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的对话——在格但斯克送别彭德怀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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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彦顺 曾就职于中国外交部，中国前驻波兰大使；先后在中国驻革但斯克总领事馆、驻波兰大使馆、外交部苏欧司和欧亚司工作，历任随员、三秘、二秘、一秘、政务参赞等职务；是波兰沧桑变幻的见证者，也是中波关系发展变化的亲历者。

一位朋友给我出了一个题目，要我写出40多年前同彭德怀元帅的一句话的对话。我感到有些为难，不知应从何处下笔。这简短的一句话对话会有什么样的意义？但我最终还是同意了，因为朋友说：“你要把只有一个人知道的故事写出来，同所有关心和爱戴彭总的人共同缅怀彭总的崇高风范。”

在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彭总壮烈和苦难的一生一直深深震撼着我的心灵。我敬仰他，爱戴他。他的革命精神和崇高品德、赫赫战功和铮铮铁骨，是我们民族的光荣和骄傲。

我们这一代人都读过《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脍炙人口的时代雄文。我感到，在最可爱的人的队列中，彭总始终站在最前列。是他，在革命和战争中，直面蒋军、日寇和美帝等国内外凶残的敌人，敢于横刀立马；是他，在七分天灾三分人祸的困难时期，毅然挺身而出，勇为人民鼓与呼；是他，在“史无前例的”灾难重重的日子里，宁可毁灭自己而不损伤他人……他心中没有自己，只有国家的安危、军队的荣辱、人民的幸福和疾苦，直至心脏停止跳动之时。

长时间的迫害使他身心交瘁，但他心地坦然，无恨无悔。他可歌可泣、可亲可爱。他曾说过：“是非曲直由人断，事久自然明。”每当我想起这句话时，我眼前就浮现出他的身影。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发高大，同他见面和对话的那一美好的瞬间，已成为我记忆中的永恒。

• 1955年5月，彭德怀副总理兼国防部长应邀出席华沙条约组织成立会议到达华沙机场时发表讲话。后为波兰副总理诺瓦克等。图源：《新中国老外交官影像集》

我在波兰留学和工作期间，曾有幸两次见到彭总。

第一次是1955年5月，当时他先是以中国政府观察员的身份，出席在华沙举行的欧洲国家保障欧洲和平与安全会议，继而以国防部长的身份访问波兰。

在百忙之中，他在使馆会见使馆工作人员和留学生，给大家作形势报告。留在记忆中使我永不忘怀的，是他的魅力和形象。大家拥挤在一间窄小的会议室里，他面对我们隔桌而坐，空间的距离缩短了，情感的距离也随着他对大家嘘寒问暖而拉近了。

他鼓励我们一定要学有所成，将来为国效劳。我感到，与其说这是一场报告会，莫如说这是一位大人物同我们这些青年学生的促膝谈心会，我们感受到的不仅是彭总叱咤风云的威武，更是他平易近人的亲切和长者的风范。

• 1959年4月24日至6月11日，中国军事友好代表团应邀访问东欧及蒙古八国，历时近一个半月，代表团由彭德怀亲任团长。

第二次见到彭总是1959年4月，他率中国军事代表团出访东欧和蒙古八个国家。4月24日抵达波兰，26日赴波兰港口城市格但斯克参观波兰海军基地。当时我在我国驻格但斯克总领事馆工作，代表团要我作为波语翻译陪同参观并出席波军海军司令斯图津斯基将军举行的招待会。

招待会气氛热烈，主人十分热情，彭总和代表团的同志兴致勃勃，我感到主客双方对两军的友好合作与交流都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在招待会上，我坐在张学思将军身旁，同波方一位海军少将交谈，原来他们两位是苏联海军学院的老同学，现在是老朋友，见面分外亲切和高兴。我一边翻译一边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们不讲俄文呢？后来我知道了，彭总曾要求代表团成员尽可能不讲俄文，以表示中国军队对波兰人民民族感情的尊重。

4月27日早晨，彭总一行乘飞机返回华沙，我陪同总领事赶到格但斯克军用机场送行。波军海军将领早在停机坪等候，迎着丝丝凉意的海风，他们个个精神抖擞。不一会儿，彭总一行的车辆来了。我看到彭总身穿浅色的元帅风衣，健步向欢送的人们走来，我看到了彭总的微笑。

彭总同波军海军将领一一告别，然后又同总领事握手。看得出他对参观访问波军海军是满意的。当他同我握手时，我问了一句话。

我感到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刹那间停留在我的脸上，他似有所思。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立即放开我的手，回转头去，原地转身360度，做了一个十分敏捷的动作。然后，又握握我的手，回答了我的问话。

我的问话是：“彭总，您什么时候再来访问啊？盼望您再来！”我认为他在格但斯克逗留的时间太短，真希望他再来。这句问话，不是一般的客套，而是我真实情感的流露，也是一个初出茅庐、不知深浅的青年人在共和国元帅面前表现出的一种天真。

“不—再—来—了。”他的回答简短，认真，但语速缓慢，声音中还有一些令我难以琢磨的感慨。

• 1959年5月，彭德怀副总理兼国防部长率军事代表团访问罗马尼亚，在我驻罗马尼亚使馆院中与使馆部分工作人员合影。图源：《新中国老外交官影像集》

彭总登上飞机，再次向欢送的人们挥手致意。我望着他走进机舱的背影，耳边不断回响“不再来了”，眼前不断浮现浅色元帅风衣的飘动和旋转。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再来了”？是波军海军接待不周吗？显然不是。为什么他回过头去做了个转身的动作？难道是要避开一个青年人的目光吗？我找不到答案。但这一句话的对话，这目睹元帅风衣飘动的美妙瞬间，却成为我永恒的记忆。

彭总走了，他果真没有再来。他离开波兰后又访问了东欧其他国家和蒙古，历时50天，于6月13日返回北京，7月1日即匆匆忙忙地前往庐山。后来就发生了持续15年之久的众所周知的不公正的批判和残酷的迫害。他身受磨难，至死未能解脱。

彭总走了。他说“不再来了”，那时他好像心中有事，难道是有什么预感吗？我不敢妄自揣测。但我相信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观点，他心胸坦荡，光明磊落，是青年人的良师益友，是一代人的楷模。

-End-

文字 | 《山河湖海话波兰》 

作者 | 刘彦顺

图片 | 除标注外源自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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