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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狱中奇遇

狱中奇遇© 何开明/文

那是一九六八年八月。


我和一批老知青决定到北京去。我们都是一九六四、一九六五年上山下乡到四川通江县的,下乡后不久,便碰上了文化大革命。这场文化大革命不但触及了我们的“灵魂”,而且也触及了我们的皮肉。


在这场保卫毛主席的大革命中,我们是一群身心受伤的年轻人。文革初期,搞大串联,几百万红卫兵都到北京接受过毛主席的检阅,我们没去成,我们想,再不去就晚了。


那时,知青虽然清贫,但很乐观;虽处社会底层却自由自在,都是二十岁上下,再苦、再蹉跎,仍焕发着蓬勃朝气。


我借了三十几块钱,背了一个网兜,装了一点简单的衣物,就和其他八个伙伴上路了。路线是从通江到巴中、广元经西安、郑州到北京。


从下乡的林场到通江县城一百二十里,步行到通江后找熟人借宿一晚,第二天搭货车到巴中。第三天从巴中搭货车(途中转搭了三次货车)到广元,然后,在广元买了两角钱的车票于当晚上了成都开往西安的列车。

刚出广元不久便遇上查票,我和另外五个知青躲避不及在宝成线上的一个小站“朝天”被“请”下了车。


朝天车站在嘉陵江西岸的半山上,候车室里空无一人,水泥地面倒还干净。我们一群男女二话没说就在这候车室的地下睡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起来,将身上的衣服换下洗净,车站后面有一块空地,栽着几根木桩,上面牵着铁丝,正好晒衣服。收拾停当后,沿车站背后的一条小路下到江边。


江边的渡船是靠固定在对岸山崖上的一根钢缆牵引过江,过了河就是朝天小镇。这是一个典型的川北小镇。这天不赶场,街上冷冷清清的,让人感觉多少有些苍凉。


我们找一家小饭馆吃了饭后到街上闲逛,坐了一天茶馆。傍晚吃了晚饭后就原路返回车站,又买了两角钱的车票,再次登上列车。这次还顺利,第二天便到了西安。就这样,又从西安到了郑州。


听说到北京的车查得很严,不敢逃票,于是买了快车票。第二天早上火车到了北京站,一下火车我们便迫不及待地直奔天安门。


处暑过后,据说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万物生辉。清晨,太阳刚刚出来,霞光万道,天安门城楼、广场、大会堂、中国历史博物馆、人民英雄纪念碑沐浴在晨风朝阳中,显得格外肃穆、宁静、雄伟壮丽。


来到天安门前,第一个印象是天安门城楼不如想象中那样高大。原来只在电影里见过,也许是摄影的角度不同,也许是因为天安门广场太大的缘故。


上得金水桥,低头往下看,金水河水却不敢恭维,在大巴山看惯了青山绿水,相比之下,这金水河简直就是一条大污水沟。

虽然如此,却一点也没有降低我们的兴奋和热情。我们抚摸着华表的底座、金水桥的栏杆、天安门城楼的红墙,心情是那样的激动、欣喜和满足——终于见到了天安门,要知道这上面可是毛主席检阅游行队伍的地方呀!


太阳升起来了,广场上的人渐渐多起来。


这时,在金水桥边有几群人在那里边唱、边跳,不知在干啥。我们跑上桥,凭栏观望,跳舞的人有老头、老太婆、中年人、青年人,每人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手中拿着毛主席语录,舞蹈是文革中最常见的“革命”动作,歌曲也是文革中的“流行歌曲”,如“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舞者表情虔诚,但动作却很不到位,显得笨拙、滑稽可笑。我们忍不住,边指划边议论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一个老军人走到我身旁,拍了一下我的肩问道:“小伙子是从外地来的?”


我用四川话回答:“对头。”他笑了,说:“千万不要笑,这是在跳忠字舞,向毛主席表忠心,这可是对毛主席的态度哦!当心被批判。”这老人说话的表情古怪,看得出他对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也是不太满意。


我们吓得伸了一下舌头,再也不敢吱声了。要知道那年月对毛主席的态度可是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岭啊——你娃还敢在天安门广场嘲笑跳“忠字舞”的群众,大胆!


午饭后,我们就去找歇处,有的同伴投亲靠友去了,剩下我们两三个人无亲戚,就跟一个知青到他的亲戚家。


进屋刚坐定,居民委员就跟进门来,要查看我们的证明,拿给他看,说是不行,要革委会的,现在全都兴这个。我们说大巴山还没有革命委员会,只有人民公社管理委员会。


“那不行,你们不能住在这里,包括亲戚都不准住。”接着给我们讲了一通保卫首都安全的大道理,并说上面有规定,国庆节前要严格控制进京人员。


更何况现在阶级斗争形势是那样的复杂,人人都要有敌情观念,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务必要有清醒的认识,千万不可粗心大意。


我这时才觉得北京人特别能说,连一个居民老太太讲起道理也是一套一套的,原则是那样坚定,如磐石般不移。想讲情?门都没有!


那觉悟之高就跟《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社论的水平一般,真让人佩服和无奈。


怎么办?晚上挂哪里?一商量,只好去找在北京读大学的同学了。记得有一个同学在北京什么大学读书,于是跑去找。来到北大东问西问,找到了他的寝室。


同室的其他同学说:“他不在,也许回重庆去了。”并指着一架床的上铺说:“那就是他的床。”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网兜往那床上一甩,说:“我今晚就睡这里。”全寝室的人愕然,但也没有说什么。于是,我就在我那不在学校的同学的床上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在约定的地点见面,却有两人未到,不知是放单线去了,还是其他原因(后来才知道,他们当晚就被抓进了“学习班”,此是后话)。


当时,大家也未在意,我们继续商量到什么地方去。一部分人想去动物园,我和另外三人要去长城。


我说“老人家”说过,“不到长城非好汉”,何况万里长城是中华文明史的象征,秦砖汉瓦,闭关锁国,举世无双,到北京不看长城等于白跑一趟。


争执不下,大家只好分道扬镳。


我们一行四人到东直门乘小火车到八达岭。这条铁路是中国工程师詹天佑设计的,为了上陡坡,设计了“人”字形道路,用两个火车头,一拉一推爬上八达岭。

放眼望去,长城内外,群山起伏,层峦叠嶂。远溯秦皇汉武大漠边关,狼烟四起,战马嘶鸣,旌旗蔽日。这长城如一条巨龙,蜿蜒于群山峻岭之间。


孟姜女的传说,陈胜吴广起义都是长城演绎的故事之一。现在长城已不再是战略防御的工具,而是中华文明史的一个见证。


返回北京的路上,我们才想起晚上的住宿还没有着落。昨天那里是万万不能去了,如果寝室的同学醒豁过来,撵我出去咋办?


终于想起一个人:刘家书,我小学、初中、高中的同学,“红五类”,考上北京工学院,于是投他而去。见面后倒很亲热,却有一丝世故。


他说北京前段时间发生了蒯大富打工宣队的事,闹大了,毛主席派工宣队进校,他们学校已进驻了工宣队,又是保密院校,是不准留宿外人的。


从工学院出来,我又想起另一个同学,叫黄开贵,上高中时同班,个子很小,大家反其意取外号叫“大M”,现就读于中央财经学院。


上高中时,我在班上人缘不错,成绩还可以,较开朗,只是根不正、苗不红而与大学绝缘。但同学们也都不拿我当外人看。


一见面,大M非常高兴,他一点没变,就跟在高中读书时一样,毫不犹豫地请我到他那里去住。

他说他们学校也有工宣队,比原来紧了,但现在也不妨,好在你是早出晚归,又照不上面,住下再说。就这样我住进了中央财经学院——已是夜幕降临。


此后几天,我们相继去了颐和园、天坛、北海、中山公园、文化宫等,玩得好不自在,不知不觉在北京已呆了七天。还准备去香山、十三陵等。


殊不知第七天半夜,我在睡梦中突然被人叫醒,原来是工宣队的人,将我和大M叫到办公室询问。原来他们早知道我不是该校学生。


在了解了我和大M的关系后,他们问我什么时间离开北京,我表明我还不想走的意思后,他们告诉我,北京专门为外地来京的人办了一个学习班,先将外地人集中学习后,再送回原籍。


这时大M在旁边悄悄拉我的衣角,给我使眼色,意思是千万不要去,答应他们自己回去。那时,我从来没有听过“学习班”,听起来还是个好去处,更何况还要送我回去,朗朗乾坤,在中国的首都总不至于是狼窝虎穴吧!


再说,就算是狼巢虎穴,又能把一个知青如何呢?于是我便答应了去学习班(后来我才知道,不管我是否答应都得去,人家七天一班,哪里跑得脱)。


这时那个工宣队队员对大M说:“明天早上八点送他来,跑了找你负责。”


回到宿舍,大M对我说:“那地方千万去不得,明天一大早,你自己走了就是。”


我说:“不行,人家找你要人怎么办?你还有毕业分配的问题命运在人家手里。我一个知青,一无所有,谅他们办不了我什么?总不至于把我开除出农村吧!”


第二天八点钟,我们到了工宣队办公室。他们即派了辆车把我送进了学习班。


这个学习班设在北京铁道医学院的一栋大楼内。先是登记,照例是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成分、从何地到北京、干什么等等。


之后,我被学习班内的工作人员带到楼上,领了一床毛毯,一副碗筷。然后进得一个房间指着一张床说:“你就住这儿。”


这时,我才发现整栋大楼从外到内站满了当兵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进来的人是不能随便走动的,就连上厕所都得先报告。我心里一紧,但已退不回去了!


下午,学习班的领导召开了一个大会,算是学习班的“开学典礼”吧。


他说这个学习班是在中央首长的亲切关怀下组织的,后来多次提到“中央首长”,不知是为了提高自己还是故意卖弄,据说已经办了好几期了,每期七天,成绩斐然,已清理出反革命分子百分之几,特务百分之几,负罪潜逃的百分之几等。


总之,让人感觉到进这个学习班的人似乎人人都有问题。最后,他又正告隐藏在学习班中的阶级敌人,不要存侥幸心理,只有老老实实地交待问题坦白从宽才是唯一的出路。


并说进学习班的每一个人的情况都能了解到,每天晚上学习班都要打长话到你们原单位核实你们的情况。


号召学习班里的革命群众要擦亮眼睛,盯住你身边的可疑人员和阶级敌人,要勇敢揭发,如果你检举揭发了阶级敌人,你还可以立功,等等。


晚上就组织讨论,先“斗私批修”,讲自己的问题,特别要讲在当地你干了什么?为什么到北京?到北京后你又干了什么?又指定了学习组长、记录员。


讨论会后,就召开组长会,教他们如何依靠骨干,挖出阶级敌人。(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人人恐慌的年代,又在这样一个特定的环境里,营造了这样一种气氛,把人自私、卑鄙的“恶”性充分地调动起来,于是在学习班里上演了一幕幕激烈的阶级斗争场面。)

每隔一天,就要开一次全体人员参加的批斗大会。嘿,你还别说,还真揪出了不少“阶级敌人”,几乎每个学习小组都有人被揪到台上站成一排,接受批斗,当然也免不了受皮肉之苦。


我们小组里有一个人,是四川涪陵的一个农民,三十多岁,到北京找他的嫫嫫。他人长得很壮实,从外表、衣着、神气还看不出是农民,不知怎么被盯上了,说他“可疑”。


于是就搜查他的行李,也没查出什么来。后来又搜身,发现有个很旧的小本本,上面记了些阿拉伯数字,于是就要他交待是什么意思。


他说没得啥意思,是在家乡时,赶场帮乡亲卖菜买东西什么的记的一些数字。这种解释显然不能让“上面”信服,于是将其先交到小组会上批斗,再交大会批斗,一定要他坦白这些数字是特务的联络暗号或密电码之类。真让人啼笑皆非。


其实这个人一开口,就知道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涪陵农民。人家问他到北京来干啥,他说:“我到北京找我嫫嫫。”一口不含杂音的标准涪陵方言——还没有被外地语言“污染”。


但在那个时候,从学习班的工作人员到小组里的很多“积极分子”,都深信他有问题,于是在小组会上有人揭发他晚上睡不着觉,不断地翻身——是心里有鬼,害怕;有人说他一晚上要上好几趟厕所,一定是搞什么鬼去了;还有人说他吃饭也吃不下去了。


总之,这个人说话像有问题,吃饭像有问题,睡觉也像有问题。最后被隔离审查,遣送四川的时候竟没有看到他。


在这里,人人都感到苦闷、不安和恐惧,生怕一不小心会被揪出去批斗,皮肉受苦不说,人的尊严和人格被任意践踏,得不到任何人同情帮助。


相反,会有一些人将使劲的把你推下深渊,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人人对“阶级敌人”都不会有丝毫的怜悯和同情。须知只有对敌人的冷酷无情,才是对“革命群众”最好的“保护”!


此时此刻,我只想时间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赶快混满七天,把我们送回四川,回到我下乡的大巴山,回到知青朋友中间,呼吸自由的空气。


后来,我晚上也开始做恶梦,半夜醒来,吓出一身冷汗,又不敢翻身,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人家发觉你半夜都没有睡着。一晚睡下来腰酸背痛。真不知那些揭发别人睡不着觉的人,自己为啥也睡不着。


厄运终于还是降临到我的身上。


原来,就在我到学习班的第三天,我们一起到北京去的另外一名知青郑唯仁也被抓进了学习班。


他当时在北京火车站买票准备去南京,被当时的“群专”(群众专政组织)抓进了治安室,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他伤痕累累,满面是血,然后送到学习班,一过堂,什么都交待了。


文革初起时,我们部分通江知青响应毛主席“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成立了一个造反派组织。

后来武斗开始了,我们为了武装自己,进行“文攻武卫”,埋伏在公路边,抢了过路的造反派的枪。


当时抢枪就是郑唯仁不顾我们的反对领着人干的。后来当地的造反派组织了几百个人,将我们包围,缴了我们的枪,我们如鸟兽散,然后上了北京。


学习班领导顺藤摸瓜,很容易把我也给揪出来了。他们把我带进了一间小办公室,正对门的位置放了一张办公桌,后面坐了三个人其中一个人作记录。开始他们要我谈为啥到北京,到北京前在农村都干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只讲了对首都的向往,对毛主席的无限崇敬,想看看他老人家住的地方等等。


他们不露声色,告诉我:“你们的事我们都知道,你们到北京来的还有好些人,我们和当地联系过。”并说我们抢枪,被围等等。就连很多只有我们知青才知道的细节都点出来了,弄得我一头雾水。


没办法,就把抢枪、打仗的过程讲了一遍。他们说:“你们这些行为如果在北京,算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后来又问我,为啥要抢枪。


我说:“文攻武卫。他们能抢解放军的枪,我们为啥就不能抢他们的枪?”我接着分辩说:“我不认为我们的行为有哪一点反了革命,坚持就地闹革命,不回城是毛主席的号召……”


可能那时对知青的政策要宽松点,并没有批斗,也没有打我。但是我还是被隔离了。一天上厕所,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问他:“你都说了?”他“嗯”了一声解释说:“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人在里面。”


那时我心里简直气愤到了极点,心想你还是头,怎么会像“王连举”(叛徒)一样呢!虽然每天都被审问,但审来审去就是郑唯仁交待的那些事了。


被隔离的日子很不好过,除了接受审讯外平时都有人监视。晚上睡觉不准关灯,门口还坐着一个值班的。上厕所,吃饭都有人跟,走在过道上不准抬头,得低着头走路。


好不容易等到被遣送的日子。那天学习班里戒备森严,集合,点名,一个个依次上车,然后直接拉进火车站,汽车停在最后一节车厢旁。


被遣送回四川的人有满满的一节车厢。火车徐徐地驶出北京站,随着车轮有节奏的响声,内心一下舒了口气!


车到郑州站,停车时间较长,忽然有两个人拉开车窗,跳车而逃,只见他们三两步就不见了。车厢里一遍混乱。


这时押送人员马上进来把所有窗子全部关上,当众宣布纪律,同时将重要“人犯”全部戴上手铐或用麻绳五花大绑,把这些人捆得惨叫声不断。一时间,车厢里充满了恐怖的气氛。


终于到了成都。

我们一部分人被送到成都通惠门一个收容所。这个收容所在一条街道边,高高的围墙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只能看见无轨电车的电线围墙里有几栋平房,屋前有一块长条形的平坝子,屋子是大开间的,一间屋能住几十个人,上下铺。


这里原来还收容了几十个人,都是从全国各地“搜集”来的。在这里比学习班自由一些,坝子里可以随意走动,在寝室里可睡可坐,还可看书,下棋,摆龙门阵。


每天三餐,早晨稀饭馒头,中午晚上是干饭,一星期还能吃一次肉。大家到了这里明显感觉压力轻了。


其他地方送来的人大概不像我们在北京的经历,要活跃得多,三三两两说笑着。在这里主要就是等“原籍”的地方政府派人来接我们。


收容所里鱼龙混杂,从五湖四海汇聚了各种各样的人。有个转业军人,二十几岁,曾在越南参加抗美援越,是炮兵侦察员。


当年他们骑着摩托出去,跑到山林里看敌人的阵地,给家里喊话,观察弹着点,给家里报告,也说得上经历过枪林弹雨了。


一次骑着摩托,被美国飞机的炸弹将脚炸伤,还立了三等功。伤好了以后复员了,家住四川威远农村,他不愿回去,就在昆明租了一间房,开了个理发店,挣钱过日子。


不料好景不长,才半年就被清理回了四川。他大包小包的东西还蛮多,不像是被收容,倒像是一个衣锦还乡的英雄。


有一天不知为了啥事他和收容所的管理员争吵起来,言语很是激动、不满,还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意思。言辞激烈,惹恼了管理员,随即喊了几个人将他拉到办公室一顿暴打。


后来,再也没有听见他讲战斗故事了,不久他回威远去了。


收容所还有一群年轻人,年龄和我差不多,个个趾高气扬,一副什么事都知道,什么事都不和你们一般见识的模样。从闲谈中知道他们是成都四中的红卫兵,不知啥原因也进了收容所。

闲来无事,便摆龙门阵,文革初期如何成立红卫兵,如何保李井泉,又如何被打成“联动”,哪个的老汉还挂起的,哪个的老汉马上要出来了,中央某某人又怎样了等等,原来是几个高干子弟,难怪一副自命不凡、高人一等的模样。


他们说的仿佛都是天宫中玉皇大帝身边的事,而我却像花果山上水帘洞的小猴,不知世事变迁!他们在这里根本没有一点畏惧,就像在火车站等车一样,但也不惹事。果然没几天,一辆伏尔加把他们接走了。


收容所里还有一个人,中等个,身材均匀,眉清目秀,很书气。他喜欢和我摆龙门阵,先是听我讲如何上山下乡,如何参加文化大革命,又是怎样到北京进学习班……


他姓李,在永荣矿务局工作。解放前,他的一个姑妈是共产党,搞地下工作。解放初他随姑妈住在崇庆县,和当地的驻军很熟,曾参加过川西剿匪。


一九五零年朝鲜战争爆发,一九五一年部队抗美援朝。他十六岁,就悄悄爬上部队的车,当了志愿军,给一个团长当通讯员。


停战后,他被保送到南京一个军事院校,学的是通讯。学习期间,他的首长介绍他认识了一位学军医的姑娘,是北方一个老根据地出来的,从小当儿童团,十六岁就入党。就这样,毕业后他们俩就结婚了。


老李被分到成都军区,而她却被分到新疆军区。关山千里,路途迢迢,只靠书信及每年十二天的探亲假维系着两人的感情。


其间,还差点破裂,全靠老首长做工作才平安无事。后来她怀上了他们的孩子,但生产时却母子双亡。讲到这里,我发现老李一脸的悲凉。


一九六二年中印自卫反击战期间,他上了前线,在前沿阵地帮助连队搞通讯联络。那时他是一个通讯连长。


一次他对步兵连连长说,想到前沿去看一下,步兵连长同他一起去了。趴在战壕里边,还没有看见敌人,一发炮弹打来,在他们身后爆炸,一块弹片正好扎在他屁股上,他被抬下去了。


伤好后,他转业到永荣矿务局,又结了婚。这次他到北京去看老首长,哪知很多都“靠边站”了,他也被遣送回四川。没过多久,他也走了。

收容所里的人慢慢地都去了,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冷清。管理员说,我们要等到达县地区的人来接,而达县地区正筹备成立革命委员会,忙得顾不上这里,要等革命委员会成立后才能派人来接我们。


我和郑唯仁就这样成天无所事事,在收容所被关了一个多月。


高墙外,无轨电车的电线静静地横在半空。不一会儿,它们抖动起来,一辆电车经过了,慢慢的又静了下来,不再抖动,过一阵又抖动起来。


高墙内,一切的一切是那样熟悉,熟悉得令人心烦。秋天到了,早晚已有凉意,我们出门是夏天,穿的衣服显得单薄。树叶虽未发黄,但已不像春夏那样郁郁葱葱,显得老气呆滞。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在烦躁不安、百无聊赖、一筹莫展中艰难地移动。成天都想出去想自由,想像普通人一样地生活,想亲人,想朋友,想大巴山,想回重庆……


这时,我才深深地体会到“不自由,勿宁死”的感觉!


终于,接我们的人来了——这是达县公安处的两个人,穿的便服。先把我们两个押上车,然后又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又装了两个人。


在路上,车停在一个杂货店前,他们一人下车去买了一捆小手指粗的棕绳后,就直接去了火车站。


在车站,他们将我们五个人捆起来,联成一串,等待着上车。虽然感觉很屈辱,但一想到回去后就可获得自由,也就强忍着,好在成都没有人认识我们。


火车到了重庆站,从车厢里下到站台,押着我们朝车站治安室走去。


天哪,这段路足有两三百米,来往的旅客川流不息,在自己的家乡,在自己的家门口被乡亲们用异样的眼光盯着,被捆绑着,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前移动。


这段路是那样的漫长,人们的目光像皮鞭一样抽打着我的灵魂,它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上天入地无门,无处容身短短的几百米,我的灵魂像经历了炼狱般奄奄一息。


人的尊严、人格,人起码的权利被践踏在淫威的脚下。这一段路,是我一生中走过的最艰难、最漫长的路。


当晚,我们被关押在重庆解放西路中级人民法院旁的一个看守所里,监号高出室外走道一步,铺木地板,上面放草席,一床深蓝色被套套着旧棉絮,墙角一只木马桶,监号门上开一小窗,用一块木板做的小门关着,送饭时就从那小洞递进来每天吃八两,早上二两,中午、晚上各三两。豆渣饭,无油腥。

这时我才明白有人说的“送你去吃八两”、“去吃豆渣饭”的含义。


进监前,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要交出来,连鞋带、裤腰带都必须要解下来上交。用几根稻草将西裤上的两只皮带袢拴一下,勉强支撑着不让裤子掉下来。


我想这一招够损,要逃跑也得用两只手提着裤子跑,肯定跑不快。


第二天下午,只听得狱卒吼,狱门响,我们被出监号,坐在外面的地上。原来,有一个犯人违反了监规,被管理人员拿了去。


这人被捆了出来,脸青面黑,虚汗淋漓,连嘴皮都发紫。一看这捆绑人的手段才“绝”,左手从左肩朝后,右手从右胁下背过去,用一根二十厘米长的细麻绳,将左右两只大拇指紧紧地拴在一起,据说这叫“苏秦背剑”。


这一招委实厉害,再强壮的人也忍受不了多久(听说还有更厉害的,如“鸭儿浮水”、“猴儿搬桩”等等)。听过训话后,便又回到监号,监狱里鸦雀无声,杀鸡儆猴的效果达到了。

在这里关了两晚,便用囚车把我们送到了长途汽车站。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宣布“纪律”,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出去以后一律不准说,否则后果自负。


本来从重庆可直接到达县,因达县武斗未熄,故只能先到大竹,关押在四川省第二监狱。


这里的监号是平房,通铺,像北方人的炕,铺前有不足一米宽的通道,四个人一间,白天就坐床铺沿。


由于铺较高,双脚不沾地,坐不多久便双脚发麻,又不准躺。规定你只能背诵墙上的监规。


这时节,天气渐渐变冷,大巴山脚的气温又比重庆低了许多。实在受不了了,就盘坐在铺上,将棉被拉来披在背上。


刚坐一会儿,一声断喝:“不准这样坐!”我们说冷,他说既来坐监为啥不多带衣服!令人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到了达县,先到地区公安处,有两个被送进了监狱。我们两个知青,狱里不收,怎么办?


叫我们在公安处的院子里等。我们坐在一个小石桌旁的石凳上,静静地等待着发落。


不一会儿我们被带到一栋楼前,我记得这里原来是达县专区专员公署的一栋办公楼。


原来,我们不够进监狱的“资格”,又不能放,要等通江县公安局的来接我们,只好将我们暂时关押在这个“群众专政指挥部”里,等待通江县来人。


这是一间位于楼底层的小办公室,不足十平方米,空着,地上放了两床草席,算是我们的窝。原来的窗户被木板钉死,只有从板缝透进几丝光线,勉强能看得见。


每天吃饭的时候,叫我们自己拿钱和粮票买饭,我们说没有钱粮,无奈,也只有借饭票给我们吃完饭又送回里屋。每天无事,就在房间里转圈,练脚力(因为很久未走路,脚老茧都掉光了,怕出去走不了路)。


有一天我们出去吃饭,碰见了通江县造反派的一个头头,认得我们。他很诧异。于是我们将这一趟经历向他诉说了一遍,要求他想办法把我们弄出去。


他一听二话没说,就答应帮忙。吃完饭,我们再也不想进那间黑屋了,看守我们的人叫我们进去等,我们坚决不干,宁愿在过道里等。他先找“群专”的头,叫放人。


人家说不行,如果这两人是我们抓来的,你喊放,我们一定放,但这两个人是地区“人保组”交给我们代管的,要放人得那边打招呼。他马上到地区“人保组”将我们保了出来,当然是千恩万谢,后会有期……


从在北京被送进学习班到现在放出来,一算,整整五十九天!天哪,如果不是有人保,还说不清要被关押多久。


那天,是个晴天,小阳春,太阳暖融融的。达县街道上尘土飞扬,到处灰头土脑的,街上过往行人像蚂蚁一样乱哄哄的。


虽然是下午,但我们却觉得阳光是那样的明媚,空气是那样的清新,景色是那样的美丽,人们是那样的可爱,自由是多么的宝贵!


我们拆开挎包的背带,取出里面的钱和粮票,先到理发室理了发,进澡堂洗了澡,然后到城里找到我一个同学的家。他的父母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在他家住了一夜。

第二天我们拿了些粮票送给我同学的父母,便踏上了回归之路。


本文选自《无声的群落》,邓鹏主编,重庆出版社
文章来源:私人史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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