坤沙知青“三杰”己有两位辞世,书中人物有的驾鹤西去,『殉梦』空悲切。


本号摘选发布。

——钟诚

《殉夢》
缅共游击战争中的中国知青

作者:李齐翔目 录
  • 战地生死恋

  • 缅共知青的婚姻家庭

  • 战友情 骨肉亲

  • 黄粱梦醒 物是人非

  • 抢来兄弟骨灰回家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周围强敌环伺。在这种大背景下,数千中国知识青年偷越国境进入缅北,加入缅甸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在热带丛林中他们与缅军,蒋军残部,民族军交手,为了所属集团利益,又将坤沙贩毒集团缴灭。在长达二十年的缅共游击战争期间,先后牺牲了数百名中国知识青年。世事沧桑,国际共运已归于沉寂,缅共已经垮台,中缅两国又恢复了“胞波”情谊,军中知青们的命运,也随着形势的变化而跌宕起伏。本书以真人真事的纪实题材,将他们在缅北丛林中牺牲,奋斗,屈辱,抗争的过程,展现给今天的读者。书中记述了他们当年偷越国境的动机,追述了他们在残酷的游击战争中是如何英勇献身,绝境中如何拉响手榴弹自杀,冤屈中如何忍辱抗争,流落金三角后又如何艰难生存。同时也描述了硝烟中各种关系的亲情,并介绍了震惊境内外的知青暴动,另择他途的始末,与缅共垮台的前因后果。这一特殊环境中的知青,他们有着有别于国内知青群体的传奇经历,多年来备受各方关注,源于社会的开放进步,使他们用鲜血,青春铸就的历史,得以崭新的,不同于以往的,“伤痕”知青文学,展现出的,是一幅悲壮历史的画卷,令人读后“哀是之气顿消,少壮之心复起” 。

战地生死恋

大雨如注,并未使战场上热度稍减。 


阵地上转移下来的重伤知青已陷入深度昏迷,战地医护对这类重伤员是没有条件处理的,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包扎,然后转后方医院,又忙于照顾其他的伤员去了。他的担架放在泥地里,雨水淅沥地落在覆盖他的雨布上,而伤员没有一丝动静,他的同学,也是人民军战士的女友闻讯赶来,才看见他裹着浸透鲜血的头颅,没开口即泪流满面,当她知道他还活着,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她围着担架奔忙起来,对着医护担架民夫大声叫喊“他还没死,马上送他到后方医院,他还活着……”,她的叫喊声里仍掩饰不了其中的哭腔。战地上女性的声音有时比指挥员还有权威,她尖细的女声很快便产生效果,医护们又一次为她进行了检查,并向她说明,时间是挽救她生命的希望。四个民夫及一个人民军医护在她迭声催促声中匆匆上路。大雨使河水暴涨,冲毁了小河上的便桥,他们寻一处河宽水浅的河面,她把冲锋枪高举过头顶在前边探路,载着男知青的担架像生命之舟,在她的引导下,消失在雨帘中。 

泥泞的山路,漆黑的夜,她挎着冲锋枪扶着担架。遇沟坎,民夫保持不住平衡,她得伸出单薄的肩膀;遇路滑,她得给民夫当拐棍。一路上不时伸手进雨布,试试男友鼻息,一会儿又掖好因颠簸搭拉下来的雨布,生怕雨水浸入。男友此时像初生的婴儿,担架像摇篮,而她,用母性的本能呵护着这无助的生命。抬担架的民夫用扶犁的手,担柴的肩头抬起伤员时就知道担架主人与这女人的关系。对这两位城里学生,民夫如果对男知青是同情的话,对这个处于半疯狂状态下的女学生则是怜悯,更多的是困惑。他们的老婆在他们面前,绝对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也绝对不会为他们像这位女学生一样在雨中冲来突去,遇到这种情况,只会嚎哭,不由得对这两个城里学生产生了好感。途中不时停下来休息,医护忙于为伤员做检查;四个民夫的烟头在黑暗中或明或暗,用民族语言低声地议论着这个城市女青年,不时发出粗俗而压抑的笑声。雨停了,第一个催促上路的,绝对是女知青,她担不起时间流失的风险,谁知道一分钟的差距难说就是生死临界,“迟了,早来一会儿还有救”,在抢救生命的过程里,医生的遗憾并不陌生,这句话的阴影,压得她心绪不宁,生怕再应验在她的身上。此时流失的不仅是他的生命,也是她的生命,只要他活着,她活着才有意义,远离故乡,彼此支撑的支柱,不能想象缺少另一人。女知青不近情理地驱赶着这四个男人,不断地大声呵斥,要么是嫌走得慢,要么是抱怨担架过于颠簸,同为人民军的医护很理解这位女战友的心情,战场上要抢回一个负伤的战友,战士们不分地域、种族、文化背景,冒着炮火冲上去,有时还要搭上几名战友的生命。他也与民夫一样抬担架,他们休息抽烟吃干粮他还得照顾伤员,医护视此为平常,比在战场上轻松多了。四个民夫却颇有怨言,他们不是军人,没有战场上军人那种鲜血凝成的生死情谊,更不能体谅女知青的言语行动。他们的老婆确实不能与这个城市女学生相比,但也绝不敢像吆喝牲口一样呵斥他们,此地域的男人,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蒂固,民夫只习惯呵斥女人,从来没有被女人呵斥过。 


隔着雨布,男知青大概感觉到女友的存在,身在异国他乡,他不能扔下她。男知青想呼救,求上帝,他不是基督徒;求真主,他不是伊斯兰教徒,只有求马克思了,作为共产党人好像只有到他那里去报到的,而没有向他求救的,男知青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但他仍记得临下乡时,女友母亲避开众人的眼光,低声,多少带点哀求的口吻,拜托他在乡下照顾她的女儿,但他不理解一个母亲的心。到了边疆他执意要参加人民军,女友无奈也追随他到人民军来,如今自己伤成这样,反要她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中照顾自己,他感到内疚,为了女友母亲的嘱托,他要活下去,他已经愧对女友了,不能再愧对一位母亲的心。


雨布外,女知青正在与担架民夫激烈冲突。这四个民夫,包括人民军医护,经过长途跋涉,早已精疲力竭。当女知青再一次催促上路时,他们表现出明显的疲懒,甚至对抗,躺在担架上的人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受当地政府派征抬担架,完全是应付差事,只要抬到目的地,就算交了差,伤员的死活不是他们关心的事,他们在雨水泥泞中挣扎了半天一夜,已经尽力,路上还要受女人的吆喝,心里多少认为太窝囊,当初的一点怜悯心,已被肉体的疲劳与心里的怨气抵消,此时已将女知青与他们家中的老婆比较起来。骨子里看不起女人的本性刚冒出尖来,只听见拉冲锋枪枪栓的咔嗒声,旷野里,金属的撞击声格外清晰,女知青低沉果决的嗓音“走,抬起担架上路,否则我打死你们”,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女知青已将枪掣拔到连射上。这些怒江、萨尔温江流域的汉子,不管哪个民族,大男子主义都非常严重,老婆背着娃娃,喂猪食,做家务,忙得不可开交,累得半死,男人在一旁视而不见,照样悠闲地抽烟喝茶,不为所动,千百年如此。他们大字不识,此时,面对枪口,他们读懂了杏眼里的内容,要么上路,要么被打死,这个半疯狂的城市女学生此时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真惹毛了她,子弹打在身上比她躺在担架上的男友还惨,绝对不止一个窟窿,面对威胁他们的女人,要在家时,民夫早已对老婆施展拳脚,但此时,没有争执,也不敢抱怨,刹那间的利弊权衡,他们的屁股不约而同地离开地面……天亮了。


结局是圆满的,男知青在女友护送下到达后方医院,几度病危,几度抢救,辗转在几家部队医院年余,终于活着回到故乡。


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没有丁点儿浪漫的色彩,反而充满火药血腥味,但一直为我所独钟,我在境外遇到的每一个缅共知青,反复地讲给他们听,希望能从他们那里了解到哪怕一点点线索,进而确定他们的籍贯、学校以及他们的现状,这些军人都无一例外地说“主要片段真实,显然经过文学加工”。


我希望他们是昆明知青,因为昆明知青参加缅共人民军人数最多;也希望他们是四川知青,因为女主人的所作所为,具有川妹子泼辣干练的特征;也希望他们是滇西哪个学校的知青,两江流域的女性,需要一个重塑自己形象的旗帜。其实,我要寻根究底的念头是多余的,只要主要片段真实就够了,我要寻找的不仅仅是哪个学校的哪个人,而是知青在缅共人民军中的历史,当然也包括他们的感情世界。

缅共知青的婚姻家庭

 战地婚恋 

达浒是昆三中高三学生,因品学兼优被派到四清工作队,比同期同学接触社会早。如果没有文化革命,以达浒的为人,能力,前途应该是顺坦的,“文革”风暴将他卷入,一次又一次地转变了他的命运。参加人民军后,达浒已过了适婚的年龄,成家,是个必须做出选择而又现实的事情。 

达浒家境,与一般知青比较,还要艰难,城里知青家庭父母多少都有点工资,对子女的婚事在金钱物质上,都会视经济能力给予支持。达浒家在农村,唯一健在的母亲在当地是五保户,要对他成家立业有所帮助是不能指望的。母亲年迈,老太太的尴尬在于自己生计都成问题,哪怕最起码的表示都不可能。 


瓦邦南登特区虎兰王家最小的女儿是达浒心仪的姑娘,她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姐成婚时,哥哥没有聘礼,姐姐没有陪嫁,这反映了王家的家庭经济状况。谁不想自己的子女风风光光地娶嫁,限于家境,只能如此。如今小女儿出嫁,同样也牵扯到经济问题。达浒要指望丈人家资助,也是不可能的,女方两老有两老的难处。 


达浒作为军人,军中待遇就是每年两套衣服,有限的津贴,除购牙膏肥皂、油盐味精外还可解决小部分菜金,大部分菜蔬还得靠采集野菜方可熬到下月发放津贴。日子过到采集野菜度日的程度,生存之艰难,达浒口袋里还能有什么?娶妻生子,谈何容易。家在城市的知青,不时家中还会寄点钱物,达浒从来未有。丈人将女儿许他,按世俗礼仪应得收一份聘礼。作为人民军连级干部的达浒,此时已三十多岁,心仪的姑娘巴望着他支撑过门的场面,待嫁女人,谁多少都爱点虚荣,谁私下都会与女伴攀比。所有的一切都决定在一个“钱”字,达浒被逼到有婚不得结的地步。 


达浒虽没有钱,但有两心相悦的恋人,重要的是达浒有智慧,智慧也是财富。当时部队撤离此地,营房、菜地、一头母猪及猪仔不能随部队搬迁,达浒抓住这个机会,利用营房遗下的建材,在连队兄弟的帮助下,筑起了自己的小窝,花很少的一点钱置下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笔不动产。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如何与女方父母交道,达浒托当地驻军的一个营长及地方上的一位区长到丈人家说媒,丈人家没得到丁点实惠,但得到一个体面的尊重,没费什么周折就把婚事答应下来。达浒又在旁人的指点下,循两江流域当地人习俗,暗中与女方约好时间地点,女方收拾好自己的细软,逃出家门,随达浒私奔。事后,告知女方父母,他们的女儿已随达浒至某地。做学生时,书本上描绘的私奔,似乎与自己不搭界,做梦也没想到如今成了私奔的主角。梦幻般的私奔,达浒别无选择。这种把戏使女方家里免除了陪嫁的经济负担,也使达浒摆脱了没能力下聘礼的窘境。房子有了,新娘也到手了,剩下的就是婚礼宴客的费用。 


达浒穷,但人缘好,朋友答应借钱买头猪,直到要用猪肉备席,猪还在半天路以外,要用糖醋酱油,帮忙外出采买的人因意外不能回来,只好与驻地商店商量借用,如自己采办的糖醋酱油回来,就如数奉还,如不能归赔,就算在商店购买。此地婚嫁,免不了民间喜庆活动“打歌”,客人已到,打歌的乐器欠缺……。策划与实践总有落差,婚礼难免差强人意。敌人已得到情报,此地某人某日举办婚礼,拟派小股武装来捣乱、骚扰。为防敌方企图得逞,部队在婚礼举办地前方三公里处布防,区武工队在附近高地上架起几挺重机枪警戒,官兵轮换着下来吃喜酒。明地里欢天喜地,酒肉欢歌,暗地里气氛肃杀,兵戈相见。只有新郎官心里清楚,今天虽是他的大喜日子,也是他的鬼门关,弄不好吹打声可能变成枪炮声,喜事很可能变成丧事。


但达浒没有选择余地,游击战争中的环境决定了只能如此。


打歌通宵达旦,达浒整夜心都提在嗓管里…… 在债务的重压下,枪口的包围下,人民军中国知青达浒的婚礼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成家尚且如此,添小孩后更为艰难,达浒不仅是军人,而且是人夫人父,担子更重了,环境已逼达浒做生意贴补家用,一旦生意上有所收益,马上交与太太。多次传闻达浒已牺牲,以防不测,达浒向太太交代清楚债务。

婚后六年,达浒将最后一笔债务归还彭家声。当初达浒成家时,从金厂到果敢彭家借钱,走快一点要两天,走慢一点来回要五天,向彭家声借了一千文缅币。六年过去了,缅币已大幅贬值,此时的一千文早已不值当时币值,达浒向彭说明此时归还,仅只是表示信用,彭家声在缅北金三角滚打一辈子,人性的负面他看得多了,在钱面前直不起腰,做不成人的事司空见惯,而金钱在彭家声眼里,虽重要,但他更欣赏的是这个城里学生娃子,能在血腥搏杀的间歇里成家立业。

 战友情 骨肉亲 

在知青群体里,或是以后回城,重新融入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经历了,见过了,听过了,周围的,社会的,书本上的,各式各样的人际关系,令人感动的事也多,尤以这一件事对我的触动最大,感触最深。

当我们从那一块土地上归来,走入各个行业,随时日,陆续娶妻生子,为人夫妻,为人父母,不知见识过多少不愉快,甚至屈辱的事,人性的负面影响也大,在社会日益商业化的今天,人性的丑恶简直令人沮丧,有时候,真到了怀疑我们的家庭教育,社会教育的地步,就因为有这些令人拨动心弦的榜样,净化着我们的心灵,支撑着我们摇摆不定的灵魂,坚定着我们摇摇欲坠的是非标准,才使我们在各种各样的诱惑,卑劣面前直起腰,没有这些美好的事情作导向,我们肯定会在越来越复杂的社会中迷失自我,这是毫无疑义的。事情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杜士元,陆源为同班学友所做的,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友情能用自己年青的性命相博,这种友情显然是厚重的,甚至厚重到当事人,旁观者心灵得到涤荡。杜士元,陆源如今也是很平凡的人,也像所有的回城知青一样过着世俗的日子,干着毫不起眼的职业,在他们成家立业的过程中,做过不知多少平常事,但他们在缅共人民军中这个特殊环境里,却干了一件不同凡响的事,这一事情的深层含义,在世风日下,商业气息日浓,人情淡薄的今天,有着震撼人心的教化作用。 


凡是了解这一事情过程的朋友,同学,当然对他们另眼相看。 


思勤的遗骨,那怕只是一部分,在兄长同学的关怀下回来了,长眠在那里的知青们,回来的,大多只能是他们的遗物。昆明七中知青李玉昆,地雷将他的一只脚扭断,当时他并没有咽气,军中知青形容地雷杀人,并不即时了断,给当事人以时间作最后的表演,人的生命在最后时刻,总会有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话语,他的只言片语,在政治高于一切的环境下,很可能会造就一个英雄,这个幽默太黑色了。李玉昆垂死之时并没有追赶政治上的时髦,叫喊谁谁万岁,只是不停的念叨“三姐,三姐”。他在远方的亲人,再也听不到他最后的呼唤。残酷的战场环境下,没有抢救条件,只有昆明五中知青程希守着他,眼睁睁的看着他受着伤痛的煎熬,只能默默的祈祷奇迹出现;两小时后,李玉昆死了。我因与李玉昆在学校读书时为争球场红过脸,几乎动手,他那壮实的身影,成了我对他的最后印象。我特意询问程希,程希回忆,李玉昆死后,当晚停在一景颇族的篾巴草房里,为防野兽的侵害,程希守着他陪他一夜。第二天,将他葬在滇缅公路(缅甸境内)侧的一个小山包上。程希回到昆明后,将李玉昆仅存一顶沾满玉昆血迹斑斑的缅共军帽交与他的亲人,一家人看着这顶军帽伤心欲绝,谁都不敢相信,这竟是他们那活灵活现的儿子的全部!谁也不能决定是否应该狠心告诉他的三姐知道,她那骨肉相亲的弟弟,临终前对她那一声声、翻来覆去、不停的念叨。


战争的环境是残酷的,军人的待遇是菲薄的,军中的知识女性是稀罕的,这三个因素决定了人民军中知青普遍晚婚。 

首先,择偶寻对象就是一个别扭的心理过程,知青都受过中等教育,城市文化的熏陶,潜意识里绝对希望对方也是受过教育的城市女性,但现实中,数千缅共知青仅有百十位女知青,男女比例的巨大悬殊,导致在战斗部队里充其量只有两位女性文化教员,或是女性卫生员。而知青比较集中的303部队,警卫通讯连一百多号人,清一色的女兵,三分之二是知青,以边疆女知青为多数,这支连队的另一个称呼为娘子连。男知青们私下自己哄自己玩,调侃娘子连为“家属连”,意味深长的“家属”,只有女知青不知花落谁家,蒙在鼓里。其他战斗部队,没有女性的环境,当然也谈不上喜欢谁,清一色的男性环境是军队的特点,并非缅共人民军所独有,但以游击战争为主的缅共人民军尢甚。游击战的性质决定了战斗部队里容不得女性的存在,环境实在是太残酷了。清一色的男性环境是荤笑话的沃土,缅共知青中的荤笑话,既有城市文化的幽默,也有本地语言的形象生动,荤笑话是解决性饥渴的唯一释放剂,再露骨下流的语言,出自这些受过教育的城市学生之口,也不会给人感到难堪,只会在笑声中化解。 


人数有限的女知青绝大部分在后勤,通讯,女兵连工作,单位驻地分散,偶尔的交叉也是工作上的需要,一旦工作完成,也就各自回单位。空间的距离导致男知青就是喜欢上谁,大概那个他心仪的女知青还一无所知。一位缅共男知青提到此事不无悲凉地说“在崇山峻岭中,把酒凌虚,空悲切”,当时境内外知青中,对谈恋爱有一个形象的专用词“乱精神”,说的是知青男女一旦坠入情网,平时正常的思维都会超越常理。境外缅共男知青却是没有合适的异性朋友,首先自己先乱了方寸。也有一男知青从江西游击区来到后方,喜欢上一位女知青就不愿再回前线的传闻。但从未听说缅共知青(除蔡永祥个别人外)有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第七条的事。战争环境中没有浪漫的机会,男性的心理扭曲却受到部队纪律的严格束缚,非知青身份的缅共人民军成员也有偷鸡摸狗的诽闻。但缅共知青在国内受到的正统教育,是他们在缅甸行为准则的铁律。城市女知青在缅共人民军中的稀罕,必然成了非常引人注目的军中凤凰,不但男知青对她们注目,本地的男性军人也对她们投来异样的倾慕眼光,他们用本地的方式、语言来表达他们的倾慕。蛮荒之地的异性交往既有民族风俗,也有本地习俗,开放而露骨,城市女知青都比较传统、保守,因文化的熏陶,她们只习惯于含蓄,虽然面子、心理上有很多别扭,反感,但碍于对方是同事、上级,往往采取回避的方式,不过心里很是烦躁。军中女知青三十年后为这种行为定了一个时髦的罪名“性骚扰”。事实证明,城市受过教育的女性,与他们心理上,文化上有很大的差距。昆明加入缅共的女知青似乎没有一人嫁与本地人,除一人外,她们的丈夫全是军中男知青。 


曾有一位当地人的人民军旅长看中了一位女知青,免不了一些送信送物的俗套。最有意思的是,开饭时,这位旅长放出话来,“某某不到(指女知青),不准开饭”。贵为旅长,在军中地位不低,提起女知青来还是气短,以他身份,如他要在本地青年女性中寻偶,情形很可能倒过来。城市女知青的身价如此,反映了军中知识女性的稀罕,但有数的女知青中,她们心里的位置,仍是留给男知青的。 

昆明女知青余平,任过部队的司务长,对这些男知青平时没少关照,男知青津贴用完,烟瘾难熬,准会到她那里打打秋风,心地善良的余平也会在权力范围内,力所能及的给几块缅币。三十多年后余平跟我说,当时这样办是要冒风险背黑锅的。管理经济的干部,钱物上的短少,不管什么时候,一旦败露,足以毁坏这位女知青的名誉。实在没辙,她就会到崩龙寨子里行窃,偷点烟叶,到景颇寨子里行乞,讨点茶叶。当地老乡对余平的到来,都很客气。仗着城市女性的优势,往往成功。遇到知青出征,余平也会用自己有限的津贴买点糖果,为他们送行。她心里想的是这些知青与家隔着千山万水,她是代表了知青的祖国及母亲姐妹为他们送行。谁知道这一去会有谁永远回不来,谁又会平躺着被战友抬回来。在战争环境里,男知青对女知青的感情却是一点都不含糊的。余平及另一位女知青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没有牙膏肥皂用,当地又无法解决,香皂可以凑合不用,漱口没有牙膏,文明习惯使然,男知青都难以忍受,何况女孩子。两位女知青正为此事犯愁,却收到昆明四中知青文黎明从前线辗转送下来的半块香皂、半条牙膏,香皂、牙膏一看就不是中国货。我为此事特地到离昆明五十多公里的海口去找文黎明,不巧,文黎明又到缅甸勐拉谋生去了。我与几位在昆明的缅共知青探讨,要在前线取得半块香皂、半条牙膏,有些什么可能途径。


“要么是在那个山旮旯野店所购,要么是哪位相处得好的华侨所赠。”


我很快的排除了这两种可能性,再荒僻的鸡毛店也不会卖半块香皂,任何交情的朋友也不会送半管牙膏,最有可能的,便是从缅军身上获取。文黎明在占有这半块香皂、半条牙膏之前,不知发生了多么惨烈的拼杀。枪声、手榴弹爆炸声过后,文黎明活下来,硝烟还未散尽,他从缅军死尸上得到的战利品,仍挂念着后方的姐妹。谁用过这半块香皂、半条牙膏,谁会清楚的记得一辈子。 


香皂、牙膏、烟叶、糖果、茶叶,这些在世人眼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东西,在今天看来,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商品,但这些东西承载的深层内容,却是如今弥漫全国、经久不衰的知青情结。而缅共知青的情结,在那硝烟血腥的环境里,却更令人心潮澎湃。

黄粱梦醒 物是人非

毕竟军中男知青的比例太悬殊了,众多男知青要在有数的女知青中择偶,难度可想而知,也发生过两位男生为一位女知青动枪的事。我无意贬损这位人民军旅长,更不会非议两位男知青的举动,战争环境中的爱情,绝不是紫色的玫瑰花,而是超出常态的热情。人民军旅长是人,知青也是人,在爱情的竞争上,本地人的旅长表现得笨拙而俗气,只能以他的地位,向心仪的女知青发个信号;城里知青却丢掉读书人的酸面孔,青面獠牙起来。我不知道舞台中央的女知青如何思量,对旅长,她可能虚荣心有所触动而保持矜持态度,这种局面她能驾驭;对两个同城同乡广义上的同学,虚荣心也可能短暂地出现,被异性追求毕竟是件舒心事,枪口下的爱情竞争,只能使她惊慌失措,心烦意乱,为了她动枪,那绝不是浪漫的事情。战争改变了人的性格,也改变了这两个男知青的行为方式,读书人在本该浪漫的爱情上却以野蛮的形式表现出来,真使人回味无穷,他们的行动向世人表明,他们已是战士,战士有战士解决问题的行为方式,情场也是战场。多少年过去了,我们这一代知青,早已经历了各自的感情生活,对爱情自然有一份深层的理解,为了真情不惜拿枪搏杀,比起现实的九十九朵玫瑰那些爱情表白,后者显得苍白而庸俗。这位当事女知青,我想也一定会更敬重这两位男同学。

战斗部队的男知青只有将目标转移到驻地附近的青年女性上,这些女性所受的教育,大概多数停留在三从四德上,文化知识非常有限,她们大多为当地华侨或是景颇姑娘。这种降格以求的现实态度,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其次是没有经济基础,军人的收入就是部队的津贴,舞光棍还捉襟见肘,要成家,要么家中支援,要么举债。一个军中知青跟我说“没当到一定职务,没有百十个弟兄帮忙,不敢成家”。穷,就是有点小钱,还得靠人事帮衬,达浒盖房子就是例子。阿瓦山中成家的昆明缅共知青车矩,以及后来的石磊,成家立业的过程中,都少不了弟兄们的帮忙,石磊送新娘子的戒指,还是车矩妻子从手上退下来,为石磊撑面子的。家是成了,但军人对家庭的照顾非常有限,只能偶尔探亲帮忙一下,家庭担子主要在妻子身上。


昆明一中知青石磊新婚一月即被派往江西游击区,留给妻子的就是几个月的口粮,这几个月的口粮,还是石磊厚着脸皮,在公家的份额上多购买的,新郎官对于占公家这点小便宜,心里也是惴惴不安,在日记里清楚地记载“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用什么报?除了血与命,还有什么?石磊一年多以后才回家,据他说,他这种情况还算短的,有的三、四年才从前线回来,当然也有永远回不来的。战争中的军人家庭,始终在死亡的阴影下生活,知青家庭能例外吗?


我在采访地,见一全副武装的父亲,右手持冲锋枪,左手怀抱着个一、两岁的小女孩,孩子稚嫩的小屁股紧贴在父亲胸前的子弹夹上,是上幼稚园,还是上战场?孩子的小手在抚弄父亲肩上武装带的铁扣,仿佛在摆弄她的玩具。这画面太扎眼,战士父亲见到我的镜头,转身离去,随着军人的步子,右手冲锋枪甩前甩后,只有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神,烙在我心里。这位军人父亲左手放下孩子,右手放下枪,就得为生计操劳,一旦他上了前线,再能拥抱他的孩子吗?透过时光的隧道,当年缅共知青全副武装的身后,不乏拖儿带女的景象。生活不可能风平浪静,达浒在前线获知大儿子患病,带了一挎包药请假奔回家。父亲的到来,儿子病况似乎有所缓解,当夜,儿子撒手西去。没有正规医药,儿子的病因似乎都没弄清楚,父爱缺失?还好,父子俩见了一面。


现今仍在境外的缅共知青,他们的生活道路,比起已经回故乡的战友来说,无疑要艰辛曲折得多,他们唯一的优势是不受计划生育的控制,但他们的文化底蕴注定了他们的思维与国内知青区别不大,尤其在子女受教育问题上。在我造访的缅共境外知青的家庭,他们都注重子女的教育,多数都将子女送回国内读书,条件允许的,就读缅甸泰国的大学。达浒的二儿子被达浒送到中国边境读小学,不到十岁的孩子,背着米到学校读书。那时的边境小学,教学质量是谈不上的,加之环境动荡,二儿子一年级就读了三年。令达浒欣慰的是,这个读了三年一年级的儿子,在二零零二年全国高考中,被省外一所大学本科录取。这个大学毕业的儿子在邦桑成婚时,境内的知青们出境庆贺,作为男方后家站在达浒一边,达浒高兴,因为不容易,欲说还休的不容易啊。


境内外当年选择本地女青年为妻的,如今暴露出家庭缺陷,那就是文化差异,这种文化差异在不稳定的战争环境中,或许不是那么冲突明显,生存的压力无暇顾及,三从四德也难说是当时生活的一种优势,到如今文化知识的欠缺及她们边远地区农村出身的因素,使得这些境外知青也有苦恼。在我采访他们时往往聊到深夜一、二点,考虑到第二天他还工作,几次建议他休息,他才跟我说实话“平时没有机会聊这些话题,警卫员是文盲,年纪又小,老婆大字不识,说也没有用,难得当年老知青来访”。那一夜,我没睡着,想当年我们一起从昆明先后到边疆插队,他为了心中的革命理想,偷越国境线参加了缅共人民军,在部队里一干就是二十年。“骄阳下负重行军,汗水顺着胡子、指尖一滴一滴往下淌”,战斗中手指被炮弹啃残,出生入死,侥幸活下来,步入老年,却连说话的人也没有,他心里的孤独、无奈,引起我无限地悲凉。据我所知,凡是与当地女性成家的缅共知青,家庭生活都有说不清的尴尬事,她们的农村背景及文化差距便是起因。那时,这些城里学生没什么选择余地,导致现在的结果,说起来也是必然。作为同时代的知青朋友,我对他们的经历感触颇深,之所以扔下生计奔走在缅北、金三角的崇山峻岭间,追寻他们的足迹,就是出于对他们深切的关注,而我,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他们毫无帮助。


多年以后,达浒第一次回归祖国。隔着界河,远远看见口岸飘扬的五星红旗,禁不住心里五味杂陈,当初就是为了这面旗帜的尊严,数千知识青年偷越国境,捋起裤脚涉界河去流血拼命。经过多少剑与火的经历,同学战友尸埋异乡,自己有幸又一次站在红旗下,达浒的心灵却遭受了一次重创,中国边防发给他的入境通行证,身份一栏,赫然记载着“缅甸商人”,曾几何时,自己的身份已移位如斯。他捏着这本证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到界碑前,阴刻的“中国”两字仍像他当年处境一样,心里涌起无限的亲切,达浒用残肢抚摸着粗糙的水泥界碑,这条汉子禁不住感慨万千,二十年征战,国籍丢了,身份变了,这与当初的出发点八竿子打不着,达浒心烦意乱。

历史的演变,又使他们陷入一个尴尬的结局,他们为之流血牺牲的理想,却给他们带来一个谁也把握不住,而又令人心态复杂的后果。当国家关系走向正常化的背景下,他们的身份定位又一次面临痛苦的选择,缅甸人乎?他们骨子里仍是地道中国人,心里想的是中国的事,血管里流的是中国人的血,如果他们是单纯的旅缅华人,事情简单又正常。一旦联系起他们当年的理想、初衷,现实却与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中国人乎?他们回故乡只能是外国人身份,这与他们当年的出发点相距十万八千里。牺牲了那么多的知青伙伴,流了那么多鲜血,青春已耗费在那块土地上,幸存到如今却将自己视为第二生命的国籍弄得不明不白,悲从中来。总之,他们的个人情感,对国家民族的情感,对理想追求破灭的失望情感,都是一个苦涩的话题。


他们老了,如果历史重现,他们是否会像当年,拼着老命拿起枪?他们的心,会不会受国籍身份限制?我想他们内心仍向往着祖籍国。在我接触的缅共知青中,不管他们地位如何,经济状况如何,身体伤残如何,后悔当年的选择吗?我不敢深问,社会已经翻天覆地,谁会没一点变化呢?


但我坚信,只要他们活着,如果边疆有事,打第一枪的,可能不是中国边防,而是当年的老知青,因为此时,他们手里仍掌握着数量不菲的武装部队。

抢来兄弟骨灰回家

(上接:口口相传来到的凶讯语焉不详,弟弟究竟伤到哪里?程度如何?有没有生命危险?去探视的路费在哪里?过瑞丽江桥边防通行证如何解决?谁会为此开通行证?没门。一连串的现实问题逼得哥哥发狂。)


郑平只有作奸犯科,寻来同学用过的过期通行证,用草酸将主人的姓名,有效日期涂去,夹在书里压平展,填上自己大名,匆匆上路。国道上,郑平央求一辆拉糖回昆明的大货车司机搭顺风车。司机驾着这辆黄河牌货车抵瑞丽江桥,江桥为钢绳吊桥,货车超载,按规定将超重部分的糖袋子卸下,车过桥,再将卸下的糖袋,用手推车一车车送过桥去,再一袋袋装上车。郑平感恩驾驶员,牵挂生死未明的弟弟,汗流浃背地卸货,奋力往返推车,再竭尽全力地将糖袋子装上车。一番折腾,守桥军人竟忘了核查郑平的边境通行证。到达医院,见到弟弟,一颗卡宾枪弹击中脖子,弹头掉进胸腔,为避免更大的伤害,医生从枪伤创口处,用器具探至胸腔,在x光机帮助下取出弹头。医院里,躺着不少知青兵,郑平看到了各式各样伤残的肢体,听到战场上闻所未闻的惊险经历,远方的父母知道儿子此时状态吗?做知青父母已经够难,做缅共知青的父母,岂止是难?


回程再一次过瑞丽江桥,守桥军人拿着那张涂改过的边境通行证,直截了当地说,“假的”。拒绝他通过。郑平如梦初醒,那超载的大货车,令他精疲力竭的糖袋子,老天爷可怜,远方的父母保佑,兄弟亲情得到升华。郑平暗自庆幸地退回去。将自己出行用品及弟弟的杂物挎包,拜托萍水相逢的瑞丽知青(他有货真价实的边境通行证)带过桥。与同校的另一位军中知青,远远地避开守桥部队视线,寻水流平缓处,将衣裤脱下举在左手上,游至江中,同伴体力不支下沉,郑平顾不得托在手上的衣裤,一番折腾,将伙伴拉上岸,人没事,衣裤从水里捞出,又冷又饿。寻到附近村寨的知青户求帮助,烧火烤干衣裤,吃饱饭,辗转回到陇川插队村寨。


兄弟一方参军的尚且如此,两兄弟一同参军的,风险及牵挂的几率同时放大了一倍,战场风云变幻莫测,谁能全身而退?

梁芾与弟弟梁林,同在人民军3031部队,行军时,梁林向哥哥要水喝,梁芾觉得奇怪,出发不久,理应行军壶里不会没水,抢过弟弟水壶,才发觉梁林的壶里不是水,是酒,哥哥恼怒,当众斥责弟弟。梁芾每月发的津贴,开销也就是应付一些日用品,诸如牙膏肥皂,也不会用钱,梁林经常向哥哥要钱,梁芾开始不经意,后来知道他是要钱去买烟酒,梁芾断然拒绝。军中知青有一种说法,平时越是放得开,战斗中越不容易伤亡,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烟酒也就免不了。这对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军中兄弟,哪怕在血火中,明知彼此任何时候,都可能隔着阴阳两世,哥哥对弟弟的管束仍然是严格的。远离家庭父母,这是哥哥的义务责任,哪怕是在异国他乡的特殊环境。梁芾跟我聊起弟弟,每次战斗下来,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梁林的下落,一遇到梁林连队的战友,第一句话就是“见到他没有”?只要对方说没见到,梁芾的心就提到嗓子眼,直到见到弟弟,才放下心来。这种为弟弟担惊受怕的感受,反过来,弟弟对哥哥的担忧亦然。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一九八二年,梁林退伍归国。军中知青兄弟间战时状况如此,如有不测,那是战争环境所决定的了。那些丢了弟弟的兄长们,插队时兄弟俩双双出门,归来时,形单影只,临家门而手脚无措,面父母而口舌嗫嗫。父母以超乎寻常地热情化解他的忐忑不安,只有母亲眼角的泪水,不知是为他的归来高兴,还是为弟弟的牺牲悲伤。


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早,天还未亮,人民军二旅三营一连的六位战士,在排指导员,昆明补校知青李如景的率领下,到勐基龙洞寨伏击缅军七十七师快二营驻班牙卡的敌人,小分队在勐基一莫给地方官家的住宅附近,依托一棵大青树设伏。


早八时,缅军从班牙卡阵地上下来二十多人,进入伏击地。李如景下令开枪,缅军遭袭,还没有清醒过来,即时被打死十五人,击伤多人,其中包括敌人一名连长,一名排长。缅军在家门口遭此打击,晕了,待反应过来,马上用火力封锁正面路口,派一个排的兵力迂回包抄人民军。李如景见袭击得手,下令撤退,沿途都是灌木丛,缅军子弹打得枝叶乱飞,战士李勒弄被子弹击中负伤,李如景命令昆明三中高中知青赖思勤去救李勒弄,此时思勤已撤至前头,马上回转去救伤员,一颗子弹从思勤左下颚处穿过头部从右眼透出,胸部也中弹,当场牺牲。一连连长金有德(景颇族)听见枪声激烈,率连队增援上来,挡住迂回包抄的缅军。据军中知青介绍,当时思勤尸体已落入敌手,缅军已将思勤的武器、防滑鞋、皮带、照片掠去,将思勤遗体手脚并捆,中间穿一粗竹棍扛走,人民军反击上去,将思勤尸体抢回来,葬于勐基龙洞寨外的一个小山包上。思勤牺牲时21岁,一等功臣。


思勤于思民,是人民军中七对带有昆明知青背景的兄弟之一。思勤牺牲以后,哥哥耐不住对弟弟的思念,一想到思勤孤身躺在异国的荒野里,思民作为兄长,总是感到心里对不起弟弟,尤其对不起远方的父亲母亲,弟弟牺牲不但牵扯自己家庭,也牵扯思勤的同学战友,内心压抑,思民决心把弟弟带回去,这事谈何容易,遂邀约思勤昆明三中同班同学杜士元、陆源及战友老沈(老沈,昆明200号职工,因将领袖像章掉落阴沟获罪,不得不亡命丛林),一起去取思勤遗骨。思勤,老杜他们昆明三中高六八四班,一共有八名男同学参加人民军,除思勤牺牲,老杜与陆源仍在人民军外,其余的,包括一名重伤的同学,此时都已退伍。思勤与老杜、陆源不仅是同班同学,下乡后又一起到人民军,分在同一个连队,几年战火淬炼,情同手足。思勤的牺牲,他们的伤心失落不亚于思民,逢节日及思勤忌日,都会触动内心里那份挥之不去的思念。市民的提议,立即得到他们的响应。此时,思勤的葬地勐基,已经处于缅军控制之下。


从部队驻地勐洪到勐基要走两天,顺利的话,来回要走四天。四人经过简单的准备,于七一年三月六日出发,当天到达南巴地。途经东坝时,向驻在此地的4047部队,了解了勐基方向缅军的情况。七日一早,在老百姓家里吃过早饭,即时出发到老陈寨。这里驻有勐基区委及区小队的地方人员。他们本想取得地方同志的支援,毕竟是冒险的事,弄不好就是一场战斗,而自己只有四个人,老杜他们见对方态度很勉强,只有作罢。中午一时,四人出发,两时半即到达龙洞外小山包思勤葬地。五百余公尺外就有缅军驻守,为谨慎起见,四人分成两拨,陆源、老沈在前方警戒,杜士元与思民动手掘墓。


自从思勤六九年三月到边疆插队,两兄弟隔着黄土第一次处于这么近的距离,“弟弟,哥哥今天来接你回家,你的同学士元、陆源及战友老沈也来接你了。”思民即将见到分别年余的弟弟,心里轻轻念叨“昆明妈妈在等你,亲人朋友都在挂念你”。随着土层越来越薄,兄弟亲情的感应也越来越厉害,毕竟思勤已在另一世界待了年余,即将见到的弟弟又会是怎样呢?思民掘土的手抖了。在敌人的眼皮子下,杜士元正专心掘土,抬眼看见思民浑身颤抖,知道思民已被兄弟亲情震撼得不能自持。“你也到前面去,我来”。老杜示意思民,思民离去,老杜加紧工作。大约二十分钟后,思勤重见天日。此时思民匆匆过来,“缅军发现我们,已经出动”。“你收拾遗骨,我到前边顶一下”。老杜抓起枪朝前走去,与陆源、老沈汇合后,远远见缅军已从阵地上下来,三人将枪上膛,对着敌人方向……。估计思民干得差不多了,“撤”,四人沿着旧路回来。情况紧急,已掘开的思勤墓已来不及回填。在撤回的路上,这几位异姓兄弟发生了一次感情上的冲突,老杜见装思勤遗骨的包似乎不饱满,思民才说只取了一根腿骨及头骨。老杜心里有点不快,“我们在前边枪都未响,怎么会做半拉子事呢?”思民有思民的考虑,来取弟弟遗骨,本身就是一种情感上的寄托,虽不如意,也达到部分目的。孤单四人,又没什么支援,耽搁下去太危险,死去的是亲兄弟,活着的未尝不是亲兄弟,有个闪失,他如何受得了,思民是理智的。


撤下来回到了第一个村寨,他们将伙头(村长)叫来,吩咐伙头派人将思勤葬的回填,不能使思勤残遗骨暴露荒野。伙头诺诺。“我们还要来检查,否则烧你家的房子”。老杜露出凶相,威胁伙头。多年以后,老杜还对我重申,“他不干,我真是要烧他家的房”。回到老陈寨,天已快黑了,四人烧火做饭,备了一点薄酒,昏暗油灯下,四位异姓兄弟有说不完的话,思民讲了他们兄弟成长中的一些轶事,老杜、陆源回忆了昆明书林街昆三中有关思勤的校园生活,说到情深处,这些军人都热泪盈眶,酒水伴着泪水,浓浓情谊,化不开……。当夜,思民将弟弟遗骨放在身边,兄弟俩依偎在一起。半夜,老杜隐约听见思民抽泣声,自己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老杜紧紧咬住被头,却隐约听见陆源轻轻地呜咽。夜,越来越深。


八日,四人离开老陈寨 ,到老陈寨山下河边,将思勤遗骨洗净,进行火化。思民将弟弟头骨抵在额前,这是兄弟俩成年以后第一次肌肤相亲,也是最后一次亲近,弟弟头骨冰凉,思民望着弟弟空洞的眼眶,潸然泪下,浑身又一次颤栗起来……。

在火化地,四人严肃认真地开了一个追悼会,对天鸣枪三响,“向敌人讨还血债”,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火化完后,将思勤骨灰收拾好,出发时已经是下午五时了。夕阳下,思民背着弟弟骨灰,仿佛又回到小时候背负思勤一样。


思勤回家了。


这是我收集缅共知青事迹过程中最令人感动的一幕。多少年过去了,故去了不少的亲朋,也参加过不同层次的追悼会,那四个人在崇山峻岭中的追悼会,是个什么场景?严肃认真到什么地步?悼词是什么?凭读者的想象去驰骋去吧,我唯一能想象出来的,是三声枪响在山谷里的回音,是那一代知青浓得化不开的情谊,是思民回家对母亲说,“妈,我将弟弟带回来了”。

作者简介

李齐翔,曾在云南省德宏州陇川县插队的昆明市第七中学知青。曾经担任美国《波士顿新闻报》撰稿人。

来源:公众号 “作家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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