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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定思痛“5.28”——悼念北大荒遇难知青战友

痛悼5.28北大荒遇难知青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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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八啊五.二八作者:杨大丰
(1989年写的第一篇回忆5.28文章)

我不可能忘记那一天,那天发生的事情震惊了整个兵团,那天我失去了七位朝夕相处的战友,那天是我人生的重大转折。


5.28

是——1970年的5月28日。那天夜里一条小木船在黑龙江江心沉没了,我成了唯一的幸存者,也是那段历史活着的见证人。那年我十七岁。


每当我回想起那一天,我的心情总不能平静,我不止一次不止千万次的想,我该把那段历史写出来,让人们了解我们,记住那个时代,这机会终于有了。我感谢给我们——包括我死去的七位战友——提供这次机会的朋友们,由衷的感谢。


五月的黑龙江变得和气多了,跑冰排的日子已经过去,大地有了春的气息。我当时所在的一师独立三营二连驻扎在江边,二连下属有个打鱼排,打鱼排下属有个清一色女生组成的织网班,我当时就在织网班当战士,织网班是先进小集体,完成生产任务、天天读、斗私批修各方面工作大家都要争全连第一,我们的工作多次在营里、连里讲用。


28号那天天气格外晴朗,织网班的姑娘们第一天脱掉沉重的冬装,快乐的天性都显露了出来,这一天我们要到上游的渔点补网。去时沿着沙滩向上游走,春风吹拂在脸上痒酥酥的,给人以说不出的快感,一路上有说有笑连蹦带跳,不知不觉就来到十几里外的渔房子。

补网在沙滩上,大家乍乍呼呼,把网支起来,面对湍湍的江水,手里飞快地动作着。我们那时织网比着干,谁也不甘落后,外行人还没看清梭子的走向一排网扣已整齐地织出来了。那天任务完成得很轻松,只用了两个多小时,一条几十米的大拉网就全部修补好了。


劳动之余我们划出两条小木船,到江湾子里的争议岛上玩。那天江面静极了,江面上只有我们划出的两条小木船和我们几个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我们唱歌,高声朗诵毛主席诗词。哈尔滨姑娘刘毓芳想起什么似的大声喊起来:“你听到了吗 ”,远山传来回声:“了吗 ”,了吗 ”-----我们觉得好玩,都喊起来,彼此的回声逗得我们嘻嘻哈哈笑个不停。那天是我们最高兴的一天,当然也是除了我之外这群女孩子们生命的最后的一天。


回到渔房子,排长刘长发亲自下厨,做了一顿我们吵吵了很久才吃到的鱼丸子。


春夏季节天黑得晚,七点多钟天空还挺亮,班长许淑香决定,我们走山路回连队。刘长发看看天,说:“起风了,我划船送你们,省得你们得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


听说有船,大家立刻欢呼起来,争先恐后地跳上小木船。小船长4 .7米,宽1.16米,只比城市公园里划艇稍大一点,我们七个姑娘再加上刘排长严重超载。刘排长开始也意识到这一点,呼唤我们去两个人到男生的大船上去,但那时我们还有点封建,谁也不愿动,刘排长不再坚持,小船启动了。


船在江套子里就刮起了风,到大江上天气骤然变了,风越刮越猛,顺流偏风,这种风最容易翻船,我们望着江涛,看着低低的船舷,都有些害怕。江水变得黑浑,借着风势一股股向船舷涌来。小船已经进水了,章秀颖和贾延云忙不迭地往外淘水。这时刘排长叮嘱我:“大丰,你要坚持划到家,中间不能再换人划浆,免得来回走动船摇晃。”船上死静死静的,大家都不讲话,心缩得紧紧的,手紧紧抓着船邦。忽然孙燕颤声地说:“排长,航标灯下可能是沙滩。”她大约在提醒排长是否靠岸。(就是凭借孙燕这一声喊才使我在事后能较准确地说出船沉在距航标灯800米远的江面上)但已经晚了,小船猛地歪向一侧,江水忽地涌了进来,紧接着船身又向反方向一倒,江水立刻灌满船舱,我们所有的人本能地刷地一下子全站立起来,我听见刘排长在喊:“不要慌,不要动------”但不等我们反应过来船已在我们的脚下沉没了。江水一下子没过我的头顶,脑袋嗡得似炸了一般,心跳得仿佛要从嗓子眼蹦出,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要死了。


由于我受过专门的游泳训练,马上我就本能地踩出水面,继而游动起来。在水中,我听见我的好友章秀颖在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我也曾看见秀颖和金凤游出了出事地点,但后来都看不见了。我想秀颖的呼喊是在鼓励我,也可能在鼓励她自己,或者鼓励她身边的金凤。秀颖水性比我好,她却没游出来,我始终坚信她是为救金凤而牺牲的。她俩距离很近,而舍己救人的事,秀颖是绝对做得出来的。但这永远是我的猜测,大约只有我深信,是那样的。


精疲力尽浑身透湿的我跑回连里报告后,二连全体出动,在黑龙江沿岸呼喊、打捞、手电的晃动和人们呼喊惊动了对岸的苏联,第二天对方就提出了抗议。


这件事震惊了全连,震惊了全师,震惊了整个兵团,甚至震惊了北京。这不仅因为它是兵团建制以来第一起重大伤亡事故,还因为当时中苏边境紧张得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的边境争端。


沉船事件的性质迅速升格。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及我死难的七位战友竞无端地被怀疑为苏修特务,沉船事件也随之被认为是有预谋的政治事件。那是我第一次懂得了眼见的事实在无休止的怀疑和盘问中显得多麽的无力,我也懂了一些我曾敬重的人居然可以睁着眼说瞎话。我并不想过于责难他们,那是有历史原因的。

刘长发

大约半个月后刘长发(退役军人)的尸体第一个漂上来,由此结束了刘长发携织网班投苏叛国、将我留下做内线的“天方夜潭”。但他被草草地发葬,死后仍被开除党籍和公职。

之后是我的班长许淑香(哈尔滨知青)衣着依旧。

刘毓芳(哈尔滨知青)的尸体是在苏方的江岸被发现的。

后来是李金凤(北京知青)。

孙燕(哈尔滨知青)的尸体漂到一个争议岛上,尸体已不全,是凭她衣袋里的照片才确定出身份的。

我的好友章秀颖(天津知青)的尸体四个月后才被发现,尸体居然完好无损。

贾延云(北京知青)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常常怀念我的战友、我的姐妹,我始终在想:那个时代带走了她们,却留下了我,可她们留给我的都是些什么呢……

注:该章节是我向“北大荒风云录”投稿的原文,底稿我于95年10月6日前往秀颖坟墓祭奠时烧给秀颖了。

痛定思痛“5.28”作者:杨大丰目 录

一. “5.28沉船事故”后的日子

二. 我和牺牲战友们的后续情缘

三. 为六姐妹修坟立碑

四、到洛阳看望刘长发的爱人——菊娥嫂子

五. 刘长发四十三年后魂归故里

一. “5.28沉船事故”后的日子

家长们各回各家了,我也收拾收拾回到连队,回到我的伤心地。


回到连队的当天,工作组就找我单独谈话,一方面是了解每个遇难战友的生平事迹,另一方面是了解刘长发的事。工作组一再地问我刘长发跟织网班有没有不正当的关系,我听了特别生气。告诉他:没有。工作组让我打证言,我没给打。


以后的日子就是开始整理遇难战友的事迹和生平。这次整理事迹,以章秀颖、许淑香和刘毓芳为主。我在1970年6月20日写给秀颖父亲的信中说道:

伯父、秀英:你们好。


自从你们走以后,一直非常想念。我计算着时间,现在是20日14点了,我想这时伯父一定已经到家了,秀英打来的电报我已收到了,你们放心。


刚送你们走以后,我们就收拾一下回到二连。回连以后,工作组就找我了解情况,打证言。第二天还是干这份差事。主要了解了每个人的生平事迹和刘长发的事。我就把秀颖的情况和工作组讲了,对刘长发我没说什么,也没给打证言。他们问我刘长发和我们班有没有不正当的关系,我听了特别生气,我说不知道。


现在对刘长发,他们根本不掌握情况,在政治上也打不开缺口,就从生活作风上扣东西,一些没影的事也不知从谁嘴里讲出来的,要让我自己说,刘长发这次够呛能祘上敌我矛盾。


回连二天,和老职工一起干活,听他们讲起刘长发,还是能一分为二看他的,对他的缺点也提了,但把他这个人基本上给予肯定了。听到了解他的人这样讲,我心里才多少宽点心。


秀颖生平我已看过,写的还是很高的,这次整理事迹,以秀颖、许淑香和刘毓芳为主,三个人的生平简集我全看了。对秀颖评价很高,你们放心吧。我觉得秀颖没写入党申请书是她最大的不是,而且她文字留的也太少,所以材料不好写。像许淑香光日记就十本,所以材料就比较好写。工作组快走了,可能今天下午就走。


告诉你们,在伯父走的那天下午4点多钟,三团十九连又淹死了一个女生,这个女生是在小河沟边洗衣服,由于天热,猛一起来,可能贫血了,一头栽到水里,死了。发现的比较晚了,2个小时以后才有人找,发现时已太晚了。马上这个事又通报了。现在连江边都不让去,洗衣服也得加小心。


我一切都好,你们不要惦记了。回家的事儿,我也不想它了,让回去就回去看看,高兴几天,反正这辈子还得在这儿过。


我现在已干活了,还是在织网班,我也不管好坏,对付着来吧,反正现在我什么话也不讲,乍一到排里,谁也不认识,先看几天再说。不多写,有机会见面详谈。

当年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情绪也极度低落。自从秀颖离开我,我感到说不出的孤独和迷茫。我就像没了家的孩子再没人疼爱,我更像没了根的树苗没有了根基。


虽然我还在织网班工作,但工作中常常走神,思绪不由自主地总是游离在织网班以往的日子里。想起姐妹情深的遇难战友,想起曾经的患难与欢笑,眼泪总是不住地往下淌。

和秀颖(右)的合影

那个时候,我太想太想秀颖了,不知道她到底在哪儿?不知道没有她的日子里我该如何熬下去!那个时候,我的心泡在悲痛中,淹在伤感里不能自拔。


那个时候,我变得越来越胆小,一点点的动静都能吓我一个机灵,我也越来越后怕,尤其到晚上,那个在出事的晚上,在江水沉浮中看到的张着血盆大口的“魔鬼”总在眼前晃,只要看到它,我就浑身筛糠般地瑟瑟发抖。


那个时候,我特别特别地想家,想自己的爸爸妈妈。我三番几次跟连里请假想要回天津探亲,但迟迟不被批准。


最让我难以承受的是信仰上的迷失。“5.28沉船事故”的发生及善后的这段时间里,许多事情我想不明白,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不明白:出事的那个晚上我是自己游上来的,却被怀疑成是“苏修”安排的“特务”,留下我是为了“里应外合”;我不明白:我实事求是地讲述事情经过,却被“解放军叔叔”呵斥“休想蒙混过关”。那个年代,我对穿军装的解放军是那么的崇拜和敬仰,可就是他竟如此的伤害我;我不明白:为什么队长那么好的一个人却被全连怀疑,还说他作风有问题?我不明白:整个事情就是一个事故,为什么有的人非要往政治事件上靠?我不明白:原来我们织网班曾是连里的先进集体,怎么一出事,人还是那些人,事那是那些事,怎么就一无是处啦!我还不明白:领导总是这么要求我们,那么整顿我们,怎么一到自己身上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的单纯向上,我的革命热情,我的思维模式,都因“5.28”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动摇。我在落魄中体悟着世态炎凉,我在悲痛中体会到孤寂无奈,我在痛苦地煎熬着,不知道以后路在何方。


秀颖遗体掩埋后,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回家探亲,以前领导总以“善始善终地为遇难战友料理后事”为由不予批准,这次,实在再找不出合理的理由,于是1970年10月11日我被批准回天津探亲。

就在我探亲期间,营部在12月26日突然通知:12月28日为遇难战友举办追悼会。经过27日一天的准备,1970年12月28日在连部广场上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三团王团长亲临会场,王副营长作为主祭人主持、全连作了十五个花圈。

1970年12月28日在连部门前,为七位牺牲的战友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会


全体默哀后,王俊峰代表知青念《悼词》,郭连长代表连领导念了遇难战友们的《生平事迹》、遇难战友们的生前友好北京知青徐香菊等相继发言,前后四十分钟结束。

因为事出突然,且我当时还在天津治病,没能参加追悼会,没能向我的姐妹,我的战友致以最后的哀悼与敬意。


就在我探亲期间,一师开始了全面的整合、调动工作,原在孙吴县的师部迁往北安县的赵光,原在爱辉县的二团也迁往赵光。隶属三团独立营的我们的连队被化整为零,所有的四个男生排,两个女生排全部被分到附近的五十连、四十五连和四十二连,我们打渔排和织网班虽然还在原连队工作,但已经隶属其它连队了。至此,我们的连队被取消了番号,我们的连队彻底的从兵团建制上消失了。


1971年3月10日前后,董股长带队,杨和国(哈尔滨知青)与徐香菊(北京知青)组成的事故善后小组,出发前往哈尔滨、北京、天津等地,访问遇难战友的家属,并传达兵团对“5.28沉船事故”的处理意见。


善后小组的工作没能取得预期的效果。据我所知,除了给予遇难者一定的抚恤金外,家长们提的要求什么也没答应。为此章秀颖家、贾延云家拒绝领取抚恤金。


1971年2月,我申请调离连队去赵光找姐姐的要求被批准,我在爱辉县潮水,三团团部办理了调往二团的所有手续:(工作调令、粮食关系、工资介绍信、迁移证、临时边防证),随即前往另一个新的连队位于赵光界内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团一营二连。


1971年4月5日清明那天。我最后一次回到老连队,王俊峰、冉彩珍、杨玉凤等战友陪我去一架山坟茔向姐妹们告别。看着那一堆堆鼓起的坟茔,再次想起与姐妹相处的日子,想到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来,泪水横溢。


我从秀颖的坟前捧起一把坟土,精心地用手绢包起作为永久的思念,我最后给姐妹们鞠躬告别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这一别竟是二十五年,直到1995年10月,我再次站在她们坟前。


1971年4月6日,王俊峰送我到孙吴县,我们在孙吴照相馆拍下了这张照片。

1971年我和王俊峰合影于孙吴县

1971年4月13日我如期到新的连队报到,从此在新的连队开始了为期一年多的艰苦劳动。


如果说,我在四季屯四十一连所经受的是“苦其心志……行佛乱其所为”的磨砺,那么我在赵光二团二连所经历的就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增益其所不能”的锻炼。


我所在二团二连主要从事农业生产,在新的连队我参加并体验了一年四季所有农活的辛劳与艰苦。


从开春的“春播大会战”到夏天的“夏锄大会战”;从起五更睡半夜的“麦收大会战”到连队麦场上的抢收、抢晒、上跳、屯粮;“秋收大会战”后,马上就是沤麻、脱坯、盖房子等等零七杂八的活儿;一入冬就开始了劳而无功的“水利大会战”,赶上特别恶略的天气,才可以在宿舍搓麻绳,冬天最好的活计是夜间去河滩拉沙子,装车时挥汗如雨,来回跟车时又被冻得透心凉。拉沙子不仅能吃到一顿夜宵,还能在下午的时候自由活动,这活儿让我们女知青特别青睐,都抢着争着要干。


虽然劳动的艰苦和困乏暂时缓解了失去秀颖的痛苦,但原本“坚定扎根边疆革命一辈子”的心已不复存在。那段时间,我想方设法要离开这个地方,家里也千方百计为我寻找门路。


1972年10月我终于从兵团转回老家河北省务农,从此我永远地的离开了那片黑土地,离开了让我爱恨交集的北大荒。

二. 我和牺牲战友们的后续情缘

七十年代初期,我利用回家探亲之机,先后去拜访过牺牲战友的家属。

大约是1971年我探亲回家路过哈尔滨,曾去拜访过许淑香的大姐,当年大姐在市政府招待所工作(好像是现在的马迭尔大饭店的前身),我们姐俩相见,相对抹眼泪。大姐招待我吃了中午饭,大姐告诉我:我的这个妹妹(许淑香)是家里最漂亮、最懂事的,挣了工资从来都是先惦记着家里……当时我想去看望许淑香的母亲,大姐告诉我:老人自淑香死了以后,身体每况日下,就不要再让老人家受刺激了。以后我和大姐失去了联系。


2009年我去四季屯参加纪念碑落成仪式时,我拜托哈尔滨知青杨和国帮我寻找许淑香的大姐。2009年9月14日杨和国给我电话时说:许淑香的大哥找到了,大姐也联系上了,已经把修坟立碑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都很感动。但大姐腿脚已经不好,可能去不了一架山……知道她们都健在,我很是安慰,我期待将来有时间去哈尔滨看望他们。

1971年我在天津探亲期间,专程去北京看望李金凤的父亲,我还记得金凤的父亲在北京百货大楼裁衣部工作。当我见到伯父时,明显地感到老人家比一年前去连队时的模样憔悴了,也仓老了很多,我心里酸酸的。因为伯父是在工作岗位上,我们不便说得太多。还记得伯父送我到百货大楼门口时,我们挥泪告别。我几次三番地回头,看到伯父微微驼背的身影在向我频频摆手……

大约是1970年底,我第一次回天津探亲,贾延云的父亲就专程到天津来看我。我至今还记得老人家花白的头发,慈祥的面孔。老人家的心地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善解人意,他知道我受了刺激,知道我不愿意提及往事,所以老人家回避谈及“5.28沉船事故”,回避谈及他的爱女延云。老人家关爱着我的身体,关心着我的工作。第一次老人家来,还给我带来了北京特产果脯,当年那可是稀罕物,我记得清清楚楚。


1972年我第二次回天津探亲,专程去北京延云家中拜访了两位老人,我还记得那是一间平房,虽不宽敞,但收拾得窗明几亮,干净利索。延云的母亲依旧如两年前在营部那样慈祥和蔼,当年在营部有些家长因为种种原因,对我曾产生怀疑,也曾对我口出伤害,但延云的母亲总是替我说话,化解我心中的忧伤。当年在延云家,老人家还招待我吃了一顿北京炸酱面。


“5.28沉船事故”发生后,除延云以外五个姐妹的遗体都陆续找到了,唯独延云遗体没有找到。延云的父亲始终不相信女儿死了,他一直在想尽各种办法寻找女儿。


1995年我第一次去沿江扫墓时就听说:八十年代末中苏边贸火热,老人家曾到黑河打听女儿的消息,他听那边过来人说苏方某屯子有一中国哑巴姑娘在喂马,从描述的年龄和摸样上,老人家认定是自己女儿延云。老人家千里迢迢赶过去认领,失望而归,那个姑娘不是延云。


可伶天下父母心呀!别说是伯父没有看到自己女儿的遗体,就是我对秀颖,明明我是看着掩埋她的,常常我还会在恍惚中觉得说不定她在什么地方还活着,只是失忆想不起回家而已……


2009年红色边疆农场给五姐妹修坟,当我知道这个信息后,第一时间与农场联系并向农场请求:给延云修一个衣冠冢。我不能让延云三十九年了,还是孤魂野鬼。当时农场修葺墓地的围栏工作已经竣工,在我的恳求下,愣是从西边扒开口子又给延云加修了一个衣冠冢,这样六姐妹得以团聚,我也觉得延云“真正找到并回家了”。


给延云修衣冠冢还有一个小插曲。当年给姐妹们修坟的是农场三分场场长臧勇带人修的,修好衣冠冢的当天,修墓人员XXX的儿子驾车逆行把一当地人给撞死并逃逸,后来破案赔了人家好几十万,据说之所以撞死人还鬼迷三道的逃逸,就是因为延云衣冠冢是空坟,这在当地是犯忌的,墓不能空,应该放点延云生前遗物在墓中,否则......,这都是后话。


 后来我与延云的父母失去了联系。


 2012年,我去北京参加有关知青活动,我从延云的发小,也是我们原四十一连的战友李秀清那儿得知:延云的母亲还健在。我马上请秀清联系,我想尽快去看望老人家。后来,秀清给我电话,说与延云的哥哥联系,延云哥哥考虑到老人家年事已高,身体很差,怕见到我又勾起往事,且引发身体不适,婉言谢绝了我的要求。


 我很理解丧失女儿的老人家,是再也经受不起了。我知道无论“5.28沉船事故”这件事情过去多少年,作为母亲,作为亲人,它永远都是心头的一把刀,时时会刺得你心痛难忍。


 不思量,自难忘。


 至今,跟牺牲战友唯一保持永恒联系的是章秀颖的家人。

自从秀颖牺牲后,秀颖的父母就把我当成她们的女儿,我也视两位老人为自己的爹娘。


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我是在兵团还是回到天津,无论我是工作还是结婚生子,无论是平日还是年节,我都会时常不断地去看望伯父、伯母,我和秀英更是结下了比亲姐妹还亲的亲情。


我还记得,1970年冬天我第一次回天津探亲,第一件事就是急于见到秀颖的父母。因为当年秀颖的母亲没有去连队,因为秀颖的母亲身体不好,所以伯父从兵团回来后,许多事情都没有如实地告诉伯母。伯父怕我第一次见到伯母会说走嘴,于是伯父来我家。


送别伯父时,在大理道民园体育场三号门前。刚刚在我家里,伯父还能克制,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伯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忍不住的往下掉……伯父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舍松开。伯父眼里噙着泪花,嘴角微微抖动,说不出话……无言胜有声,那是老年丧女的悲哀、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感、那是看到我后,想到自己的爱女却永远永远地不复相见的顾影自怜,那是把我当成秀颖一样地爱怜和不舍。


那个场景,那个时刻,那个眼神,我至今都不能忘记。如今我也是伯父当年的年纪了,我更能体会一个老人的心殇。


我还记得,我曾偷偷去看望秀颖的父母。之所以是偷偷的,因为当年秀颖的姥姥还健在,秀颖是姥姥带大的,秀颖牺牲的消息一直不敢告诉姥姥,一直在用各种“善意的谎言”欺瞒着姥姥。可怜的姥姥,至死都不知道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早早命丧黄泉。可怜的姥姥,弥留之际还喊着秀颖的名字,埋怨秀颖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她……

摄于1998年的坟茔,荒草凄凄,满目疮痍

秀颖的父亲生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将牺牲的姐妹们埋在一起,并栽树、立碑。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兵团领导在营部接待时满口答应,但事后却失信爽约,别说栽树立碑,连墓地都是几十年无人光顾,墓地塌陷,荒草戚戚,一片荒凉。兵团方面的失信,让伯父生前每每想起都痛心疾首。

1995 年,杨大丰在祭扫“5·28”沉船遇难知青墓地时,在荒草丛生的章秀颖坟前向故人哭诉思念之情。25 年前,她和这里埋着的战友们一起落入了照片中不远处的黑 龙江,如今她只能以这样的形式和姐妹们重逢。

1995年9月我随天津《我是老知青》摄制组前往沿江四季屯祭奠秀颖,当年伯父已病入膏肓,我的前往没敢告知伯父。直到伯父弥留之际才把此行告诉了老人家。当时老人已经精神恍惚,已经不能说话,但伯父听罢后一行浑浊的老泪缓缓流出。伯父听到了,伯父听懂了,伯父在撒手人寰的最后时刻想到身为孤魂的爱女有人去看望了,怎不悲从心生,伯父想到生前所愿未能兑现,怎不老泪纵横,伯父因秀颖的早亡,因秀颖的善后不如愿,死不瞑目。


还好,兵团的后任领导,红色边疆农场的领导们,在2009年为六姐妹修坟立碑了,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他们,是他们了却了伯父的遗愿,是他们给了六姐妹一个最终的归宿,是他们让我为之奔走呼号了近四十年的夙愿得以实现。

三. 为六姐妹修坟立碑

5.28沉船事故发生不到半年,连队解体,原来连队的人员被分到附近的其它三个连队,我也调到几百里外北安县的赵光。离开连队前我去一架山向五姐妹作最后告别(贾延云没有找到),我捧起一钵秀颖坟前的黑土带在身边,作为永久纪念。


其后我回城、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生活紧张而冗杂,但我始终没有忘记一架山下躺着的五姐妹,这么多年我信守并履行着自己对姐妹们的诺言:


1974年我趁回天津上大学之际,将名字改为杨知颖,纪念已故的好友章秀颖。


刚开始回城时,我断断续续写了很多回忆“5.28沉船事故”(以下简称:“5.28”)的散记;根据这些散记在秀颖去世十周年祭的1980年,我写下了《唱给秀颖的挽歌》这本回忆录;


1988年我写了《“五、二八”啊“五、二八”》的文章,被收录在1989年出版的《北大荒风云录》中。这是我第一次公开发表有关“5.28”的文章,从此“5.28”受到广大兵团战友的关注与传播;

1990年12月,在北京举办了全国首次大型知青活动《魂系黑土地---北大荒知青回顾展》,在那么小的空间里,“5.28”占据了整整一个展台,从此“5.28”及六姐妹的不幸往事,走进了千百万知青们的心田;


1995年的深秋,我随天津市《我是老知青》摄制组前往一架山五姐妹的坟茔,时隔二十五年,我又站在了她们的坟前。面对已经塌陷成坑状且到处长满一人高荒草的坟茔、我哭倒在她们面前,这么多年没有人再记起她们,没有人再来看过她们,她们少小离家舍家别亲来到这里,把自己花样的年华和宝贵的生命留在这片黑土地上,她们因公牺牲却未被纪念而被遗忘。我似乎听到她们愤怒、委屈的呼唤:为什么我们把生命都献给了这片黑土地,却得不到应有的纪念与承认?!


当年我好恨:恨兵团当年曾答应给牺牲战友们修墓,可他们失信失约,这么多年竟让她们这么凄惨地躺在地下。当年我好怨:怨留在沿江的织网班战友俞宏茹,她的家离坟地不到两小时的水路,她们家老宋又是常年在黑龙江打渔的渔民,可二十五年来她一次也没来看望过她们;我流着眼泪在姐妹们的坟前发誓:我要以我的微薄之力,给她们修坟立碑,我不能让姐妹们的身后如此凄惨。


我的想法得到红色边疆农场关仲汉书记的支持。关书记曾是哈尔滨知青,他最理解更明白我对姐妹们的一往情深。我和关书记共同商定好修坟的各项事宜,定好:农场负责修坟,费用由我来支付。


回到天津后,我和其他战友开始张罗墓地的设计、碑文的拟写、战友们的遗照等准备工作。1996年初关仲汉书记给我电话时说:石头和沙子已经拉到墓地,就等开春解冻后便可以施工了。不想,6月份关仲汉书记被调到北安区农场,修坟之事不了了之。


其后的年月里,我尽其所能为姐妹修坟之事奔走呼号,终因相隔遥远、人脉不熟而搁浅。


2009年6月,就在知青上山下乡四十周年之际,红色边疆农场要给姐妹们修坟了。农场方面为落实姐妹们的名字和掩埋顺序等事项找到我,为此我与农场方面联系上并共同积极行动起来。


当年农场方面与我联系的人叫孙宝江,宝江几乎每天都要跟我通电话或在网络上来往信函。


我建议:给一直没有找到遗体的贾延云修一个衣冠冢。虽然当时农场方面已经把墓地的围栏全部弄好了,为满足我的要求,硬是从西边重新扒开,又给贾延云修了一个衣冠冢。


我建议:给每位战友墓前立一块小石碑,记载她们的姓名等,农场方面立刻派人去黑河联系石料,满足了我的要求;


我建议:墓地建成之日举行一个仪式,我和姐妹们的生前友好前往参加。农场方面立刻答应并为此做了细致周到的安排。


2009年7月23日,沿江地区连绵五十二天的阴雨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艳阳高照,风和日丽。


在一架山下,在掩埋五姐妹的厡坟茔旧址上,一溜自东向西排列的六座坟茔在蓝天白云的辉映下,在漫山树木葱郁的环抱里、在江水拍岸的声涛中,显得格外醒目、肃穆和庄严。

六姐妹墓地全貌(2009年7月修建)

一块高2米宽0.8米的黑色大理石矗立在墓地中央。大理石上镌刻着由红色边疆农场张本伟书记亲自撰写的《墓志铭》。《墓志铭》里镌刻着六姐妹的名字。


每个姐妹的墓碑都被扎上了耀眼的大红花(天津风俗),每个姐妹的墓碑前都放着她们生前的遗照,摆放着各种小食品、水果及鲜花;冉冉飘起的袅袅香烟,把我们的哀思、我们的敬意、我们的眼泪与缅怀带给九泉下的姐妹们。

  章秀颖墓地全貌(2009年7月修建)

我和秀颖生前友好杨卫(姐姐)、刘淑英、贾凯丽、杨福英、李家祯、俞宏茹、杨和国等八人来了,农场张本伟书记率农场各级领导也来了,农场方面还派出摄制人员全程记录下这难忘而庄严的时刻。


为“六姐妹修坟立碑”落成仪式由农场房副场长主持,默哀后,张本伟书记致词,我代表知青致词并与万场长共同揭下《墓志铭》的红绸布。


至此,我的六个姐妹们团聚在这依山傍水的一架山脚下,她们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归宿,终于可以相互伴随相互依靠地长眠在那山、那水、那坟茔中。


在鞭炮的轰鸣声中,我驻足在六姐妹的墓前向她们做最后的告别,我默默地告慰她们:姐妹们,今天你们可以安息了。虽然你们如花的青春早早凋谢、虽然你们的美丽的身影永远消失、但你们建设边疆献身边疆的精神和贡献将与天地永存。看到《墓志铭》上那几句话吗,那是对你们也是对我们知青最好的表达:

行不求闻   知青为荣  品高行朴  笃敬以终 祭者驻足  永志怀念

参加揭碑仪式的全体知青与农场领导们合影

四、到洛阳看望刘长发的爱人——菊娥嫂子

“5.28沉船事故”发生后,我和牺牲的六姐妹的家属都或多或少都有过联系,唯一失去联系的是队长刘长发的家人。而我对那个不曾谋面的嫂子寄予着更多的思念和怜悯。

1970年5月12日,刘长发的第二个孩子,也是他一直盼着的女儿在河南老家出生了。我不知道刘长发当年知不知道他已经有了这个女娃(当年通讯极其落后),我只知道当年队长马上就要回家探亲了。命运就是这么无情,上苍给了刘长发儿女双全的美意,却紧跟着在十六天后夺走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命运让女娃的母亲从此守寡,从此失去了经济来源,从此含辛茹苦、拖儿带女,在眼泪、艰辛与挣扎中苦苦地备受煎熬……


这么多年我虽然三次回到沿江扫墓,也曾多方打听刘长发家属的下落,但总是石沉大海般的渺无音信。


2012年6月下旬,我接到原四十一连战友的电话,告知:刘长发的弟弟刘来发、儿子刘红江夫妇到沿江去寻找刘长发的遗骨,并到处打听你的信息……


弟弟刘来发当年参加了埋葬哥哥刘长发的后事,但四十二年的岁月流逝,时过境迁,尤其是边疆近三十几年的开垦拓荒,当年的塔头甸子,道边荒地都被开垦成良田。


刘来发一行在沿江,几经辗转,多次到原掩埋地附近去寻找,怎么也没找到刘长发的墓地,他们是奔着希望来的,却失望伤心地离去了。他们在沿江时就四处打听我的消息,因我当时不在天津,没有联系上。


回到天津后,我在第一时间跟刘长发的儿子刘红江取得了联系,于是我知道他母亲还健在,于是我知道她们住在河南洛阳,于是我迫不及待地要去看望他们。


2012年10月18日,原四十一连战友王玉琴陪我踏上了前往队长的家乡----河南洛阳的旅程,专程去看望牺牲了四十二年的队长刘长发的结发妻子—--刘菊娥嫂子。


我和玉琴19日早上到洛阳,刘长发的儿子刘红江到火车站接站。我和红江从未谋面,互不相识,但我一眼就认出站在接站口的那个人是红江。他的摸样、个头很像队长年轻的时候,只是比队长胖多了。


在到洛阳市郊安排好住宿,当天下午我们就到队长家拜访。当菊娥嫂子从屋里迎出来和我握手时,我的心颤动了,四十二年呀弹指一挥间,如今我还能站在菊娥嫂子面前,而队长如今又在哪儿……

刘菊娥嫂子在自家门前

我没想菊娥嫂子这么漂亮。我印象中的队长总是不修边幅,有点邋遢。但菊娥嫂子绝对是个干净利索的人儿。她不到1.6米的身高,身材适中,一双圆而大的眼睛很是精神,她动作利利索索,说话爽爽快快,脸上总是挂着笑,虽然已经是72岁的老人,但全然不是我想象中农村人未老先衰、满脸皱纹的样子……


菊娥嫂子不仅人漂亮,说话还特别爽快,笑的时候朗朗出声,一见便知是个心地敞亮豁达的人。我和菊娥嫂子一见如故,我们手拉手唠着家常。 

   

我知道了:菊娥嫂子跟刘长发都是属大龙的,今年72岁了。1960年她与刘长发结婚,婚后第二天队长即参军入伍到哈尔滨当兵走了;1966年队长转业到黑龙江,她曾到黑龙江待了几个月,那些日子是她此生跟丈夫相处最长的时间。


我知道了:1967年,菊娥嫂子在黑龙江生下刘红江,几个月后即抱着儿子回到河南。期间队长曾回老家探亲两次,再后来就牺牲了。菊娥嫂子说:我跟他结婚十年,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一年。菊娥嫂子说起往事眼眶湿润润的,我也一阵心酸。是呀,当年我们知青和转业官兵对北大荒的贡献后面,也蕴含着象菊娥嫂子这样千百万家属的支持和贡献。


我知道了:队长牺牲后,菊娥嫂子过得相当艰难。队长的弟弟刘来发长大成人后,老父亲就分了家,从此老父亲一直跟菊娥嫂子过。菊娥嫂子,白天是男人---要去地里干活挣工分,回家作女人---上要伺候公公,下要照顾自己那对儿没有爹的儿女。只有晚上,面对家徒四壁、清屋冷灶的她才夜夜思念丈夫、念及没有爹的孩子受人家欺负、顾影自怜一个女人干男人的活计不容易、一个女人无依无靠、拖儿带女该怎么成活……


我知道了:如今菊娥嫂子苦尽甘来。她的一对儿女已经长大成人,儿子刘红江在国营建筑公司当电工,工地离家约三十多里地,平时吃住在工地,十天半月回家来看看。女儿刘继江已经出嫁,夫家就在旁边村子,继江在煤矿上干零工……儿女们家庭生活虽不富裕,但对母亲都很孝顺。

菊娥嫂子与她的儿子红江、女儿继江合影 

几天接触下来,我发现红江是个好脾气、实在、善良、孝顺的好孩子。这孩子总是笑呵呵的,你说什么他都会说:好、好!……红江很实在,几次提出要为我们备饭,我们一再强调不希望给他家增添任何麻烦和经济上的负担……红江听后不会客套,总是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听阿姨的……我喜欢红江的实在,这样大家都没有负担、都方便。


我知道了:如今菊娥嫂子跟红江家过日子,红江的儿子在外地上大专,明年毕业,红江的女儿在家乡就读初中三年级;红江的媳妇黄杏彩是个初中生,识文断字的,小黄在家照顾婆母,料理家务并种着一亩多自留地。自留地春天种麦,收麦后马上种玉米等秋作物,一年收两季,全家人口粮没有问题。因为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她们在经济上还很难。


在红江家,我看到刘长发的弟弟刘来发,当年他和老父亲去北大荒奔丧,我们见过。刘来发在乡镇粮食局工作,是吃公粮的,如今退休了。从言谈话语中得知刘来发家的日子比菊娥嫂子家好过些。


当天我们在红江家聊天到傍晚,虽然菊娥嫂子一家人热情留饭,我和玉琴还是坚持不给他们添麻烦。红江很实在,没有勉强我们,红江送我们到镇上开的招待所,招待所是当地村政府盖的,条件“不上星级”,但离红江家仅四里地,用红江的话说:隔两个村子就到……一路上,红江跟乡里乡亲的大人、孩子们打着招呼,说着家常话,看得出,红江的人缘极好;一路上红江操着我不大听得懂的“河南普通话”跟我们说:他们家所在的洛阳诸葛镇,人多地少,每家每户还摊不上几分地,红江说,他今年到沿江去找爸爸的遗骨,住在沿江河南老乡家,人家承包的土地比他们全村所有土地加起来还多……


第二天下午,我和玉琴又来到菊娥嫂子家看望,这次看到了红江的妹妹刘继江,她听到我们来,专门请假来看我们的。


当我的战友玉琴得知:这么多年,菊娥嫂子家因为穷,从来没有照过全家福时,玉琴给她们全家拍了很多照片。


拍照时,菊娥嫂子很高兴,她乐哈哈地问我:你看我拽不拽?我不明白这“拽”是什么意思,问红江问小黄,他们都笑而不答,我估计这个“拽”可能是臭美的意思。


菊娥嫂子真是一个乐观派,她不仅坚强,自己一个人拉扯大一对儿小儿女,她还乐观、豁达,言谈话语间总是嘻嘻哈哈的,她说:困难的时候过去了,难过的日子熬过来了,我现在白天在村边上走走,跟婆婆媳妇们拉拉家常,我什么都不想,就这么高高兴兴地过……


看到乐观坚强的菊娥嫂子,看到实诚善良的红江,看到孝顺能干的红江媳妇小黄,看到成家立业的继江,看到菊娥嫂子一大家子人和和睦睦,健康快乐地生活着,我的心放下了,我的心踏实了许多。 

杨知颖(左一)王玉琴(右一)与菊娥嫂子合影

五. 刘长发四十三年后魂归故里

在1970年5月28日牺牲的刘长发的遗体,当年被草草埋葬在营部卡子门附近的乱坟岗子上。这么多年来,我几次去沿江都打听刘长发墓地的下落,因时间太过久远,没有人能说清楚。


刘长发四十几年孤魂野鬼般地在黑龙江大地上游荡,他不甘心“独在异乡为异客”,他的妻子,他的儿子更是不甘。


刘长发的结发妻子刘菊娥自丈夫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嫁,她一个人,艰辛地抚育大一对儿小儿女。如今儿女们都已挑门立户、成家立业,菊娥嫂子也已然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岁月没有磨灭她对丈夫的思念,岁月也越来越让她坚定:生不能相伴,死后要相随。刘菊娥晚年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丈夫的遗骨找回来,安置在河南老家,等她百年后与丈夫合墓。


刘长发的儿子刘红江最明白母亲的心。他知道找回父亲是妈妈从小给他的“重任”。当年刘长发牺牲时,红江还是个不满三岁的孩子,对父亲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但这么多年,没有父亲的他,被人欺负时、被人打骂后,多少次哭着向母亲要父亲,母亲总是流着眼泪告诉他:父亲在黑龙江,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如今刘红江眼见母亲一年年老去,眼见自己也是奔50岁的人了,他不能让老母亲再锥心般地等下去,他一定要给母亲一个交代。于是,在他叔叔刘来发退休后(叔叔是唯一知道埋葬地点的人),在他的经济条件稍稍能承受的情况下,他与妻子和叔叔一起走上了寻找刘长发遗骨的艰难寻觅之路。


2012年6月24日他们从河南洛阳出发。千里迢迢,舟车劳顿,辗转来到了沿江。


当叔叔带他们来到记忆中的“营部卡子门附近”的道边时,顿时傻了眼。记忆中的景象全然不见了,原来的山坡小道被开拓成一条柏油马路,原来的乱坟岗子早已不见了踪迹。他们不死心地到处转,到处找,什么都没找到。他们请留在当地的河南老乡帮助,无奈时间太过久远,无奈时过境迁当地变化太大,无奈当年参加埋葬刘长发的人都不在了,他们苦苦寻找了半个多月,最后还是一无所有,失望地于7月11日空手而归。


第一次的寻觅之路虽然失败了,但却更激励起刘红江要找到父亲遗骨的信心。我当年去洛阳看望菊娥嫂子时红江就告诉我:明年开春我还要去找,我已经跟我父亲的老战友,参加过埋葬我父亲的毛铁蛋叔叔联系好了,他是我们河南老乡,他虽然离开北大荒回到河南生活了,但毛叔叔答应明年跟我一起去找……


2013年5月15日,刘红江夫妇与河南老乡毛叔叔再次踏上了北上的火车,开始了第二次寻找刘长发遗骨的寻觅之路。


他们这次是有备而来。事先,他们反复回忆确定掩埋的地点,事前又通过在沿江河南老乡与当地人,反复了解“营部卡子门附近”变迁的经过,并找到卡子门变迁时的经历者详细了解情况,事先,他们还反复了解清楚当年队长下葬时的所有细节,包括穿什么衣服,怎么掩埋的。为了万无一失,他们还找了当地的“高人开眼”,高人指点:离水不远,有黄沙的地方,肯定能找到……


2013年6月17日,刘红江和毛叔叔一行再次站在“营部卡子门”附近的山坡时,毛叔叔还是找不到一点点当年的印记。这片地的现状与记忆中的场景变化还是太大了。红江一行人这次没有慌乱,没有漫无目的乱转,他们奔着有黄沙的地方,一点点找寻,一步步缩小范围。


也许是红江夫妇的孝心感动了上苍,也许是菊娥嫂子的贞洁感动了土地爷,也许是毛叔叔的重情重义感动了山神。他们还真在一片黄沙荒草中找到了一座没有主儿的,年久失修的孤坟。但这孤坟跟记忆中的方位相差太多。到底是不是呢?到底该不该动手开掘呢?


在河南乃至在中国,掘人祖坟被认为是最最大逆不道之举,不但掘坟人要受报应,他的后代也将为此付出代价。所以红江他们慎之又慎,举棋不定。


2013年6月17日夜间,刘红江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杨阿姨好。我们昨天找到了一个,不敢肯定,我们该怎么办?


我第二天看到信息后马上与红江联系,才知道,他们已经动手了。据说动手挖掘前,红江烧香跪拜,冲着孤坟中的先人口中喃喃祈祷。先是呼唤父亲:老父亲啊!我这次是来接您回家的,这也是我母亲的心愿,更是我们做儿女的责任,如果您老人家地下有知,就稳稳地让我们开棺,不要节外生枝……


接着红江告知先辈:如果我们惊动的不是我父亲,也请老前辈原谅,我们不是盗墓,不是掘墓,也不是成心要惊动您,我们只是寻找父亲心切,我们只是要了却母亲心愿而心急,我们只是因年代久远无法辨认才惊动了您老,如果开棺后不是我的父亲而是老前辈,我一定再次厚葬您,还望老前辈体谅我的苦衷,我的孝心,不要加罪与我……


据说红江他们是从棺木后面先行挖开的,挖开后看到尸骨双腿是叠压在一起的,红江他们想找到靴子的印记(当年刘长发是穿着靴子入葬的),没有找到,四十几年前所有布料的东西全部化为灰粉,除了霖霖白骨,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东西。


看到双腿是叠压着的,红江感到有点门了,他知道父亲当年受到过不公正的怀疑、指责,父亲遗体打捞上来后,因等着验尸报告,所以遗体被晒爆而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平躺着入殓,死者是侧着身体被生生砸进棺材的。当年这种对死者大不敬的举动反倒成为今日寻找遗骨的重要线索。


开棺后,看到的遗体是侧着身体的,头部没有头发,面部朝着营部方向。


当天红江跟我说,他和在场的所有人都确认:这是刘长发的遗骨。他很快把父亲的遗骨收敛到一个手提箱里,暂时存放在黑河知青博物馆。红江跟我商量,他想用遗骨做DNA检测,这样他才彻底放心。


我马上联系天津市有关部门的权威人士,经了解才知道,DNA一般是用头发做,用骨头做也可以,但天津没有这方面的专业人员,这种年代久远遗体的鉴定工作只有北京可做,且这种鉴定大都涉及重大案件的判断,要进行这种测定,必须要经过公安系统的级级报批,最后公安部批准后方能进行……


我劝红江:如果你们找到的遗体是侧着身体的,应该就是队长刘长发的遗骨。因为没有任何人家,会让自己的亲人侧身入棺,也没有任何人家会把自己亲人的后事办得如此惨烈和不堪。


2013年5月30日,刘红江夫妇带着父亲刘长发的遗骨回到河南洛阳老家。上苍终于被刘红江的孝心感动,让他不枉此行,让他了却了母亲四十几年的心愿,让他找到了父亲。


队长刘长发流落北大荒四十三年的遗骨终于魂归故里。


据说,2013年6月1日刘长发的亲属们,在老家举办了隆重的迎候仪式,也就是在这一天,刘长发的遗骨在河南老家入土为安。

刘长发在洛阳老家的坟茔,当地风俗,夫妻合葬时才立碑

辛卯清明感怀

杨大丰

2011年4月1日天津气温骤降,咋暖还寒中的城市又被沙尘蒙上灰暗的面纱,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遥想千里之外的六姐妹,她们去世已然四十一周年,想起她们心中隐隐作痛,不期然间,一串串词句显现脑际,顺思顺口写下来,自成“打油”。发于网站,抛砖引玉,引战友们对逝去战友的哀思

辛卯清明在眼前  梦牵魂绕江水边  

蓝天白云一架山  六座坟茔相伴连 

庚戌五月二十八  同船殊途永别时  

弹指四十一年间  冢下香魂尚安眠

我的姐妹我的情  音容笑貌眼前呈  

淑香美貌又勤勉  秀颖端庄且坚强 

孙艳机敏主意正  毓芳憨厚善良行  

金凤心灵手又巧  延云率真心底诚

我的姐妹我的情  工作往事脑际萦  

斗私批修学语录  一帮一来一对红

织网不忘背宝书  江边补网赛技能  

思想汇报表心旌  紧急集合搀扶行

我的姐妹我的情  生活点滴满心涌 

家书传来互报喜  包裹寄来享分成

也曾江边促谈心  也曾炕头解梦境  

也曾闹点小摩擦  也曾抹泪把气生

我的姐妹我的情  情堪何处我自铭  

你想家人我泪横  你有病时我心疼

营部看病被狗咬  北安住院被斥痛  

病魔缠身难成寐  夜夜陪你到天明

我的姐妹我的情  同船瞬间离别景  

哭爹喊娘拼死挣  难逃死神面狰狞

花季年华赴黄泉  少小离家再不还 

可怜天下父母心  唤儿思儿死不暝

我的姐妹我的情  泪眼四顾倍孤独  

逝者被疑是叛逃  汝被诬陷是特务

物在人亡两茫茫  可对何人诉哀肠  

苦不堪言无处诉  江边痛哭祈神助

忽聆耳边呼大丰  循声来到须弥中  

须髯道长站眼前  慈眉善目缓缓言

留你孑然在人间  实为姐妹做代言 

 姐妹冤屈你申辩  姐妹后事你操办

又见六位美飞天  妩媚婀娜粉裙钗  

未曾开口笑我痴  同船姐妹竟不识

飞天娓娓道温语  我等乃是须弥女  

凡间使命完成早  天庭永驻乐逍遥

飞天又道大丰听  此次相逢请放情  

汝乃银河美璧玉  潜在人间是天意

七情六欲设磨难  修心养心亦考验  

凡间情思齐抛闪  百年银河路重返

虚无飘渺飞天去  梦醒恍惚定神忆 

我慰姐妹在天玄  我幸姐妹亦神仙

我劝自己放下情  我信百年银河行  

我愿梦里常聚首  来世今生做伴友

来源:杨大丰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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