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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父子对话:假如你真的了解我......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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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戴耘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戴耘博士,出生上海,就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教上海大学文学院,1991年赴美留学,获Purdue心理学博士学位,现为纽约州立大学(Albany)教授



“最近有点烦”


“在我们开始前,请做好准备:在好消息来临之前你会听到些让人悲哀的事情”。在最近一篇《假如你真的了解我》的作文中,儿子这样开头。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儿子烦恼的事就多了起来。人家不愿跟他交朋友啦,不够popular(同学中吃得开)啦,校车上的小女生出言不逊啦。在我们生活的小镇里,居民以白人为主。亚裔学生在这里很少(主要是中国人,印度人和韩国人)。整个州府地区,华人百分之一不到。儿子小学的班上除了他,还有一个韩国同学,跟他兜售亚裔聪明但相貌上不如欧裔白人的理论,儿子依样搬到家里发挥一通。我说,儿子,老爸小时候也不怎么popular,那又怎样?儿子反驳,“it matters. You lose resources!”(“当然要紧,你的资源流失!”)。真是美国文化的熏陶,我在儿子那年纪从来没想过在同学中吃得开和资源有什么关系。儿子这么一说,我倒是意识到真还有那么回事。


六年级在初中初中上,儿子的烦恼变本加厉。他变得越来越开不起玩笑,他耿耿于怀的是,有同学拿他的眼睛小、头大说事。一天下午,说起这事,他眼泪汪汪,我说,你眼睛怎么小了?他说,“Obviously, it is not average”(“显然,不是正常范围”)。我说,好吧,那么老爸眼睛也是below average(偏小), 但不影响老爸当教授啊。儿子显然对当教授不感兴趣。他还是觉得同伴嫌他眼睛小,其实同学可能只是开开玩笑,儿子当真,把他们的玩笑视作嘲笑。“我现在好朋友越来越少,只留下了一些一般般的”,话说到了伤心处,他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原以为说说就过去了,眼睛小、头大之类居然这么伤感情,我还是始料未及。做老爸的,心有戚戚焉。儿子的相貌,在亚洲人里起码能算个小帅哥了,可是,他老觉得长了一张亚洲人的脸在大部分是欧洲血统的同学中,是爹妈留给他的一个缺陷,一个 liability(负资产)。



“假如你真的了解我,你知道我想成为你朋友可我并非你朋友。我担心五六年后我会怎样。我常常感到压力,因为课堂上鸡毛蒜皮的事情会让我一天不开心。心情一坏,什么好事都瞬间蒸发”。


我留恋儿子当年那种无忧无虑的童年,那个小时候的开心果。儿子不到一岁时去餐馆吃饭,还坐在给幼童特制的高椅里,他就会蓄意用笑去吸引旁边的陌生人。三岁上托儿所,他就会挨着同龄小女孩坐,跟她套近乎。儿子从小听别人说笑话做鬼脸会乐不可支,自己也喜欢搞怪。四五岁时,知道妈妈、外婆怕狗,他会恶作剧地把妈妈、外婆推向有狗的地方。看了于荣光演的《狼独花》,自己就在家里有样学样地舞刀弄枪。那时的儿子不仅乐天,而且有助人的天性,碰到家里的客人不明白的事,他总会自告奋勇,不厌其烦地解释。


不知什么时候,从哪儿开始,儿子突然出现了自卑感,不安全感,突然开始不淡定了。

儿子和女儿2010年10月 在苹果园


“人生何为”?


“假如你真的了解我,你知道我父母不知道世上fun 为何物。你该知道他们要我干这干那,你知道我的生活失去了多少乐趣,虽然上学是为了知识然后才有工作然后才有钱然后才能谋生,可是你会接着问‘人生究竟为了什么’?我会说因为fun 因为生活不可言喻的美妙”。


我在美国读研时的一位美国教授有两个儿子。她说没有一个动机理论能同时解释两个儿子的行为特点。我碰到同样问题。驱动女儿的内部动机和儿子的完全不同,就好像两架构造不同的机器,你不能指望它们的工作机制是一样的,这给天下父母带来诸多困扰。女儿省心,一路走过来,直到高中毕业,成绩全是A+,是不少大学招生争夺的对象。女儿不需要督促,每件事她都希望干好,没我们父母什么事儿。儿子贪玩,不愿像姐姐那样用功,学业,弹钢琴,学中文,都是得过且过,除了玩他的乐高毫不含糊。儿子散淡,别人或是脑子灵,或者暗里较劲,儿子一概无所谓。


儿子六岁那年,小学一年级,开始有作业,一页语文,一页数学。一天回家,就看到儿子端坐在沙发上,放着功课不做在看电视里的卡通片。我给他做规矩:先做作业后看电视。他说这个节目过了这时间就没了,坚持要看完再做作业。劝说无效,只得采取行动,我把电视机关了。儿子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肚子怒气不敢发,开始眼泪汪汪,跟我理论起来:


“电视机放在那儿,为的是什么?是给人看的”。我不吱声。


“你是不是觉得电视机没用?你是不是觉得,家里没有电视机也能活?”我还是没搭腔。


“那你把它扔垃圾桶里去!现在就扔!”他倒是铮铮有词!


儿子十岁时,理论水平大大提高。我要求儿子时,儿子跟我理论,生活的目的是什么?儿子自问自答,是have fun,玩得开心!我说,玩得开心当然好,但玩到没饭吃就不好玩了。他说这是大人的事,是以后操心的事。小孩的任务就是玩,现在不玩,二十年后就没得玩了!想想也对,不能因为以后的事牺牲了孩子的童年。


幼儿时儿子的主题是“托马斯和朋友们”(火车兄弟),日本纸牌游戏pokémon,乐高,如今是魔方,是游戏机,是网上看电竞听解说。但是,玩心这么重,其他东西脑子里就进不去了。儿子很小开始学中文,学了三年中文“上下左右”这几个字还分不清,崩溃!


进中学了,儿子还那么散淡。虽然还不是被拽着打鸭子上架式地被动学习,照一般美国人的标准,也能算在班上算高于平均了。但他妈不满意。他对老妈基本没辙,言听计从,虽然也有抱怨,说美国人父母不会对孩子有这有那要求。现在记忆好了,包括西游记的课文,也能默写个大半了,但是基本还是应付,不上心,着实让我们做父母的挠头。什么时候他才会“幡然醒悟”?他妈转而将矛头对准他爸,你不是教动机理论的吗?跟学生说的一套一套的,轮到自己的孩子就蔫了?说得我有点懵:有时,还真是这样。


“YOU THINK I AM DUMB?”


“假如你真的了解我,你该知道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你可能会抗议说‘这完全不符合事实’,可是你连我是谁你都不了解。假如你真的了解,你该知道我曾经荒唐地觉得自己有多少了不起,结果是发现事实恰恰相反”。


儿子的木讷,有些像我小时候。他小学三年级时古板的英国女老师抱怨说,儿子做作业慢,课堂听讲也慢半拍,需要调教,作为中国父母,最担心的就是老师找上门。儿子四年级时换了个美国男老师,我们打听儿子的表现,他说儿子是个开心果,什么事都没有。到了五年级,更好了,老师说儿子在班里属于优秀的,差点让我晕过去。儿子的自觉性差些,大概是男孩和女孩的差异吧,我这样想。


儿子五六年级时对学业谁行谁不行已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俨然成了“智力”专家,对每个人成绩好坏,一概以智力水平解释,谁脑子不好使,谁是班里的brain(脑子好),轮到自己,自觉是个中不溜。学习中一到碰到困难,就推托说自己不够聪明(not smart enough),言下之意你们做父母的将就着点吧。其实,一方面是不够自信,另一方面是容易有挫折感,打退堂鼓。我有时担心他理解力跟不上,经常作些试探,发现他的智力没有大的问题,反应慢些而已。到了十二三岁的年纪,儿子的自我意识越来越强,也越来越敏感。有时我一试探他懂了多少,他的防御机制立即启动:“你以为我笨是不是(You think I am dumb?)?”


显然,他嫌问我的问题过于低级,把他当成白痴不成。初中这几年,儿子也没找到自己的兴趣点,相对来说他的理科比文科好,但遇事不求甚解,理解力问题?动机问题?可能都有。和同班同学比较成为他评判自己能力的重要依据,某某读书不行啦,某某天才啦。按照斯坦福教授Carol Dweck 的理论,儿子是个固定智力论者(entity theorist),特别在乎自己有不错的表现,不被别人看笑话。


“儿子摊上大事儿啦!”


“假如你真的了解我,你该知道我有些怀旧。有时,我的所为非出自真心,所言似是而非,比如这样的无厘头念头:总有一天人类会长出翅膀,翱翔天空”。


初中上到七年级时,我们突然同时收到儿子的音乐课和科学课老师发来的emails。儿子管乐排练缺席,科学课作业没交。之前,还从来没有老师给我们发短信的,有点地动山摇,感觉是儿子摊上了大事儿。


那天,我上完课回家,就在晚饭桌上问起科学课和音乐课的事。可能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儿子一反常态,饭吃完了,还端坐着那儿,一声不吭,若有所思。


姐姐在一旁幸灾乐祸,说弟弟是depressed(抑郁了)。我说,儿子,你在想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嘴里吐出“…Life”。他似乎陷入对生活的哲学沉思。我继续追问,关于生活…的什么感悟?


他又是艰难地思考,最后在纸上写下四个字母:W-­‐H-­‐I-­‐S。


我不明白,这又不是一个英语词。他说,他想用一个精巧的方法去表达自己的所思。我还是不明白。最后他给我解密:“Working Hard In School!”(学校用功学习!)


原来儿子内心也有如此沉重的一刻:心不在焉,丢三落四,后果很严重!我回复音乐课和科学课两位老师的email 说可以约时间见面谈,音乐老师很快回邮:不用的,Victor 的单簧管进步很大。后来问清楚了,没有参加管乐排练是因为课程的冲突,非有意为之。接着,科学课老师也来了email,说和儿子谈过了,需要什么他会补,没有必要见面了。她又补充道儿子在班上是个好学生,不用担心。


我们如释重负。中国父母,有时过度担忧。儿子初中毕业时拿了“总统奖”,有奥巴马的影印签名,在年级里排得上前百分之十了。


“板凳队员”


“假如你真的了解我,你该知道我钢琴弹的不错。假如你了解我,你该知道只要跟我姐姐在一起,我们就会有许多很棒的冒险和旅行。”


2016年8月儿子和女儿在黄石公园


去年,儿子进了高中。学校有各种球队供挑选参加,儿子报了排球。打了一个学期,始终是板凳队员,也难怪,20 个人的队,上场机会自然很少。但儿子大球小球都不怎么行。从小送他学乒乓球,后来又参加了几年足球夏令营,现在是打排球,这三样球,儿子没一样混成个模样。我回忆自己小时候,这三样上手都快。


这些运动,需要眼明手快和很好的身体协调性,爆发力也要够(如短跑)。基因没继承对,活儿就累。几个星期的板凳坐下来,有点无趣,看看那些场上虎虎有生气的队友,他有些气馁,就想放弃。于是,我每星期陪他在家门口练几次,出外旅行、野餐也带着排球。几个星期下来,儿子发球,传球,垫球这些基本功都有了长足进步,自然就坚持了下来。不过,还是那德行,一会儿回来报喜:“今天我上场了(指和其他学校的比赛),还得了两分!”过几天又抱怨了,只有在场边上捡球的份。


今年上半年是高一的下半年,儿子参加了游泳班。儿子倒是天生的好水性,自由泳、仰泳是强项。儿子过去的毛病是拼劲不足,满足于够快,而不是再快。有教练逼一下,同伴吆喝一下,有利于提高他的竞争意识。我一直支持他参加体育运动,主要是体育能帮助他克服抗挫折能力低和容易放弃的问题,在体育队里,更容易有同伴之间的激励,激发上进心和合作精神,倒不在乎水平有多厉害。美国父母重视体育,美国孩子大部分喜欢体育,自然有它道理。体育不仅仅是练身体,体育里面有素质教育的精髓。


“LIFE IS GOOD”


“假如你真的了解我…”


是否了解自己的孩子,父母也常常困惑。这些年,最让我措手不及的是,某一天,突然发现身边这个小男孩声音突然变粗了。这两年窜个儿,从一个小男孩,长成了个小大人,14 岁就过了一米七,已经比我高了。儿子依然会抱怨亚裔的劣势,抱怨父母要求太多,而且老妈还不给手机买data plan(上网和打电话的计划),说是学习不上心,有了手机更分心。


不管怎样,老妈还是降低了期望值,道是“儿子能进康乃尔或达特茅斯就算万幸了”。人家康乃尔大学和达特茅斯学院(均为常青藤大学)也够冤的。按我说,儿子能上个州立大学,也不坏,只要他快乐,以后能自食其力,父母哪里管得着那么多。生活在美国的华裔孩子,像三明治,被中美两种文化夹在当中。发展好的是取两者之长,美式的自我拓展,扬长避短,活在当下;中式的进取用功,自我控制,长远眼光。发展不好,那就是“里外不是人”,既不适应中国式父母“管教”,又没得到美国式“活出自己的精彩”的真髓。


虽然嘴上依然抱怨亚裔身份,儿子喜欢看中国节目,如《中国好(新)歌声》,尤其是《最强大脑》。儿子还是喜欢fun。前两天,带他去Mall 里看电影 La La Land(《爱乐之城》),儿子回家就让我在网上买了主题曲乐谱,一个人弹钢琴苦练这个曲子。另外,还有开心的事:老妈终于给他的智能手机买了data plan。


当然,马上要面临高二,也开始张罗一些“正经事”,学校负责儿子课程计划的辅导员(school counselor)约我们去商量,高中第二年是继续选工程课,还是修JAVA 编程,还是试试商业。儿子主修的“世界历史与地理”成绩退步了,拿 A 都有问题了,需要约谈任课老师看看如何对症下药。钢琴老师发email 了,星期六去老年公寓公益演出。14 岁的男孩要做的事还真多。更重要的是,他还要去面对自己,还得学会接受自己(come to terms with himself),这样才有真正的快乐。


“假如你真的了解我,你知道我正在改掉把一切都看作理所应得的习惯,比如能看见大千世界,比如每天有三顿饭吃…假如你真的了解我,你该知道我觉得眼下生活还不错(还有,别忘了事情并不总是像我们看到的那样)”。


戴耘完稿于2017年3月3日


2021年2月27日补记:好些年过去了,儿子已经是纽约州立 “石溪大学”(Stony Brook,位于长岛)计算机科学学院的一年级学生了。十八岁的大小伙,和四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有机会写写他的大学择校故事,以及他如何克服自己软肋,盘算自己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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