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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女知青:第一次独自远行

第一次独自远行作者:郭嗣平

1969年,我和1000多名上海知青乘“专列”到黑龙江省呼玛县伊西肯公社插队落户。我所在的第二生产队位于黑龙江之滨,地处中高纬度,气候寒冷,无霜期只有80~100天,平均气温–2C,最低气温–48C,常年有6个多月是冰雪覆盖的季节,与苏联隔江相望。我的姐姐在1968年就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一团。姐姐的连队也在黑龙江之滨的黑河地区。虽然我们姐妹俩同在黑龙江省且同饮一江水,但从我插队的地方到姐姐的连队却很远,且交通极端地不便。


1970年春,我下乡还不到半年,接到姐姐的一封信。姐姐在信中告诉我,她在连队得了出血热病,但现在已经好了,让我不要担心她。姐姐还告诉我,因为粮食欠收,连队的吃粮非常困难,每天每人的定量很低,顿顿处于半饥饿状态……我至今都忘不了当时读信的感受——边读边抽噎,泪水打湿了衣襟。我当即决定,一定要去看望姐姐!一定要给她送些吃的!


我跟队里的老乡打听去黑河的大概路线,又向生产队预支了一个月的40斤口粮,在同伴们的帮助下全部烙成了大饼,装了满满两个旅行袋。怀揣临离开上海时爸爸给的、一直没有舍得花的仅有的50元人民币,开始了我人生第一次独自远行。


从我们公社到能够搭乘长途公共汽车的地方约70多公里,这段路程没有定时的公共交通,必须搭乘边防部队送给养的车或林场来公社购农副产品的车。十天或半个月的偶尔也会有送邮件的车来,但它绝对是不允许搭乘无关人员的。我用绳子把两袋大饼系在一起,一前一后地背在身上,天天跑到公社所在地去等候便车。一天、两天、三天,我伸长了脖子向路的尽头眺望,从早等到晚,不见一辆车影。无功而返的我心急如焚。好像是在第四天,我终于等到了一辆十八站林场来公社买土豆的卡车。在一番苦苦央求之后,司机勉强同意捎我到十八站,但前提是只能坐在车外(因为驾驶室里已经有三人了)。惊喜万分的我机灵地爬上了卡车,在成堆的土豆袋上选择了一处稍微凹陷的地方稳稳地坐下,然后将大饼袋子上的绳子与捆土豆袋的绳子紧紧连在一起,用双手拽着,在刺骨的寒风中离开了公社。

卡车一上乡村公路就撒开欢地跑。凛冽的寒风在汽车的飞奔中变得如同被磨过的利器难以抵御,扎得我满脸生疼、浑身打颤。下乡时政府发给我们知青戴的兔皮帽和军用棉大衣此刻似乎都成了摆设,真的感到它无法保护我那还显稚嫩的躯体。最要命的是车刚走不久,我就感到了内急。让司机停车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我坐的地方无论是用手去拍或是用脚去敲驾驶室,都有一段距离,根本就无法够着。再说,我要是不老老实实地抓紧坐稳,很有可能被车颠到公路上去,后果将不堪设想。就这样,又冷、又急、又怕,好不容易地熬到了鄂伦春民族公社所在地——十八站。


到达十八站已经是傍晚,当天通往县城的班车已经开走,必须等到第二天才有。在好心人的指引下,我来到十八站唯一的旅馆——大车店过夜。大车店,是一所用木头垒起来的简易房子。只有一个屋子,南北两通大炕,一边住男旅客,另一边住女旅客。大车店的住宿费好像一晚只收几毛钱抑或压根不收钱?这我已经记不准确了。走进大车店,昏暗的屋子里充满了呛人的烟草味、蒜味、人体的异味以及一些无法形容的怪味。在鬼火似的油灯下,我审视了即将住宿的整张大炕。只见大炕上已经歪倒着几位客人,半遮半掩,看不清楚她们的长相,也无法判断她们的职业或身份。在大炕的炕梢处,一位老大娘盘腿坐着,正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卷着纸烟,看上去很面善,有点像电影《苦菜花》里的大娘。于是,我选择了挨着大娘靠墙的位置,将大饼轻轻地放在地上,脱去棉鞋,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大娘的身边。大娘慈祥地微笑着,问我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去干什么?我一一作了回答。得知我是头一次单独出远门,大娘反复叮嘱我要小心坏人,特别是不要相信男人的话。大娘还告诉我,她是去兴安公社照顾女儿“坐月子”,明天可以一起走半程。


大车店提供的被子根本分辨不清原本的颜色。因为担心棉被里是否会暗藏什么小虫子,我和衣躺在了大娘的身边。虽然离开上海来黑龙江已经几个月了,但是,离开我生活的集体,单独在外过夜,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为此,我内心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久久无法入睡。我不停地翻着身,心里默默地从一数到一百,无数个轮回后依然无效。相反,在昏暗中听觉出奇的敏感,总觉得身边的大娘在不停地在嚼着什么东西,还时不时地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声。也许你不会相信,那会儿我居然想起了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讲的“狼外婆”故事,故事里就有对这种声音的描述。我心里害怕,于是暗自祈祷:“快点吃完吧,求您了!快点吃完吧……”可大娘她老也吃不完。终于,我忍不住了,用手轻轻地去扒拉大娘的后背,悄悄地问:“您在吃什么呢?”大娘很吃惊地说:“嚼松油子啊!”所谓“松油子”,就是一种从松树中流出来的黏液,当地妇女喜欢将这种黏液熬制成胶状物并将其切割成小块,然后放在嘴里嚼。据说咀嚼“松油子”可以帮助粘掉牙齿上的污垢,类似今天的口香糖,只是味道差些。我终于释然了,并且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进入了这第一个难眠之夜。

第二天上午,从塔河发往呼玛县城的长途车来了。我顺利地坐上了开往县城的车。这是一辆破旧的单厢式老公共汽车,乘客们的大件行李都被绑在了车顶上。为了防止车在路面上打滑,每个轮胎上都缠有铁链。开车的师傅驾技很高,无论路面情况怎样,感觉他很少点踩刹车,可谓一路狂奔。好在那时的公路,稀见车辆与行人。乘客们不时被颠簸的路面抛离座位,吱哩哇啦的叫声和笑声此起彼伏。我坐在车厢的最后一排,正好面对通道,几次被颠抛离座而在过道的小件行李上,逗得边上的乘客笑得前仰后合。最不可思议的是,师傅长年累月跑长途,练就了不吃也不尿的本事,一路上都没有停车让乘客方便的意思。好在我已经有了教训,从头天晚上起就没有喝过一口水。否则羞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央求师傅停车的话,恐怕真会被憋出病来。直到抵达兴安公社,停车上客,大家才有机会自由方便。在高低不平的沙石路上颠簸了9个多小时,大约在晚上7点多钟,长途班车到达了终点站——呼玛县城。


呼玛县城是个边境小城,当时县城里只有两条极短的马路,好像没有一个交警。按照现今的眼光看,说它像一个乡镇都有点勉强。县城有一个县委招待所,过往旅客可以住在这里等候换车。招待所里有公用的厕所和洗脸房,还有食堂。每个房间都有四张单独的木板床。但收费也高。好像每晚要交6元钱。我向招待所的人打听开往黑河的班车情况。人家告诉我,每两天发一趟车。我一算不行,住两晚要花12元住宿费,太贵了!后半段路程的车票、住宿费还不知是多少钱,万一钱花光了怎么办?正不知所措时,我突然想起小学时的同学王坚,她正好是在呼玛镇公社第二生产队插队。县城这么小,想必公社也不会离得太远。对,找她去!我赶紧向招待所的人询问去呼玛镇公社第二生产队的路。问清了方向后,我扛着大饼一路打探,摸黑找到了二队。在连敲了几家农户的门后,终于找到了王坚的住所。当我出现在王坚的面前时,她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


在王坚的帮助下,我不仅得到了休整,而且还顺利地坐上了开往黑河的班车。同样的颠簸,同样的遥远,同样破旧的长途车把我捎到了另一座边境城市——黑河市。到达黑河依旧是傍晚。这回,我吸取了在呼玛县城的经验,下车后直接向路人打听大车店的位置,同时打听去建设兵团一师一团的路线。又是同样的大车店,同样的杂味与怪味,所不同的是这个大车店的伙房向每个旅客定量供应两个馒头,每个五分钱。因为担心自己带的大饼还不够多(一路上为了省钱,我已经吃掉了几个大饼),我试探地向伙房的大叔打听,可不可以让我多买几个馒头?大叔很痛快地答应了。但奇怪的是,大叔说必须晚上10点以后单独到伙房来买,才能卖给。我想都没想,当即答应了晚上再来买。回到拥挤脏乱的大炕上,我不由得多想起来,为什么大叔不肯直接卖给我馒头?为什么非得这么晚再去买馒头?会不会那个大叔就是大娘说的那种坏人?真是越想越玄乎,越想越害怕……我决定不再买什么馒头了!还是小心为妙!虚拟与真实的情景交织在一起,紧张得我始终不敢入睡。我“全副武装”地坐在炕沿边,以随时可以逃跑的姿态,度过了第二个难眠之夜。当天色大亮,大车店外有人走动时,我赶紧扛着大饼往车站奔去。


从黑河市到一团团部的路不很远,大约两小时就到了。下车后,我不知姐姐所在的16连究竟在哪里?也不知用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可以到达16连?于是,我壮着胆子直接走进了一团团部。记得一个中年男子接待了我,他和蔼地告诉我,“16连是一个新建连队,目前还没有直通的车。但16连每周都有通讯员来团部取信,今天就是取信的日子,你可以与他同行去16连。”这下我就放心了。大约等到午后两点多钟,16连的通讯员来了,他自我介绍姓姚,还说与我姐姐关系很好。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感到这个通讯员好像很可靠。一路上,通讯员帮我扛着大饼走在前,我则帮通讯员背着信件包跟在后。离开团部不远,通讯员截到了一辆顺路的拖拉机,捎了我们很长的一段路。接下来,我们就离开公路走进了丘陵地带的一条小路。

此时,天已经开始黑了,不时能够听见类似狼嚎的声音,野地里时不时地闪现出蓝色的磷光,夜空中也时不时出现几道莫名其妙的探照灯光束,我非常害怕走这样的夜路。随着夜色越来越浓,我已经紧紧地挨着通讯员走,一只手还偷偷地拽着他的后衣襟,一边走一边不停地问,“还要走多远?”“怎么还不到?”得到的回答始终是“快到了,快到了”!在无数个“快到了”中,我终于走到了姐姐的连队。已经是夜半了,也许连队里的人都睡了。所以当通讯员告诉我“到了”时,我仍半信半疑。因为在一片漆黑中,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听见通讯员大声喊道:“二排长的妹妹来了!”突然间,先后点亮的油灯勾勒出一排低矮平房的轮廓。我看见了,它是一排简易房子,半截在土里,半截在地面。我激动极了,真的到了耶!在通讯员的指点下,我冲进了女生宿舍,并很快在简易的上层大铺位发现了姐姐的身影。听见姐姐那熟悉的呼唤,一路上的艰辛、不安和劳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姐姐的战友们把自己的铺位紧缩后为我在姐姐的身边腾出了空位。我满心欢喜地将自己带来的大饼全部掏了出来,递给姐姐和她的战友们吃。大家边咬着已经有点干硬的大饼,边发表着各种议论:“真是睡梦中掉下个好妹妹。”“还是插队的好,有这么多口粮。”“大饼真好吃……”而我则依偎在姐姐的怀里,幸福地看着、快乐地听着。


为了不给姐姐增加吃粮的负担,我在16连只住了三天,便启程回生产队。有了来时的经验,回队的路上我胆子壮多了,尽管一路还是那么辛苦,但我一点也不害怕。经过几天的颠簸,我终于平安地回到依西肯二队。


39年过去了,现在每每想起人生这第一次的独自远行,依然是历历在目,思绪起伏——当时我还不到17岁!

文章来源:私人史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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