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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
选自长篇小说《青春八年》

作者:蒋成林

窗外的星星已经隐退,离天亮顶多还有半小时。重庆市九锅箐知青茶场乐其岩队茶六班班长林安洋揭开被褥坐起来,套上有八个大小不一的窟隆、陈旧得泛白的蓝色绵质背心,光脚从床上跳到了泥地上,动作麻溜地穿上青色旧长裤,跟上解放鞋,轻手轻脚走出了寝室,来到水管旁,拧开笼头,将山泉水捧在手心里,朝稚气未除的脸上猛地一浇。“啊——!”林安洋张大着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叫。冰凉的山水泻在温暖的圆脸上,浑身猛打一个激灵,睡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回头望了望大寝室,不到一百平米的面积,安放了二十四张男知青的床位。一盏40瓦的灯光下,与四周的山峦一样寂静,听不到半句鼾声与梦呓。林安洋也想多睡会儿,可是,他还是得一早起来了。凌晨的山风,轻轻吹到林安洋的脸上,为他拂去残余的水珠。他呼吸着清新而略带冷意的空气,精神倍增。“最后一天了。”林安洋瘦了一圈的圆脸上,像守财奴将要得到一注银子似的光鲜起来。 


一九七六年十月粉碎“四人帮”之后,于十二月召开了全国第二次农业学大寨会议。九锅箐知青茶场的领导在市农垦局表了决心:“三年变成大寨茶场”。乐其岩队队长史晓佳,第一批来到九锅箐知青茶场,人称女强人。她在誓师大会上,当着场部领导及各个生产队队长,作出了“苦干加巧干,两年变成大寨茶叶队”的保证。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茶季节刚刚开始,以史晓佳为核心的队领导便发出“大战十二天,迎接开门红”的号召,要求全队知青发扬“爬雪山,过草地”的革命传统,不怕苦,不怕累,誓做新时代的带头人,为两年实现大寨队奉献自己的青春。队里决定,礼拜天不休息,大战完后连续休息两天。身为乐其岩队先进班集体的领头羊林安洋,在这段日子里起早贪黑,上班走在最前面,下班落在最后面,名副其实地起到了模范加带头的作用。“过了今天,先美美地睡它两天两夜。”林安洋拼命地伸了一个懒腰。 

离寝室不远的食堂里,早餐准备得差不多了,馒头的香味儿飘进了林安洋的鼻子,诱发出他的饥饿感来。“哇——能吃上三五个馒头,那才来劲嘞!”可是只能望梅止渴,他的定量饭票,连吃带借,已经断档了两天。他咽了咽口水,“最后一天了,熬得过去。”东山露出了一丝曙光,四周的松树林慢慢清晰起来。林安洋想起了队长私下的许诺:“林班长,大战一完,提你当副队长。”“嘻嘻——”林安洋暗暗笑了。今天,是大战的最后一天,也是断粮的最后一天,更是当班长的最后一天。 


“当当当当——”吃饭的钟声敲响了。林安洋赶紧回到寝室,拿起碗筷,到食堂赊了二两大米稀饭,三下五除二地喝下肚,向副班长吩咐几句后,背上茶篓独自上茶园去了。这个时候,不少男知青刚刚从被窝里钻出来,女知青们却在慌慌张张地梳头、洗脸、上厕所。又是整整一天,林安洋没有离开茶园半步,班员们迎着朝阳上来后,他带着一起采茶,说说笑话,活跃活跃气氛,班员们回去吃午饭时,他把班员们采的茶叶一个一个过称、分出等级、登记在册,再集中到不同的大茶筐里。做完了这些,他倒在茶行里稍作休息。下午继续领着班员劳作。夕阳西坠,阳光暖暖地照在山坡上,照在知青们疲惫的脸上,恹恹欲睡。 

经过十来天的铁壁合围,反复清剿,茶树上难得有一芽翠绿鲜嫩的茶尖了,于是,林安洋带着队员准备好化肥农药,为茶园打药施肥,以便两天后又有茶可采。 


“班长,打不出水来了。”十来分钟后,班员蒋先进大声说道,“是不是早点儿下班?”她眨了眨长长的眼睫毛,眼神里隐隐透出一丝侥幸。凭良心,蒋先进的提议不过分,哪怕是铁打的金刚,经过十来天的高强度劳作,也到了极限,何况,他们大都还是十七八岁的血肉之躯,有的不满十六岁,身体没有发育成熟。 


林安洋几步走到水池边,检查了一遍机器,看了看水池,说:“应该被水草堵住了。不防事。”他回头看到程嶙眯着眼,躺在旁边的草丛里,叫道,“程嶙,程嶙。” 


程嶙没有反应。柳莺儿迈着习惯性的雀步跳过来,踢了踢程嶙的解放鞋,叽叽喳喳道:“程嶙,耳朵聋了呀?班长叫你。睡得像死猪一条。”程嶙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林安洋面前:“班长,你叫我?”林安洋说,“打不出水来,”指了指水池,“去把水草清理一下。”程嶙扭头看了看:池水乌黑,水草叶上铺了一层若隐若现的淤泥;水面上,不知名的虫子在跳跃;沆洼不平的池壁,几条蚂蟥静静地贴着:很久没有清理的池塘,一经搅动,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程嶙一直皮肤过敏,一进茶行,周身就痒得难受。想到要赤脚跳进池里,好似蚂蟥已叮住大腿,不停地吸着鲜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捂着鼻子,装出一副苦瓜脸:“班长,我昨天没吃晚饭,今天中午也没吃……”最后一天了,总不能临到天亮流泡尿吧?无奈之下,林安洋只好披挂上阵。他脱掉解放鞋,挽起衣袖和裤脚,纵身一跃,跳进了水池,把双臂伸进水里,将过滤网周围的水草一泼一泼地拔开。 


“班长,水来了,水来了!”蒋先进告诉林安洋,程嶙和几位男知青将他拉了上来。时间并不长,可是,林安洋的手臂和膝盖以下,青一块,红一块的,还有一条蚂蟥叮在腿肚上。他一爪扯下来,甩出老远,然后在手臂上,小腿上乱挠一通。条条血痕在夕阳的斜辉里,鲜艳醒目。“班长,脚在流血。”柳莺儿惊叫起来。林安洋抬起脚看了一眼,毫不在乎:“可能被玻璃划破了。”蒋先进掏出手绢帮他包上:“班长,下班吧。”她再一次祈求。“不行。”林安洋不为所动。终于完成了任务,大家伙显得轻松愉快起来,一字长蛇阵似的往回走,最后一天算是过去了,林安洋自然喜不自胜。他们回到队里时,天色已经黑尽,最后一项工作是送茶,每个班由一男一女轮换担着大茶筐,将一百多斤重的茶叶送到十几里远的制茶车间。这天运气好,一辆手扶式拖拉机给队里送粮食,空车返回场部。拖拉机手蔡包子刚从乐其岩队借用到场部,驾龄差不多半年了,史队长要他顺便将茶叶带去车间。 


各班将茶叶装上车后,史队长查了查送茶人员,指定由程嶙一人押车,把其他十一人解脱了出来。若是白天,程嶙会高兴得跳起来,可是,想到要一个人摸黑走一两个小时的山路,还要经过枪毙过人的鬼打弯,心里就发怵。“真倒霉!”程嶙十分懊恼,又不敢违抗队长的决定,怎么办呢?他眼珠一转,又打起了小算盘。 


林安洋斜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心里充满了愉悦。“生活将翻开新的一页。”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林队长,你好!”程嶙迈着猫步,来到林安洋跟前,轻声细语问道。“班长,跟你商量个事儿。”程嶙一脸的认真。“你屁股一翘,就知道是屙屎还是屙尿。没有!”林安洋以为又来借饭票。也不怪他如此敏感,程嶙前后向他借了三次饭票,每次都说一会儿就还,却一直不还。程嶙不急不愠地坐到床边,掏出半截春耕香烟,插到林安洋嘴里,划燃火柴,给他点上。林安洋吸了一口烟,怪怪地盯着程嶙。“嘿嘿!”程峰干笑了两声。“没话莫说,没屁莫放。走开,莫影响我睡觉。”林安洋丢下烟屁股,放下身,将被子从脚盖到了头。程嶙将林安洋的被子拉开,十分谦卑地说:“我不是向你借饭票,是请你帮我送茶。”“什么?帮你送茶?”林安洋一屁股坐起来,“你看看”他将手臂亮出来,“你再看看,”又将裤管挽起来。林安洋的脚肚和手臂上那些腥红的斑点,像晴空的繁星密密麻麻,啧啧,三两花椒二两肉——好麻嘎嘎。程嶙浑身都痒了起来。可是,程嶙是耗子啃秤砣——铁了心。他嬉皮笑脸地说:“你帮我今天这一次,我还你两次,总行了吧?” 


“程嶙,在搞啥子名堂嘛?”史队长站在寝室门外,亲自来请了。 


“哥们儿,求求你了,明天,再送一包二角九的烟给你,朝阳桥还是金沙江,你选。说话算数!”林安洋将脸转向了一边。程嶙突然按住了肚皮:“哎哟,我的肚子好痛。哎哟,哎哟——我要死了。”程嶙弯着腰,煞有介事地叫起来,却把眼睛偷偷瞄着林安洋,林安洋并不在意二角九一包的香烟,也没有理会程嶙装腔作势的叫唤。他多次领教过程嶙磨人的手段,便轮起眼睛恨了一下程嶙,跳下床,走出了寝室。 


寝室外传来林安洋的声音:“我去送”。程鳞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他脸脚不洗,几步跨到自己的床上,不一会儿便与周公聊起天来了。


迷迷糊糊间,程嶙听见了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和急促的说话声。“赶快下门板。”这是史队长的声音。“快点!快点儿嘛。”“下下来了,下下来了。”这是七嘴八舌的慌乱声。他揉了揉眼睛,寝室里鸦雀无声,他翻身下床,快步走出了寝室。 

在鬼打弯,十几位知青,借着火把的照耀,艰难地将林安洋从深沟里抬上来,小心翼翼放在门板上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在史队长的指挥下,二三十位男女知青,抢着抓起门板,飞快地朝场部方向跑。他们换了一轮又一轮,终于把林安洋送到了医务室。卫生院没有手术台,门板暂时放在办公桌上。值班的是从医二十多年的李医生,检查了林安洋的伤势后,神情严肃地说:“必须赶快送人民医院。”她对着不知所措的史队长吼道:“赶快通知场领导,叫一辆车来。”场里有几辆手扶式拖拉机和两辆解放牌货车,用手扶式拖拉机送伤员是不现实的。几十里的山路,不是流血而死也会因颠簸而亡,可是,两辆货车还没有回来。李医生手脚无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大伙儿更是束手无策,或坐或立,静静地等待着。史队长这才问蔡包子是怎么回事,蔡包子惊恐未定,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讲述了经过。林安洋静静地躺着,从太阳穴流出的血迹浸透了他的头发,一只眼睛肿得像鸡血李似的乌青发亮,左脚恍若三节棍似断非断,整个人已不成样子了。蒋先进默默地为他擦拭着血迹。程嶙则一直拉着他的手,好几位女知青眼睛红红的。 


“都怪你。”柳莺儿圆睁杏眼,“要不帮你送茶,林班长哪会有事?”程嶙愧疚地望了一眼柳莺儿,无声地垂下了头。 


“莺儿,你的意思是……”蒋先进稍作停顿,说,“谁出这样的事,我们都会难过,对不?” 


“我不是那个意思。蔡包子不是说了,车翻时,林班长是睡着了才没来得及跳,跟着掉了下去。我是想说,程嶙头脑灵活,遇到事情比狗的反应还快,就不会有事了。” 


蒋先进没有再说什么,柳莺儿也停止了责怪。其实,谁都不知道,林安详当时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跳下车了,医务室静得掉根针也能听见,大伙儿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 


突然,有人兴奋地喊叫起来:“大货车回来了,大货车回来了——” 


大伙儿赶紧七手八脚将林安洋抬到货车车厢里,史队长安排了四条大汉护送,于是,大货车驶离了医务室,驶出了九锅箐,四条大汉陪着林安洋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九锅箐翠屏山,海拔1900多米,是全场最高峰。第二天下午,一座新垒的土坟,在初春的阳光下,静静卧着。轻风抚摸着周边的茶园,青松肃穆在竹林间,山茶花与映山红没有因为这座新坟而失去骄艳。送行的人离开了,程嶙独自立留在坟前,断断续续地浮现着追悼会上的情景:林安洋同志积极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于一九七五年四月十八日首批来到重庆市九锅箐茶场。……享年一十八岁……一年多来,林安洋起到了一位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员的模范带头作用,为三年实现大寨茶场,两年实现大寨队贡献出了自己年轻而宝贵的生命。…… 

程嶙蹲下身,在坟前刨出一个小坑,把二斤四两饭票放进去,再慢慢用泥土掩上。

作者简介

蒋成林,1976下乡至重庆市九锅箐国管农场。1977年考入重庆市綦江师范学校文科班,之后一直从事初中语文教学直到退休。现为重庆市散文家学会会员、重庆市故事家学会会员、万盛经开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多年来,其创作的小说、散文、古典诗词、故事、文学浅评等散见于区内外报刊。《最后一天》系知青题材长篇小说《青春八年》中的一个片断,作品中的程嶙便是以作者为原型塑造的一个人物。

来源:一壁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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