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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无聊之中天上掉下《红楼梦》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3-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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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译|陈茶
编辑|渡十娘 



无聊才读书之四:  天上掉下《红楼梦》



这些年来,我不时会面对这样的提问:古今中外的作家里,对你影响最大的是哪一位?我总是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曹雪芹。为了强调,我还会追上几句——没有其他一个中文作家能超过曹雪芹对我的影响。这个影响,不仅是在文学,文化上的,他还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世界观……话说到这个份上,听者肃然的表情告诉我,他们觉得曹雪芹是当得起这样的赞美的。

只有一次,忽然有人追问了下去——你是几岁开始读《红楼梦》的呢?我愣了一下,不是没有答案,而是这个答案需要很长的铺垫,该从何说起?那少时萧肃的阅读之旅,身陷赤贫的文化沙漠,想能读到一本有营养的书都那么艰难……12岁,我是在12岁上撞到《红楼梦》的——本想就这么绕过去,可话一出口,就没能刹住,因为我望见了那个早已留在了南中国的遥远冬天、自己坐在寒冷的教室里翻看藏在课桌抽屉里的《红楼梦》那孤独瘦弱的身影。朝阳从装有铁栏杆的教室窗口斜斜地照进来,在我满含热泪的眼里,映出一片模糊的金红。


那一刻,我正在热气腾腾的喜乐声中踮着脚要看这厢宝钗宝玉的盛大婚典,却忽闻那厢潇湘馆咳血中奄奄一息的林姑娘在哭唤紫鹃焚诗断痴情。冷暖两极悲喜双绝,像一只尖利的毒箭直刺心窝。刚上初中的我,一路懵懂地跟着大观园里的红男绿女跌跌撞撞地走到这里,因为爱着黛玉,对怀春少女有了朦胧的共情,也对貌似最懂怜香惜玉的宝二爷生出暗暗的期许,盼着宝黛的花好月圆,却转瞬忽见大厦倾塌,你侬我侬间情丝尽斩生离死别,真是悲从中来,痛彻心扉。我双臂抱头,将脸伏到台面上,强忍着不要失声。要命的是,我那个严励得令人恐惧的班主任正在此时走过教室,她肯定是惊讶地看到了平常总是迟到的我竟这么早就坐到了教室里,便在门口站下来,大声喊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哦!我怕她看到我的泪眼,不敢抬头,只“嗯嗯”的应着。好在班主任对我的回答根本没兴趣,待我抹干泪抬起头来,发现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我在无人的教室里又哭了起来。我哭得是那么伤心,感觉几近抽搐,最后无力地趴到桌上。

如此真诚地为古人流泪,是我的之前简陋潦草的阅读简史里不曾有过的经历。我深深地迷上了这本让人能共情至此境地的书。不停地翻回前面去看那封面上的字码——《红楼梦》/曺雪芹,高鹗 著。他们是谁?经历过什么?写下这本天书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那应该是70年代中期一个秋冬之交的事了。刚上初中的我在父亲的书桌上看到了一套崭新的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版的《红楼梦》。那时文革到了后期,作为中共中央副主席的林彪已自我“爆炸”,在逃往苏联的途中摔死在了外蒙的温都尔汗,美国总统尼克松随后访华,国内的政治和文化空气随之明显放松起来,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编定,却被文革中断的的这版《红楼梦》,终于得以在1974年印行,限量发行。父亲是怎么买到这套书的,我并不清楚。它吸引我的是浅淡的灰蓝色封面,寥寥几笔若有若无的山水素描上,竖排着繁体的毛笔体“红楼梦”三字,“曹雪芹 高鹗 著  ”  “人民文学出版社 ”也是竖排,印在封面左下侧,这样的风格体式跟我过去见过的所有图书截然不同,有一种特别的风雅清新,一下就抓住了我的眼球。趁父母不在家,我用自幼在阅读饥渴种养成的见书就赶紧拿的几近本能的习惯,急忙翻看起来。

这一看不得了,第一回就将我炸飞了——“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完全看不懂,但以这些年在偷看禁书的获得的直觉,我从“风尘“,”闺秀”这样的词语里嗅出了某种让人联想到“香艳”的味道,而”梦幻“,”通灵“更是我从革命文学里收集到的词典里完全没有的玩意儿,只是从字面上,就让人生出好奇。我兴奋地往下看,那半文半白的文字,划重点时的诗句,更是满目离奇的单词,最后,居然大段大段的”好“,成筐成筐的“了”,这里才讲鸳鸯蝴蝶,歌舞场,烟花巷脂粉香,突然又衰草枯杨,白骨堆鬓成霜 最后还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空空空,真如万花筒般令人眼花缭乱,都哪里跟哪里呢?在父亲的烟灰缸里飘出的浓重烟草味中,我腾地跌到了桌边那张半旧藤椅上,决定要弄懂这本从天下掉下来一般的《红楼梦》!


《红楼梦》作为清代小说,已经很接近白话文,阅读起来,要理解文字本身并不特别难,难的是理解文字后面的中国古典思想文化码,特别是对我这种从小在“破四旧”,“反封建”的口号声中长大,对中国历史文化几乎可说是零基础的人而言。好在不久之前,作为一头雾水的高小生,我也被卷入了毛泽东亲自发动的全国范围的“批林批孔”运动,刚开始我根本不能明白那个叛逃摔死的林副主席怎么跟两千多年前的孔丘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老师念的文件就告诉我们,毛泽东是这么定性的:“尊孔反法,国民党也是一样啊!林彪也是啊!”——一听林彪跟国民党一样,那他尊崇的孔老二当然要打翻在地了。后来毛主席又对外宾说:“秦始皇是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个有名的皇帝,我也是秦始皇,林彪骂我是秦始皇。中国历来分两派,一派讲秦始皇好,一派讲秦始皇坏。我赞成秦始皇,不赞成孔夫子。”虽然我的小脑袋给绕晕了,竟想起林彪说的,毛主席的话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一句顶一万句,不过这倒没错吧?


毛主席说林彪和孔子都是坏家伙了!一声令下,连我们小学生也要写起批叛文章。我们画漫画写黑板报,极力丑化林彪和他的反革命祖师爷孔老二。而作为平时有机会就想秀一秀自己那小学生作文水平的我,当然不甘人后,吭哧啃哧地啃起了学校编发的供批判用的林彪在日记之类私密文件中引用的那些天书一般的孔孟语录汇编。通过对这些这反面教材的研习,我知道了古文里之乎者这类表达方式,半蒙半猜地,按自己的理解向两千多年前那腐朽反动的孔老二开起火来。所谓的“在斗争中学习”,虽然一知半解,但让我对儒家思想体系的了解至少不再是一张白纸,翻起《红楼梦》来,对大观园里外上下的君臣父子、主仆男女的种种,有了理解的基础。这虽然不是我的兴趣点所在,但若对此没有一点概念,就像是翻开一本全是生词的书,绝对是很难看下去的。

我特别喜欢鲁迅说的:《红楼梦》是“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批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今天回想当年,红楼梦对我最大的冲击,是人生观的颠覆。


在世界观正在形成的少年时代,我满耳听到的都是要我们不信天地鬼神,从来就没有神仙皇帝,而共产主义才是值得我们一生为之奋斗的终极理想。可这《红楼梦》一上来摆出的《好了歌》,开宗明义就是”空“,讲的是“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才是人生真相的底版,简直就是扔向我自幼接受的无产阶级唯物主义价值观的重型炸药包,真的是将我的小脑袋炸得灵魂出窍,久久回不过神来。

问题的复杂性就在这里,哪怕就是在铁板一块的文革时代,贫瘠的大地也不会寸草不生。我们无意间在民间吸收到的养份,纵然薄凉,却在适当的时候,就、也能提供营养,帮我们寻到走出围墙的路。就像哪怕是批林批孔,也为我掀开过思想的天窗一样。

这就要说到遇到《红楼梦》之前的那个夏天了。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在暑假里去了父亲的家乡湖北,和我那独居在武昌的姑妈生活了一个暑假。现在我知道了,姑妈应该是那种被称为居士的人——虽然在我遇到她的文革时代,这都是秘密。


文革中与姑妈(前排中坐者)和堂姐等在武汉长江大桥前合影,我的花绸裙子是姑妈缝制的。姑妈那时住在武昌解放路忠福里,步行不远就可到这长江大桥

很多年之后,父亲说起她的这个最后终老于尼姑庵的姐姐,叹的是,出阁之前。她可是自幼只读《红楼梦》,两手不沾阳春水的的官家小姐啊——她的父亲是晚清湖北拔贡。而在七十年代我看到的姑妈,是一个1949后自我选择了游离于体制之外的民间裁缝。1949年后,她给新政府安排在学校里教书。姑妈告诉我说,她却实在不愿整日参加政治学习,搞运动之类,她辞去了教职,理由是不自由。姑丈则进了政府部门工作。姑妈姑丈两人无孩子,可能是感情淡漠,虽未离婚,却一直分居。姑妈靠自己会女红,加入了街道办的裁缝社,靠手艺生活,我祖母去世前,她们在一起生活。这种民间合作社式的组织相对松散得多,但收入和福利肯定也少的,可为了自由,姑妈不在乎这些。当然,这跟她无儿女无家庭负担,应该也有直接关系。

姑妈晚年遁入武昌龙华寺


摄于武昌龙华寺藏经阁

武昌龙华寺尼姑们的寮舍,想象姑妈晚年就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我到武昌见到人到中年的姑妈时,她已茹素吃斋,天天看读经书念佛,我偶然翻翻她案上的《金刚经》之类的书本,都是两眼一抹黑,只得放弃。她倒常带我出门,坐车坐船在武汉三镇到处逛,显然工作是很随意的,好像是可以领了活回家做。很快我就发现了,姑妈走动的大都是那些因“破四旧”而被从各地尼姑庵扫地出门的前尼姑们,什么五华山,九花山五台山这类名字,我都是在姑妈跟我谈到她们时听闻的。她们都穿着深色的衣裳,表情苦涩尴尬,眼神躲闪,跟我从小见惯的大学教师和国家干部们完全不同,虽然后者也一直被改造被折腾,看上去苦闷压抑,但像前尼姑们这样如过街老鼠般的表情,好像是没有的。姑妈和她们有独特的沟通语言,我听起来半懂不懂,跟在姑妈身后,我心里非常害怕,怕的是什么,也讲不出来。直到我撞到《红楼梦》,看到那满纸的辛酸,一个个透心寒的“空”时,跟姑妈在一起的那个夏天听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话,一下全都飞梭般闪回。


姑妈告诉过我,人生就是一场梦啊,梦醒的时候,人就死了,就像大地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了。我当时听得害怕不已,怕的不是梦醒之后什么都没有,而是这样的概念,听起来太反动太颠覆了,我更喜欢老师描绘的迎着朝阳听着高昂的战歌,奔向美好的未来,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的人生。姑妈肯定敏感地察觉了我的反应,后来跟我就不太说这方面的话题了。她曾经让我答应如果不出去透露,她就可以带我去那些前尼姑的家里看佛像,“你见了佛像要拜拜的,”她又叮咛。我对看佛像没有一点概念,见她说得那样神秘,更支吾起来。姑妈见状,就再不提带看佛像的事了。可是,在我正面撞上《红楼梦》的时候,那个夏天里姑妈跟我讲过的关于人生的那些话,全都复活了。那“好了歌”,不就是姑妈那些话的详解和注脚吗?


开始读《红楼梦》,因其行文与白话文已经很接近,书中的情节和人物言行基本都能跟得上,而文化码靠过往歪打正着的积累,“一知”里也可获得“半解”。我那时作为已能熟练查阅《新华字店》的小学毕业生,遇到生偏字时,问题也不大。到了这时,突出的难点是诗词部份在书页中设出的路障,令人一愁莫展。

作为湖北省晚清拔贡之家的末位遗少、最后一辈的民国青年,父亲卷入山河巨变时代的泥石流中,一路奔至南陲。在时代风云中战战兢兢,古典诗书一直是他的精神慰籍。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试图教我背些唐诗,也讲点宋词。要命的是,父亲是用“咏吟”来讲诗词的,那种拖腔拖调,自我陶醉般德唱读,与我听惯的那些高音喇叭里慷慨激昂的革命诗歌朗颂截然不同。他喜欢演示的“枫叶荻花”“独上高楼”“栏杆拍遍”,唱叹的“同是天涯沦落人”“恨别鸟惊心”,跟我们倒背如流的毛主席诗词中“不须放屁”“上天揽月,下样捉鳖”的精神气质差的何止十万八千里,难以共情不说,还令人心里发毛,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一来二去的,中国古典诗词在我心里与酸腐颓废直接划上等号,只要一听到就赶紧想办法逃,好像害怕被污染。就算给抓回来,也人在心不在。久而久之,父亲在摇头叹息中,只得听之任之,由我去了。


可手中的《红楼梦》就很不一样。诗词警句是书中的锦绣文字,高光亮点,仿佛戏里的重锤锣鼓,总是在关键时刻闪现,是预言,又是警示,既能抒情,也作叙事,为人物和剧情贡献出电闪雷鸣般的烘托效果。让人焦急的是,我虽能拾起这些句字里散落的珍珠,却经常看不明白它们串出的意趣指向,其中的用典,拟喻比兴,读来似是而非,如星星之火亮瞎了双眼,却又将我熏出一头雾水,才相信了老师平日训话时说的“书到用时方恨少”不是恐吓,而是存在的真实。


好在很快就发现家里又出现了一本小册子——跟四卷《红楼梦》的清雅设计匹配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我如获至宝,趁父亲忙进忙出没空管我,赶忙拿到自己的房间翻看起来。这本书标有“内部读物“的神秘字样,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搞来的,也不敢问,怕父亲警觉起来缴去。按我后来查到的资料,它当年是由出生于1943年的浙江籍著名红学家蔡义江先生编写的。

以前父亲和老师讲过的那些古典诗句,其实是死的。它们只是诗词作者个人的情感表达,我作为一个未曾涉世的少儿很难进入那样的语境,只能靠死记硬背,难免兴趣缺缺。而在《红楼梦》里,诗词曲赋成了人物塑造的工具。比如读到黛玉葬花,读到时的第一反应这可不是无病呻吟吗?困惑中,赶忙去翻看蔡先生对《葬花词》的注释,从“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逐字逐句地体会黛玉百转千回的曲折情肠意绪,直看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竟为一个寄人篱下的敏感孤女的感时伤怀流下了清泪。再由此联想到过去念过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忽然觉得杜甫变得那么生动感人。


我为蔡先生对《红楼梦》里诗词曲赋逐一详解和剖析的功力所深深吸引,像拿到了一个穿行迷宫的GPS,兴奋莫名。闲来时便将蔡先生书中的一些我喜爱的译诗抄写到小本子里,以便可以放在书包里带着,不时翻看。蔡先生做得特别好的,是对每一首诗词曲赋都有“古译今”,就是译成我能理解的白话诗文,非常适合我这样的读者理解学习,还由浅入深地讲典析意。蔡先生指出《红楼梦》的重大文学贡献之一,是“文备众体”,写入了大量的诗,词,曲,赋歌谣,联额,酒令,灯谜……最关健的是,小说中每位人物所吟咏的诗词,都是“按头制帽”,做到了诗如其人,对人物塑造起了锦上添花的作用,适合各人的身份,背景,个性,修养。带着蔡先生书里看来的这类要点,再读《红楼梦》文本,果然发现,书中的每一个人都各有特点,我过去习惯了的以“正反”、“好坏”划线读书,这下突然撞进万花筒般的大观园中,真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不,从诗词切入,黛玉的高雅别致,宝钗的含蓄雍容,湘云的清新洒脱……一个个风格清晰,人物画像栩栩如生。对一般次要角色而言,哪怕他们的有些诗作曲赋看上去笨拙平庸粗俗,甚至幼稚,但又将摹拟的对像描画得惟妙惟肖,极其传神。在当年“千人一面的”苍白文化氛围里看到这样繁美的书写,暗自惊呼眼界大开。


我最喜欢看的是大观园里姑娘们的诗词,在她们的喜嗔哀乐中,我知道了人原来可以这样精致地生活,又能如此细腻地感受世界。这时,我们大院里的各种过去看来是一潭死水的鱼塘竟开始显现出诗意。夜里出来看到灰灯光下的水纹,小脑袋里还会冒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这样的诗句,日子因为有了这样的变化。显得有趣起来。再看自己小屋窗外那南方的绿竹青叶,花鸟云霞,竟出现了过去从未发现的美。甚至看家里那绿色的塑料纱窗,纱窗上晾晒的手帕,都觉到了一种微妙的温馨,我知道这是一种叫作“小资产阶级”的不健康思想,但它带来的美妙的体验让我不仅不愿退缩,反而越陷越深。我在自己的数学作业的封面上,大笔一挥地抄上宝钗那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感觉飒得不得了。


翻到黛玉的“五美吟”,更是爱不释手,抄下来还不够,还去临摹了虞姬图配上:“肠断乌骓夜啸,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怅然又自得。我忘了偷读禁书被全班检讨的事,大意地将这诗配画夹在了周记本里。我这时的语文老师已经换成了历史系科班出生的刘老师。他将我约到办公室里,拿出了我画的虞姬和抄配的诗,委婉地提醒我要注意多读健康向上的书。我今天回想,真不知道他当年作为历史系毕业生说出这样的话,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我没敢多话。他还提到我那些“好风凭借力”的思想苗头也也不好,想来是数学老师也已反映了我的情况。那个过去抓过我的前班主任在办公室另一头桌子突然大声说:她的思想意识一向有问题的。我吓得马上低下了头。刘老师马上岔开话题。我默默地将周记本上的诗画撕了下来,小心收好,就听刘老师说完“以后注意点”,就示意放我离开了。


在冲过了诗词曲赋这道门坎后,我开始在大观园内外尽情游逛。众生带着各自的背景来历,啸聚在《红楼梦》里,我废寝忘食地探看着那千人千面的纷繁世相。我生长在一个压抑的年代,缺吃少穿,亿万男女都是“蓝蚂蚁”一般,《红楼梦》所描出的人间景致,在我看来简直是一个奇异的魔幻世界,连刘姥姥的笑话,我读来也是津津有味,更不要说那些贾府上下的风光人情,大观园内外的市井波澜。


后来长大,一路听不少朋友聊《红楼梦》,发现大家最热衷的似乎都是宝黛之情和与之相关的内容,我却忽然发现,自己对宝黛这条全书的主线却已经没有话讲,在看到《红楼梦》的时候,我对男女情感只在朦胧之中,现在想来,大部份的关注,也许都是因为对黛玉的喜爱而代入的,或许因为黛玉可怜的身世,复杂细腻的的心思打动了我,我对她真可以说是一见倾心。这样一来,连带了对宝玉的心思,想来都是被黛玉牵过来的,爱屋及乌那种。我为黛玉哭过的所有眼泪,在我中年之后擦干,有时也会想,也许宝二奶奶还是选了宝钗来做更合适的,这当然是后话了。

如今偶尔跟人说起曹雪芹对我的文学影响时,有朋友会感觉奇怪,觉得从我的文字里并不能看出受过《红楼梦》的熏陶。“张爱玲可是一看就是红迷的“,有人又补充道。我知道他们是在说我不曾有明显的那种张爱玲式的行文句意。我没有说,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红楼”也是一样的。这一点鲁迅叙述得很精辟——“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批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我相信,自己如今在写作中对细节描写所拥有的近于痴迷的执着,对人物命运的走向所表现出的浓厚兴趣,对故事为什么会发生的不停追问,就是少读《红楼梦》所留下的刻痕。在此之外,我看到了繁美的文学本身。我是如此庆幸能在自己世界观形成的过程中,撞到了《红楼梦》这样一部仿如天上掉下来的大百科全书,通过阅读它,让我对好的文学能够帮助人更好地理解生活,有了第一手的感知,受益恒久。

2023.1.31.  原刊于《世界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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