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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程三万里 | 谨以此文缅怀妈妈

苟皓东 外交官说事儿 2022-07-19





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走进一个小院子,推开一扇很旧的门,迎面看到妈妈……惊醒。


妈妈去世半年之后,我第一次在梦里见到她。

— 01 —

越洋电话那端,哥哥一声惨叫“妈妈不在了”,让我从此知道什么是晴天霹雳。2002年6月20日晚,妈妈突发心脏病去世。平日,我每隔两三天就给妈妈打电话,她说每次接到我的电话就高兴好几天。就在出事的前一天,妈妈还交代我,人到中年要注意补钙,多吃豆制品、水果和蔬菜。万没有想到,灾难降临得这样突然。


我告诉哥哥,把妈妈的遗体暂存殡仪馆,等我回去。从阿斯马拉到北京,最快捷的航线是乘汉莎航空公司飞机到法兰克福,再转乘中国国际航空公司航班到北京,路上需要三十多小时。

从阿斯马拉到北京(谷歌地图)

航班是6月24日午夜。飞行十个小时到达法兰克福,下一个航班是八个小时以后。躺下想睡觉,空调很凉,一会儿就被冻得全身麻木,索性找一个临窗的地方就着阳光看书。乘客川流不息,远处酒吧的电视里正播放足球世界杯半决赛韩国队与德国队的比赛,一路幸运的韩国队最终出局。听到德国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我突生幻想:也许我正陷于梦魇中,醒来后一切都将正常。


第三天早上到北京,吉成把我接到他家,苏莉已经把热腾腾的面条端上了饭桌。这些年,我们夫妇天南海北到处走,有这些亲兄弟姐妹一样的好朋友,总觉得北京很让人留恋。妈妈曾经对我说,你的这几位朋友值得一生交往。


傍晚上火车去安徽淮南,次日清晨到。下了火车,爸爸、哥哥和洪涛表弟在外面等。爸爸稀疏的白发很蓬乱,苍老瘦弱,我几乎不忍看他。

— 02 —

这座城市是我的出生地,在我心中却很陌生。我未满月就被送到凤台县乡下奶妈家,一岁时被过继给河南的大姑和姑父——后来改称大伯和娘(河南固始县一带对父母的称呼),我在河南的小县城和农村里长大,直到上大学离开。十岁之后独自去过淮南几次,搭民船要走几天几夜,经过王家坝、南兆集、正阳关和凤台县等地,偶尔想起桨声灯影里那些往事,仍会激活那个年龄本不该有的孤独感觉。

河南父母(大伯和娘)

乘长途汽车要在阜阳和凤台过夜,小旅店肮脏嘈杂,我吃苦耐劳不怕脏的基本功就是在那些旅程中炼就的。车船经过凤台县,我就想起奶妈,妈妈说我长得像奶妈,尤其是皮肤黑。青春期一度对自己的身世有些敏感、苦恼甚至非常伤感,那种感觉很复杂,一般人体会不到。


上大学、工作、结婚,一晃很多年过去了。大伯和娘、爸爸和妈妈都退休后,我和老人们在一起的时间逐渐多起来。我到河南看望大伯和娘,他们年迈已不胜旅途辛劳;爸爸妈妈经常到合肥哥哥那里小住,我和他们团聚多是在合肥或北京。算起来,过去的十年里我只去过淮南一次,难道我是下意识地躲避这个城市?


对于妈妈,我是归来的游子——我离开她太远、太久了。我对妈妈在感情上的皈依,使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充满了感恩。妈妈老了,对儿孙的牵挂越来越深。我和华在澳大利亚的时候,把毛儿放在九江由他姨妈带。妈妈不放心,一个夏天里两次去看孙子。妈妈出门就发懵,却一个人从安徽淮南乘长途汽车颠簸十几个小时到江西九江。皖南和赣北的三伏天,火炉一样,我无法想象妈妈这一路吃的苦。


上次回国休假,妈妈听说我们在非洲吃不到豆制品,十月份的连阴天,她想尽办法晾干了几斤豆腐丝让我带上。她知道我惦记着奶妈,就托退休的二舅去凤台县寻访。好几十万人口的大县,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依稀的线索是,奶妈的丈夫可能姓熊,曾当过乡村教师,1958年被划成“右派”后当了农民,妻子为了养家糊口给人当奶妈。二舅几番周折,居然找到了奶妈,老人家还清楚地记得我在襁褓中的许多细节。


到家了,这个小院子曾经花木扶疏,如今面目全非,败落萧条。听到身后有人说:那人是他们家老二吧?


大步跨进前屋,任何绝望中的幻想顷刻间都被真真实实地砸得粉碎。看到妈妈的遗像,我瘫伏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 03 —

妈妈只活到69岁,一个给儿女留下无限遗憾的年龄。有句老话,“床前百日无孝子”,是说人老衰病,子女会被拖累得失去孝心。我甚至自私地想,哪怕妈妈患某种经年累月的慢性病。

华晚上打来电话,只说了几句,我们就这样拿着话筒沉默。1994年2月,岳父脑溢血病危,我们大年三十从澳大利亚往国内赶,到家时岳父已过世。季羡林老在《赋得永久的悔》里说:“看到母亲的棺材,我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母亲身边,随母亲于地下。”华读到这篇文章时痛哭失声。此刻,她一定很想安慰我。


深夜,我和哥哥在妈妈的灵位前席地而眠。时差反应使我根本无法入睡。我不知道哥哥这些天是怎样熬过来的。哥哥小时候既帅气学习又好,是妈妈的骄傲,我曾暗地里嫉妒他。长大后,我一直敬重我这个厚道善良的骨肉手足。


妈妈的遗体在我到家的第二天火化。四位舅舅都到了,一切都由他们操持,哥哥、姐姐和我浑身重孝,我奉遗像,哥哥摔“老盆”(灵位前烧纸的灰盆)。妈妈是七、八位表弟和表妹们唯一的姑姑,生前很疼爱这些娘家晚辈,我只认得这些表亲当中的一两位,见到他们都觉得很亲切。雨下得密,表弟们浑身打湿,一路放鞭炮。

安徽父母(生父生母)

三万里日夜兼程,终于来到妈妈身边了,心开始狂跳。走进殡仪馆的大厅,一眼看见了妈妈!脑子里顿时又是一片真空。我冲向前去,使劲冲向前去,我想冲过去抱一抱妈妈,我想亲一亲妈妈。无数只手从后面拉住我,我双脚离开了地面,竟从妈妈身边被拉开了。我恼怒地大叫: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我自己也听不到。淮南的规矩,泪水不能滴落在逝者的身上。我不知道这个陋俗的出处,直到现在仍有些愤怒。


我呆坐在休息室里,很快,哥哥捧着骨灰盒踉踉跄跄地大哭着进来,我猛地站起身,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竟是滚烫的,我宁肯相信那是妈妈的体温。

— 04 —

离开淮南的前一天,三舅带着我和哥哥到洞山(淮南的北郊有低山)为妈妈选墓址。我选中了姥姥墓地不远处的一个地方,丈余,四周有天然青石,以后再多栽些树,妈妈在这松柏间偎依着自己的母亲一定很满意。


我倚着一块巨石坐下来,山风拂面。“……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今后,这幽静的山坡就是我的一个精神驿站了。


三天后,我从安徽赶到河南。河南的二老把我抚养成人,在当年的社会背景下,许多日子很辛酸凄苦,但我们一家三口仍有不少很温暖的往事,那些记忆是我的无价财富。走进家门,我抓住二老的手,尽量保持平静。八十多岁的老人什么都明白,大伯老泪纵横看着我,娘抚摸着我的脸:“可怜我的儿”。


我是多么幸运的儿子!天下最大的幸福是母爱,我曾双倍拥有过。有母亲的牵挂,回家的路该是多么快乐。

该回非洲了。一上飞机就陷入沉睡,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


舷窗外,陌生的天空依然白亮。


一瞬间,满脸都是泪水。

2003年6月于阿斯马拉初稿,

2005年清明于圣乔治完稿。





苟皓东,现任中国驻印度尼西亚登巴萨总领事,曾在伊朗、澳大利亚、厄立特里亚、利比里亚等地任职。






-  THE END  -


文字:苟皓东

图片:父母照片为作者提供

排版:撒哈拉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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