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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囚徒——北大荒苦难岁月

雪原囚徒© 黄湛/文

我们一行到哈尔滨劳改局报到后,关入中心监狱。监狱发一身大红色的棉袄袂。我们会同当地的技术犯人,晚上被关进监狱,白天带出来办公室。立即投入设计省公安厅大楼的紧张工作。


设计室除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程师后就数到我,又干上了房屋建筑的本行,且规模比我过去设计过的大得多。除了睡觉吃饭,就是查阅资料,计算,绘图,心情比过去舒畅得多。只是工作太繁重,身体仍很消瘦。半年多后,设计任务书通过,投入施工。劳改局配合农垦局——开垦北大荒。

哈尔滨往北102公里到绥化,再往西北,到北安、齐齐哈尔,铁路伸延在茫茫的北大荒中。西北面是小兴安岭。越往西北,林越密,山越大,就进入大兴安岭原始林区。往东离铁路越远就越进入荒原腹地。夏天是一人多高的茅草、荆棘,还有河流、沼泽地、万古淤泥。冬季长达八、九个月,都是风暴冰雪统治的世界。我们带着帐蓬,长年在野外工作。点的是煤油灯,吃的是苞米碴子加馒头。我们在这广袤的荒原上,作着大地地形地貌测量,冬天冒着零下30~40℃的严寒仍坚持野外工作。夏天暴雨冰雹、沼泽泥泞,稍不注意陷下去就是灭顶之灾。更有无数的小咬大咬(毒蚊子)来光顾。困难是没法形容的…… 


我是测量队的技术负责,身份是犯人。任何失误将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因此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地在油灯下绘制出万分之一的地形图数百张,其中381张后经国家测绘局抽查,精度极高,并入国家图册中。为此后这二个地区的海伦、红光、星火、绥东……十几个大型国营或劳改农场的开发打下基础。 


1955年七八月间,正是北大荒的夏天。庄稼和荒草都在这两、三个月里拼命拔高,生长,成熟。各分场都在抓时间盖房子,挖水渠。八井子分场在河上修了一座大桥。我晚上审核、设计在摇曳的油灯下,一点点精确计算到深夜。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有一点失误,技术人员不过是挨批评写检查,严重者撤职。而我是犯人,等着的是关小号加刑。 


那天一早通知我到八井子分场工地去平桩头(核查桩头的水平)放线。测量队的人都出去了。我只有扛上测量仪,喝了苞米碴子(一种包谷碎粒煮的稀饭),揣上两个馒头,搭车赶去了。直忙到午后两点多钟,才测完校平。刚在工棚里坐下,想休息片刻,分场李场长进来: 


“总场基建科来电话,有事要你立即赶回去!” 


“赶快吃饭,走吧!”煮饭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一边升火烧水,一边抽着他长长的旱烟管: 


“我这就给你下面条,虽说廿多里地,可这一路没人烟,狼可是厉害哪!” 


施工的犯人大组长从外面就嚷着进来。 


“黄师傅,你再来看一下,有两根桩按你说的校正了,合不合格。” 


老头说:“快去快回。你还要赶路啊!” 


“你一个人要赶回去,少说也得两个多小时,别走了,就是大白天狼吃人的也不少啊!我听老乡说,八九年前有一个解放军连长和警卫员,在三井子总场部那边的村庄附近被狼吃了呢。” 


我不由得一呆,已经很黑了,确实不想走,但不走不行。大组长越说越起劲: 

“傍晚他们四个执行任务回来,碰上狼群,黑压压几百只,一层层围过来,连长扫了一梭子弹,打开一面缺口,叫两个兵快去抬机枪。他和警卫员背靠背,警卫员用冲锋枪打点发,连长用盒子砲打……等到一班战士抬着机枪赶来时,只见死狼遍地,还有撕烂的衣服、枪和一滩血,顺着血迹追下去,只找到了两颗血肉模糊的人头……你还是别走了吧!” 


设身处地一想,不觉毛骨悚然。但分场长的命令是不能不执行的。我跑了现场又吃完饭已是四点多钟。沿这条旧公路到总场只有12公里,两面都是漫草荒烟,没有树,没有人家。我一路疾走,一路四方打量,顺公路有我们新近设计架好的电话线。6米的电杆,埋入土1.3米左右,上面还有4.6米高,电杆上有横档,距地面有3.8~4米。走到八里湾时太阳快落山了。阴森森的冷湿气直透衣裳。这里夏天中午可穿衬衣,早晚需裹棉袄。 


怕狼,就偏遇着狼。这时,由右边的草丛里大摇大摆的走来了一条大狼,黑黄的皮毛,就跟在我后面十多步。我走快它走快,我走慢它走慢,我站住它也站住。我掉回头抄起测量仪的脚架朝它冲过去,它回头就跑,我赶快朝前走,它又跟来,我干脆加快脚步。此时我耳朵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又要听着后面狼的脚步声。记得小时候听父亲讲过,碰着狼千万不能跑,要装得比它更胆大。我突然发现左边路旁草丛中有一只狼跟着走。再看右边,“坏了!还不止一只呢!”怎么办呢?四周一公里的视野内连一颗大一点的树也没有。而太阳却走得更快,已经完全落下了山坡,只听得由远而近的狼嚎声,一声比一声凄历。我情急生智“只有上电杆”。走到前面转弯处,一电杆三面被密密的灌木从包围,那边草里的狼钻不过来,我把仪器箱放在地上,拿出一把螺丝刀当武器,又把三角架腿卸下一支,此时狼已渐渐逼近,我拿起脚架把尖角对着它猛冲过去,它们被这种从未见过的东西吓着了,回头便跑,我乘此机会赶紧踩着靠在电杆上的三角架往上爬,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劲,一爬一纵就抓住了横梁。这时狼已回来,跳起来咬我的脚,我双手吊住横梁,一缩脚,狼已咬住了鞋子,把胶鞋撕破了。我突然大声咆哮嘶叫,它们回头跑了几步又站住了。乘此机会我用脚把三角架勾上来,用手拿着,坐在横档上,抱着上面的杆子,心里稍安。此时我的脚距地面至少有三米多,狼站直了是跳不高的。 

四周黑漆漆的,风也很小。电杆下却聚集着越来越多的狼。只见一双双渗着绿光的眼睛,“呜呜……噢噢……”一声声凄厉的狼嚎撕破夜的寂静。我被一大群蚊子包围,往手上,脸上拼命叮咬,我脱下帽子搧打,轰不走,反而越来越密。据说从前日本人抓住抗日战士,夏天剥光衣服,绑在树上,一夜之后只剩下一架白骨和一滩吃剩的肚杂,血肉都被各种“小咬”“大咬”吃完了。我正上轰蚊,下防狼,一阵全身苏麻,差一点失手栽下去,才发现屁股旁的电话线是裸线,总场和分场正在通电话,我全身震颤着,只有死命抱着电杆……。电话终于打完了,但刺骨的寒冷使我上下牙不住的打着颤。我穿着从家乡带来的妻子织的毛衣,农场发的棉背心,黑色厚布劳改服,还抵不住这种夏天夜里的奇寒。稍一定神,我才发现狼在拖仪器箱,又在“轧轧……”地咬电线杆。“唉!这下完了,用不着两个小时,30公分直径的木电杆便会被咬断。 


“天啊!想我从未做过害人之事,而就在今晚却要葬身恶狼之腹。”在这远离亲人的万里之外,揪心的悲苦,使我束手无策。一个个死里逃生的镜头从脑海中闪过……。九年前我在金沙江边修公路,汹涌咆哮的金沙江急流把正在江里游泳的我卷入急流,擅长游泳的我怎么挣扎也出不来,漩流卷着我向对岸峥嵘的岩壁砸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想起父亲讲过,他年青时代在日本留学,士官学校的游泳课要求学员在激荡的海浪中游向一公里外的小岛。先到的两个同学被巨浪卷起砸向岩石,他停住冷静看好岩面高度和浪头,向侧边数米处乘着又一个巨浪顺浪尖一涌跳上了岩石。临危不惊。我当时就挣进涌向岩壁又回流的急流中,看好方向用高速的自由式拼命游,才摔脱死亡,在下游一公里多处获救…… 


现在不能束手待毙。我解下裤带把三角架绑在脚上,伸下脚打它们。起初它们退缩了一下,继而一只狼一跃上前咬住三角架铁尖狠命往下拖。我死命抱住电线杆,它用力太猛,狼牙滑脱了,我才赶快把三角架提起来。“不敢冒失了!”我再仔细看看摸摸我坐着的这一电杆,正值转弯处,两边有电话线栓住,前后有5根8号铅丝拧成的铁索栓住,用铁爪钉在地上拉住。即使被狼咬断了,一时也倒不下来。它们啃电杆我就不管,谁跳起来我就用三角架打。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狼群轮换着啃咬木电杆,一双双绿眼睛射出凶光。有的蹲坐着仰首长嚎,有的来回走动着,不时总有一只只跳起来。据说狼群中有一种前脚短后脚长的叫“狈”,它是狼群之首。奔跑时伏在狼王的背上,它会想出各种诡计,指挥狼群,千方百计把美食弄到口。夜半时分,只听远处的山沟里有狼嚎叫,不一会许多双绿眼睛不见了。只有三只不走,还在想方设法把我弄下来。又过了大约半小时,我快冻僵了。忽听有马蹄声由总场方向传过来。我欣喜若狂地想决不能丢失这机会。我拼命呼叫:“狼吃人了!救命啊!”一声枪响,一只狼倒下了,另外两只赶快逃走。刺眼的手电光照在脸上: 


“什么人!” 


“总场基建科搞测量的犯人黄湛,由八井子回场,路上遇着狼,只好爬在电杆上。” 


两个骑马的武装警卫,看见测量仪器相信了我的话:“快下来吧!” 


我手脚冻木了,他们把我接下来。 


“看见有人过没有?” 


“没有!半小时前南面沟里有狼嚎叫,大部份狼都赶走了。” 


“朝这个方向走吧!”他们牵着马,我们顺南边小路摸到沟边,发现草倒了一片,在扑鼻的血腥味中手电的白光扫过,看见撕烂的衣服、鞋子,一只吃剩的脚,还有没来得及啃的头,眼睛恐怖地大睁着,牙关紧咬,嘴裂开。这就是他们要追的逃犯。 


在北大荒的劳改农场中,只要晚上由看守兵把犯人的袄袂抱走,即使在夏天也没有一个人能徒步逃离的。我用烂衣服包好了头和脚,背上仪器,用打狼的三角架,挑着狼的剩食,跟在马后走了回去。到总场我们几个技术犯人的宿舍,已是夜半三点多钟。我冻坏了。由于在惨死的恐惧中挣扎过久,连着发了几天烧。总恍恍惚惚看见那一双双射出凶光的绿眼睛。 

北大荒的冬天,阳历9月间就开始了。夏天开冻一公尺左右的土越来越硬,接着地面结冰。几次寒流过去,大雪纷纷,气温降到摄氏零下20~30度。周围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冰雪世界。到了12月冬至前后,晴天太阳从东南角升起,十点多钟才露脸,画一个小小的弧形,两、三点钟就在西南边沉下来了。 


1956年12月间,我们测量队冒着严寒,测量一座水库的一条引水大干渠。廿多人的测量队,除了队长、技术员(海伦县中的高中毕业生,我的徒弟)、事务员以外,全部都是犯人。实际负责技术工作的我,每天晚上都在昏暗的油灯下,核实、汇总白天测量出的各种数据,并绘制在地形图上。白天又得解决实测中的各种问题。队长知道自己是门外汉,也清楚开春以后,成于上万人将要按图施工。这一引水渠将解决数万公顷机耕地的灌溉,因此对我们还比较客气。我把人员按素质和能力分为经纬组、水准组、基标组。训练每个人的工作能力。经纬组长白文高,28岁,原是哈尔滨铁路局客运段的会计师。他自己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51年被判刑5年投入劳改。他父亲是绥化的大地主,48年被镇压。他当时在哈尔滨读大学。后来把老母接到哈尔滨。妻子是他大学的同学。他被捕时,他们的儿子还没出生。他人很聪明,我才教他一个来月的测量,他就能独立操作,其精确程度,犹如他的财务数字,分毫不差,我完全能放心。夜晚他常伴我到深夜,不是帮我计算,就是帮我绘图。在油灯下,他常常从贴身的荷包里掏出两年前妻子寄来的照片:一个美丽的少妇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他总是满怀深情的看了又看。我也从贴身的皮夹里取出珍藏多年的十五年前的旧照片:一对年青的夫妇抱着个像洋娃娃一样的两岁的女儿。我们对着两张孩子的笑靥,久久地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 

12月中旬的一天,我们准备搬到下一个居住点,两地相距约10公里,其间已测了4公里,再测两公里多,收工就顺路向新住宿地迁移。像往常一样,太阳未出前就吃好了饭,穿上薄棉袄裤,再套上厚棉袄裤,穿上粗布面的羊皮大衣,大皮帽,填好毡靴里的乌拉草,带上馒头出发了。共有水准组4人,经纬组8人,基标组2人。我整理资料,队长和余下的人准备搬家。太阳出了我们才动身,下午1时左右到达新住地。此时天气突变,黑云压顶,呜呜作响的风暴越吹越猛,我们住的四合院老房东说:“看样子这场暴风雪不小啊!” 


我当即报告队长派人赶快去找他们收工回来。两人出去不到1小时,风暴寒潮已经来临,温度骤降了10度左右。天昏地暗,风暴夹着大雪冰碴,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又呼啸着卷起地上能卷的一切,旋转着、狂舞着横扫而去,3点多钟天已黑定。我着急得很,推门出去,脚下是齐膝深的雪,脸如万把尖刀锥刺着,睁不开眼。我建议队长把剩下的九个人分成两组,能穿的衣服全穿上,戴上护耳皮帽,无指手套……。各组带指北针、手电、馒头。三个干部烧暖屋子,做好饭等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抢救生命,我大声强调:“人员不准分散,听组长命令,午夜一点,不论找到与否必须返回。” 

我们组朝线以北,另一组朝线以南,蹒跚着出村后就消失在暴风雪中。我只觉得其冷难当,好像全身没穿一件衣服,头脑转动也不灵了,每走数十步就弯下腰解开皮大衣,用手电照着罗盘定向。从走过的脚步计算已经离村四公里多了,还不见人影。风暴吼叫着,背风处的积雪已高达数米。两人对面说话都要拼命喊叫,到10点多钟,我们四个人已精疲力尽,只好挣扎着回来,到家已经快1点啦!另一组也回来了,同样没有一点踪影。队长下令赶快休息,明早天亮前再请当地民兵汇同分段分区寻找。 


出工的14人呢?太阳出前就来到了工地。头天的标旗被风吹倒,积雪又厚,找顶角桩耽误了一小时。他们边测边往新的方向走,到下午1点多种,看到黑压压的云层笼罩过来,组长白文高叫大家:“天要变,快收工回去吧!”埋基标的两个壮伙子,只穿紧身棉袄袂,正挖得起劲。大伙也说:“我们今天多干点,等于慢慢往新住地走,明天就可以多休息一会。”又抓紧时间干到两点左右。此时距新住地不过三、四公里,没想到风暴来得这么快。白文高把经纬仪的望远镜拆下,留下罗盘部份,用指北针定向,他拼命对着同伴的耳朵大叫:“一个个传下去,大家紧跟我,不许掉队。”前进了七八百米方向是正确的。这时风暴更猛烈,每迈一步都十分艰难,跟在组长后面的记录员摔倒了,来拉的人也摔倒了。此时正走在一块冰面上,风暴把积雪刮光,其滑无比。一个个蠕动的雪球般的人挣扎着前进时,组长却消失了。“白文高!”“小白!”……。在怒吼的狂风中,叫喊等于零。 


白文高顶着风,抱着罗盘,口中呼出的气已在睫毛、眉毛上结成冰,睁眼十分困难。他不知道同伴已摔倒,仍继续前行。就在此时,他一头栽进早几天挖的13号试坑内,他仍紧抱着罗盘,头砸在坚硬的冰地上,昏了过去。暴风雪无情地覆盖了他,瞬时填满了坑,没有一点踪影。 


在冰面上摔倒的人,好不容易爬起来,又朝着原来的方向前进,行走十多步后什么方向也搞不清了。有的说“要继续顶风前进。”有的认为应往树林里去避风……。 


意见不统一,没办法,在这生死关头,只有自己选择。水准组的4人由小组长带领,朝左边的树林里摸去。“林中风雪总会小点吧!”半夜过后,他们摸进看林人的小屋。老头要他们在约零下10度左右的外屋,先搓脸、鼻子、耳朵,搓手搓脚,直到青黑的颜色消失,才准进到里屋,大约零上15~20℃。要不然暖得过急,鼻子、耳朵、手指、脚指都会冻掉的。他们在地板上睡了一夜,次日早上风暴过去平安回来。 


有五个人认为他们顶着狂风方向继续走是正确的,其实有山,风是时常转向的。他们实际上是在一个范围内转圈子,衣服穿得少的两个埋标工,落后失踪了。其他三人发现一个烧炭的破窑洞,躲到洞内,活了下来。有二人认定自己的方向正确,他们终于在走过头二公里外找到了人家。还有三个人认为水准组钻树林的方法对,也往林中摸去,风暴虽小点,但严寒却把他们冻僵了。 


第二天上午,风暴息了,我们这一组由当地老百姓带领向森林里一边呼叫着,一边搜索前行。在距林边不远处,看见经纬组的老李,坐在一段砍倒的大木头上,前面堆着一堆枯枝,根本没有点燃,却有模有样的在烤火。大家高兴极了,一面喊着,一面不顾齐膝深的雪要奔上去抬他。 

“不行!”一个当地大汉把猎枪取下交给身边的人。 


“他已经失去知觉,离冻死不远了,要让他体内发点热才有救。”他走过去突然把那堆干枝抱起就跑,到离开七、八十米处放下作烤火状。坐在树杆上的老李大怒,一拐一拐地追过去,快追到了,他又把柴抱起跑,到另一处,有滋有味地“烤火”。老李又追过去,他又抱着柴跑,这样跑了七、八次。老李跑路也接近正常了,喊出了声音:“别开玩笑了,给我烤烤吧!” 


大家赶快拥上去,把老李用皮大衣裹起,放在挡架上,这时他才认出了我们,涕泪涟涟。我们问:“还有其他人呢?”他指指林中:“他们在那边不远处已经昏倒了。”我们按他指的方向找到了其余二人,已冻昏,脸是青黑色的,一副狞笑状,心口尚有一丝温,赶快裹好抬回去,这三人救活了。下午又找到两个衣服单薄的,已经冻死,只差小白一人。我心里一阵阵发颤:“会有什么情况呢?”他们回忆起摔倒的地方,缩小范围一点点刨。第三天挖出来了,白文高已经死了,双手还紧紧抱着经纬仪,如果一摔交,他丢掉仪器,用双手支撑还不致于丧命。 

一星期后他的母亲、妻子来领尸,老人扑在儿子身上哭昏过去,五岁的孩子抱着妈妈的脚哭喊着要回家。年轻的妻子泣不成声。白文高判刑五年,距刑满只差三个半月……谁没有老母、妻儿,“老天啊!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这人间悲剧。” 


黑龙江省气象台早在暴风雪来临前两天就预报了这次灾害的风速、温度。可是在这荒原上,村屯里没有电,更无处听广播。配给我们测量队的一台装电池的直流收音机,又被基建队大队长,原海伦监狱的看守长张史奋拿到自己家里“玩新鲜”。 


这次冻伤的六个犯人,一个最后锯掉了一条脚,一个没有了六个手指。 


在1955、56年以前,为了调动积极性,在劳改队着实也采取过一些宽大措施。54年我在黑龙江省劳改局勘测队,曾参加过两次欢送大会。犯人刑满的头一天晚上。大家吃得较好,白面馒头还有肉菜。饭后开大会,队长主持,被释放人谈自己改造的收获、感想以及出去后的打算,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指导员用托盘送来一套黑棉衣,一个释放证,一封介绍信和回家的路费。


“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新人,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并要他立即脱下劳改犯穿的大红袄裤,换上黑色的袄裤,将钱和释放证一一点交,大家从心里羡慕,又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散会后他向我们告别,去和干部们住一起。第二天早饭后大家又列队欢送,挥手惜别,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总觉得有奔头,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确实是无家可归,无业可就的,还要在刑满前两周提出申请。我也曾代人写过申请,由队长转上级调查属实批准留队,干力所能及的工作,也有相应的工资。出去的人有时也写信回来,指导员都要当众宣读一通,说他在社会上並未受到歧视,加强思想改造,加倍努力工作,前途是光明的……等等。虽然有卖狗皮膏药之嫌,但想到是开发北大荒,为国家建大型国营农场群的迫切需要,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改造者和被改造者好像近了许多。那时我们测绘的图纸精度很高,每次考核都很满意。我也干得特别起劲。事隔十多年后,65年国家土地测量总局的一个测量队来找我,了解这346平方公里土地的地理测量及图纸情况,我告诉了当时的详情,他们借去十张底图。四周后,副总局长亲自来到,对我们图纸的精度赞不绝口,送了不少慰问品。当场要求我们与他们合作,借去我们的全部底图复制。不再重新测量,并写来了感激信,当然是给农场党委的,信中说:“图纸的精度经他们三次核查,全部优良,为数十年之仅有,由于免去重测,为国家节约了近百万元。” 


可是承担全部技术重任的人,他们绝没有想到是一个刑满释放留场就业的试用工人。由于这次最高的考核,我才被以最低一级工程师的待遇(国家技术十级)留场工作,每月工资99元。此是后话。 


1956年初,冬训后规定评级,办法是按社会上的标准定级,工程师需经省公安厅批准,並按正规工资发十分之一,算“假定工资”,我被评为五级工程师。除了一位长者外我就是最高的了。我怕“出头的椽子先烂”,自愿下退一级,即六级工程师。58年以前刑满的,按所评级录用。58年降一级使用,到我64年刑满释放变为降三级还不正式录用。 


记得58年初有个姓李的刑满,他不填写留场申请表,写了一个报告,说明自己是有家可归(上海人)、有业可就(有修理机械技术),不敢麻烦政府,领导批准他走了。大家为他高兴。时间快到的人也为自己高兴。次日一早,他拿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就向火车站奔去。快到车站,过一个小桥,在他前面走的一个妇女,手提包掉了,她还不知道,李某走前一步,捡起包来一边叫:“包掉了。”正要还给她时,那个妇女突然回过头来,一把抓住小李,大声叫嚷:“抢人啦!大天白日敢抢人啦!快来抓贼啊!”此时有三个武装的公安,从三面包围上来,其他赶火车的也围上来,那个妇女叫个不停,他极力分辩:“自己看到她掉了提包,一边喊包掉了一边捡起来正要交给她,根本没有抢……”三个公安不由分说:“咔”一声卡上手铐,又对大家说:“我们都看见他抢人,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话说。”“你是哪里的,嗯!搜……”从身上搜出释放证:“好!你劳改释放分子,昨天释放,今天就抢人。” 

劈头劈脸,拳脚交加,揪到县公安局。后来法院受理,又判五年刑,仍押回农场劳改,于是县里有专门材料宣传,要老百姓提高警惕,“没有改造好的劳释分子,绝不能放到社会上危害治安。”农场也专门开大会批斗他,拳打足踢,只准“规规距距,认罪伏法”。根本不容他讲话。我们明知有假但不敢说。从此以后识时务者,谁还敢不写请求留场的申请,凡到刑期者就发表填写,领导还要叫去训示:“我们哪里需要这么多人?不过是看到你们无家可归,无业可就,只好勉强留下吧!”刑满后又照例歌功颂德一番,这就是自愿留场了。 


过些日子,果然新花招又下来了。凡刑满释放者,案情属反革命和坏分子的,一律为“预备工人”。其他案由的为“试用工人”,从预备到试用,多则三年,少则二年。试用期为2~3年,经过考核无误者,才升到“正式工人”。“预备工人”只准在场内行动,未经批准离场者,以逃跑论处。“试用工人”请假稍宽一点,一句话又得经过五、六年的时间,所得的工资,仅能吃饭。熬到“正式工人”也不过每月有一、二十元零花钱,可以请假回家而已。到我64年刑满时(还是表现好减刑两年),由技术六级降三级录用为预备工人,不予技术职称,每月有90元左右的工资,还是特殊人物了。 


有个叫许元德的绥化本地人,刑满三年多了还是个预备工人,他是坏分子,属于屡教不改的“杀牛犯”。那时规定非经镇政府级批准不得杀牛(自己养的也不准杀)。第一次他没钱用,杀了自己的牛,吃一半,卖一半,被告发了,罚了款。后来又杀了一只牛,杀了卖,赚了一点钱,被告到县里,以坏分子为名被判刑二年,刑满已经三年了,还是预备工人,要想回家都不行。有一天他告诉我:“准回家了。”我惊讶了:“你不是预备工人吗?” 


“其实也很简单,我叫家里人给队长家(也是本地人)送去一角(1/4个猪)就解决了。”别看规定得那么严,说简单也真简单得可笑。 


知道这些内幕后,我才得以在十年下放中,熬过且避免过许多非人的折磨,其中的奥秘“带云南的名烟、酒送队长”。 


海伦农场是最大的劳改农场之一,有十三个分场,开垦着三百四十六平方公里的肥沃黑土地。1955年前后开始建场。后来派了省劳改局的杨彦处长担任场长。我和杨彦在建省公安厅大楼时就认识。他是审查设计的领导之一。从他所提的问题中,我觉得他提的问题能抓住重点,多少是个懂行的干部。后来听说他是哈尔滨地下共产党出身,有相当文化,性格开朗爽直,他带了几个干部来农场,其中有他的老部下,曾犯过小贪污案的曲立萍担任基建科长。后来我就在他的领导下工作。这些从省里来的干部被人称做“省派”。另外有原海伦县副县长主管公安工作的钱德福担任书记。他带了一帮地方上的干部,像张史奋是原海伦县监狱长后任基础大队长、农业局副局长、原土匪出身的王海富副场长,还有大、小干部几十人形成所谓的“地派”。“省派”和“地派”你争过来,我斗过去。我这个犯人就成了斗争的焦点,作了替罪羊。 


杨彦上任后为了作好全面规划,就向省劳改局新建勘测队,指名借调我到农场工作。设计规划任务刚告一段落,省劳改局派来二人,要我交待工作,回哈尔滨另有任务。据说是搞哈尔滨至佳木斯铁路以东,一直到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三江汇合处,纵深五、六百公里的大荒原地形地貌测量和建场规划。 


就在这前几天,我意外地在这荒原上碰到一个老乡,一个昆明人。他在昆明读中学。51年就报名参加抗美援朝,最近才从部队转业下来。说起来他还是我的一位工程界老同事的儿子。万里之外见到故乡人自觉分外亲切。要另调其他地方就特意去生产科找他告别。他听说我要调走,当天就赶到六分场,找到了杨彦场长,又和杨场长连夜坐吉普车回来。第二天一早杨场长亲自来告诉我:“不要走。”他和来调我的干部去省公安厅找领导面谈。三天后杨场长回来对我说:“这回你就再也不走了,我把你的档案材料调来了。” 


“今后你就大胆的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真正的工程师。在这里好好干吧!” 


廿多年我就在绥齐线上的这片荒原上,尝够了酸、辣、苦、甜,不!没有甜,有的是屈辱、压抑、几次差点儿就命丧黄泉。 


杨彦是有事业心的好干部。面对占地346平方公里的大农场,要建成国家商品粮基地,他雄心勃勃,只要解决了水利设施,排干了涝、荒地,不用肥料,一脚踩出油的黑土地,就会给人们带来滚滚的黄金。 


水利靠人修,广袤的土地靠的是机耕,是人来操作。上万人的大农场,90%的人是犯人或留场就业人员,5~6%的管教干部,4~5%的武装警卫。不调动积极因素从犯人中找能人是不行的。在占总人数5%的管教干部中,又分成了所谓的“省派”,即以杨彦为首的由省公安劳改系统调来的。另占大多数的是所谓的“地派”,由海伦县及县属公安劳改系统来的。以场党委书记钱德福为首,钱书记兼主管犯人的管教场长,还有主管农业的张副场长等人,以及各大队或分场长,也都大部分是地方干部。夹在这两大势力中的是我这个犯人工程师,我也是从省劳改局调来的,受到杨场长的“重用”,就成为两派斗争的焦点。 

1958年开春前后,在全国大干快上的大跃进中,农场准备在通肯河上修造拦河坝,大面积蓄水,开挖数百公里的引水渠。总场召开了数千人的动员大会,各分场的精干劳力水利基建大队由分场长带领,整齐地坐在草坪上,新建土台上插满了红旗、布标。武装警卫站在台前,路口上架着机枪,台前的木条凳上坐着各分场负责干部。整个规划和勘测都是我们设计室冒着严寒在冬天里搞的,在多次的审查研究会上我已详细地报告过,讲完后我就退出由领导作决定。这次开动员大会,我们总场基建科设计室的人,照例坐在紧接台前木条凳的草地上。大会开始钱书记主持,杨场长作报告,他讲了农场的前景,讲了这项水库及配套干渠对提高产量、新增垦区面积的巨大作用。说到施工的土方、坝高、质量要求时,他突然大声叫:“黄湛!” 


“有!”我站起来。 


“上来!来台上详细讲。” 


我在台上桌前坐下。他调整好扩音器,亲自给我倒了杯水,大声讲道:“你大胆地把自己看成是真正的工程师,简明扼要地把所有要求讲清楚。” 


我指手划脚地讲了40分钟,讲完他就带头鼓掌,坐在前排的干部们都楞住了,犯人们却鼓掌热烈。 


不知道中国监牢和劳改队情况的人,也许会觉得这很平常嘛!“讲得好就鼓掌,有什么不可!”但我是个犯人,不能有掌声。 


我讲一个简单的事实,读者就会知道杨场长的这一做法是多么“大逆不道”。我到哈尔滨之后,搞公安厅大楼的设计,下班收进监狱里,上班到大墙外面的办公室里工作,早上起来放风、洗漱上厕所都按监狱的规距。铁门一开,上述动作要尽快完成。上厕所时我意外地发现原滇军六十军的几个师长顾视高、李长雄、景阳,他们跟着卢富泉在海域被俘,也关在这监狱里。我们都是年轻时踢足球的朋友,万里之外相见,我正欲打招呼,他们别过脸去不理。顾视高乘对面走过来的机会,擦身而过时嘴里喃喃道:“此地规矩很严不能相认。”我的动作还是逃不了监管人员的眼睛,立即就被认真审讯“我与他们是什么关系!”可见管得是相当紧的,设计时除工作以外的话不许交谈。 


来到农场后,除了晚上必须住到铁丝网以内的小宿舍外,白天,在基建科设计室,可以在职工食堂吃饭,可以参加场长通知参加的会……难怪许多干部,背后议论纷纷。 


有一次,上头通知我去参加一个会,研究引水干渠的问题。一进门正听见杨场长说:“你们哪个会干,我就不要他……”我正欲退出,他叫我坐下。古语曰“士为知己者死”,虽然我和他没有谈过什么知心话,但我把他视为知己。 


就在水库快要通水的一天,突击抢干到夜晚九时,还没有吃上饭,疲累不堪的犯人们口出怨言,被他听见了警觉起来,立即离开工地。 


他把我叫到水库大堤上的临时工棚里,说:“老黄,我累极了,想睡一下,你帮我在外面放哨,有手电吗?” 


“有!” 

他拉开他的十响枪,压上子弹。 

“你会用枪吧!” 

“会!” 

“你拿好,务必提高警惕。” 

“是!” 


我深为他信任自己而感动。当时我也疲累以极,仍精神百倍地到外面放哨。到了半夜,有两个人匆匆走来,我大叫:“站住!”他们不理。 


“站住!是谁,否则我要开枪了。” 


“我们是刘丙星、王永乾。要找杨场长。”王、刘二队长看出是我。说:“你说要开枪!哪来的枪?你的枪呢?” 


“我哪有枪,不过说说而已。杨场长在里面睡觉,他叫我看看,不许人来打搅。” 


就这样,杨彦重用坏人,叫个犯人站岗。“地派”的干部恨死了我。 


在主干渠9公里加300米处,有一个坡。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干渠都在上坡。我们也很奇怪,重测了多次,证明是下坡,下八千分之一,每百米1.25公分,反复计算确实没错。一天主管农业的王副场长从那里过,看见了大为震怒,把我叫去,训了一顿,又到工地指给我看。在场的有几个队长都说: 


“不行!这段高,水过不去的。” 


我说:“这是错觉,我们反复测量过多次,完工了又测了几次,您看看这测量数据。” 


“哼,你还要强辩,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我也急了:“我敢立下军令状,水过不来我拿命担保。” 


“用不着立什么军令状,看我能不能枪毙你。犯人还居然敢顶撞我,那还了得!”队长们议论纷纷。 


“我看把他押进小号,关他十天半月,看他还敢逞能。” 


“这种人不搞破坏才怪呢!还要重用他……” 


“好啦!”王场长把腰间的枪一拍:“等到放水时,水过不去我亲自毙了他。” 


后来水顺利地通过了。仇恨却在他们心里畸形地澎湃,导致了一场场欲置我于死地的“阴谋。” 


从1958年水利会战之后,我们设计室又接着按杨场长的意图,设计和参加施工安装了面粉厂、榨油厂、汽车库、利用玉米芯生产糠醛的厂,还在三井子西边建成砖瓦厂和发电厂。建小水力发电厂之前,杨场长找我去设计。 


“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你就是工学士不假,我们场就没有一个工学士。行了,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要什么书籍资料,开单子来给你买。” 


“这……” 


“别再犹豫了。总场部要搬到三井子,有这个小水电站,解决多少问题。” 


回想起我刚到农场时,电话线找我设计,架广播网是叫我搞的,水泵不出水也来找我,扩音器坏了也要我修,这都与我的土建专业无关。搞不来也要挨骂,搞好了也要挨骂,真是整天忙得团团转。更可笑的是拖拉机坏了也要我去修。我说:“不会修。”他们还骂我反动思想顽固,抗拒改造。那时正好碰上杨彦,把事情汇报清楚,杨彦说了句公道话:“工程师也分专业,不是万能的。” 


我感动得自告奋勇地去修:“我会修汽车,机械的事大同小异,试试看吧。”原来是离合器坏了,螺丝掉了,上好就好用。这下坏了,反动保守的名又传开了。 

1960年糠醛厂、锅炉房、烟囱、锅炉等都安装了,但生产技术等问题尚未解决,不具备开工条件。除砖瓦厂外其他建筑都要安装暖气,又什么都没有。单是采暖用的锅炉,就要12万元,时间也来不及,就要求用糠醛的锅炉送气。最远的是总场部,距糠醛厂锅炉房715公尺。通过一系列计算,我认为可以。基建科曲科长听我详细介绍后,也认为可以。施工的和机务的负责人却说“气送不到!”其中有新调来的管机务的王工程师。杨场长就召集各方面开个研讨会。他们首先提出路程远保温困难,送不到总场部。况水暖器材购买困难,以建立小型低压蒸汽为好。又说,设计主持人是犯人,无权做设计,特别是事关重大的有争议的项目。他们要求场长命我退席离开,他们才愿继续研究。 


杨场长说:“先叫他把糠醛厂送气方案报告完了,就叫他走。” 


于是我就把方案的可行性论证,优缺点及所需设备管道概算数,预计进度并所有计算书、资料等陈列桌上,详细讲完后,留出10分钟回答问题。我举例说明了714米不算远,就如列车送气,一列车箱连走道共43米,普通火车平路拉15节车箱已达645米,只用一根一又四分之一的管。大家都说不对。 


那位机务工程师也说:“不对!是两侧底上车厢内各有一根2吋管。” 


我说:“那是散热管,不是送气管。”说完我就告退了。 


后来会开到半夜,杨场长建议选择糠醛厂送气的方案,终于通过了。组成专门班子抢赶工程,由我负责施工。我知道很多人在看笑话,北方冬天的采暖问题甚至比吃饭问题还重要。 


终于,一个月的苦战后,11月2日试送气到末端的总场部,但气很微弱。反对派议论纷纷,矛头指向我。当天各处检查后,发现两处疑点。晚上我严厉地单独质问接管负责犯人工头(小组长)关于两个可疑的转弯处:“我事先三番五次交待要亲自检查,为什么不畅通,定有鬼。”他否认。我连夜去检查,折除管道接头。发现管内有石头砖块,被气冲到转角处聚集堵塞。天亮时三处清通了。在铁证面前,犯人工头承认是李队长叫他干的。李队长是基建大队长张史奋(外号专使坏)的亲信。我答应他“我可以为你保密,不向上级报告处分你……”我又与烧锅炉的二毛子说好,叫他先放一点点气迷惑基建总队长“专使坏”。 


送气了,室内仍很冷。大家愁眉苦脸,基建总队长“专使坏”却声大气粗,先扣了我一大堆帽子,要我在事先准备好的认罪书上签名“关小号”,我知道这种天气关小号,能活下来的很少。这时杨场长来了,他问我:“这是那里错了?” 


我说:“一点也没错。” 


“专使坏”正待发作,我当众打电话给锅炉房。一分钟后所有房间全部都热了,大家转忧为喜。我向杨场长报告昨夜抢修的情况,未说谁叫堵的。有的水暖工气极了,故意把阀门蕊子拔走,一连三天可把他们热坏了。 


由于我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专使坏”气极了,找点事和曲科长吵了一架,就把施工人员撤走了。这时回水尚未按计划送回锅炉房,实在无法,只好排进渗井里。渗井满后水溢出,浸泡了房屋的墙脚。春天融化了,墙出现几处裂痕。“专使坏”又说我搞破坏。我也把李队长叫犯人组长在管道内塞砖头的经过报告了杨场长,请他不予追究。我把此事的详细过程记录下,以备后用。 


事后多年我才知道,当时“地派”的势力要整跨杨彦,必先倒曲。因为基建科长曲立萍是杨的同事,是杨把他要来的。曲虽然知道盖房子和修水利的事,但不能做设计,不能实地测量,这些都要靠我。所以要倒曲,必须先把我除掉。就由“地派”的干将、基建总队长四处收集材料,在恰当的时机上报,要求定我死罪,立即就地枪决。 


搞掉我的时机成熟了。1962年,先是反对派一再向上级反映杨彦右倾,敌我不分,阶级斗争观念模糊……上级决定调走杨彦。杨场长面对他一手建立的农场,要突然调离,真是感慨万千。杨场长走后,据说在省劳改局挨了批判。曲科长呢?就被罢了官,下放烧锅炉。而我呢?上报八大罪状,要求批准就地枪决,以儆效尤等等。我若干年后才完全了解了当时的真相,原来是这样的:海伦农场上报的文件,送到省劳改局及公安厅。由于我是1956年在省劳改局实行“假定工资制”时,经过省公安厅考核批准的“六级工程师”,而且案情重大,涉及面广,所以黑龙江省公安厅厅长兼党组书记批准,成立了由省公安厅、省劳改局、绥化地委、海伦县委、海伦农场党委、省农垦局、行政干部和技术干部各一人的调查审判组,所谓的“六堂会审”,先查现状。 


他们先查八井子分场的排涝工程。 


1959年后,农场调来了一位关场长,他认为要发展旱田,八井子地区有4000公顷土地太涝不能耕种。而八井子分场当时只有400多公顷耕地分散为483块,其余都被水淹。当时曾命我主持搞全场的排涝规划。由于要赶出成效,只好边设计,边测量,边施工。到60年国家极端困难时,农场紧缩,基造下马,工程只完成约40%。“专使坏”等人大作文章,说我搞“反革命破坏”。把施工队长撤职反省,取消排涝试验站,理由是“反革命分子”黄湛搞破坏,干了两年毫无成效。我心里有底,排涝不可能立即见效,一般必须水排到一定程度,拖拉机能下田翻地,土壤疏松,湿度适当才能播种。到62年来查时,已经收效显著,完成排涝原订计划的3/4。八井子大柏树地区增加了两个分场,耕地面积达3600公顷。调查组一对照上报原文,大家心里开始怀疑海伦农场所报事实了。 


罪名最能成立的是:以兴修水利为名,搞反革命破坏,把农场拖向绝境,工资发不出来。指的是:1958年大兴水利时我提出一个计划,“由通肯河引水到旁边各存水库的干渠相连,发展水田1000公顷。”原定以5年为期逐步完成,后来领导说我右倾保守,要求一步见成效。欲速则不达。由于眼大肚小,削足适履,因此干了两年以失败而告终。这是领导的事,我只能干着急,没日没夜地干,把通肯河水引到大干渠。大规模水稻失败,有多种原因。其一是工程不配套。要求快把靠山边的渠道改为单堤……,单堤过坡由设计的1:1.5改为1:1等等,由于坡比改动后安全系数降低发生冲毁。其二是农业部门忙到种子都不进行消毒。第一年丰收在望,忽然一场稻瘟病,全部死光。第二年播种达1050公顷。一部分水不及时,种晚了“冻死”。水时有中断“枯死”。还有一部分是头一年留下来的稻瘟病毁了,两年不收,上级决定放弃。反对派用此指责上告,造谣无所不用其极。我的罪名是搞反革命破坏,把农场推向绝境。幸好每项计设都有计算书,每一次改动都有记录,曲科长也都认帐。农业方面的问题不是不能种。此地朝鲜族村片沿河边都种水稻,而不会大规模种。这些问题也能怪我吗?所以调查来审问去,我非但无罪,连工程上也都无个人的差错。 


所谓“以反革命为目的,包庇星火水库冲毁责任者,编改技术计算书为责任者开脱罪责……”也是靠完整的计算书才说明问题的。事实是60年一次大洪水把星火水库大堤冲毁了100米长的两个大缺口,土方量约3~4万立方米,属重大事故。杨场长叫曲科长通知我,要我从测量洪水流速,大堤耐受力等实际情况精确计算,看看是不是人力所不能抗拒的因素。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收集第一手资料,认真计算,每一项数据都有来龙去脉,精制成80页的计算书。底子自己保管。按重要文件上报,结论是写:“人力不能抗拒的情况”,因而主管施工的吕队长无事,杨场长等领导也放了心。“专使坏”又企图烧毁上报场党委的计算书原件,幸好任稻祥技术员有准备,把复制件报党委,场部留有原件,我也呈上自己留的底稿。 


其余罪名如:威胁队长、水渗墙开裂、用外语搞秘密串连等也不能成立。两天后,又提审。任调查组长的公安厅周处长明确告诉我说:“我们多方面调查结果,所有问题责任都不在你,罪状不能成立。你今后应该继续一丝不苟地工作……” 


农垦局水利处秦副处长感慨地说了一句真话:“在这个环境里,以你目前的身份,能做到这样是不容易的。望你相信党、相信上级各领导,处好同事关系,前途是光明的……” 


好险啊!如果不是那些完整的计算书,不知会有什么下场。一个月后又来了一纸公文曰:“黄湛,工作负责,据查实应给予减刑两年的宽大处理……” 

如此说来由51年3月到64年3月,我13年徒刑即可满了。可以回南方,可以回家了!万万没有想到农场的实力派“地派”恨得咬牙切齿。要拍死一个劳改犯在他们看来易如反掌。毙不了你,整死你的办法还少吗? 

文章来源:私人史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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