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札记 | 领保工作中又一起死亡通报
作者简介
欧阳江旋
广东省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副会长，原广东省委外事工作委员会二级巡视员。
又是一起死亡案件的领事通报。
依照维也纳相关国际公约以及我馆与管辖区域有关部门长期以来的合作惯例，但凡涉及我公民人身意外、拘留或其它涉领保范围事项，当地警方均需在第一时间通过传真机向我馆作领事通报。
◪ 大阪城区（作者供图）
这天正午时分，神户警署一反常态直接进行了电话通报：“法籍中国人”罗某最终抢救无效于凌晨3时左右在中央市民医院死去......。闻之，黯然无语。
刚刚还在国际长途上与其父母通电话，就其家人争取尽快来日照料重伤女儿如何特殊办理护照签证手续等提供服务咨询，不料话筒刚搁下即传来噩耗。想必此时此刻，心急如焚的父母那一头已经在收集申办签证资料，着手订购机票了吧。这随之而来的噩耗又将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打击，唉，可怜天下父母亲。
◪ 大阪市内商业区（作者供图）
事情的起因来自两天前的午夜，突然接到神户警署电话称一名中国女子遭遇交通事故，生命垂危，希望中国领馆提供帮助。不容多想，翻身起床驱车40公里在凌晨赶到神户中央医院，遇害伤者的同伴正焦急的守候在抢救室门外。
待听取了警方现场事故处置的基本情况介绍以及希望我大阪领馆协助处理的请求后，才想起还未核实当事人的身份。重伤者同伴递上护照那一刻即傻眼了，天哪，法国护照啊。折腾了大半天不是我中国公民嘛。这警察也是的，究竟是没经验还是不按规程验明正身呢，也或者是抢救当先还顾不上查验护照，看到黄皮肤讲中文的想当然就是中国人了。
我随即要求在旁完成临时移交手续并准备撤离的警察留下，并促其天亮后将领事通报修改尽快发往法国总领馆，从重伤者年轻女同伴的讲述中陆陆续续才了解到她们俩人都是持法国护照来日本旅游的华人，傍晚刚到神户，一个疏忽闯了红灯酿成大祸……
◪ 外交部开放日
海外领事保护工作也是有限度的，就其基本规范而言非我公民当不属于我职权保护范围，余下的事情就让警方知会法国领馆来处理即可。
可眼前哭哭啼啼的女孩一再央求我们不要走，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还要陪伴在手术室紧急抢救的同伴。夜深人静，异国他乡，那无奈、无助的眼神委实可怜。现场警察看似也有这个意思。
基于仅仅一起非政治敏感且又是简单的交通伤亡案件，我当即决定把这事揽下来，请警方尽快领事通报法领馆并明确无异议后我方可从人道主义出发接下这个案子。于是就发生了与重伤者国内父母取得联系，提供来日照料伤者的咨询，以及保持警方与我通话联络等一系列后续处理的工作。
◪ 日本商业地区街景（作者供图）
回想这起领保案件的处理过程“越俎代庖”，似超越了我领保在当地的职权“界限”了，实在纠结。一开始即被警方的通报误导造成第一印象，随后也有个人程序上大意的失误，但回头看结果，对外交为民的宗旨和精神实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提高。
海外领保工作有严格规范的管理和程序，但这些管理应用到实际工作时不应该是循规蹈矩的死教条，根据实际情况加以分析和应用才是硬道理。当然，这次的“越界”也给我一个提醒，以后在工作中切记基本工作的程序，避免犯常识性的失误。由此，不由得联想起另一起案件处理的经验教训。
◪ 当地新华侨组织一年一度赏樱花会（作者供图）
同样是来自警方的死亡案件领事通报，称一来自中国的非法打工者在警方的一次突击取缔行动中为躲避搜查失足坠楼身亡。根据死者随身携带的护照判明来自中国某沿海省份。死者非法居留打工同伴均逃去无踪，请求我领馆协助联系死者家人……
几经周折我馆终与其国内亲属取得联系并商讨后事处理办法，最终其家人决定遗体在日本当地火化。依照法定程序，需亲属当面验尸并签名同意。围绕着亲属来日办理后事的邀请担保人问题给警方和我馆出了一道难题。
鉴于死者是非法入境、非法滞留、非法打工的“三非”情况，找不到任何邀请担保人，死者就这样在殡仪馆躺了几个月无法火化。最后警方请求我馆作为邀请人担保其亲属来日。驻外使领馆是不允许为任何个人做任何担保的。但没有亲属的DNA验明正身或亲属当面验证后签名的程序，遗体火化无法推进，案件的处理似乎进入死胡同。
◪ 与同事出席神户华侨总会的新春招待会（作者供图）
最终，与共同处理此案的同事商议，同意警方的请求，并与日法务省相关部门电话沟通，以我馆名义发邀请，办理该死者亲属来日手续。但同事明确持反对意见，一则外交资源有限不得任意开此类先例，二则担心其亲属来日后是否也会“黑下来”（非法滞留）呢？
本着外交为民的宗旨，也为尽快结束此案的处理，在我的坚持下同事“勉强”同意并迅速上报馆长，最终获得批准并办理了死者亲属来日处理后事的邀请担保等手续。
那天傍晚去关西国际机场接上单独来日处理后事的死者妻子，才35岁的她却被辛劳岁月摧残得如一位“老妇”。那一刻，我与同事相互交换了眼神，彼此心领神会，原来的一丝担心转瞬消失了。
皆因此前建议死者妻子可偕多一位亲属陪伴来日，但均被其以家庭经济困难为由拒绝，令我们怀疑其是否还有其它动机。眼前这位土里土气的“老妇人”使我们深信她不至于在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的环境里非法藏逸吧，确信她也没有这个非法滞留的能力。
◪ 日本街景（作者供图）
当面认领遗体、签名同意火化……所有程序依法办理完毕，只待明天陪同前往火化遗体、翌日送机返程。不料，一度设想而又一再被否定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理应火化遗体的当天一早警方来电称死者妻子竟然失踪了。所幸其已经签名，并办理好火化等相关手续，其可怜的丈夫就这样在无任何亲人的陪伴下客死异乡，化作一股青烟而去。
虽然发生了我馆作为邀请的被担保人逃逸情况，但日方相关部门更深知没有我方的理解和大力支持该案件是无法顺利结案的。此事彼此心照不宣就此打住。
数月后忽然接到“老妇人”神神秘秘的道歉电话，原来“老妇人”丈夫为偷渡来日欠下偷渡组织黑中介一屁股的债，人死了债务不死，亲属被逼着借此次单独来日继续“黑下来”还债。目前也是人身自由受到束缚，在一个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地方干着没有工资的粗活替代还债。
她身上还保留着当时我们给的电话号码，特意数月后才来电话，一再请求我们原谅她的罪过……
事情原委终于搞清楚了，人心如此，“老妇人”的本质还是善良的，本欲当场痛骂她一顿的愤慨竟也荡然而去。至此，再也没有接到“老妇人”的电话，也不知其后所踪。
▣ 作者前往广岛领事探视出差途中
我海外领保工作经过十几年的实践，全方位、多层次地为维护国家利益做出了贡献，在“小事、琐碎事”上为同胞尽心尽力也获得国人的称赞。但领保工作也是有限度的，我驻外使领馆是不能为中国公民申办所在国签证的，更不能袒护违法行为。
时至今日，我依然纠结当年上述案件的处理方法和经验教训，也非常矛盾，不敢确定自己的处理方法是否真的妥当。虽然为同胞做了一些实事，但作为领事官员可能踩了相关管理规定的一点边线。
领保工作终其行为还是要善于把握力度，要知晓自己有所为，有所不为。心怀人道主义的同时，要遵守国际法和当地法律法规，把握和坚持立场，遇事要更加沉着、冷静，用更科学的方法才能妥善处理好每一起突发事件，这也正是对我们一线领保官员提升政治和业务素质最基本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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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欧阳江旋
图片 | 除标注外来源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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