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官话亲情 | “你是国家的人，要为国家效力”

作者简介   

马振岗，1940年11月生，山东省人。1995年担任国务院外事办公室副主任（副部级）。1997年至2002年担任驻英国大使。在英期间，获得米德萨克斯大学名誉博士、中兰克郡大学名誉院士、英国皇家亚洲协会名誉会员等称号。

一家人合影

（前排父亲和母亲，后排姐姐，哥嫂和作者）

我的母亲出身农家，没上过学，不认字，是一位极为普通的家庭妇女。她生了七个孩子，最早出生的男孩夭折了。她不懂相夫教子的大道理，却含辛茹苦，一心一意地帮父亲把六个孩子养育长大。但在凄苦的旧社会里，她却也没能摆脱“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命运：结了婚的大姐和二姐先后生病去世；在纺织厂干活的三姐，工厂遭抢劫时受惊生了病，因没钱治病拖延一年也走了。失去了四个最大的孩子，母亲的眼睛都快哭瞎了。青岛解放时，她就剩下四姐、哥哥和我三个最小的孩子。

解放后，姐姐和哥哥都找到了工作，家里生活改善了许多，母亲总算过上了舒心的日子。转眼哥哥成长为一个大小伙子，在工厂里也出了师，成为一名正儿八经的钳工，渐渐代替年迈的父亲支撑起门面。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就在这时，哥哥响应支援首都建设的号召调往北京。母亲心里有些不舍，却也通情达理。哥哥临走那天，母亲强作笑容，包了饺子送走了大儿子。不过眼前还有我这个小儿子，她的心情慢慢也平静了下来。

1960年6月，高三五班毕业合影

我高中毕业时，母亲明显苍老了许多，很不希望我考大学，怕我也离开家。但我却考上了留苏预备生，可能比哥哥走得更远。母亲这次有些能够承受，为了“孩子的前程”，她还是心情沉重地包好饺子为我送行。离开时，母亲强忍住眼泪送我出了家门。后来我没能去苏联，母亲知道后反而挺高兴。

作者大学二年级与同学合影，中间出了七个大使

我大学毕业时，父母都盼望我能早日工作、结婚，了结他们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的一份心愿。没料到，国家又派我去英国留学。母亲虽然有些难以接受，还是为我包了饺子。临别时她强忍住眼泪，不想影响我的情绪。我从英国提前回来后，母亲看到我比在国内时还瘦，心疼地说：“总算回来了！”

下乡劳动刨地瓜

后来我去汕头牛田洋解放军农场接受“再教育”，母亲对我这次远行却表现得较平静，“在国内，再远也比出国好。”其实母亲的心时时牵挂着远方的儿子。汕头遭到强台风袭击时，她一直开着收音机，想听到我们的消息。我也从来没敢告诉她自己死里逃生的那段经历。

作者毕业42年后，与北外英语系60级校友重聚合影

母亲经受过小儿子几次“远走高飞”的痛苦，因此当我从牛田洋农场回来后，她特别期待我能在北京安顿下来。得知我要去南斯拉夫工作，她终于挺不住了，几次悄悄地流眼泪。我回青岛与家人告别，发现母亲衰老了很多，身体也不太好。但她还是很理解，“你上了大学后，就是国家的人，要为国家效力，我留不住啦。”

那些天，我尽量陪伴着她，安慰说：“两年后我就回来看你，很快的。”母亲挺了挺，摇摇头说：“你看我这身子骨，恐怕捱不了那么长了。”我回北京那天，她仍然给我包了饺子，可她自己一个也吃不下。离开家门时，母亲趴在窗台上看着我，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没想到，这竟是同母亲的诀别，母亲那满含泪水的眼光，成了我对她最后的痛苦记忆。

作者在办公室

5月份我到了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每月收到父亲简短的来信，看到“家里一切都好”几个字才放心。

10月，父亲来信说母亲牙口不太好，想用我留下的那笔钱带她去看医生。

作者家的老房子

11月，我没有收到家里来信，有点挂念，但又希望是父亲信寄晚了没能赶上信使。

哥哥家现在住的宿舍楼

12月我终于收到了信，一见信封上是哥哥的字，我顿时紧张起来。哥哥只是春节期间才回青岛，怎么这个时候在青岛！我急忙打开信，“咱们亲爱的母亲已于十一月离开了我们”。看到这一行字，我顿时感到像霹雳轰顶，跑回房间扑在床上大哭起来。

曾涛大使闻知后，亲自到我房间安慰我。临走时他问我：“晚上行不行，要不那场活动就取消吧？”我猛然想起当晚曾大使要宴请丹麦等国大使夫妇，而我是使馆唯一的英语翻译，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影响了大使的活动。我擦干了眼泪，轻声说：“不用取消，我行，我能上。”哭过一阵子，我洗掉了泪痕，换上中山装，强含着笑容出面迎客。我压下心头丧母的悲伤，装出无事的样子，认真完成了翻译的任务。

送走客人，我奔回房间，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这一夜，母亲慈祥的面容一直浮现在我眼前，我思念一阵，呜咽一阵，整夜都没合眼。

母亲把全部母爱都浇灌在了我身上，我却没能在她身边尽一天孝，而且在她老人家归天后一个多月才知道她去世，真是个不孝的儿子。我再也见不到亲爱的母亲了，永远留在我记忆中并激励我不断努力的，只有她那句“你是国家的人，要为国家效力”，还有离别时她最后那饱含眼泪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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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 《老外交官散文选》

作者 | 马振岗   图片 | 《外交官是这样炼成的》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老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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