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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凤霞:我和溥仪

溥仪把证人席坐出“龙椅”范儿
 几年后却被“改造”为平民

末代皇帝溥仪珍贵影像实录

我和溥仪作者:新凤霞目 录
  • 皇帝谈婚姻

  • 皇帝放火

  • 皇帝拉架

  • 皇帝说谎

  • 皇帝看自行车

  • 皇帝听忆苦思甜报告

  • 皇帝说:“我是真不会干!”

溥 仪

“文革”中,因我所在单位中国评剧院和全国政协同在一条大街——北京西城区赵登禹路,单位常组织劳改队去支援政协,在劳动中我认识了溥仪、沈醉、杜聿明等,印象都很不错,应该记下来。

皇帝谈婚姻

溥仪在生活中是很不幸的人。

他说:“每次结婚都是看看照片就订了,不是自愿。婉容、文绣给我留下的回忆,是整天吵吵闹闹,一点感情也没有。最终文绣在天津跟我离了婚,1953年在北京去世。娶婉容,那是在相片上画了个圈儿,由此与她结了缘也结了怨!后来她惨死在狱中。以后娶谭玉玲,我对她很满意,但被日本人害死了。我虽然先后正式结婚三次,娶过四个妻子,但都不曾有过爱情和夫妻生活。她们是我房子中的摆设,是名义夫妻。她们的遭遇都悲惨可怜,都是牺牲品!最后结婚的李淑贤,是个医务工作者,同情我,也了解我,可是我年岁大了,不能尽丈夫的义务了。我对不起她呀!”

杜聿明说:“你是妨人精,妨老婆,看看你连连妨死了几个?”

溥仪说:“我命不好,运气也坏。”

杜聿明说:“你当了皇上还运气不好?还要当什么才算好?”

皇帝说:“就是当了皇上才倒霉的呀!三岁,不懂事的孩子就被人耍弄,当木头人玩了……多苦哇!”

溥仪和李淑贤

皇帝又说:“我娶的李玉琴是东北人,大葱嘴,辣椒心,好厉害呀!”

杜聿明说:“这话可不对,沈醉娶的也是东北人,人家可是个贤慧善良人哪!要不你们看看这伙人,就数沈醉身体精神都好,看,沈醉笑的,眼睛都小了,哈……”

沈醉说:“本来我眼睛就不大。不过我老婆是个不错的人,我很满意,很感谢她……”

话题转向我,都问我如何嫁给吴祖光的。我说:“这可说来话长了。”我像讲故事似地一样一样说给他们听。

这天正是下雨停工,正好我们闲聊天,看管我们的人也停工不干活,找地方去玩了。大伙都津津有味地听我讲。皇帝听直了眼,好像很不理解。

杜聿明说:“老溥,你不能理解,一个人的婚姻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有时是生命的支柱哇!我的老伴跟我出生入死,共患难,这么多年了,我的一群孩子都是她亲自培养起来……”

沈醉说:“老溥,你在那封建时代的特殊地位,你的婚姻史是多么不幸呀!用看相片的方式成婚,这就是荒唐!你十六岁就娶婉容为后,娶文绣为妃,可都是加重了你的悲剧!”

皇帝听呆了,情绪也随着低沉了。


我看皇帝这时内心一定很痛苦,说:“不说这些过去的历史悲剧了,婉容是个才女、美人,人人知道。死的悲惨,也人人惋惜!也不能让皇帝负责任,照说皇帝也是受害的人,他终身不能和妻子成为真正夫妻,也是封建历史造成的。”

新凤霞与吴祖光

大家都很沉闷,还是叫我说怎么和祖光见面,怎么结婚的。我说:“我的婚姻是我自选的,也是我当面谈定的。是我先向他提出:我们结婚你愿意吗?”

皇帝好奇地说:“吴祖光怎么说?”

我说:“他说:我得考虑考虑。这可真把我气坏了!”

皇帝听呆了,说:“为什么?”

我说:“大概因为他没想到,没有精神准备吧。”


皇帝说:“真想不到。”我说:“我也想不到他这么回答我。”

皇帝放火

“文化大革命”发挥“三大”政策:大鸣、大放、大辩论。开始时,大字报贴在墙上,见墙就贴,所有的墙、门、窗户都贴满了。又发展了,拉绳子,挂在绳子上。一条条绳子,看大字报的人一边走一边看,大雪大雨就在室内。后来又发展了,重点批斗对象的大字报铺在地上;这样的大字报就是点名的,这些都是重点批斗对象。

记得皇帝、杜聿明、沈醉、杜建时和我,去一家纸厂拉大字报用纸和笔墨。我和皇帝进这家厂子大门,皇帝用手指着地说:“看看!啊!一张大纸一个大字:走资派!某某某你必须低头认罪!”

进大门地上就是大字报,满墙也是大字报。皇帝手里还抽着香烟,沈醉看见不敢说他,对皇帝作手势,用手指作熄灭烟头的动作,皇帝不理解,举着香烟来回晃悠。我挨着皇帝小声说:“把烟头熄灭了!快……”皇帝还不理解。这时来了一支男女队伍,穿得破破烂烂,都被剃了鬼头。造反派小将的口里不停地喊着:“让开、让开!”又对这群人大声嚷道:“快走哇、跟上……”我心想,不是去挨批斗,就是去陪批斗。

看见这群人,皇帝吓坏了!双脚后退让路,吓得周身发抖,忘了手里夹着香烟了。造反派看见皇帝背着的手里有烟,一把抢过来给扔了,正好掉在大字报上。一会儿地上冒烟了,造反派小将早押解队伍走远了。从门口刮进风来,门口、地上的大字报一张接一张,四角用砖压着,风一直刮进来引着了大字报,瞬息之间,窜出了火苗。立即有人大叫:“着火了呀!”有人忙提水桶泼水,大伙都撒开腿跑,皇帝不跑,闹了个从头到脚满身水。

事情发生,开始紧张,一会儿火灭了,大家自然没事了。皇帝心神不定,也吃不下饭,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他对我说:“新风霞,我相信坦白卸下包袱好,要连累别人可不好!”

我奇怪地问:“老溥,你不是改造得脱胎换骨了吗?又有什么事背着包袱了?”

皇帝急得脸通红,搓着手含含糊糊地小声说:“这场火是灭了,可这里……”

我没在意:“过去了,这事也没有找上咱们这群倒霉的就算了!还想着这事,瞧你成了多嘴二大妈了……”

皇帝看我不耐烦听他说就不作声了。事过后,我们装上领取的十几大捆各色纸刚要走,被造反派看管人喊住训话:“你们都听着!今天,发生了这场纵火案,你们这些人都在怀疑之列。溥仪!你出来!”

皇帝战战兢兢地站出来了。造反派说:“你坦白自首很好,这场火是你抽烟放的!”

皇帝哆哆嗦嗦说:“是,引的,不是故意放火。是……”

造反派说:“混蛋!你还来狡辩吗?是你自己向我汇报,你抽烟的烟灰起了火呀!这是万幸,没有着起来,要是着了,你还得蹲十年监狱!你写一份检查!不深刻再写!明天交给我!”

事后我问皇帝:“你怎么搞的?自己没事找事,事情都过去了,又自己去向他坦白。哪门子事呀?看,看,又要写检讨。怎么写?”

皇帝说:“我怕株连了大伙儿,又不敢说出我看见很多人都抽着烟,当我知道背着手时,被……那个领导……他抢去了,扔在大字报上的,可我不敢……说出来。我相信坦白了,就是对这场‘文化大革命’忠实。”

我听了说:“你是够忠的,可是忠实要倒霉呀!”

皇帝写了半夜检查。有十几篇稿纸,交给了看管人。下午我和皇帝倒垃圾,看见皇帝写的检讨,被团成了团扔在垃圾筐里了,皇帝用手捡起来,打开看看说:“我写了半夜,主要说明我不是放火。他们连看也没有看,团成了团扔在垃圾筐里了!我还认认真真检查自己呐。”

皇帝拉架

“文化大革命”中对知识分子劳动改造。勤杂工都不干活了,造反,当“领导”。单位里的劳动都让我们这些人干了。“领导”们可是闲得难受,没事找事,天天打架骂人,闹三角恋爱,妻子找“领导”闹离婚,大骂大吵,好热闹呀!抽着烟,喝着茶,坐在办公室领导位上打扑克,玩牌,说粗话,讲笑话,用写大字报的红绿纸叠小衣服,粘上个人头,叠出小船、小人、裤子、袄玩。掐着腰像演戏一样,说话哼啊!哈啊!气派得很!……可是妻子找来大骂,动手就打,他就吓得溜走了。

我跟皇帝倒垃圾,我俩一前一后抬着大垃圾箱,皇帝在前,我在后头,他高我矮,忽然他手向上抬高,我没有准备,一箱垃圾全翻在地上,我赶快抓起烂纸、烟头,向木箱里扔,两手不停地忙活着。真好笑,皇帝对什么都感兴趣,他看见垃圾堆里有叠好的小衣裤,画了鼻子眼的小人头,便随手拣出来摆弄着,他问:“你说说这些当‘领导’的是办公吗?怎么还叠小袄、小裤玩?他们是在玩呀,还是办公呀?”皇帝正摆弄着这些小纸人时,造反派领导的妻子突然闯进院里,跳起双脚大骂:“你出来!你天天不回家,说是造反闹革命,可装得真像个人样子!原来是跟野鸡在一起!还说是一起闹革命!我跟你没有完!”这时我和皇帝赶忙收拾好,抬起垃圾箱正要往前走,那发疯的女人边骂边往里闯,狠狠一撞,竟把皇帝撞倒了。皇帝爬不起来,那女人索性反扣木箱当凳子,坐在木箱上,横在路当中。皇帝又拿起垃圾堆的小纸人、红红绿绿的裤袄玩起来。

被妻子大骂的造反派领导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皇帝,便大声说:“你干什么?怎么弄了满地?多脏!看看你!还很开心,手里拿着小人在耍哪?你还以为在做你那皇宫里当皇帝的美梦了!快起来,快点!”

皇帝吓得赶快站起来,低头对着造反派说:“是,我是在犯罪!我忘了是罪人了……还在玩小人儿……”

造反派领导说:“住嘴!快把这满地垃圾拾起来!”

我跟皇帝把垃圾都拾进木箱,也不敢出声。忽然造反派妻子像疯子一样扑上来就打造反派。这时皇帝也不知躲开,被夹在当中,推过来搡过去。那个造反派真坏,他借机乱打,可是没敢打他妻子,全打在皇帝身上了。妻子看丈夫这样,她也假借打丈夫,痛打皇帝。皇帝还好心地两头拉架,劝解说:“别打,别打……”

大打了一顿,他们夫妻走了。我说:“老溥,你别拉他们,这些人没有人性。为拉架白白挨了一顿打,……”皇帝说:“我是给一群牲口拉架了!”皇帝被打了个乌眼青,难过地说:“唉,真冤!”

皇帝说谎

劳动休息后闲谈、发牢骚是最轻松也有些紧张的事,可是都感兴趣。我在自己单位跟劳改队一起干活很紧张,可不敢说真话,劳改队里还有出卖人的“内奸”。记得“文化大革命”1966年八月开始打、砸、抢、烧,逼死了许多人。记得著名评剧演员小白玉霜、著名河北梆子演员韩俊卿、著名京剧演员叶盛章、著名电影演员上官云珠、著名作家老舍等都自杀了,我偷偷地为他们的惨死难过流了泪。和我一同劳动改造的高某,知道了这件事。这个小人给我向红卫兵汇报揭发了,把我叫去痛打一顿。这经验我可记住了,在政协劳动改造,我决不敢说半句这类牢骚话。

一天休息时,皇帝溥仪开口问:“新凤霞,你老是休息时打毛线打个不完,都是给谁打的?”

我说:“丈夫、孩子、爹妈……”

皇帝说:“听说你丈夫是作家,是爱国的文人,我们在1962年一起参观故宫,爱国人士捐献国家文物,也有你丈夫家的国宝哇!他姓吴对吗?”

听皇帝都知道,我就说:“是……唉!可现在一家分了几处,丈夫关在河北省团泊洼,两个儿子一个上山下乡去兵团,一个去插队。女儿被阿姨带走了,八十岁老婆婆一人在家看家,我被关在单位牛棚,就靠天天时时打毛线把我一家人编织在一起了,坐定了都不知应当先想谁呀!人都要发疯了!自己找点安慰!给丈夫打毛线想着丈夫,给儿子打毛线想着儿子,他们的温暖也捂热了我这冰冷的心哪!”

皇帝听直了眼,他用手擦着下意识流下来的泪,小声说:“我三岁登基那天,我父亲就成为摄政王掌权管理国家,我一步步走向犯罪,就和家人相隔万里再无音信了。直到1951年后,才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我那时头脑已麻木了,不知道难过和挂念亲人。父亲先后正式娶过两个福晋,正福晋瓜尔佳氏是慈禧的心腹——荣禄的女儿,是我生母,还生了弟弟溥杰和三个妹妹。侧福晋邓佳氏生六个子女,因此我的弟弟妹妹是很多的。我的处境也无法讲了!看见平民百姓对亲人家庭的情义,我很羡慕。”

我问:“这次‘文化大革命’,你的家族亲友也有遭难的吗?”

这一问,皇帝一下子脸变得灰白,吓得双手摆着,声音更小了,说:“可遭了大难了!我七叔载涛一家,弟弟妹妹家等等一个也没有少,全被抄了。一个大的运动啊!家家都有事,我们这个旧皇族能少了吗?不过他们已都是自食其力的劳动公民了,也是人民给培养的本事。唉!这也是中国历史以来多灾多难的封建遗传,一人有事,总是株连家族哇!中国民族是有道德,有民族自强心的!有吃苦耐劳的骨气!不然叫清朝这样糟踏,早就亡国了啊!唉!我也被改造得知道同情人民了……中国人很好,知道国家甘苦不易!我这个过去的封建旧头子,都有了新觉悟,平民百姓还有什么不可信赖的啊?”

我说:“有些基层当官的真可恨,他们喜欢发明创造,举一反三,上头说整一个,他借机报私仇整十个,上边打一下,他打一百下,伤民心的事就是这些人干的哪!”

皇帝说:“中国人真是灾难重重啊,老百姓疾苦是应当体谅……”

这时看管人走过来,他看出我们在发牢骚,就问:“溥仪、新凤霞,你们在说什么?”

溥仪吓了一跳,双手抱着腮,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杜聿明大声说:“溥仪,你又牙痛吧?”

溥仪马上回答:“是……是……牙又痛了,哎哟……”

我说:“快去人民医院,今天是星期六,早去好,不然要耽误一天,等到下星期一才能看病。

看管人也大声催说:“溥仪,你牙痛去看病吧!快……去吧!”

我说:“我也要去人民医院取药,下班咱一道去。”

我跟溥仪一道出来,坐了一站七路公共汽车,皇帝小声对我说:“我不牙痛,这可是我头一次说谎啊!”

皇帝看自行车

“文化大革命”中,单位的自行车随便被造反派骑走,骑走后还乱扔不管。当时存车处的看车人也不负责任。看见造反派红卫兵来存车,也是来了欢迎,取不取听便,大家都马马虎虎惯了。大街上车主一时没有看管好自行车,自有造反派红卫兵任意骑走。当时有这样的话:“自行车不离手,下车也要推着走。”那时,别说自行车,连公家的汽车都被人随便开。


一天,我和皇帝到西四小吃店买早点,排队的人很多,都从店内的柜台边排出了大门,人挤人,谁抢到前边,谁先买到。我胆小不敢挤,皇帝又是一副窝囊样,抽抽、探探、看看、站站,不敢排队,更不敢去挤。忽然来了两个骑车的造反派红卫兵,都只十五六岁,看见我和皇帝两个这副模样,一定是一对倒霉蛋!


他们立刻就对着我们招手说:“来……给我们看着这两辆车。”说完把车向我们这边一推,放倒在地上,进了小吃店了。


我和皇帝对对眼色,皇帝说:“来,扶起来吧!”


我们把车扶起来,忽然又来了一群红卫兵造反派,也是十五六岁样子。其中一个剃着光头的过来就要抢皇帝面前的自行车。皇帝说:“这是人家托我给看的车……”


这光头可凶了:“看着!先给爷爷用用吧!”


嘴里说着伸手要抢,另一个指着他们胳膊上的红袖章说:“你睁开眼了吗?瞧瞧我们!是什么人?”有几个起哄说:“红卫兵啊!对黑五类格打无论!黑五类你知道吗?地、富、反、坏、右!”


人们围着看热闹,没有一个敢说话。


我跟皇帝小声说:“要不就让他们骑走?”


皇帝很认真地说:“不能,人家托咱给看着,让他们骑走,人家出来怎么作交代呀?”


我们还在僵持中,从小吃店出来了那几个让我们看车的红卫兵!光头红卫兵看见就跑,后面的红卫兵就追,连声喊道:“站住!好哇!你们这几个混蛋!假充红卫兵!还要抢车!”说着几个红卫兵抓住光头就打!光头大声哭喊,还“哎哟、妈呀!”地直叫饶。大打一顿,皇帝吓得躲在一边,一会儿打人的,被打的,戴着红袖章的,真的、假的红卫兵都走了。路上有人说:“这是一个学校的两派人,他们相互打得可厉害了!别招他们!”


我和皇帝赶快向回走,怕误了上班。皇帝说:“唉!我招他们什么了?我白给他们看车,早点也没吃上,多冤!”

皇帝听忆苦思甜报告

“文化大革命”中要接受革命教育,常常听忆苦思甜会,请人来给我们作报告。


一天,厨师长通知我们要开大会,食堂里杀鸡买鸭,又是鱼又是肉,准备几桌酒席,分配皇帝和我给鸡鸭拔毛,清洗干净。皇帝仔细看着我怎样做,他也怎样做。


皇帝问:“新凤霞,请人作忆苦思甜教育报告,怎么准备这么多鱼鸭鸡肉啊!”


我说:“忆苦是忆当年的苦,思今天的甜呗!当然今天甜在眼前,吃这些鸡鸭鱼肉是应该的,快干吧。一会儿去听报告,还得收拾会客室哪。”


在饭厅摆一个桌子,上面铺一块白布,一个茶缸子,一把暖水瓶,一条大毛巾,一排排长木板,用圆木墩支着也高矮不一,坐在上面不稳,稍不留神就“咯吱、咯吱”响。


布置完报告会场。开会前半小时人们三三两两端着茶缸子,说说笑笑地来了。我们这些受审查的人规规矩矩坐在最前面,都拿着本本和笔,而且是自带马扎,因比长木板高,特别突出。我们都整整齐齐排着坐好了,皇帝个子高,坐下也特别显眼。


造反派领导讲话,介绍来作报告的某某某大娘。这位大娘上来了,紫红脸,满脸是皱纹,六十上下的年纪,十分精神。看得出是吃过苦,受过累。穿一件崭新的月白色褂子,黑布新裤,戴着一对很大的银耳环。造反派领导陪她坐在讲台桌子中间。介绍完毕这位某某某大娘,开始报告了。


大娘头上扎着一块毛绒巾,解开毛绒巾向大伙点头问好说:“各位‘通知’(由于口音不同,把“同志”说成是“通知”),我问个好了!”这位大娘问罢好,说话了,她的手忘了放下来,还在脸旁,拿着那毛绒巾,手这样举着不动,等着听者拍掌了。可是坐着听报告的人抽烟的,喝水的,小声说话的,都不安静,也没有人拍掌。我们这些被审查的人都非常守纪律,一动不动,不敢出声。一阵乱声过去,大娘开始报告忆苦。她说话声音很大,震得扩音器嗡嗡响,一个字也听不清。大娘认认真真说当年的苦难,因为开始声音太大了,用劲也过了力,一会声嘶力竭了,台下也就更乱了,就听木板子“吱吱”地响。一个爱闹着玩儿的大声“哎哟!”一声,板子从圆墩上滑了下来,摔了一排人。


造反派领导讲话了:“大家安静些,好好听大娘忆苦,大家受教育!都仔细听着!”又指向坐在最前边的我们:“你们这些牛、鬼、蛇、神!都要老老实实听着,记下笔记,我们要一个个地检查!”


大娘看大家安静了,接着忆苦,双手拿着大毛巾,一把鼻涕一把泪,边说边哭。一会儿甩开了毛巾,一会儿捂着嘴,当中不断加着:“各位‘通知’呀!你们可想不到哇!我是受了苦哇!各位‘通知’呀!今天可吃甜水呀!在蜜糖罐里了……”哇的大声哭,手拍着桌子,前仰后合。


看到大娘哭的样子,大家都不表示态度。这时在我身边的皇帝“扑哧”笑了起来,我用胳膊捅他,小声说:“别笑!”他更忍不住了大声“哈哈……”他坐在前边,又高,这一笑被全场看见了,造反派领导立即对他大喊:“溥仪!你可真反动啊!一点阶级感情都没有,人家痛哭,你还笑?”大伙都骂:“封建反动的满洲国汉奸皇帝,你站起来!”


皇帝慢慢站起来,低着头:“我认罪,我又犯了罪……”


造反派抓住皇帝的衣领子,推着他到院子里。厨师长大声说:“溥仪!赶快去洗白菜!要忙着开饭了!”


这一声替皇帝解了围。皇帝两只胳膊垂着去了食堂水池子房。听完了大娘作的忆苦思甜报告,分组讨论,革命同志都走了,只有我们劳改队讨论。


开饭时才看到大圆桌子坐了几桌人,他们是造反派领导,陪着大娘和跟大娘来的一些人吃饭。鸡、鸭、鱼、肉和各色好酒,吃得嘴里冒油,这叫思甜。可我们吃的是粗皮糠,泡水咸菜。每人一碗,不吃不行,这叫忆苦。皇帝真可怜,跟喝药似的,实在吃不了,又不敢剩下;最后,趁看管人员不注意,他把剩下的用破纸包好装在口袋里,出门后偷偷扔掉了。


吃了这种忆苦糠的人,最痛苦的不是吃,而是拉。干得肛门都出了血!两三天肚子都难过,痛苦得不敢坐下!用手捂着胃,但皇帝一句怨言也没有,他只说:“我是应当体会人间的苦!”


皇帝正捂着胃,看管人说:“下午讨论,溥仪要深刻写一个检查,在听忆苦报告时还笑得出来,这是什么阶级感情?写检查要深刻!不然你写了也要重写,什么时候写得深刻了,认识到了才行!”皇帝认认真真写了十几张纸的自我检查,狠狠地给自己上纲上线臭骂自己,但写了两遍都通不过。第三遍通过了,皇帝高兴得像个小孩儿,一走一跳地对我说:“新凤霞!我这回可通过了,还表扬我有点儿进步,挖得深刻了!哈……”

皇帝说:“我是真不会干!”

在食堂帮厨跟大师傅一起干活,心情十分愉快,也学了不少知识,每天吃什么由厨师长吩咐。一次说:“今天吃包子,是大白菜、猪肉、鸡蛋、小虾米,三鲜馅。”先把面发好,有一块面肥作发面引子,泡好了加面粉和在一起。要放在暖处面才发起来。和面是很费力气的活,一大盆面有十斤,两个人倒着揣好,皇帝和我两人倒着干,揣面要一只手扶着盆边,一只手揣。可是皇帝他说:“我可顾不了两只手一只揣面,一只扶盆。用两只手一起揣面又快又好。”他特别自信,我也尊重他,让他干,要他小心一些。皇帝不耐烦,对我说:“请你相信我好不好?”我说:“当然了,应当相信你的自信。”


皇帝和面时水倒多了,两只手在盆里被稀面黏住了,手拔不出来,可又不敢叫厨师长知道,他小声喊我:“新凤霞,快过来看看……”我看他两只手在面盆里怎么也拔不出来,看看厨师长没有注意,赶快帮他加了一些面粉才把手拔出来,但面发出来软了些。


面发好了,厨师长说:“老溥干活热情,应相信他会干好!干不好也没有关系,学什么总要经过困难,失败是成功之母,今天看看发得面怎么样。”


厨师长把大盆上盖的一块屉布拉下,用拇指和食指拉一下面,面上都是发起的眼,也拉出丝来,高兴地对我们说:“好极了,老溥发的面很好,看看发得又松又有风眼,就是稀了点儿,可多揣进些干面粉,做好吃的硬面包子。这次把发好了的面要揉好加碱可是难事,碱多了面黄了,少了面就酸了。”


厨师长问:“溥先生,你揣面揉面加碱,愿意干吧?”


皇帝高兴地笑着说:“我愿干,我干什么也不会,都是学,只要师傅肯教我。”


厨师长说:“当然,当然大家都是学来的,没有生来就会。”


厨师长转向我问:“老新你会吗,发好揣碱?”


我说:“试试看吧。”


厨师长高兴地说:“好,那就你和老溥负责揣碱。”


揣发面要冲好碱水,皇帝积极地找了大碗冲好了碱水,他说:“我是应当学会发面,我喜欢吃蒸的食品,像馒头、包子、发面饼……”我说:“你学会了发面,自己想吃什么做什么,发面好消化呀!”


大家动手包好了包子,厨师长因有事也没有亲自动手尝面的碱多少。又因那天赶时间早开饭,七手八脚包子上屉了。20分钟后,打开大笼屉一看,可糟了!一屉包子成了烫面饺子——都塌乎了!根本没有发起来,厨师长和气,好说话:“大伙都尝尝……”我们都拿起尝:“啊?又酸又咸,太难吃了!”问原因,厨师长发现了皇帝抓的是盐面,拿盐面当了碱面了。一屉包子都作废了,皇帝傻眼了。


厨师长悄悄地说:“可不能声张出去,不然老溥会受批评……”


正说着,看管人一步迈进了厨房,看见一屉包子说:“好,刚出屉的包子!先给咱捡一盘来!”可大伙都不出声,看管人自己伸手就拿了一个向嘴里送:“哎哟!什么味?”哇的吐了满地!愤愤地说,“这是什么包子?简直是坑人!厨师长!你过来!这是你们厨房的包子呀?你真不想干了?什么味?不许开饭……”说完,看管人摔门走了。大伙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出声,厨师长说:“换煮面条,拌芝麻酱,黄瓜,快……”大伙动手,这回皇帝也不抢先了,厨师长同情皇帝,看他一声不响,躲在墙边,对他说:“老溥,你搅芝麻酱吧,加水、盐,这活好干。”


皇帝高兴地把芝麻酱倒在一个小盆里加水、盐搅拌,搅好了,累得他满头大汗,厨师长这回可有了经验,亲口尝尝:“啊!唾!”吐在地上。皇帝说:“这回可记住了,不是抓那个盒的了。”另一盒的他不知道是碱面,倒在芝麻酱里了。


厨师长生气地说:“行了!行了!老溥,你先别干活了!今天开饭晚了两个小时,扣我的薪金!你呀!简直是有意捣乱!”


皇帝可怜巴巴地说:“我是真不会干,我知道抓错了,就再没有抓这个盒里的呀……”


厨师长说:“你这回应当抓这个盒里的盐面了,你反倒不抓盐面抓了碱面,这不是有意吗?该抓不抓,不该抓瞎抓!这是帮倒忙!”


厨师长为人很好,他跟大伙说:“这事谁也别说出去,被他们知道了,包子酸了,扣我的薪金,你们都没有事了!”


皇帝抢着说:“不能不能,应当扣我的薪金……”


厨师长说:“那可不行啊!要是知道这事有你呀!就不是扣薪金的事了,就上纲上线到政治上了!有意破坏了!”皇帝再也不敢出声了!

作者简介 

新凤霞(1927—1998),著名评剧艺术家,评剧新派创始人,作家,画家。新中国成立后,历任首都实验评剧团团长、解放军总政治部评剧团团长、北京市文联理事、北京市青联常委、第六至八届全国政协委员。代表剧目有:《刘巧儿》《花为媒》《杨三姐告状》等,曾获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演员一等奖、第十六届亚洲最杰出艺人奖等。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残,以坚强意志写作,出版《我叫新凤霞》《新凤霞回忆文丛》等约四百万字的著作。许多作品被译成外文出版。本书是她生前遗著之一。

文章选自:《我和溥仪》新凤霞 著  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 

来源:读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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