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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冰冻的卵子(5)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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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婷婷
编辑|渡十娘 




第五章


上一个的春节,赵芸躲得过电话微信短信,躲不过春节放假回老家。身为赵氏家族里的老大,她受够了年复一年的催婚逼婚,目睹婚姻市场对她的挑剔磨光了她对家乡仅存的温情。从她25岁起,家族春节聚会的主题就是她的婚事,大家轮番说着差不多的话:“别太挑了,眼光高了把自己剩下的。”安排过很多次相亲,都以失败告终,以至于这几年不再有人热心给她做媒。

小城里的男人不喜欢在大城市里读过书打过工的女人。在以家族为单位组成的县城社会,26岁以上都是大龄女青年,30岁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如果父母都有退休金,单位体面,可以找到离异男。也不一定。大部分男人嫌弃她出去呆了多年,心大心野不安心过日子,身份尴尬,不如20出头的幼儿园教师。赵芸的父母不相信他们的女儿能在京城那样神秘堂皇的地方解决个人问题,就像不相信她能考上大学,不指望就不会失望,他们觉得失望比失败可怕。

虽然老家这个县城里高楼大厦多了很多,商店改成了超市,商场变成购物中心,两车道主街道现在是八车道,大部分人依然用三十年前的观念指导着当下的生活,甚至更保守更守旧。赵芸她妈25岁结婚,她刚过25岁生日,她妈就哭着骂她没本事,哀叹自己没脸出门见人。

自从赵芸过了三十岁生日,亲友们把她的一生浓缩成一句话: 出去读大学却读成了老姑婆。她成为亲友们的反面案例,促成了乡下堂姐妹表姐妹们的早婚早育。她是她父母失败人生的最后一笔画龙点睛,他们无望地盼望她有朝一日咸鱼翻身。

小时候留着鼻涕跟着她跑前跑后的表妹彤彤,比她小五岁,刚生完二胎,终于养了儿子,趾高气扬地在她外婆赵芸的奶奶家翘着脚看电视。生养之后,她不再是那个低头浅笑,有点胆怯畏缩,在表姐面前有些自卑的小透明了,也可能是孕育和养育比会做题有用的自信,她大刺刺地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让你大姨辅导你写作业去,我可没空管。她刚喂过奶,老二整个人软软地趴在她肩窝处,小生命的一切都指望她,她由此获得了使唤别人递东西,要求先吃饭和让表姐照顾老大的特权。

表妹月子坐的太好,说话中气十足,亲戚们都在听她讲婆家怎么小气,她坐月子时怎么对她不好,间或说几句男人又笨又懒的笑话。亲戚们喜欢这种庸俗的琐碎,每个人都能在这种话题中找到乐趣,满足倾诉欲,能与她共情,时而大声感慨,时而替她着急,七嘴八舌给她出主意。

赵芸默不作声地陪着5岁的外甥女写字,纠正她的笔画,几乎趴在小孩子耳朵上那样给她解释字义。外甥女并不领情,她听不懂大人们说的是什么,她一心惦记着那边餐桌上的糖果点心,敷衍着写了几个字,勉强听了会讲课,找了个机会苦着脸说想上厕所就跑了。

赵芸想回家安静地玩手机。才回家三天吗?怎么像是三个月。古人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一年,恐怕不是心理作用,兴许老家这个地方的时间磁场的确和北京不一样。这里的空间就这么大,时间又这么经用,整个世界就是几条街道,工作购物吃饭会朋友看父母孩子上学放学,买菜回家,统统都在方圆一公里内。在这样的地方,除了看电视,现实世界里一切变化都来自于婚姻把两个家庭扯在一起,把两个男女捆绑在一起,他们看着所有人吃喝拉撒结婚生子吵架,也有义务让别人看着自己吃喝拉撒结婚生子吵架。

三姑是表妹的媒人,接受不了家里人被剩下,她觉得管了一个侄女不管另一个有失公允,为了不让人觉得她厚此薄彼,她大声呼叫赵芸出来和大家一起聊天,故意高声大气地让厨房里忙碌的几个人也听到:“小芸,你要抓紧结婚了,你看你彤彤妹妹都抱两个了。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给姑姑说嘛,我们大家想办法给你找。差不多就行了,早点结婚早点生两个多好。”

话音没落,外面丁零当啷冲进来两个人。以前腼腆内向、带点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里的小芳那种气质的表弟媳妇先冲了进来,站在屋子中间就嚎啕大哭,嘴里还叫骂着,颇有章法的一哭三叹。大家围上去劝她,她甩手不让扶,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叙述事情始末。原来男人过年去赌钱,输了一万多块,一起玩的人哄笑说他情场得意,自然赌场失意的时候,小表妹正好去抓赌,在门外听了个清清楚楚,当时就被媳妇儿缴获手机,逼着指纹开锁,看到了没来得及删除的对话,他也承认了。

表弟媳妇儿条理清楚地叙述完,补了一句感叹句:“好的不学,就知道学着搞破鞋赌钱”。别人可能听到也假装没听到。赵芸臊的满脸通红,坐着没动,也没上前解劝。她偷眼看父亲,没事人一样和几个男性长辈冷眼看着女人们的热闹,带着厌恶,也带着造作的置身事外的表情。

赵芸又有点生气:咋就能没感觉呢?上一辈儿里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唯独他当了车间主任就惦记着偷人,据说车间里已婚婆娘睡了几个,未婚的也敢碰,要不是人家女工的男朋友闹起来砸断了他的小手指,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那么丑的事,也只臊眉搭眼在家里窝了一年多,照样趾高气昂去厂里上班,主任反正当不成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成了老混子混到退休。赵芸她妈自然也吵过闹过,本是个没主意没胆子的人,听旁人劝几句,顺坡下驴不拿离婚吓唬人了,想借这个事在家里提高地位,试探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她心里的怨恨和不甘心只敢对着女儿发泄,也没打骂虐待,就是动不动就对着她骂她爸不是人,她奶奶不讲理姑姑们如何护短,叫她以后看人长点眼。

她性子弱,胆子小,自然是听话的,读书的时候从来不看男孩子。一直到去读大学,在一群明媚的女孩子们中间,都说她文静文气性格好,她这才敢说话,后来,也敢想“如果他跟我讲话”这种事。郭睿说她应该自信点,这句话她一直放在心里。可她从来没有领男朋友去家里的自信。她担心男朋友知道她家的物质条件和精神文明面貌。

赵芸躲在角落里心头翻江倒海,烦透了这一家子的小市民腌渍气炝俗,只希望自己变成鼹鼠,挖个地洞独自生活,永远不要和这些不堪的人与事血肉相连。和她一样缩着脖子恨不得遁形的还有表妹的五岁女儿,满眼的惊恐,怯怯的偷觑别人的脸色。赵芸在小侄女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一样的害怕,一样的隐忍。她握住她的小手,悄悄说:“没事,和你没关系。”小侄女的眼睛里迸出几滴眼泪,啪嗒落在俩人的手背上,吓的自己去擦掉,埋头继续写字。赵芸的心脏抽搐了几下。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不被生出来,她从不感激带她来到这个世界的人。那些不被关注的日子,无人在意她心情感受的童年,没有被问过意见的少女时代,被安排被指挥的二十几年。


幸亏人是会长大的。离开父母,孤独地畏怯地一个人面对生活,起码是安静的,心情是由得了自己的。

吵过骂过,照常开饭,一堆人坐在一起又说说笑笑起来,他们发现关心赵芸婚事可以假装刚才那件丑事不存在。先是三姑说:“小芸,遇到差不多的就结婚吧。”有人凑趣:“是啊,看你彤彤妹妹生了两个孩子了。今年结婚,明年你也抱上一个。”

赵芸问:“结了婚就过这样的日子?”

二姑这个人头脑简单,以为她开窍了,哈哈一答:“是啊,然后三年生两个,这样多好。不结婚不生孩子,老了后悔就晚了,以后你一个人怎么办?”
别的长辈她不敢顶嘴,二姑她敢顶回去。“原来你们生孩子是为了给自己养老?”

“这孩子净说傻话,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别看大城市人不结婚不生孩子,看他们老了怎么办,到时候去养老院被人虐待都没人管。好歹有个孩子给你养老。。。。。。我们都是为你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到时候知道就晚了。。。”

赵芸很后悔接了茬。这是他们信奉的人生准则,不允许别人不一样,一定会苦口婆心挽救迷途的羔羊,表示他们多疼爱多关心晚辈。

看她默不作声,二姑以为她听进去了,用眼神向兄嫂邀功。没人注意到赵芸几乎没吃东西,也都习惯了她自个儿悄悄走开。

可能表弟媳妇儿骂的那句话她爸真的没听到,要不然不会到家就摔盆子踢凳子骂赵芸嫁不出去,连带指着她妈的鼻子骂她教的什么女儿,连个公的都找不到配,老大不小还单着,就数他没脸见人,脑子读坏了,还不如中学毕业生了两胎的表妹。

“就你和你妈一样瘪的像颗干菜的样儿,还敢挑人家?人家怎么不合适你了?”

“他出轨了,被我发现还理直气壮。”

屋子里前一秒沸沸扬扬,下一秒就是寂灭。她爸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抬起脚把旁边的凳子踢翻,朝她妈吼一句:“你看看房子乱成狗窝还成天出去乱跑。”说完,他一屁股坐在电视对面的沙发上,打开电视找本省卫视频道。

她妈跟着她进屋,关上房门低声数落她不该故意给父亲难看,赵芸问母亲:“你当初为什么不跟我爸离婚?别说为了我,我说过支持你离婚,也不存在养不活我,你的工资和我爸一样多,我就是吃口饭,怎么会饿死?。”

她妈讪讪的,支支吾吾的,被赵芸的眼神逼的不得已,压低嗓门对她不耐烦地喊:“我凭什么离婚?他搞破鞋,又不是我搞野男人,我凭什么离婚?离了婚有什么好处?你爸再不好也没闹离婚,他就是搞几个贱货。那些女人犯贱,我凭什么让你爸离了婚放心大胆的搞?你也是,非要去抓他干嘛?抓到了你自己下不了台了吧?男人不都是一个鬼样,管严点,看紧点,过几年就不搞了。”

“他搞了破鞋还对你呼来喝去的使唤,你干嘛还继续过?”

她妈不理她的追问,放低声音问她:“他是玩玩还是真的搞在一起了?”赵芸知道她妈的意思,气的转身坐在床上,她几乎带着哭腔道:“就是因为你们这样,我根本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我不想活成你们这样。”

憋了几十年的话终于说出来,赵芸她妈并没有她以为的,想象中暴怒huo zh羞愧,或者内疚,她好像并不在意,嘴里咕哝一句“死丫头没良心”就转身去了厨房。酷热的、逼仄、无处不在的油腻是中老年妇女的佛堂,她们躲进这里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含辛茹苦的圣母,获得了道德上情感上的优势地位,也在这里找到了生活所有的意义。

第二天午饭,她爸脸色如常,守着一盆爆炒鸭子喝烧酒,等她端来莲藕排骨汤,招呼她坐下,说道:“小芸,隔壁的女儿带她爸妈去泰国玩了一趟,回来讲泰国特别好,还不贵,你啥时候带我和你妈也去一次?泰国不行,咱去越南,反正要出国玩一次。听说旅行团便宜,包吃包住不用你陪。”

她妈附和几句,被她爸用当年车间主任的口气批评:“出去了别学着那些老妖婆子穿的花花绿绿的就知道让我照相,我才不给你照相,你也别给我丢人。你看你满脸的褶子咋照都不好看。”

她妈可能是想展示婚姻中的嫌弃憎恶只是表象,两个人其实彼此有感情、有温情,因为是演戏,不由自主地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吃鱼别说话,小心刺卡着。”

她爸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图,也用鄂普答:“哦,好嘛。”

赵芸突然感觉胃里的东西涌了上来,压也压不住,她顾不上解释,站起来就冲进洗手间,抱住马桶狂吐了一通。

她伏在马桶圈上疲倦地喘气,胸口憋闷地想把胃整个掏出来冲洗一下淤塞。

生活有时候很恶意,想摆脱的东西却带着血带着肉,扯都扯不断。她最见不得父母这种虚伪。她吐成那样,他们没有谁问过她一句为什么不舒服,恐怕心里还会嫌弃她吐的不是时候。他们永远只关心眼前的面子,想着怎么样多弄点钱,哪怕从女儿身上榨取。

每次返乡都是一次回炉,把她在外面好不容易长起来的鳞甲扯下来,践踏上去,剥离下来,然后血肉模糊地再次离开。

她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郭睿叫她去冻卵,她才不会去冻,她身体里的新鲜的卵子她恨不得统统扔掉,和着酸腐的食物残渣一起冲走,一了百了,那才解脱了呢。

她想念北京了。想念自己仅有50平米的小公寓。在北京,她像个隐形人一样活着,在公司里几乎等于透明,按部就班上班,按时领到薪水,同事们之间保持礼貌的距离,下班后各奔东西,谁都不关心别人的私事。路上摩肩接踵的陌生人,无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没有人对她指手画脚。她在北京是自由的,自在的,也是有自我的。

这一次离开时,赵芸悄悄带走了一些老照片,烧掉了中学时代的日记,把不多的衣物分别处理掉,挑了一些有用的衣物和早年的小玩意儿,把她当年去读大学时用的大皮箱装的满满的。火车上,她不敢睡着,担心她所有的过去被小偷偷走。


高铁很快,早上出门,晚上已经到了家。她把箱子里的前半生一一放好,给自己泡了一壶玫瑰花茶纾解一下胸口的闷气。

赵芸约了唯一认识的保险经纪在公司楼下喝咖啡,她在网上提前做了点功课,没问太多问题就毫不犹豫地签了这份200万的商业医疗保险合同,心里计算着找到兼职工作还需要多久,她给自己偷着存下的一小笔钱还能撑几个月。

保险经纪收起合同,大松一口气,甜甜地叫她:“姐姐,中午时间短也要庆祝一下的,你等着,我去买两块蛋糕,改天我专门请姐姐吃饭。”

赵芸看到平日喜欢的巧克力蛋糕突然胸口发闷憋气恶心,推说吃太饱了,装个盒子我带去公司下午吃,谢谢你。她没来由地竟然想起和他第一次约会就是吃的这款,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楚。突然想到什么,吓的手一抖,小勺磕到碟子滴哒一声,格外清脆。

赵芸工作后一直被郭睿念叨应该置业,再合租下去,人的气质都会变的。她被说服,和父母商量争吵,闹腾了很多次,终于借了他们所有的积蓄加上郭睿借给她的10万,在那时还是大片工地和零星废弃工厂的五环边上未来规划地铁站旁边买了个一居室,单价一万二,而老家市中心的房子才三千。刚签完约,房价暴涨,然后一路飞升,新开楼盘变成了二万起,她眼睁睁看着晚半年买房子,这辈子可能再也买不起了。

这种震撼不亚于在战壕里目睹身边所有战友壮烈牺牲,自己莫名其妙成为幸存者的感觉,并没有太高兴,有一点冷汗津津,心有余悸,还有点兔死狐悲。她想过,如果郭睿有一天需要她捐肾她都会捐的。要不是这个好为人师的热心北京大妞,自己三十几岁还得在群租房里和一大群打工妹抢厕所。

房子虽然小的转不开身,但厨房厕所还有床都是她一个人的,关上门,她拥有所有的自由。

如今,她又买了大病保险,一颗彷徨的无定的虚空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了,她再也不渴望结婚了。她总算理解了亦舒笔下的女人兜兜转转总会明白工作和金钱才是这个世上的依靠,这是经历过都市和人情冷暖的隽语。

赵芸感觉到身体发生了巨大变化,或许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可感知到那一小团细胞组织在不停地分裂、长大,成人形,甚至在母腹里有喜怒哀乐,会翻滚踢腿。几厘米的小球也算是一个生命,因为这一点依仗,赵芸似乎有理由原谅和放下,也有了借口将就,给自己一个机会或许也是给他(她)一个了断,她把萦绕在心头几十个小时的话终于发了出去:“我怀孕了。十周左右。”

她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着,闹钟响的时候,她先滑开微信,没有消息。上班的地铁上,她给一个孕妇让了座,忍不住问她:“这是几个月了?”孕妇看起来年纪不小了,脸色蜡黄暗沉,有几块妊娠斑,衣服紧绷在身体上,勒出了清晰的乳房和腹部轮廓,疲惫地对着她笑一下,轻声说:“九个月了,再坚持几天,我们只能休三个月产假。”

赵芸笑笑,大脑里自动计算出她腹中的胎儿会和眼前这个孕妇的孩子在同一年出生。她摸出手机,划开绿色app里两个相依相偎的小人儿,有一条新消息,她打开看到:“你看着办。”

赵芸突然低血糖,抓不住头顶的吊环,只能硬挤到门边去抓旁边的扶手,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里乌压压的都是沉默的面无表情的赶去上班的人,和流水线上的工人并没有本质不同。她不过勉强自立,拿什么养小人儿?谁会帮她一把?我看着办?

她做了决定。又不太确定自己会不会后悔,能不能后悔,她问郭睿:“我必须做掉。你说呢?”

过了几分钟,郭睿回复道:“好。哪一天?我会请假陪你。”

她低着头假装看手机,偷偷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又抬起头在电脑上继续工作。郭睿是对的。

她给不了小生命一个像样一点的生活,还可能把自己拖入深渊,理智点吧。生孩子不是她的目的,养一个幸福的孩子才是。

护士例行公事问她:“你想好了?确定手术?家属签字还是你自己签字?”

护士没说完话,手里的夹子就递了过来,上面是同意书,只等着她签完了去交钱。护士忙着呢,没功夫等着她犹豫。

她拿着收据回来和走廊两边坐满的女人们一起等候被叫进屋子里。

郭睿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紧张地四处看,抓住赵芸的手指冰凉。

赵芸脱下裤子叉开腿,等着人来弄死肚子里的胚胎。麻醉师在她臀部打针,她的下身很快就木木的,感觉到医生的钳子伸进去,粗暴地剪,再拿什么东西去刮,动作熟练,几下子就好了。

医生直起腰,嫌恶地把手里不明液体泡着血肉的玻璃瓶递给护士,由护士扔进医用垃圾桶。护士递给她裤子,脸上一丁点表情和情绪都没有,示意赶紧穿上走人。

她的腿是麻木的,扶着墙走出手术室,郭睿扑过来搀住她,在她背上轻轻拍拍,伸出胳膊撑住她的身体,半抱半扶拖着她走到休息区。赵芸还没从半麻醉状态中缓过劲儿来,她呆呆地靠在郭睿的肩膀上休息,两个人都没说话,没话可说。

身体内部被刮掉一团肉,她有种被掏空的虚弱,分不清是身体还是内心传来空落落的、冰凉的、阴冷的感觉,分不清她的痛是为那一团不成形的肉,还是那个把她像用破的抹布一样扔掉的男人。她看到保洁推着垃圾桶从手术室里出来,那个桶里有她的孩子。血肉模糊的碎块,到底是她第一个孩子,或许是唯一的一个。猫狗尚且有墓园,胚胎只能被当成垃圾倒进下水道冲走。

寂静的等候区,她的哭泣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郭睿也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赵芸等待手术时抽抽噎噎在她耳朵边絮叨:“如果我爸妈一个人有个五千块的退休金,而且他们愿意帮我,我就不会打掉他。我不在乎这是哪个人的孩子,我肚子里的就是我的孩子。但是我爸妈两个人加起来一个月才3000,他们要是病了不能动了还要指望我。他们不可能帮我的。我不想生下一个孩子跟着我吃苦受气。我这是没办法。”

快轮到她进手术室了,她俯在郭睿背上又哭:“对不起。对不起。”

她对不起谁?

从医院回家的出租车上,赵芸从黑名单里解放了那个人出来,想发一句我做掉了让对方也痛,对方拒收,显示那边拉黑了她。她心脏绞痛,说不清恨那个人多一点还是恨自己多一点。

郭睿余光看到赵芸做了什么,心里替她难过。女人一个月最多一个成熟的卵子,只有几天在排卵期,得天时地利人和,这辈子她能有几次机会受孕?

如果不小心让自己的卵子遇到了不应该遇到的精子,要不要打掉?要是和赵芸一样让胚胎在身体里着了床,自己会不会让医生拿刀刮掉小生命?

也许会,也许不会。事情不到眼前不会知道。

郭睿随着哭泣的赵芸掉了会儿眼泪。她心里的难过复杂到无法用言语表达。

赵芸靠着郭睿的肩膀抽泣,“作孽啊。”这是她姑姑们说起别人堕胎时用的词。郭睿同意,这是作孽。她没说出来,一下一下抚着赵芸的背,安慰她:“做了就不想了,别让这些烂事影响自己的心情,咱们一个人,必须要活得更快乐才行。什么样的人都有,咱就是运气不好。或许是好事,不用吃苦受累。”

郭睿给赵芸盖好被子,又翻出个毛毯压在上面。去厨房鼓捣了一会儿,给她端过来一杯热水。赵芸身子疲乏,晕乎乎的,她喝了水,说:“郭睿你回去吧。”郭睿捏一下她的手,轻声道,“你睡吧,别管我了。”

门铃响了,门开了,又关上,后来,她闻到饭菜的香味。

郭睿在她耳朵边小声说:“我先走了,你睡醒了热一下鸡汤,明天你别去上班,我订了几只鸡明天送到。”

赵芸鼻子里闻到床边小餐桌上散发过来的鸡汤香气,她生出一点力气坐了起来。她没钱冻卵。她没能力当单亲妈妈。她除了这个小单位和腔子里的这口气,一无所有了。她必须吃饭,明天还要上班。请假会扣不少钱。

郭睿在赵芸家要外卖,还在网上药店订了点益母草冲剂、复合维生素什么的送过来。

药店三十分钟就送货到家了,她从纸袋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进了洗手间。当她看到两道红线,一条深一点,一条浅一点,她的脑袋登时就嗡的一声,懵了好一会儿。

本来只是好奇,也有点忐忑,她以为是被医院那个环境搞的心理暗示。再说,月经迟点也不是没有过,这次迟了快一个月还没动静,她正打算找时间去挂个妇产科的号看看。心底里,她担心她最后一次任性惹了麻烦。

那个人电话她,请她快递一下他心爱的耳机。这是分手几个月后的第一个电话,好像俩人心情都不错,寒暄了几句,变成请她吃顿饭,亲手补上分手礼物。

可能是因为吃泰国菜吧,奇怪的香料和特别的味道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化学反应,她和他的每一次对视都火花四溅,害得她根本吃不下东西。饭后送她回家,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她心里懊恼又气愤,忍不住开了个小玩笑,说不上是谁先主动扑过去的、谁更动情一点。事后,她假装是个阅人无数的渣女,认认真真地和他再见,把他用过的拖鞋包起来扔给他,表示这纯属一夜情,再也不会见。

他们没来得及做预防措施,作为一个理智的都市女郎,她不是没想过万分之一可能性,但她的内分泌因为冻卵已经紊乱,中招的可能性甚至是百万分之一。

赵芸刚上班没几天,保险经纪说正式合同下来了,请赵芸吃个饭。

经纪很注意客户的朋友圈,知道赵芸喜欢日本料理。她去年在朋友圈写过:日本料理总有一种琳琅满目但是绝不粗鄙的清爽和清冷,令人心生欢喜。

虽然这顿饭的预算高出惯例,刚做经纪的小姑娘想着这算是投资,先买第一单,再买第二单,客户都是逐步增加保单的。

赵芸记得前任只请她吃过黄焖鸡和呷浦呷浦,显然她当客户比当女人成功多了。

经纪小姑娘把黑鱼籽寿司放她面前:“芸姐,据说餐馆不一定每天都有黑鱼籽。”

赵芸想起郭睿说女人的卵子很像鱼籽,35岁之前才会这么晶莹剔透饱满健康。曾经,她跟着郭睿学会了欣赏卵子在嘴里极其轻微地炸裂开来,清甜微腥,冰凉中带着鲜美的享受。

赵芸带着赌气的决绝,把面前碟子里的两只黑鱼籽寿司都吞进了肚子。她在心里羡慕鱼类产卵的能力,一时又替鱼懊丧,正因为鱼的卵子多到不可计数才被人类毫无忌惮的吃掉吧。

再一转念,一个月一颗卵子,十个月孕育一个胚胎,还不是迫不得已排着队等着被杀死? 即使有可能是这辈子唯一一次成功受精的卵子。到底谁更悲催一点,还真的说不好。

吃进肚子里的卵子仿佛感知到一种恶意,在她腹腔中翻江倒海,幻化为医生手中玻璃瓶里的血肉,回到母体讨回公道。赵芸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在痛,痛到眼泪迸出来,很像卵泡,啪嗒摔碎在餐桌上。

这一天,郭睿和赵芸哭诉不幸中招,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身体没恢复好,始终病怏怏的提不起精神,她给不了郭睿建设性意见,只能陪着郭睿,听她讲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的懊恼。

她突然痛恨她们身为女人。如果是个男人多好。无论是她,还是郭睿,有钱没钱,身为女人的烦恼是一样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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