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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巍:我的生死之间——北大荒知青回忆

蒋巍:满族,1947年生,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获中国文联“全国最美志愿者”称号。曾毕业于哈尔滨第三中学高中,1968年下乡赴北大荒嘉荫农场,历任哈尔滨《新晚报》副主编,哈尔滨市文联主席、党组书记,中国作协文艺报副社长,创作研究部副主任。先后当选中国作协第五、六、七、八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联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艺志愿者协会理事等。出版各类作品30余部,两度推出“感动中国人物”。先后获全国第二、三、四届优秀报告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金盾文学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我的生死之蒋 巍
1

1968年11月3日,我和数百名哈尔滨中学生背着行李、提着衣箱,含泪告别家人,先坐火车,后乘汽车,翻越了莽莽苍苍的兴安岭,来到生产建设兵团独立一团。一路上,起伏连绵、罕见人烟的茫茫群山,高大茂密、一望无边的原始森林,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数十台大解放拉着我们,行驶在弯弯曲曲的砂石公路上,两边壁立着高大茂密的森林,抬头只能看到一线天,让我有了一种进入大教堂的神圣感。二十年后我再去那里探望老乡,路两边的大森林明显稀疏多了,这让我深感痛心和自责。当年,成千上万的城市知青被发配到这里,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究竟能做出什么大贡献呢?其实,我以为就是求生。尤其在白雪茫茫、冰冻三尺的漫长冬天,老乡们都躲在家里“猫冬”,什么农活都干不了。而知青的主要任务,就是年年冬天乘坐拖拉机进山砍树,然后拉回来破成木柴,围着房子砌成高高的“木墙”。宿舍里,一天24小时不停火,烧着大铁桶改成的炉子。即使到了夏天也得烧——因为炕不能凉着。年复一年,兴安岭上浩瀚无边、红松擎天的大森林,很多地方让我们烧成了杂树林。

嘉荫农场的知青宿舍,内有上下四张大铺,能睡五六十人

 2 

独立一团,原为农垦系统的嘉荫农场,地处黑龙江边,对岸就是辽阔寂静的俄罗斯大地。我在连队刚刚劳动了8天,大概因为团领导看到我在《黑龙江日报》发表的长诗《在时代的列车旁》(内容是写火车站上知青下乡、亲人送别的感人场面。后来我才知道,当时这首诗在黑龙江产生了很大影响,很多中学生是受了这首诗的感染而决心下乡的)。团领导很欣赏我的文笔,为了让我以后给团里写些“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先进经验材料”,于是把我调到团部,给团长当了秘书。

当年知青离别城市、亲人的场面

作者写下了长诗《在时代的列车旁》

刊登在黑龙江日报

团长石某,老军人出身。1966年3月,为加强边疆“反帝反修”斗争,他奉命率800名官兵,集体转业到嘉荫农场。此时正值“文革”运动在全国展开,时任副场长的石某便率领部下一起“造反”,把农场原领导班子全部打倒,还把大批干部打成“苏修特务”、“特嫌”,他则当了一手遮天、说一不二的团长。很多干部群众被长期关进戒备森严的“学习班”,实际上就是变相的“集中营”。外有高墙铁网,警卫执枪守卫;内有严格管理,不许乱说乱动。被关押者不得系鞋带,或只能倒穿鞋走路,以防逃跑,肩膀上还被残忍地烙上号码。他们除了天天参加强制性劳动,还要不断遭受严刑拷打和威逼性审讯,以交待自己的“罪行”,供出更多的“特务同伙”。


“文革”初期,我在哈尔滨第三中学读高中二年级,练出一手的宣传本事,能写会画,又能刻钢版、印小报,自然很得团长欣赏。在连队劳动了8天,就把我调到团部机关,甚至还给我单独备了一间民房,既当宿舍又当办公室。每半个月,我便推出一期有模有样的油印小报,从“社论”到报道,都是我写的,刊头还刻印着鲜红的毛主席头像。团长多次在干部大会上表扬我,时间长了,下面的各营、各连队的干部都知道我是团长的“大红人”,十分了得,见面时都按照军队习惯,向我立正敬礼。天天穿着那个年代风行的“绿军装”,我当然要回礼,那风度气派,显然不像一个小知青了。

 3 

有了这样的地位,下基层搞调研、写简报,自然是我的工作职能。当时全团有22个连队(还有个被称为“23连”的地方,那是埋人的墓地),都在按照上级部署,展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清理阶级队伍对岸”运动,主要任务就是深挖“地富反坏右”。嘉荫地处黑龙江边,对岸就是苏联,“清队”的主要对象自然就是所谓的“苏修特务”。1969年春,为总结全团“清队”经验,我跑了六七个连队,发现每个连队都关押了几个“苏修特务”。我很好奇,于是出于“敌情观念”,以调研为名“提审”了一些人。一问,都是贫下中农出身,还有早期从部队转业的铁道兵,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军老兵。他们大多只有小学文化,有的还是文盲。再问,他们既然是“敌特”,藏了什么电台、密码本、发报机吗?没有,一件实物证据也没有! 

独立一团还有个被称为“23连”的地方,那是埋人的墓地


我的脑子里很快产生了许多疑问:对岸的“苏修”找这些土掉渣的农场人当“特务”有什么用?俄语不会说,情报不会写,卢布不认识更不能花,这不等于找了一群聋子哑吧吗?


询问中,这些人声泪俱下,亮出双手、前胸、后背给我看,个个鞭痕累累,有些人的指端竟然成了黑乎乎的肉球——那是长时间吊在房梁上,被绳索勒成的。好几个连队还打死过人,然后把尸体往黑龙江或冰窟窿里一扔,完事!他们哭着说,自己承认是“苏修特务”,都是挺不过严刑拷打,一个咬一个被逼着承认的。(据说后经兵团工作组调查,这个独立一团在“清队”运动中,总共殴打至死47人。)


那时我并没有多高的觉悟,处于“文革”的大环境中,也没怀疑过这场“清队”运动的“正确性”,但我的良知大大激发了我的怒火。后来我又只身调查了几个连队,发现暴徒所用酷刑达29种:比如把脑袋按进烧红的铁锅里;把捣碎的大葱糊在眼睛上;把人背朝上、捆住四肢吊在房梁上抽打;还有两个打手公然强暴了一个被打成“苏修特务”的女劳模……


 我被大大激怒了,把这些罪行一一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秘藏起来,准备找机会向上级反映。


1969年4月,兵团总部派来一位现役军人孔干事,到独立一团检查春耕工作。我陪他走了几个连队,一路闲聊,见孔干事文质彬彬,为人和善,是很值得信任的人,便向他讲述了独立一团的“清队”情况和那些残忍的暴行,并直言了我的怀疑和愤怒。孔干事深感事态严重,说:“你能写个材料吗?我可以带回去向兵团党委汇报,但结果如何,我无法判断,你要有精神准备啊。”


那时的我,目睹了那么多的暴行和死亡,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当天夜里,我赶写了长达3000多字的调查报告,第二天交给了孔干事。限于那时的认识,我得出的结论是:“独立一团犯了‘清队扩大化’的路线错误,严重伤害了大批无辜干部群众。”


20多天后,兵团总部派来一个主要由现役军人组成的调查组,组长是50多岁的正团级处长张斗。他身材高大,威风凛凛,声若洪钟,能唱一口好京剧。到了团部,他私下找我听了一次汇报,接着下去调查了几个连队。数天后,在团领导班子会议上(我作为团长秘书列席),张斗处长严肃批评了独立一团的“清队扩大化”错误,要求立即释放所有关押人员,查清死伤情况,上报兵团党委。石团长拒不接受批评,称工作组是攻击本团的“文革胜利和清队成果”,执行的是“刘邓路线”,言罢他悍然退出会场,拂袖而去,把兵团工作组晾在那了!


第二天,工作组不得不黯然撤离,我的灾难也随之降临。

知青男宿舍墙上至今仍可见"坦白从宽"四个大字

这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年代的标语

 4 

此时我已预感到,全团800名干部都是石团长带来的,都听他的指挥,团内必将因此事引发一场激烈的政治斗争,后果难以预料,我得给自己留点证据。幸好我也是多了个心眼儿,把调查报告留了一份复写稿。两天后,我把复写稿交给来自哈尔滨第三中学的几位同学秘密传阅,请他们读后替我保存起来,“千万不要外传”。


没想到,同学中竟然出了一个“叛徒”,私下把我的调查报告上交给团长了。数天后,石团召开了一个紧急政工会议,公开宣布我是“反动分子”、“资产阶级狗崽子”,将我开除政治处,下放连队“监督改造”。会后,我既遭到一群在团部工作的干部和知青的围攻谩骂,其中还有几个女生,平时“回头一笑百媚生”的小脸蛋,这会儿也变得十分冷峻和势不两立了。晚上回到宿舍,我的行李已被扔在门外,炕席上撒了一堆垃圾和好大片的墨水。而那位出卖我的同学则被调进团部宣传股,当了正式的报道干事。


在我被开除政治处的第二天,团部派出武装连的两个执枪知青,乘坐卡车将我押送到20多里之外的三营11连,进行“劳动改造”。那是我下乡初到的连队,大家都认识我,知道我是团长的“大红人”。那天看到我被倒捆双手,按着脑袋押下车厢,全连大为震惊,不知我犯了什么大错。他们虽然天然地同情我,但只能远远地躲着,怕沾上“同伙”的罪名。自此,我被安排住进知青大宿舍东侧的一间破旧小房,炕上支起一个长木笼,外面挂锁,晚间便让我睡在里面,不得乱说乱动,外面就躺着两位监视我的本连知青。白天,我去食堂吃饭、下地劳动,两人便扛着三八大盖,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连队里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儿也压到我头上,比如,从100多米远的深井给食堂挑水,一天要挑30多担;入秋收割大豆,大家干累了可以休息,我却必须继续干;大冬天进山伐木,知青们集体出工,只让我一个人留在帐篷里给大家做饭,那可是狼熊出没、全无人迹的原始森林啊……


在连队,我整整劳改了半年多,期间经历了几次生死瞬间:有一次伐木后,大家集体往山下走,一节回头棒子(即被倒树砸飞的断木)突然从后面飞来,击中我身后一位佳木斯知青的后脑,他当场倒地死亡——没有他,击中的就可能是我了。当晚,是我给他洗了身子,换了一套新棉服,从此我不再怕死人了。还一次,我赶着马车为食堂拉回四大桶井水,刚到晒场边,辕马突然惊了,一只前蹄猛地踩住我左脚的鞋子,我仰面朝天倒下,同时眼看着大车轮朝我滚滚而来。幸亏我从小喜爱体育,反应快,猛一侧身滚了出来,顷刻间车轮便从我遗落的羊皮大氅上压了过去,旁边晒场上的知青都惊呼我“命真大”,“拣回一条命”!还一次,我赶着马车下地,坐在我身后的监督人小赵玩枪时突然走了火,子弹从我耳边飞过,射进路边的电线杆子。他的枪口再歪一点儿,我肯定一命呜呼了。


在营部当报道员的一个哈尔滨女孩,戴一副小眼镜,模样清秀,酷爱文学,看得出对我很有感情。她多次劝我向团长认个错,“不然咱们的户口都在这儿,这辈子就没后路了。”但我深知自己已无退路,“认错”就等于投降——这是最令人不齿的行为!我严辞拒绝了。最后一次,我一声不吭回身就走,走出好远后回头看看她,女孩还站在原地,用红黑格围巾在抹眼泪,从此我们不得不一刀两断了。


那些日子,连队多次召开全连大会对我进行批斗。我被迫低头弯腰,胸前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叛徒”、“黑五类狗崽子”的大黑字。这时候的我只能保持沉默,听着那些喊破天的批判和口号,内心的苦痛和煎熬无以言表。我甚至准备死在嘉荫了。入夜,躺在炕上的长木笼里,在枕边的小油灯下,我含泪在日记中写道:“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这是从小说《红岩》中抄来的句子,也是我最后的意志。


这一切,我自然不能写信跟父母说,只能硬挺着熬,熬到哪天算哪天。好在监督我的小赵是哈尔滨来的初中生,老乡,且做人有点“刀枪炮”风格,考试从不及格,打架却无往而不胜,后脑勺能乐开花。时间长了,我们反而处成哥们儿了。有一次他问指导员:“蒋巍下地干活时跑了怎么整?”


指导员说:“开枪!”

“打死了咋办?”

“扔黑龙江里!”


现在回想,幸亏我当时没胆怯也没逃跑。


尽管我后来在连队遭受了很多屈辱和磨难,但我从没想过认错和投降。我一直坚定无比,认为自己的认识和立场是正确的,是站在人民一边的。同时我心里也暗暗存有一个微茫的希望:期望兵团工作组回去向领导汇报后,党委能做出一个正确的决断。


哪想到事情越闹越大。1969年春,兵团党委又派来一个由副司令员亲自带队的高级工作组,要求石团长纠正错误,立即释放所有被关押的干部群众。石团长却顽固拒绝,还暗中指挥上百名营连级干部全部撂了挑子,集体到黑龙江省军区、沈阳军区上访。这时全团已经分成两大派,一派是支持团长的各级干部和不明真情的知青,一派是支持我的广大农工。17连上千人,只有8个女知青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号称“八大仙姑”。领头的是一个嘉兴女孩,身材高挑,性格爽朗,父亲是老红军。我们相识后还产生了一段恋情,不过因其父坚决反对(我出身不好)而不得不中断。


这年夏秋,全团因无人指挥生产,数万亩成熟的小麦大豆,全部毁弃在地里烂掉,给国家造成重大损失。此时全团已乱成一片,成了烂摊子。各连队的南北知青因生活习性不同,经常发生大规模群殴,铁锹、菜刀、砖头、三股叉都上了阵,我就制止过本连和附近13连的一场殴斗,不过还是有十多人受了伤。至1970年春,兵团党委做出一个坚决的决定,撤消石某和其他团领导的职务,并把连以上干部全部免职。另从别的师团调来一批现役军人和上百名干部,全面接管了独立一团。被关押的干部群众获得释放后,个个泪流不止,跪地磕头,高喊“毛主席万岁!”自此全团形势归于稳定,生产逐步走上正轨。


1970年3月底的一天,正在连队劳动的我突然接到团部电话,说兵团总部(时在佳木斯市)来了调令,调我到政治部秘书处工作。那天我真是乐翻了天,把自己的狗皮帽子、羊皮大氅、老棉裤、大棉鞋、脸盆什么的,像天女散花一样扔给同宿舍的知青战友,谁抢到算谁的!4月1日,在开往佳木斯的火车上,我用小剪刀把一直留着的小黑胡子剃了。到了军级机关,怎么也得注意形象啊!


这一年,我23岁。 


到政治部报到后我才知道,处里所有秘书都是党员、现役军人,只有我是布衣小白丁。不过因职能所在,我能阅读所有机要文件,包括省军级才能看的文件,这对我提高思想理论水平和后来写作报告文学起到很大作用。一年多以后,老司令听说我还是非党非团的小群众,很生气,立即下令机关党委加快培养。就这样,1972年我入了团,1973年入了党(当时没有预备期的规定)。


兵团司令员颜文斌,军衔少将,江西老区小红军出身,长征路上是一步一步走到延安的。他身边的战友死了好几茬,只有他在一次次冲锋陷阵中活了下来,且无大伤,后来活到一百多岁,福将一个!我第一次给他写讲稿,开篇就写:“我是从烈士堆里爬出来的,开会就是准备下令冲锋!”老司令听了很高兴,说“这才对我的口味!”从那以后他的讲稿都由我上手了。尽管我在机关的表现一般般,太好玩,篮球滑冰游泳围棋无所不好,但地位稳如泰山,有老红军护着,我怕谁呀!不过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半个世纪后我才意识到。那天一位老友对我说,老司令对你那么欣赏,他一句话你就可以穿上军装了!我猛拍了下脑袋,可不是咋的!

颜文斌少将

此后我在兵团总部整整工作了五年多,环境好了,心情也好了,自此开始写诗,我妻子就是 《兵团战士报》上发现我的。1976年,知青开始大返城,也恰逢中央决定取消兵团,恢复农垦体制。我返回家乡哈尔滨,开始当记者,创办了现今很有影响的《新晚报》。后来调入市文联当党组书记、主席,1997年调入中国作家协会,家也搬到北京。现在回想,当年北大荒集结了数百万知青,我一个普通农工,能从最边远的黑龙江边“一步登天”,调入兵团机关工作,也算一个小小的奇迹了。

(2023年3月22日于北京

地处佳木斯市的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司令部

蒋巍在兵团抡大镐头

采访重回黑土地 


作者在兵团时,经常在兵团战士报发表文章  

今日嘉荫农场  

  新建成的农场办公大楼在大岗倚江而建,它矗立在大岗江边格外突目壮观。(图片来自龙江宝儿的美篇,下同)

  新修的一条宽绰大道 。 

办公大楼的”嘉荫农场”招牌 。一个农场地名,对一个普通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对知青来说,那可有着太深太深的记忆。 

去场部的一路上 

 稻田

大豆地

拖拉机

农机

这是知青们常去的地方 ”东沟子” 。 

文章来源:知青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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