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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之子谈父母

南方人物周刊 老知青家园 2023-02-21


1966年的上海,保姆周菊娣打开房门,翻译家傅雷夫妇同时自缢身亡。冤情的始末,家书的传奇……

家书传奇(上)追述傅雷夫妇之死冤情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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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书传奇(下)追述傅雷夫妇之死冤情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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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之子谈父母骨灰落葬:
什么都不想说 只想控诉

  作者:彭苏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傅雷夫妇在上海江苏路宅邸书房内(1965年)


傅雷夫人朱梅馥与傅聪、傅敏合影(1939年)


傅聪、傅敏参加父母的追悼会(1976年4月26日)

原标题:父与子

“你的将来,你的发展,我永远看不见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对于我将永远是个谜,正如世界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脱离尘世之时都将成为一个谜--一个人消灭了,茫茫宇宙照样进行,个人算得什么呢?”

傅聪出走前后


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 傅聪

“亲爱的敏弟:首先让我对你道歉,隔了这么久才给你写信,我前不久是给你写了信的,可是我没有寄,因为我的心情非常坏……我实在需要安心下来,要是老这样思想斗争下去,我可受不了,我的艺术更受不了。”1957年11月5日,傅聪在信中向弟弟诉苦。


这年9月,他与留苏作曲家吴祖强应召回国,在京参加整风运动。因为父亲与吴的大哥、戏剧家吴祖光“身份特殊”,他俩被限制在沙滩红楼文化部招待所内“集中学习”,被命令与亲人划清界限、勇于揭发、虚心接受小组成员的“批评帮助”。中秋节冷冷清清,两人手捧吴祖强六妹送来的月饼,忐忑惶惑。


“我哥在整风鸣放期间,在波兰极为踊跃。他给李德伦(知名指挥家)写信,李德伦热心将信四处宣扬。北京音乐界原定挨批的学生对象中有他、吴祖强、严良堃。等我哥一回,便取代了严。”三人写检查,上面表示傅聪写得最好。“他是中文底子好,这儿不见得好。”傅敏指了指脑门。一个月后,周恩来下令,留学生不用反右,让他们回去吧。傅聪险些不能继续留学,多亏夏衍保住他。


在京时,傅聪住在马思聪家,楼适夷代他父母前来探望。闲谈中,他高谈苏联问题、波兰问题。这位忠诚的老党员告诫他,作为留学生,不宜谈论这些事情。随后,楼适夷向周巍峙反映他思想活跃,周巍峙又向文化部副部长钱俊瑞转述。钱俊瑞批评傅聪:“再这样下去,就把你调回来,叫你下乡劳动去!”


10月底,傅聪临走前见傅敏。“饭桌上,我哥向我透露,钱俊瑞跟他谈了两小时。还说周总理特别关照要同他谈谈,他们已经对他摸过底,说他是一块大材,要他抱着超过世界水平的雄心,多接触群众,将来至少要下去劳动5年。”傅敏说,这话把傅聪吓坏了。


“我无法理解钢琴家去劳动以后怎么办?难道改行?”回到波兰,傅聪为此苦恼,他已从母亲来信中获知,“作协批判爸爸的会,一共开了十次,前后作了三次检讨,最后说是进步了,是否算是结束,还不知道。爸爸经过这次考验,总算有些收获,就是人家的意见太尖锐了或与事实不符,多少有些难受,神经也紧张,人也瘦了许多,常常失眠,掉了七磅。工作停顿,这对他最是痛苦,因为心不定。……爸爸这一年来似乎衰老了许多,白发更多了。”


“我心里更难过,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我能说什么呢?”1958年2月,高教部长杨秀峰去波兰,单独找傅聪谈话,批评他骄傲,脱离政治。中国同学中有人反映,他出名后,常被邀请出外演出,所以他有收入租房,进出乘坐出租车,过着“资产阶级生活”。


这年6月,使馆突来指示,要他立刻回国。“杰老师很伤心,他和校长给使馆写了信,希望至少考了毕业再回去,希望到明年2月,使馆又找我谈,我说我争取11月以前毕业,使馆才同意了。”父亲划右后,傅敏几次想写信,都被母亲拦住。虽不明就里,可国内一个劲催促,让傅聪预感不妙。1958年12月,煎熬中,他决定离开波兰,去英国。


“傅聪出走,得到一位英国籍音乐教师的帮助。他看到傅聪护照时,说了句至关重要的话,你的护照全欧洲通用。原来,傅聪与我们一般的留学生不同,因为他有时要到波兰以外的国家演出,所以发给他这样的护照--这一点,连傅聪自己也未曾注意到。在那位教师帮助下,傅聪悄悄买到了从华沙飞往伦敦的机票,决定出走英国。由于单独在外居住,他的行动避开了中国留学生的注意。傅聪坐在飞往英国的班机上时,正遇伦敦有雾,班机推迟起飞。这时,中国驻波兰大使馆已察觉他的动向,正要采取措施,伦敦上空的雾散了,班机起飞了。他还在空中,外国通讯社便已发出了关于他出走的电讯。他刚刚抵达伦敦机场,外国记者们便包围了他。他一句话也没说,钻进轿车,飞驰而去。”一起留学的史大正回忆。


“他没想过不回来。只是形势一天天变化,让人没法回来。”艾方惠吁叹,她是朱梅馥高中同学张原我的女儿。傅聪曾引荐史大正做她的钢琴教师,她不知道,如果傅聪那时回国,下场会不会与史相似--1955年,史大正的父亲史东山自尽。“文革中不让他弹钢琴,折磨他每天楼上楼下搬钢琴。”文革后史大正定居英国,至死未再演奏。


1959年初,好友周煦良来到傅家,说上海作协负责人之一叶以群拿着印有“傅聪出走”的简报找他,告知一位中央领导明示,各人做事各人当,请傅雷放心。尽管他打好腹稿,尽量婉述,傅雷听了,还是“顿如霜打雷击”。


“陈毅同志对夏衍说,应该争取他回来。只要回来了,没事。夏衍把我找去,要我把这层意思转告傅雷。我如实告诉了傅雷,他表示要做好傅聪的工作。”柯灵说。


同时,朱人秀也经常来傅家,“组织要我多关心他。我把党的方针政策以及外国的形势讲给他听。”傅雷向他流露,想与长子通信。傅聪到英国后,曾写回一封长信。半年后,傅雷夫妇才收到此信。他们将信交给朱人秀,由他请示党组机关。获批后,1959年国庆,他们写信给日思夜想的儿子,“孩子:十个月来我的心绪你该想象得到;我也不想千言万语多说,以免增加你的负担。你既没有忘怀祖国,祖国也没有忘了你,始终给你留着余地,等你醒悟。我相信:祖国的大门是永远向你开着的。”


此时,傅家经济困窘。1949年以后,和巴金一样,傅雷纯以稿费维生。但划右后,他已不能出书。“我们请示过中央宣传部,据指示可以让傅雷继续译书,但新出的必须改名。于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室主任郑效洵去函,跟傅雷商量改名一事,傅雷回信坚决拒绝改名。”楼适夷告诉叶永烈,那时人文社内部商定,一面请傅雷译书,支付稿酬。一面把译稿压下,待他“摘帽”后出版。

傅雷

朱梅馥实在忍不住,向傅聪道出隐情:“这两年来营养之缺乏,非你所能想象,因此百病丛生,神经衰弱,视神经衰退、关节炎、三叉神经痛,各种慢性病接踵而来。他虽然一向体弱,可也不至于此伏彼起地受这么多折磨。……于是我不得不在1月6日给你的信上明明白白告诉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向儿子开口要东西是出于不得已,这一点你应该理解到。爸爸说不是非寄不可,只要回报一声就行,免得人伸着脖子等。2月9日我又写道,我看他思想和心理活动都很复杂,每次要你寄食物的单子,他都一再踌躇,仿佛向儿子开口要东西也顾虑重重,并且也怕增加你的负担。的确,他自己也承认这一方面有复杂的心理,有疙瘩存在,因为他觉得有求于人,即使在骨肉之间也有屈辱之感。”


她还告诉傅聪,即使身心俱损,父亲还在为他抄写6万字的《希腊的雕塑》。“他知道你对希腊精神的向往,但认为你对希腊精神还不明确,他就不厌其烦地想满足你。因为丹纳的《艺术哲学》不知何时出版,他最近竟重理旧稿,把其中讲希腊的一个chapter(章),约五万余字,每天抽出一部分时间抄录,预备寄你。爸爸虽是腰酸背痛,眼花流泪(多写还要头痛),但是为了你,他什么都不顾了。前几天我把旧稿替他整理出来,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的稿子,字写得像蚂蚁一样小,不得不用了放大镜来抄,而且还要仔仔细细地抄,否则就要出错……”


傅雷则对儿子吐露知识分子的艰辛:电影、戏剧、史学、哲学方面有些错误的有毒的作品和理论,陆续受到严正的批判。文艺界、音乐家都以本国的、现代的为主;“介绍外国文学当然更要着重批判,不能单单因为是古典名著,就无原则地照搬,对青年发生坏影响。”“巴尔扎克和别的古典作家一样,他的作品跟我们眼前的情况和要求相距太远了,考虑了好几个月,挑不出合适的东西可译。至于批判,既要对原作有着相当深刻的认识和研究,又要相当的马列主义修养,两相结合,才能写出一篇不犯大错的译序:真是谈何容易!”


身体禁锢,精神踯躅,令他安慰的是儿子成了朋友。“孩子,你说过我们的信对你有如一面镜子;其实你的信对我们也是一面镜子。有些地方你我二人太相像了,有些话就像是我自己说的。平时盼望你的信即因为‘薰莸同臭’,也因为对人生、艺术,周围可谈之人太少。”


1961年9月30日,报上登出“右派”摘帽名单,傅雷也在其中。相对妻子“满腔愉快的心情”,他认为“本来戴帽子与摘帽子都是他们的事,与他无关”。

诀别


傅雷与儿子傅敏

1962年夏,傅敏大学毕业,在家晃悠半年,工作毫无着落。“文革”中,他从大字报上得知,是档案上的家庭背景令人不敢要他。挖掘他的人是北京女一中女校长杨滨。该中学教导主任读过傅敏档案后,回去与杨滨商量,她果断拍板:这么好的英语人才,他们不要我要。


“我们知道班里要来个英文老师,他父亲是傅雷。我知道傅雷,我家有本《高老头》就是他翻译的。傅老师初到班上,文质彬彬,单纯极了。政治讨论中我问他,老师,如果敌人把你抓起来,你会不会叛变?他大义凛然地站起身:我坚贞不屈!听到空军某位要人去世了,他当场眼泪就流下来了。他从没拿自己当黑五类子女,也就是说,他对别人的歧视毫无感觉。班上无论多么蠢笨的孩子,他一视同仁,想方设法诱导他们动脑子。这些笨孩子今天不是当了英语教授,就是出国。当年比我们学校拔尖的女附中与男附中学生,知道有他教英语,都上我们这儿听课。”傅敏在女一中时的一位女学生向我讲述。 


爱才的杨滨将两个俄语班改成英语班,让傅敏授课。1963年到1966年,学校创办英语实验班,又让他负责。《世界文学》主编陈冰夷曾想将他招入社里,傅雷婉拒:还是让他安心教书吧。“假期回家,我跟父亲讲怎样教学生,他听得津津有味。还跟过去一样,他一个接一个问题启发我,替我谋划,我们谈到深夜。”傅敏眼里泛着暖意。


傅聪出走后,曾对媒体立下“三不”原则:不入英国籍,不去台湾,不说不利祖国的话、不做不利祖国的事。1964年,因全世界演出需要签证,他加入英国籍。傅雷夫妇为此郁悒很久。偏在此时,傅聪与妻子、小提琴大师梅纽因之女弥拉,有了孩子凌霄。接信后,他们内心五味杂陈。“父亲没多说。他想不通也无能为力。”傅敏说。


1965年10月25日,为境况所逼,傅雷不得不向文化部副部长石西民求援。由于白内障,信由他口授,妻子执笔。收到信后,石西民致信上海市委照顾傅雷生活和工作。第二年“文革”爆发,石西民自身难保。


傅雷不止一次向钱氏夫妇自比“墙洞里的小老鼠”。他知道自己不善周旋,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有书斋。翻译是他透望世相、传递心声的途径,“1949年以后,成为他惟一表达思想的方式”,南京大学外语学院副院长、中国法语教学研究会副会长许钧说。那时,他已译完巴尔扎克《幻灭》三部曲,精神上的幻灭也日益加重,“终日为前途渺茫,忧心忡忡,焦灼不堪”。越是如此,越思念远方的儿子。夫妇俩常常半夜惊醒,百感交集,忧心如焚。


1966年8月12日,凌霄两岁生日还剩两天,傅雷不无辛酸,“想象着我们的孙儿在你们的客厅及厨房里望着我们的照片,从而认识了远方的爷爷奶奶,这情景,又是多么叫人感动!尽管如此,对于能否有一天亲眼看见他,拥抱他,把他搂在怀里,我可一点都不抱希望。”


反右时,傅雷曾遭姚文元攻击。当1965年11月文汇报刊出姚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他深感在劫难逃。


“1966年6月初,《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就直觉,父亲要出事。”傅敏说,七八月间,有人登门命他交出与父亲的通信。他说都烧了。为避免书信被人查出,他全部投进马思聪家的大铁炉。“那些信里,父亲对我谈的还是做人,”他握着纸杯的手不停地颤抖。惟有父亲为他翻译的《英语史》作修改的11页长信,他舍不得,私托朋友保管,最终还是失去了。


8月23日,里弄突击读报回来,傅雷与妻子在书房清理旧画古董。保姆菊娣在屋外听他说,音乐学院可能要来砸,要砸就让他们来砸,最多大不了两条命。


3天后,北京开始大抄家。傅敏忙往家中打电话,电话那边母亲宽慰他,我们都好,你放心。傅聪也从海外艰难打进电话。“姆妈”,“阿聪”,电话两端,母子刚唤出声,便哽咽难语。勉强说上话时,电话已挂断。


“8月27日晚上7点多钟,我母亲、朱人秀、丁济南医生等6人来到他家。他把母亲存放在他那儿的首饰还给她,其他人事情也处理妥当。大家简单吃下一点东西,当作告别。他坦荡地说,这次,他无论如何也不愿人格再受侮辱,他要带着梅馥一起走。我母亲深知,他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可挽回。但还是力劝,老傅,如果要走,你能不能将梅馥留下?他说,他不能让她一人活下去受苦。”艾方惠回忆,她父亲1949年前曾是外国领事馆法律顾问,50年代初被打为反革命,投入监狱。傅雷为之申冤,数次写信给领导。“‘包庇反革命’也是右派罪名之一。到了文革,打倒‘地富反坏右’,你说他逃得过吗?”


8月30日深夜,好友周朝桢纳闷傅家灯火通明。走近门口,里面声音嘈杂。为探究竟,他按响门铃。大门打开,朱梅馥站在门里,与他对视片刻,默默地将门关上。


8月31日下午,朱人秀打电话到傅家。朱梅馥柔和的声音,换成陌生人的质问。


艾方惠的母亲没有对她隐瞒。此后,她每天骑车在傅家门前溜达。9月3日,傅宅大门贴上了法院封条。母亲听说后告诉她,你不要再去了,他们“走”了。

他们全是骗人的

刘海粟之妻夏伊乔曾向简繁回忆傅雷与刘海粟最后的一次争吵。在傅家,她隐约听到刘海粟在劝说,他们也没有错,要我们思想上、行动上都要服从什么的,傅雷训斥他,“你刘海粟做人从来不讲原则,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你怎样讨好巴结他们,是你的事情,我不管;但你还跑来替他们做说客,还要我同你一样投降他们?”


“他说他们全是骗人的!一件一件事情,都是骗人的。”夏伊乔复述道,“他写信希望他(傅聪)不要再回到我们国内来了,这是一个要上当的布局。”


第二天,花匠前来报讯,傅雷夫妇上吊自杀了。保姆菊娣来到艾家,向张原我母女泣诉了经过。8月30日下午,区房管局先来搜家,晚上7点多离开。11点多,上海音乐学院红卫兵突然闯进来,领头者是傅聪的琴友李名强。过去他对傅雷毕恭毕敬,一进门却喝斥:傅雷,你的问题很严重。傅雷当即怒道:你混蛋!


“那是因为傅家保姆只认得我。”在香港,钢琴家李名强接受了采访,他现任香港柏斯音乐集团总顾问及该基金会副主席。“抄傅家那天,钢琴系支部书记打来电话,勒令我领人带路。钢琴系的红卫兵给我戴上袖章。如今一想,他们肯定知道傅家地址,那样做是为考验我,能否在政治上划清界限。我能不去么?谁会愿当‘反革命’?”


傅雷曾让妻子照亮手电筒,在花园尝试嫁接月季。这成为他趁夜深人静掩埋“变天账”的“罪证”。红卫兵掘地三尺,将花草连根拔除。一番折腾,他们在阁楼里喜获战斗成果:一面嵌有蒋介石头像的小镜子,一页登有宋美龄相片的褪色画报。傅敏说这两样是他姨妈在解放前寄存在他家的东西。“别人寄存的东西,我家从来不动。”


“百口莫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共产党领导和伟大的毛主席领导之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傅雷留给朱人秀的遗书中说道。


9月2日中午1点,红卫兵们从傅家得意而去。晚饭时,朱梅馥嘱咐菊娣,明天少买点小菜。第二天8点多菊娣如常开工,却不见傅雷夫妇起床。9点多她按捺不住,推开卧室房门,发现床上无人。


首个进入现场的是地段户籍警左安民。卧室里,钢窗的横档上,傅雷吊在右边,朱梅馥吊在左边。他推门劲使大了,一股风吹入,傅雷上吊的绳子断了,掉落在旁边藤椅上。绳子是用土布被单撕成长条打成的结。“走”前,老俩口还不忘在地上铺上棉被。他将朱梅馥解了下来,轻轻放在棉被上。房间内,“一盏很暗的灯还亮在那里。”


“菊娣说,傅妈妈上吊时曾有失败,”艾方惠说。由此,她们推断傅雷先送妻子“走”后,自己才紧步后尘。死毕竟需要勇气。地上遗落的烟灰,是他内心挣扎的痕迹。

何去何从

“我舅舅催我料理父母后事,可我怎么回去?”1966年暑假,无顶的中山音乐堂里,红卫兵们严密巡视,老师们正襟危坐。抡起的皮鞭声,撂地的铁链声,仓皇的脚步声,让傅敏手心后背直冒冷汗。


9月4日傍晚。红卫兵急促地拍门,“电报”,上面6个字:“父母亡故速归。”他发愣捏着信。“我发现人很奇怪。悲到极点时,欲哭无泪,欲喊无声。”过后他才知道,父母被拖着跪在地上轮番批斗,三天三夜。


同年11月,傅聪从法国友人处知道父母死讯,与弟弟反应近似,他当时念头是双亲终获解脱。当天他还有场独奏音乐会,本想取消,但倘若父亲在世,一定不会赞同。演奏前他说,今晚我演奏的节目,都是我父母所喜爱的。


“文革”中,校长杨滨成了“走资派”。失去护佑的傅敏被打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关进学校的牛棚。学生们想去看看他,“但那儿有专人把守”。


父母已死,自己有冤无处诉,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趁关押他的人带他上厕所,傅敏去摸厕所里的电门,脚上穿了胶鞋没成功。第二次他趁上厕所,从窗户窜出去,下面就是阜城门河,“不会游泳,呛死算了。”可还是没如愿。他死命朝城门墙撞去,工宣队拉着血淋淋的他去往北大医院。手术台上,他们不给他上麻药,缝针时他一声不吭,大夫感叹这人够坚强。妻子指着他的头说,那儿落下碗口大的伤疤,从此,他的头发都往左边梳。


从1968年夏到次年春节,“大会小会,各个班级轮着批。冬天渴了没水喝,我就舔冰坨子。大小便不让随便解,我就解在报纸里,放风时拎出去。”他饿得全身浮肿,轮到春节吃饺子,一气能吃一斤多。放出后,他接受劳动改造挖城墙。1969年下半年,又被撵进干校。自牛棚出来后,他坚决要调离女一中。1972年,校内一位军代表同情他,想方设法将他调进七中,“颇费曲折,才重执教鞭”。


1974年,傅敏结婚,妻子在新华社工作,经历与他极相似: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出身于大资本家家庭,父母在“文革”中自杀,她也曾被打为反革命投入监狱。“她总显得很忧郁,”傅的表姐妹说,长辈们不解,傅敏命已够苦了,怎么又找了一个苦命人?


婚后两人生下一女。但同情不能代表双方志同道合。1979年,他们前后到英国进修,“1980年,我要回来教书,而她明确要留下。”傅敏叹口气,1984年,他与前妻离婚一年以后,女儿也送往英国,“她现在几乎不会说中文,更别提看祖父的家书。”


父母“走”后两三年,傅聪与弥拉的婚姻也走向解体。“两人个性合不拢。女方不想离,但他非要离。我们给他算过,他36岁准会离婚。”艾方惠说,离婚后凌霄跟着母亲,“那是一个好孩子。来到父亲这里,不说母亲的事。回到母亲身边,也从不说父亲的事。”70年代,傅聪又与女钢琴家卓一龙结合,生下次子凌云。


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傅聪托友人转达他想回国,杳无音讯。1977年初春,他与妻子驱车在外,忽听收音机里传出中央乐团演奏的贝多芬第五交响乐,那是久违20年的乐声。他泪流满面,“这么多年来,朋友留在国内,受了那么多苦,我却躲开了。”


傅敏生死未卜,他拜托德国《明镜》周刊记者Tiziano代为打听。1978年,Tiziano来到中国,利用外交途径,找到傅敏外交学院时的同学,此人在外交部礼宾司工作。“同学打电话让我赶往北京饭店。Tiziano在那里给我拍照,回去快递给我哥。我哥看到我的模样,才知道我还活着。”傅敏说,其后收到哥哥的来信,“想念北京的蓝天。”


他将信转给柯灵。柯灵看后给上海机关部门写去长信,无果。这时,香港《新晚报》约他撰文《忆傅雷》,文章写好后交给巴金看过,在《新晚报》与北京《文艺报》上刊发。傅雷彼时尚未平反,文章在港引起反响。


1978年底,吴祖强作为中央音乐学院领导小组副组长,率领一批音乐家赴英国与罗马尼亚考察。出国前,“领导上就对傅聪问题作了研究”。到英国后,他直奔傅聪家,不想傅聪正在瑞士演出,他只好向门缝中塞信留言。


一天晚上,吴祖强回到下榻饭店,接到傅聪电话。半小时后,傅聪带着一包花生一瓶酒赶到,“穿着中式棉袄,还是过去那样子。那天晚上,我们一口气谈了一个多小时。”与大使馆协商后,吴祖强带队“破例”赴傅聪独奏音乐会。加演时,傅聪特意演奏了贺绿汀的《牧童短笛》。


见他热切盼望回国,吴祖强问他,“可否给邓小平同志写一封信”。“他告诉我,那封信翻来覆去,怎么也写不好。……最后,他终于写了一封信给邓小平同志,几句话,很简单。内容大致是说,他的弟弟是他惟一的亲人,现在国内,他很希望回去看看。”


1978年12月28日,邓小平在傅聪的信上批示,“傅回国探亲或回国工作都可以同意,由文化部办理。”次年4月24日,傅敏至广州,迎接从经香港回国的傅聪。到北京后,傅聪住在和平宾馆,傅敏想来同住,未被允许。史大正的妹妹史大里(曾任中国舞协副主席)知道后,与文化部林默涵副部长商量。第二天,傅敏便搬来与哥哥促膝长谈。“他才清楚出走以后,家中发生的桩桩件件事情。”


当年,父母的骨灰放在西宝兴路火葬场,无人认领。自杀黑五类,死后不准留骨灰。有一女子自称是他们“干女儿”,请求取回骨灰。她无钱购卖骨灰盒,从登记本上查到朱人秀的名字及地址,戴着大口罩来到朱家。朱人秀问她姓名,她自称姓“高”(上海话中,“高”与“江”相近),问她家住哪里,她迟疑不说。朱人秀不放心,让外甥陪她同行。她将骨灰盒暂放家中,与朱人秀约好后,又存放到永安公墓。为避人耳目,她在盒上注:傅怒安。


1998年,这名女子发表了《我为什么保存傅雷的骨灰--致余开伟先生》一文:“我最初的动机就是要写封信给国务院周恩来,反映下边老百姓的遭遇,因当时有几个我有往来的人都走上这自裁的绝路,……为了写这封信,势必要了解情况的过程中,才得知傅雷骨灰无人领取的事,遂动了一个念头……”文章署名“江小燕”。90年代初,叶永烈带着傅敏,在上海大学与她见过一面。这名虔诚的基督徒无论对媒体还是他,低调始终如一。


在永安公墓,由于多年无人祭扫,也没交管理费,傅雷夫妇的骨灰险些被清理出去。一位善良的管理工将骨灰盒转至青浦乡下公墓。1979年2月3日,上海文联临时支部发布《关于改正傅雷同志右派问题报告》。4月26日,文联与中国作协上海分会分别举行“傅雷、朱梅馥”追悼会,为他们平反昭雪。随后,傅雷的骨灰葬于龙华烈士陵园,朱梅馥因身份不符,未能合葬。傅敏只得将父母的骨灰,暗暗各取一些融入彼此盒中。葬礼当天,张原我只打发儿女前往,自己却不动身。她对女儿说,假如老傅在,他一定不愿死后埋进那里。

《家书》内外

1985年5月,上海公安部门将傅雷夫妇遗书等物,交还朱人秀。遗书用白布包裹,火漆封住。


“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首次回国时,傅聪表示对自己的出走,一生负疚。“如果我回来,势必是父亲揭发儿子,儿子揭发父亲,我和父亲都不会这样做。当时我是逼上梁山。”


2008年,傅雷诞辰百年巡展在上海举行。傅聪饱含热泪,埋头朝前走,不许任何人跟着。“我理解我哥,他像我父亲。他要是回来,我父母自杀只会提前。”傅敏说。


80年代初,《傅雷家书》首版发行,傅聪当时在中央音乐学院讲课。排练时,马育弟注意到他脸色苍白,黯然沉思。“他那时住在北京饭店。拿到这本书后,半宿无法入睡。他不是个酗酒的人,可是那晚,他喝了一瓶酒。”


1979年5月,傅敏前往英国,住在傅聪家进修英语。走前,楼适夷向兄弟俩表示,父亲写给他们的信极具发表意义。此时,傅敏已将父亲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部分手稿交给自己的高中同学、上海一家出版社编辑室主任金永华,里面还夹着一封父亲当年写给他的信。


“我读了那封仅存的傅雷写给傅敏的信,很受感动。我认为傅雷的家信极有价值。正巧,追悼会之后,傅敏要去英国探亲。我想,傅雷写给傅聪的许多信件,由于存放在英国傅聪家中,不会受到文革冲击,一定会完整保存。出于职业的敏感,我相信出版这些家书会很有意义。我对傅敏说,你去英国可以把你父亲的书信,复印一份回来,如果上海能够出,我给你出。如果上海不能出,我可以介绍到香港三联那里出。当时傅敏没有吭声。”金永华向叶永烈回忆。随后,他将那封幸存的信件,刊登在上海杂志《青年一代》上,“可以说是最早发表的傅雷家书”。


1980年夏,傅敏回到北京,七中校长兼党支部书记刘凤梧亲到火车站迎接。傅敏直截了当提出:第一,出国前,他已是校外语教研组组长,回来后,他不想再当任何“长”;第二,准备离婚,没房,申请住在校内。“我要腾出精力,一边教课,一边编家书。”


那年深秋,三联书店著名出版人范用突然到访。“他是受楼伯伯推荐,才来找我的。当时,就谈妥由三联出版此书。那时候,稿子还处于雏形阶段。以后几个月才有三联的老编辑秦人路直接跟我联系有关出版事宜。书稿形成后,大约是1981年的春夏之际。”


“出版《家书》遇到阻力。说傅聪是‘叛国’,说出版这部书是提倡走白专道路。……幸好,当时我得到了一份胡耀邦同志关于邀请傅聪回国讲学问题的批示:……他回来演出,教学,要完全允许他来去自由;不要歧视,不要冷淡……。1980年傅聪回到国内,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对自己过去的出走表示内疚。这可以看作是公开场合的表态。后来种种事实表明傅聪是一个爱国者。这样,排除了阻力,《傅雷家书》终于在1981年8月出版。”范用说。


傅聪刚回国时,考虑过“叛逃”阴影并没消褪,吴祖强认为最有效的解决方式莫过于公开为其举办艺术活动。他多方奔走,数度向上级请示报告。1980年1月19日,傅聪在中央音乐学院举办独奏音乐会。1981年初在北京进行为期一个多月的演出与教学活动。吴祖强向傅聪表示,希望他带着爱人、儿子一起回来,并且还在考虑给他安排一个固定的职务。这样来去更方便一些。学院中有人上书文化部教育局,言辞尖刻:我们在国内遭受“文革”苦难,如今连副教授都未能评上。而给一个叛国者授予职衔,这是提倡什么道路,树立什么榜样?


1982年2月19日,胡耀邦亲笔批示:“应该欢迎这种特殊情况下出走者‘归队’”。3月11日,又在批示下补充,“‘欢迎归队’一语是毛主席在红军时期的著名政策。又及。”


同年12月16日,经文化部、教育部批准,已升任院长的吴祖强代表中央音乐学院向应邀第5次回国演出的傅聪颁发了学院钢琴系兼职教授证书及校徽。


马育弟记得,80年代中期,傅聪有一次回到北京,住在民族饭店。那天正好没有演出,他们一起吃饭。桌上傅聪说起,父母“走”时他没哭,他估计会有那样的结局。但晚上电视里播放戏曲节目,他看到戏里,一个孩子在四处寻找自己的爸爸。那会儿,他坐在房间里,嚎啕大哭。

我们的根在何处?

1997年,傅敏退休。沉浸于家书使他重新了解父亲。


“傅老师性格中有一面很像他父亲。”那位女学生说,“他是特级教师,会组织老师批卷。如果发现他们水平不行,他就看不惯当面直说,你们这样毁人是不行的。”校长刘凤梧曾说服他入党,他说有些人在“文革”中混迹党内,除非他们退出,我才加入。他当了20年人大代表,每年人大开会,他都会提出开设公民课。


“傅聪也老得罪人。”马育弟说,在国内学院讲座时,指导学生弹奏肖邦,他会批评,你这样弹不对,怎么能这样弹?“从不顾虑以往教学生的老师怎么想。”


1989年春,他与傅聪组织莫扎特室内乐团,在京演出大获成功。他们本欲在夏季再到深圳剧院首演。这时,傅聪在英国接受了BBC一次采访,“此后十年不曾回来”。直到1998年,在中央乐团力邀下,他才再次回国演奏。


马育弟知道傅聪的脾气。巴以冲突,以军开进巴勒斯坦,以色列为庆祝战争胜利,要在国内开庆祝会,邀请全世界知名音乐家,也请了傅聪。他断然拒绝,“我去参加,岂不相当于为日本人庆祝中国东三省沦陷?”


就这样,傅聪受到以色列人的抵制。“要知道音乐界里犹太人很多。他去法国,一个世界著名指挥家,也是犹太人,请他去家中做客,但就是不让法国乐队为他伴奏。所以傅聪很少与国外乐队合作。他总是一个人独奏。”


儿子凌云问父亲,为了巴以战争,何至于气愤至此?“在西方,一般人看来,各打五十大板就算公平了。他就是这个意思。我认为这是基本立场问题。就是站在谁的立场上说话,你究竟同情谁。为这事,我差点将他赶出家门。”傅聪的立场,深受父亲影响。他曾向金圣华追忆往事,“那时候,李公朴、闻一多遇难,甘地遭暗杀。父亲为这些事曾几天不吃饭,关起门不见人。妈妈流着眼泪敲着门,老傅啊,不要这样,吃点东西吧。”


2013年8月中旬,北京王府井一家五星级酒店大厅内,傅凌霄推着行李箱疾步朝我走来。现在他是帝亚吉欧大中华区公共事务及传播总监。


“我四岁父母就离婚了。这不是令人开心的事,我不太想说。我和母亲有许多共同点。我们都是混血儿,她童年时父母也分手了,父亲也不在她身边。她很清楚当音乐家有多苦,尤其我父亲与外公都在音乐上很成功,为避免我承受压力,她没有鼓励我学音乐。于是,我走上了属于我的workpath(职业轨道)。”


“至于我父亲,我从小没与他在一起,不像凌云能与他产生摩擦,他俩各执主见。与弟弟相比,我在这方面稍弱,但我们都缺少耐心,也比较固执。凌云在伦敦一本学术刊物做管理。我与他见面时,很少谈论父亲。父亲会做饭,但不会开车,不会用手机,不懂上网,更不会发电子邮件,要感谢我的继母照顾他。他不像其他人的父亲,能跟儿子坐下,教导他们如何选择。我娶了一位中国太太,他很高兴,可对我的工作,他却不太感兴趣。记忆深刻的是,1988年,我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他第一次出席我的毕业典礼。还有7岁时,他忽然来到瑞士,到学校看我。他为老师与同学们弹奏钢琴,大家‘哇’地惊呼。我为此骄傲。”


2000年,傅凌霄第三次来中国。在上海,叔叔傅敏带他去了祖父母的旧屋。“大概在十二三岁时,我听父亲说起,他们怎样死的。有一次,叔叔给我看资料,讲得很含糊。我理解,这对他不是一件容易事。后来,我也读《傅雷家书》。因为中文不好,没有读完。看了信再看祖父的照片,他让我感到不是很轻松。我总觉得,我父亲通过他的信虽然学到很多,但也带给自己沉重的负荷。虽然看过很多描写文革的书与电影,也知道当时很多中国家庭都有类似的悲剧。但我必须承认,我没有生活在其中,我不能确定理解祖父母所处的时代背景。”


傅凌霄坦承,他遇到的很多合作伙伴、政府官员,只要知道他祖父是傅雷,“都会赞扬我的祖辈多么有文化。可有时我很困惑,我不知道怎样做一个中国人。虽然快五十岁了,我还不知道,我的根在哪里?是在中国,还是在西方?”


傅聪傅敏兄弟为父母之墓撒下泥土

“爸爸妈妈,你们在这里安息吧。”2013年10月27日,傅敏向父母的墓碑告白。傅聪被儿子搀起,眼中无尽沧桑。他和弟弟想过将双亲海葬,但还是将母亲的骨灰从青浦公墓取出,让暌违30年的父母在泉下相聚。有人提议将墓碑作成“线装书”或“精装版”,再辅一雕像。他没同意,父亲一生平淡,不喜花里胡哨。

傅雷夫妇墓碑

手中泥土落尽,墓地永远合上。父亲深沉的诉说犹在耳边,“你的将来,你的发展,我永远看不见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对于我将永远是个谜,正如世界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脱离尘世之时都将成为一个谜--一个人消灭了,茫茫宇宙照样进行,个人算得什么呢?”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彭苏

纪录片:大师傅雷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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