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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串连

毛主席第一次在天安门
接见红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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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在天安门先后8次
接见1300万红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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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乘车检阅万名红卫兵
周总理指挥唱歌

我的大串连作者:徐本一

第一次上北京是大串连那年的冬天。


春天,我们还在专心致志地复习功课,做着考进大学的梦;夏天,我们变了个模样,“横扫牛鬼蛇神”,批斗别人,也批斗自己;秋天,沸沸扬扬地在武汉三镇运动,以天下革命为己任;冬天,热血奔腾地上北京,去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这一年,人的变化似乎比季节的转换来得更快、更突然。由小心翼翼的考试到高呼口号的亢奋,由目标确定的远征到方向模糊的飘泊,都只是在短短的时间中发生了变化。变化的人在变化的秩序中有时显得脆弱和难于理解,而外相上一切都又很坚强和顺理成章。昨日还是嘻嘻哈哈、毫无隔膜的同学,一夜之间竟变得面目全非,使人从内心产生一种颤栗。

我记得班上的一位革干子弟,某一天下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我们有一些时候没有见到他了。他着一身褪了色的军装,手上拿着一根军用皮带,大步走上讲台,猛然一击,同时尖声喊着班上一位同学的名字:“×××,资产阶级的狗崽子,站起来!”他白而瘦的脸抽搐着,随着一声声怒喝和皮带与讲台碰击声的起落,“狗崽子”的手和腿不协调地扭动起来。教室里的空气骤然凝结,大家都没出声。我心紧紧地绷起,回头看去,那位“资产阶级的狗崽子”已经站立起来,漠然的表情中带出凄切。这时我想的是什么呢?不明白为什么“小白脸”会变得如此绝情,据过去的经历,他与那个“狗崽子”从来没有什么私人的积怨,在当时那个年纪,人心充溢的还是善良的顽皮。但是今天为什么要凶恶如此呢?我默默地咒骂着“小白脸”,然而很快又警告自已,这可是革命的觉悟问题,不能站错了立场。我终于低下头,不去看台上的表演和台下的表情。心里的懊恼和惊恐搅成了一团。 


这个“小白脸”的变化,就是南下串连的“联动”传播革命火种的结果。一段时间,班上革干子弟不见了,他们是最有资格革命的“第一阶层”。由于革命的需要,班上的同学以自身家庭的成份自自然然地分化成几个阶层。不同阶层之间似乎已有了往来的限制,没有谁来强行命令,只是感情上明明白白地划割着。等到革干子弟再回来的时候(他们大概也是去串连了,或者是什么集训之类,我们无权去过问),他们一个个就变成了有一副非常之坚决的革命面孔,连其中一位全班最温柔娇弱的女生也退去了往日的微笑,换上了一张不苟言笑、因而显得非常刻板的脸了。她嗓子也变得粗壮了,动辄呵斥他人,她是在努力改变着自己的过去。有时我竟瞥见了她强硬中掩饰不住的微笑,但这毕竟已是门缝中透出的一丝亮光了。 


第二阶层是工农子弟,他们变得稍微缓慢和较不明显一些,至少在衣服上没有清一色的军装,在行动上也缺乏一种严格的集团性,只是在心理上流露出一种优越感。他们还没有革干子弟那样的过激的行动,只是心存企盼而已。我出身职员家庭,属于中间阶层,变化可能就更慢、更小一点,一方面对有优越感的那些人不免忿忿,另一方面又不能完全不去接近他们;对“黑五类”的同学,在各方面都有了一些界限,尽量保持距离,不在一起活动。没有绝交,但人际的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黑五类”的同学在班上并不多,他们完全游离于革命之外,不许去串连。他们孤独吗?他们自卑吗?这些在当时我好象没有想过,以至于他们是怎样渡过那曲折岁月的,也无从说起了。 

串连是一种象征,它是久远年代万里长征的一种继续;串连是一种资格,它表明你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身份与经历。我们班上最先去北京串连的是革干子弟,他们回来后,充满了炫耀与激昂。第二阶层的同学是第二批去北京的,他们轰轰烈烈地去,高高兴兴地回,使人羡慕。等轮到我们能够去的时候,已经是伟大领袖接见的尾声了。校方以十人为一组,委派带队人。我们拉了小李子作为我们的代表,去校方开了一个证明,上面写明人数、姓名、性别、年龄、家庭成份,等等,这样可以使各地串连接待站安排住宿车票等事宜。小李子是工人家庭出身,他的优良出身使他负起了领头的责任。但我们并没有把他的委任看得很正规,我们十人的组合是自愿的,大家不仅出身大致一样,而且平时交往密切。小李子本来可以随前几批先去串连,但他更想和我们一道,我们也要他一道。 


我在家里是长子,弟弟读高一,低我两级,也快要去串连了。妹妹还在读小学,轮不上串连。父亲在四川渡口建设攀枝花钢城,每年春节才能回来。母亲在家惊惊恐恐的,看我要去北京,又听我说要转到上海再回来,便给了我20元钱,这大约是我家每月的人均生活费。北方寒冷,母亲把她自己的一件内里是熊皮的大衣给我穿,是带风雪帽的长大衣,所谓派克式,以前很少见她穿过。我居然可以穿,穿着很紧促,但能挡风寒。在几个月前,我母亲要我把家里几把镀银的餐刀、餐叉给偷偷毁掉,我不肯,说这是餐具,有什么关系,但她非常固执,说上面有U.S.N的字样,怕有人会说是凶器,我又好气又好笑。她还是把刀叉给毁了,先放进煤炉里去烧,然后把刀叉给扭断,我将这些U.S.N的残骸分散地扔在街角上。我还是留下了两把餐刀,是我在她动手之前藏起来的。当时,我还产生过一个奇想,就是将这些刀叉悄悄地放到公共汽车的座位下,看是否会引发一起武器侦察案,这当然是一个幻想。派克大衣也是洋式的,幸亏母亲没有动剪刀,否则我在大串连中要受风寒的虐待了。 


火车上很愉快。我们第一次长途乘车旅行。十人中的田居宁是稳重老成的校学生会主席,他应上升到第一阶层才对的,但出身使他终于有了拖累;陈金弗,有一个数理逻辑的头脑,不安分的乐天派;钱智清,高谈阔论的挑战者,没有太多的忧郁;余春和,谨慎而执着的清苦用功人,善于克制自己;方志斌,憧憬于艺术的理想主义者,行动与言论常有出人意外的变化;杨唐轩,意气有些消沉的文豪,但能执现实主义的态度;小李子(李德生),引经据典的辩论家,声音尖细有些怪异,给大家以欢乐感。应该还有其他的同学,但已不能确定是谁了。对于我自已,当然是难以理解而下出定语的。高中生到中国的首都去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无疑是青春时期人生兴奋的高潮。长途旅行而且由国家免费,使我们这班失去了考大学机会的高中毕业生有了补偿,几个月来的迷茫与失落的情绪又一次被陌生而纷繁的风景鼓动起来,年轻的心扉又掀开了新鲜的色彩,将过去记忆薄薄地遮掩。 

到北京是傍晚,火车站广场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从四面八方串连来的人。我们很有秩序地排队,等候接待站的安置。公共汽车一辆辆地开走,轮到我们了,我挤上了车,车装得满满的,朝西开去。夜色已经很浓,我心里直觉得一阵阵紧张,可能是天气很冷,更可能是从小以来对北京的神圣感使我不能平静。车快速地开着,车上有人喊起马上要到天安门了。这时全车的人不约而同地唱起了《东方红》,谁也不顾谁的姿势,只是拼命地朝车外张望,车转大弯,离心力的作用使我们身体猛烈地倾向天安门方向,天安门在夜色中被灯光衬得肃穆而壮重,我从别人的肩头空隙处透过车窗看见了真实的天安门,但一晃而过,太短了,再想看看已经看不到了。至今,当时坐车时的倾斜感觉与天安门在夜色中的景象,始终令我深深地回味着。车又朝东开,一直开到朝阳门外一所小学校,我们就被安置在这所小学校的教室里住宿。车绕道天安门也许是给每一位来北京串连学生的礼遇。 


教室明亮,暖气很足,地铺将教室一分为二,我们睡在靠窗户的一边,大家好像又回到了住读的校舍。另一边是陕西来的学生,穿黑色棉袄,睡觉时赤膊,我感到惊奇。汗气、鞋臭气混合着暖气和我们的不地道的普通话,奠定了教室里大串连住地的气氛。武汉人天生好斗,稍遇不如意的事就要争吵起来,狠的人还要主动寻衅以示其狠。我们虽然是读过书的高中生,但文雅之中还是沉淀着武汉人的一种不甘示弱的肤浅的好胜心。北方的学生在生活习惯上与我们有较多的差别,磕磕绊绊的冲突似有几次,好在只是嘴皮上的你去我来,没有大动干戈,其实我们自说自话的一些俏皮,他们根本没听懂,当我们自鸣得意的时候,我发觉他们眼光中有一种足以使人安静下来的力量。后来陕西的这批走了,他们已经接受了伟大领袖的检阅。我们来的时间不巧,最近一次的检阅,轮不到我们,只有等待下一次,这样我们在北京的时间延长了。 


每天早晨是玉米面窝窝头、大头菜、稀饭;中餐有米饭、馒头、粉条煮肉片(但肉很少)、大白菜汤;晚餐与中餐大致相同。吃饭不收费,每人发给进餐券,住几天发几天。虽然不要钱,但还是吃不惯,有时我们白天出去,就不回来吃了,可以提前将中餐的馒头和大头菜领出,在外面再买点汤水之类东西。贵的吃不起,我常常喝一种糊涂汤,酱油色的糊汤里浮起一些蛋花,稠稠的面上洒上胡椒粉,一角钱一碗,热呼呼的,吃得人全身暖和。馋了,还是买荤的吃,也不过捡三角钱以下的挑,用掉一元钱是要下狠心的。在吃的方面,我们只是在低层市面上转,北京的吃没有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馒头白面干,咬时直掉粉面;大白菜淡而少味,一股水腥气。在餐馆里,桌子油腻兮兮的;碗大而粗,一碗糊涂汤吃不完,半碗就足够了,使人多花半碗冤枉钱。最丰盛的配给是在大接见的那一天,每人一袋食品,里面有二个馒头、二个鸡蛋、一根粉肠和几片咸菜。粉肠好看不中吃,吃时惟觉其粉,不觉其鲜。但我们很满足,没有挑剔的想法。我遇到了一位住在其他地方的同学,当谈起伙食的时候,他大大地赞叹了一番自己所在地的美味,那确实比我们小学校里的好多了。他要我们“跳槽”,重新回到火车站广场去登记新的居所,他当时下火车后就没有排队,因插队而优先于我们。我们本份,又嫌麻烦,就没有再迁移。一直享受着小学标准的待遇。那位同学住的是大机关,是部委级别,于是我们与他也就相差很多。 

在等待大接见的日子里,我们到处走动,主要是去大专院校、中央各部看大字报,抄大字报。大字报真多,芦席棚一张接着一张,曲里拐弯,层层叠叠,使人无法细细地去看。我粗略地看看标题,专找人多处钻,人多地方的大字报往往有爆炸性的新闻,火药味浓,刺激性也大。除此之外,我则注意看书法好的大字报,有些人摹仿毛主席的书法,毛主席在不同时期的书法有不同的风格。我在某部看到一批大字报,纯用毛主席狂草笔法写成,当时我就激动不已,认为真是上品。文学性的大字报,应该归于流传中的毛主席诗词,我们几位同学中要数杨唐轩抄得最全。每天晚上聚在一起,谈白天的见闻和收获,传抄的毛主席诗词是一大中心话题。革命的见识固然重要,名胜的游览亦是爱美的追求。可惜的是北京城里的名胜故迹都给封闭了,孤陋寡闻的我们,只去过动物园。天安门广场是最先去瞻仰的,但不知什么缘故,那天晚上的第一印象始终滤淡了以后的感觉,它像一张浓重的底片,隔断着新的曝光。 


伟大领袖接见的喜讯终于传来,前一天就得到了通知,小学校接待站的负责人召集各地来的学生开了会,布置活动安排,强调了必须遵守的纪律。大家都很兴奋,久久盼望的日子来到了。这些天来,我们在北京城里四处转悠,很累;满街上是全国来串连的人,很挤;天寒风沙大,整天在外面跑的人,很脏;伙食也不易适应,人也瘦了。千里迢迢来到北京,经过十来天的奔波,大家都有了疲惫的感觉。原先似乎还在猜测伟大领袖还会不会再次接见红卫兵,如果不再接见,那真正是失望了。所以一听到接见的消息,有些懊丧的我们又鼓起了劲头。这天晚上,许多人都在日记本上写下了明天伟大领袖就要接见我们的喜讯。小李子最喜欢把自己日记中写得得意的部分,高声念出来让大家来分享,可是得到的总是非赞赏性的言语和一阵没有恶意又很热烈的笑声。小李子对我们的态度从来都不在乎,他需要的不过是一种回应,一种放大,而不是一种认同。这一夜大家可能都没有睡得安稳,早晨五点钟,天还黑着呢,已经打铃喊起床集合了。 

千千万万各地来的素不相识的红卫兵,在伟大领袖的号召下走到一起来了,一切行动听指挥,显得整齐协调。我们每人领了一包食品,接着列队出发,从朝阳门外向天安门方向行进。天大亮的时候,我们在一条并不宽的街上停下,坐在街沿上,等待指挥部的命令。这时我们打开食品袋,开始吃起食品来,看到有鸡蛋、粉肠,心里有了几分温暖。不知是谁,去买了几个甜心萝卜,每人分得一块,吃得嘣脆清口。我们这十个人在一起总不会寂寞,先有一位开腔,接着就有人诘难,论战由此而起,各人以自己的随机感受各帮一方,形成派别,虽不能说是唇枪舌箭,但激烈、有波澜,最终是尽欢而散。欢乐属于大家,没有失败者。年轻人对等待的耐心,正是他们欢乐的天性所决定的吧。 

我们站到长安大街上了,天安门在我们的西边。从窄窄的街道走到长安大街,心境就有点不一样了。宽阔而笔直的长安街,两旁都站满了接受检阅的红卫兵,红旗在猎猎大风中呼呼地作响,广播车放着毛主席语录和革命歌曲,声音随车从远而近又从近而远,但并不消逝。街上人已经站了好几排了,我们站的地方离街中心好远。前面几排人在解放军的指挥下,坐了下来,他们分成一片一片地在朗诵语录或在唱歌。我向西望去,看不到天安门,只能看到人与飘动的旗帜,向东望去,也是人与飘动的旗帜。在人行道上有茶水站和医务站,旁边的人也在频频瞭望。我们站在后面的人没有前排那些坐着的人规矩,看看长安街上没有动静,就在周围走动起来,嘴上还在埋怨我们的负责人,没给安排一个好位置,不在天安门广场,也该在前排,站在后面隔着这么多人,看个啥? 


我站一下,坐一下,又在附近茶水站转转,心里的焦急也慢慢地松弛了。这天,天空中不见云朵,也不见太阳,灰濛濛白漫漫的天色,太阳光亮透过细密而氤氲的天宇,均匀地洒向四方,使人能准确地感到它的存在。正午已过,风又大了起来,周围的红卫兵活动的节奏也有些缓慢了。我的食品早已吃完,眼光在寻觅商店,可是这里没有商店,一条都是高高的砖墙。就在这时,嘈杂的轰轰声从远处的人群中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毛主席万岁”的呼喊声像海中波涛滚动过来。

我立即意识到伟大领袖来接见红卫兵了,赶快朝前头挤去。本来规规矩矩坐在前排的红卫兵在西边人群的传染下,都纷纷地站立起来,人群从西向东很快变高,变成了一道长长的连绵起伏着的人墙。后面的人急躁地向前涌去,伸长脖子,踮起脚根,双手推搡前面的人的后肩。我向前挤,但根本无法看见街心的车队,灵机一动,退到街边树下,向上一窜,抓住树枝,使劲地向上攀去。

正看见伟大领袖的敞蓬汽车远远地向东驰来,车开得快,他向我们致意的手挥动缓慢。阳光突然大开,他一副古铜色的脸立刻被镶上了金边,我的心砰砰跳得厉害,尽管手抓住树枝不肯放松,但臂力不济的我很快落在地上。我再次攀上树枝的时候,车队已驰过去。一霎那,只有一霎那,我望着前面混乱雀跃的人群,眼眶有些湿润,心里若有所失。陈金弗是挤到前排去了的,他个子小,却灵活、有蛮劲,他边说边比划伟大领袖的形象,还能说出在车队中其他中央领导人物的名字,而我一个也说不出来。我的头脑里只留下了一张镶着金边古铜色的壮严的脸。 


伟大领袖的接见结束了,我们到北京的使命也完成了。回到小学校住地后,我们又在日记本上庄重地写下了见到伟大领袖时的情景。我在日记本中用大字写下了见到伟大领袖的时刻,还把“副统帅”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的题词描摹在日记本上。大家心情平静了,大部人准备回武汉,方志斌与大连的一位音专的学生关系密切,并对他的小提琴技法佩服得五体投地。方志斌的串连与众不同之处,就是他随身带着一把小提琴,当大家到处去抄大字报的时候,他仍一人呆在住地——拉琴,拉琴。方志斌想与这位音专生一起去大连,但又有点犹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嘛。我决意先到青岛,再乘海轮去上海,然后返回武汉。我跟小李子说:你们已经办好了回武汉的车票,就把证明给我吧,我还要辗转好些地方呢。小李子就把串连的证明给了我,这张写着武汉第二中学某某等十人到北京串连的证明是通行证,凭此可以得到返程的车船免费票。我弄到了一张去青岛的火车票,单独一人先走了,同伴们也将很快离京回家。 

都说去青岛的火车很多,根本没吃的。我买了些巧克力带着,巧克力热量高,能耐饿。 


车上确实拥挤不堪,走道、厕所里都站满了人。我靠窗坐着,一动也不能动。旁边两位是延边的朝鲜族学生,一位姓金的学美术,我们很谈得来。他给我介绍了不少朝鲜族的风俗,特别说到大米又糍又糯,煮熟了能拉很长。在缺水少食的时候说到好吃的东西,真有点望梅止渴了。对面是一位长得白皙的女学生,一身黑色紧腰小棉袄,我猜她是天津人,后来朝鲜族学生问过她什么,她回答得并不多,从她的口音中,果然有津门味。火车开得不正常,每到一站总有些旅客要求从车窗中爬进来,起先我们还开过几次,后来车厢实在无插足之地,空气又极闷,我们再也不开车窗了。车上没有卖吃的,又不能下站去,我不时把巧克力一块块慢慢地送进嘴里。 


到青岛是凌晨二、三点钟,我和那两位朝鲜族学生在火车站大钟下来回走动,拼命地跺脚。等到天亮,找到接待站,又被安排在一所小学校里。三人同行,一进学校,看见空地上晒着一排排白床单,有点像医院,电影里什么战地医院就是这个模样。海风吹来淡淡的腥味和海藻的味道,我觉得很好闻,大概也是在火车上太受污浊空气逼迫的缘故罢。来青岛就是来观光,街道上坡下坡的,平路不多。我去过一所海洋水产学院,也有不少大字报。看海产馆,逛海岸,转了一天也就够了。两位朝鲜族的学生听我说要去上海,就要我帮他们也办二张船票。我想证明上有十个人哩,能办就办吧。证明还真管用,很快就办到了去上海的海轮船票。有些北方的学生还想往南方走就难了,据说上面已有批示,12月底各地串连的学生都要返回原地。 

启锚是在下午3时左右,驶过内海湾时风平浪静,海水碧绿,我在船舷上远眺夕阳中的海水与云层的幻变,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的深沉与瑰丽的美。船驶出内海,就颠晃起来,我躺在舱位上,眩晕得头重脚轻。我透过舱门观看大海,海水已经是灰黄色的了,舱门一下子升高,看不到海浪了,又一下子落下,海浪涨满门框了,船随着浪起浪落,起伏不停,左右摇摆。晚上广播里要大家注意灯光,不要外泄,有人说是要靠近南朝鲜了。 


第二天,我还是晕船,却在船上到处观看。底层统舱里也有大批的人,本来是装货的地方,现在也用来装串连的人了。里面黑暗暗的,闹嗡嗡的,只有从圆型的舷窗射进光亮,呆一会儿才看清楚,人们三五一群,躺着、坐着、围着、踱着,船晃动的辐度也要比上面小。有北京某戏校的学生三人,一男两女,正在唱京剧样板戏《红灯记》,一位长得胖胖的唱李母,她晕船很厉害,但在一声声的喝采声中,她仍唱得很投入。而唱铁梅的一位对船的颠簸没有什么不适,清脆嘹亮的唱腔给底舱昏暗中的人们以极大的振奋。唱李玉和的男生长得很秀气,唱得有板有眼。我坐的地方靠他们很近,他们训练有素的唱腔使人真切地领略到了京剧的韵味。“李母”唱唱停停,这时“李玉和”就要扶她坐下来,很体贴地想帮她消除眩晕,喧寒问暖般的,似在戏中,又非戏中。后来我发现他俩是形影不离,“铁梅”倒一个人独来独往,很有点独立性。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多次想起海轮中唱《红灯记》的这三位戏校的学生,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呢?现在该是很有名气的演员了吧! 


36小时后,船靠在上海十六铺码头。船进黄埔江,晕乎乎的感觉立即消失,我又恢复了活力。照例要登记住所,在上海我可以住到祖父母家里,但要办理回武汉的船票,没有接待站等于失掉了联系。 


我被安排在虹口提篮桥的一个浴室旅馆里。上海人叫“浑堂”。到了该处一看,也如前些时住的地方一样,统统地铺,一个挨着一个。老师傅老练而耐烦地指点着,安排着我们,服务态度热诚。地板擦得干干净净,厕所里摆着整齐的一长溜马桶,这很快勾起我童年时在上海的回忆。在船上我又结识了七、八位北方某学院的高年级大学生,他们听我会讲上海话,就跟我一起住到了这个“浑堂”。其实我并不在这里住,只是占一份名额。我对他们说我是要回家去住的,他们一副拥戴我的样子,连连对我说:你过两天一定要来哟! 


回到祖父家,他们见我从北京、青岛转到上海,并没有太吃惊。这些时到处是大串连的学生,可能他们早就在念叨我了。回家第一桩事就是去洗澡,身上奇痒,发现绒线衫上已长满了白色的小虫——虱子。这才叫他们大吃了一惊。我赶快到“浑堂”去,那里受理灭虱业务,把内衣裤、绒线衫统统交给他们拿到蒸气笼里去蒸。等我洗澡灭虱完毕,家里人才有了安全感。我记起在北京时,北方的学生赤膊睡觉,把衣服放在走道的凳子上,这就是防虱的一法吧?

家里的人情绪都不太好,祖父长吁短叹,祖母说红卫兵来家里抄过两次,一次是祖父单位的,一次是里弄居委会的。姑姑及时与单位说明了情况才没有再来,否则将有第三次抄家。祖父曾是资方代理人,公私合营后已退休多年,但仍属抄家之列。抄走的东西是书籍、邮票、相册,没有什么金银财宝。最最使人提心吊胆的是一只锈了的保险柜,它是我祖父的二弟去台湾时遗留在我家的。祖父早早地告诉了里弄居委会,来了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开来一看,是只空柜。祖母说到此时,双手合十,念句阿弥陀佛,一副幽默的样子。住在附近一家亲戚的小孩读小学四、五年级了,对别人说他们家里有手枪,藏在地板下。红卫兵出动,把地板统统撬开,当然什么也没有,家里因此狼籍一片。我没有心思再住下去,这是我多年来回上海最不快活的一次。想到在武汉,我也参加了去抄别人家的行动。记得到一家人家,自以为聪明地在别人厨房里瞎找,见到瓶瓶罐罐也要翻个底朝天,猜定里面有变天帐或金首饰,真是妄想症。现在看到自己家里人的这份磨难,才生起懊悔之心。 


北方的那些高年级大学生对我的亲切和奉承,多少有些是为了我能给他们弄到去武汉的船票,又是这张十人的证明发生了奇妙的效果。当我统领他们登上长江轮船的时候,我走在前面,那些胡子邋遢的大学生(也有二、三位女生,显得壮实)俨然都变成了中学生。长江上的水路我走过已非一次,而他们都是第一次游览长江,这样沿江上溯至各个港口,少不了我的一番导游。在船上,这些大学生很活跃,戴眼镜的一位大学生在船上的广播室里朗诵革命诗歌,厚重的男中音远胜于船上的女广播员。其余几位也在船尾的餐厅里帮厨,女大学生特别麻利。他们商量了很长时间,决定在九江下船,去井冈山革命圣地,再徒步串连,沿着红军的足迹前进。我立在船尾,看着螺旋桨搅起的旋涡,一圈圈地扩大,一圈圈地退去,最后消失在茫茫的混黄色的江涛中。 

我曾对同伴们说过,大串连,我计划在中国走一个8字形。这次只完成了8字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应该往西南去了。1967年的新年即将来临了,我还能再出去串连吗?高考还能恢复吗?文化大革命到底会怎么样呢?我没有深入地去想,我不去想更多。 


本文选自《大串连》,知识出版社,1993年5月
视频来源:腾讯视频 文章来源私人史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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