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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出战火中的科威特(中)

秦鸿国 外交官说事儿 2023-12-06
 

作者简介    


秦鸿国 1963年北大研究生班毕业后进外交部工作,同年12月赴我国驻苏丹大使馆工作;曾任中国驻伊拉克使馆随员、中国驻科威特使馆政务参赞、中国驻亚丁总领事、中国驻利比亚大使;在中东工作25年,经历过海湾战争、也门内战等重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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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出战火中的科威特(上)

沙漠大撤离

伊对科发动突然袭击时,我在科劳务人员和侨民共有4885人。为稳定他们的情绪,经参处和商务处的领导同志深入各公司、项目组和工地具体落实国内指示,针对少数人存在浮躁的情绪和要求尽快回国的倾向,特别强调:“我们是有组织的队伍,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服从统一领导,共同进退,不得擅自行动。”同时说明:“我们不是难民,我们的坚持、撤离或留守都是政府性的行为。”

8月8日,伊宣布兼并科威特,科为伊拉克的第19个省。10日萨达姆总统宣告:“伊斯兰教的圣地已落入美国和犹太复国主义手中,全世界的穆斯林和阿拉伯人民立即行动起来,发动一场圣战,推翻腐败和反动的沙特王室。”伊拉克电台和电视台中断了正常节目,反复播放军乐,并高呼“打到红海去” “解放圣城麦加和迈地那”等口号。

外电亦声称,伊驻科部队已增至20万人,在伊南部和科威特、沙特边境还部署了导弹和生化武器。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亦正在大规模军事集结,加速实施“沙漠盾牌”计划。截至8月中旬,抵达海湾地区的多国部队已达12.5 万多人,军用飞机500多架,各种舰艇70余艘。海湾地区云骤风急,电闪雷鸣,双方剑拔弩张,一场“沙漠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摩洛哥国王哈桑二世忧虑地说:“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预见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事情。”特别是外电一直宣扬,伊拉克至少拥有两种化学武器,一种能像液体燃烧剂那样烧伤皮肤,使肌肉溃烂;另一种能在数分钟内破坏人的中枢神经系统,致人死亡。国际传媒均视科威特为双方火并的主战场,于是海湾地区出现了难民潮,各国驻科使馆和侨民更是惶恐不安,纷纷逃离科境。

13日,我国中央领导人果断做出“不惜一切代价接运我劳务人员和侨民平安回国”的决定。接着我国外交部发言人发表谈话,表达了我国政府对滞留在科的中国侨民包括港台同胞的深切关怀,指出由于海湾形势的发展,我在科劳务人员和侨民已失去最起码的工作和生活条件,我国政府决定接运他们回国,并希望伊拉克当局为此提供必要的安全保障和一切方便。当我在科的劳务人员从广播中听到这一消息时,各个营地一片欢腾,大家情不自禁地齐声高呼“祖国万岁!”

• 作者(右一)作为我驻科威特使馆临时代办为撤离车队送行。图源:《追忆难忘的外交岁月——新中国老外交官影像集》


14日,使馆接到国内有关指示,党委立即讨论和落实撤离工作。会议一致通过了“劳务先撤,使馆后撤;群众先撤,干部后撤;女同志先撤,男同志后撤;领导和少数同志留守,馆长最后撤”的原则。这一原则在贯彻中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自18日起至23日晚止,我在科人员共4885人,除12人留守外,分6批安全撤离,内含劳务人员4716人、台湾中华工程公司136人、港商和旅居科的华人15人,其中包括国民党时期长期驻扎我国西北的高级将领马步芳的侄孙女埃米娜·马。除最后两批由较远的工地出发,我未能前往送行外,前4批撤离时,我都赶赴集合地点科电力部广场送行。

科电力部大楼前广场位居通往伊拉克的公路右侧,紧邻国民警卫部队司令部。显而易见,伊入侵时,此处曾发生过一场激战。司令部的院墙已被炮火打得残缺不全,停放在院墙外的一排排军车都已弹痕累累,车上玻璃都已粉碎,破砖碎瓦中还可看到被丢弃的枪支、子弹和斑斑血迹,满目疮痍。由于战争,周围的建筑和街道早已杳无人迹。

• 悬挂五星红旗的撤离车队。图源:《追忆难忘的外交岁月——新中国老外交官影像集》


清晨5时,满载我劳务人员的车辆在广场集合,车队按顺序排齐,撤离领导小组的成员前后奔跑,忙个不停,他们正在最后落实和检查出发前的准备工作。根据预先的规定,每辆车都有一个车长,一般要懂外文,他坐在司机的右边,携带伊方颁发的特许通行证和使馆印制的撤离路线图,手持一面小红旗,负责车队前后联络。

各车都备有足够的食品、饮水、药品和汽油,车前玻璃上贴着车队序号和五星红旗。车身都有阿、英文的“中国”字样,车与车之间规定有旗语和联络信号,前后呼应。车辆大小不一,型号不同,一般小车坐5人,卡车和翻斗车都坐50人。为了避免烈日暴晒,工人兄弟们都为所有的敞篷车安装了不同颜色的布制车篷。

5时30分,车队缓缓离去,车上的人们辛苦了多日,热盼早日返回祖国,今天终于踏上了沙漠大撤离的征程,他们既激动又兴奋,频频向我们挥手,高喊:“再见!北京见!”我挥着手目送一辆辆远去的汽车和一张张微笑的脸庞,内心感到无比的喜悦和欣慰,因为每走一批人就是一个重大的胜利。

科威特是外籍人比较集中的国家,除国家政府部门外,私营部门的职员和劳动力几乎全是外籍人。科本土人190万人,外籍人近100万人,比例近乎2∶1。

当时,伊拉克占领当局指定的唯一撤离通道是科威特-伊拉克-约旦陆路通道,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汽车。如此庞大的外籍人群体,几乎同一时期涌向同一条撤离的道路,其混乱和困难可想而知。据悉,仅8月22日一天,通过伊约边界像潮水一样狂泻安曼的难民即达4.2万多人,给约旦造成了巨大的压力,约旦政府曾两次宣布关闭边界。

• 1990年8月20日清晨5时,我国在科威特的劳务人员撤离车队整装待发。图源:《一个外交官的中东亲历》 


由科至伊约边界的长途跋涉中,车流滚滚,车满为患,人人争先恐后,互不相让。但由于我国的国际地位和正确的外交政策,国内外都预做了充分准备,伊、约政府均向我提供了尽可能的方便,我一批批撤离的车队一路都比较顺利。

印巴、埃及和东南亚国家无组织的个体劳务大军,只能三五成群,携家带口,结伴而行。一路上身单力薄,孤独无助,凄惨得很。有些破旧的汽车里拥挤着全家五六口人,不少车的后备厢敞开着,里面挤坐着两三个小孩。车顶上捆绑着冰箱、电视机、床垫和行李箱,汽车紧靠路边艰难地爬行着……路漫漫,夜茫茫,他们沿着沙漠公路,跟随着川流不息的车辆,缓缓行进着,个个都以羡慕的眼光目送井井有条的中国劳务车队急驶而过。

在伊约边界地区,亚洲和阿拉伯国家的劳务人员和个体难民滞留最多,他们的护照一般都在当地雇主手中,雇主逃离战火,护照下落不明;不少个人谋生的外籍人更是无人过问,他们的国家和使馆无力顾及和承担众多人的撤离工作。这些人的个人身份和出入境证件不全,只能被作为难民看待,一概被拒过境。

一眼望去,到处都是车山人海,人挤人,车挤车,寸步难行。烈日之下数万难民喧闹嘈杂,饥渴交加,病痛缠身的老人和孩子横躺竖卧,不断发出呻吟和哭喊声……一片凄凉和悲惨的景象。

我国集体撤离的劳务车队顺利办好海关手续通过边界,日睹边界两侧的情景,感触颇多。当他们受到我驻伊、约使馆的热情接待和迎送,在安曼机场登上中央派来的专机返回祖国时,大家都热泪盈眶。

与台湾同胞骨肉情深

台湾中华工程公司在科的工程技术人员和家属共有136人,在科的业务是雇用泰国1000余名劳务从事机场跑道维修和地勤服务工作。伊入侵后,很快占领了科国际机场,台湾公司在机场附近的营地亦成为伊占领军的重点警戒区域。昼夜军队频繁调动,枪炮声不绝于耳。夜间,驻守机场的伊军士兵经常三五成群结伴外出,私闯临近的民宅和工地,抢劫车辆、家用电器和钱财。

台湾同胞深感他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每时每刻都在受到威胁。台湾中华工程公司驻科经理丁光渝等负责人对此恶劣的处境更是焦虑不安,他们多次去台湾驻科商务代表处求助葛延森代表,每次都遭到无情的敷衍和冷遇,回答总是冷冰冰的一句话:“自8月3日起对外联络就中断了,台北方面根本就没有消息。大家的处境都差不多,我们亦无能为力,各位还是自求多福吧!”

8月7日上午,再次登门时,竟发现代表处三层小楼门窗紧锁,人去楼空,这位台湾“外交部”资深的高级外交官葛延森商务代表及其10 名同僚早已携款逃命去了。丁光渝先生和公司的几位负责人目睹眼前的情景,悲愤交集,险些落下泪来。当他们垂头丧气地返回营地告知一切时,整个营地几乎炸了窝。大家几经商量,毅然决定求助于“中共大使馆”。

下午4时,丁光渝先生打电话给使馆,请求帮助,并提出三点具体要求:

一、请协助安排台湾公司女眷和小孩29人住进市区使馆所属的安全寓所;

二、大陆在科人员撤离时,协助台湾136人一并撤离;

三、请使馆代为发送一份电报,以便与台北公司总部取得联系。使馆接电话的刘卫民当即答应尽可能提供帮助,并商定次日上午10时在使馆面谈。随后请示国内,当晚国内即予回应。

第二天,负责使馆领事工作的办公室主任李汉谟同志出面会见了丁光渝等4位先生,根据国内指示,完全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并谈妥当日下午台胞女眷和小孩就住进使馆商务处的招待所;我撤离时,使馆发给台胞中华人民共和国旅行证。丁等4人对此安排喜出望外,一再表示感谢。随后,使馆还协助他们通过红十字会与其台北总公司取得了联系,来往电报多次。

• 中国驻科威特大使馆


海湾形势瞬息万变,世界媒体众说纷纭。正当使馆组织撤离时,外电不断传来令人不安和困惑的消息:伊、约公路拥堵不堪,车辆和钱财横遭抢劫,人被扣留迫为人质,边界关闭,数万难民饥渴难当,叫苦连天,瘟疫蔓延,路见尸骨……为了确保大队人马撤离的安全,使馆党委决定由商务参赞李殿元同志率领先遣队97人和31辆汽车,作为第一批撤离人员于8月18日出发,实地踩点和探路。我们的做法十分成功。当日和第二天,先遣队便从巴格达和安曼发来急电,报告一路顺利,并告知应注意的事项。我们心中踏实了很多。

台湾公司136人被安排在第二批撤离人员之中。临离科时,暂住商务处招待所的台胞拿出一沓面值百元的美钞,足有一万美元,坚持要付食宿费用,以示酬谢,我招待所力辞不受,分文不取。

8月20日清晨5时之前,我和李汉谟同志赶赴第二批撤离人员的出发地,送别随同撤离的台湾同胞。丁光渝等4位负责人对使馆的帮助再次表示感谢,他们紧握我的手激动地说:“真没有想到使馆会这么帮忙,这么周到,真是同胞情谊深,患难见真情啊!”

“咱们都是同胞兄弟,都是一家人,大家不必客气。你们看还有什么困难没有?”我环顾了一下围着的人群说,“使馆已做了安排,你们抵安曼后,如搭机返台有困难,可以乘中国民航赴北京,然后经香港转台北。”

“这样安排很好。”丁先生等人听后十分高兴。

最后,丁先生还对我说,他们有一个家属怀孕好几个月了,如果车队里有医生,请照顾一下。我带他们找到咱们医疗队乘坐的车辆,给他们双方引见一下,并叮嘱了一番。

与台胞一起撤离的我劳务大军有1818人,装载104辆汽车,是一支庞大的队伍。从科威特至约旦的两天一夜征途中,遇到不少困难,特别是车队拉得太长,联络十分不便,多次被来往车辆隔断或冲散。另外上百辆的汽车车况差异很大,一路上抛锚的车辆不少,严重影响了整个车队的行动。

每当出现困难,台湾公司的弟兄们都积极行动,伸出援助之手,他们无私地将携带的油罐车、水罐车和对讲机提供给整个车队使用,还主动协助我修理车辆和加油、加水,大家相互体贴和照顾,相互帮助和支持,亲如手足,胜似兄弟,毫无海峡两岸有别的感觉。

台胞抵达安曼后,他们的总公司派人接待和安排,次日即径直飞返台北。但海峡两岸同胞兄弟携手共度战乱、安全撤离科威特的日日夜夜,以及由此而结下的深情厚谊,将永远铭刻在每个人的心里。

不屈不挠的科威特人民

伊占领军从入侵的第一天,就宣告科威特籍人不得出境,待在家中等候注册登记,以此为借口展开了大规模的清查和搜捕活动,从公共设施到普通民宅,从军警和官员到平头百姓,挨门挨户,无一幸免。抓人使用军车已经远远不够,一般都采用原始的办法。我在马路上曾多次目睹,几个伊拉克士兵用一根绳子拴着10个人的右手腕,押解着他们一串走。

另外,科作为海湾地区的一个重要转口港,一场残酷的浩劫更是在所难免。当时国际机场滞留的15架科民航飞机和6架运输机都被作为战利品,先后开往伊拉克。沿海一百多个大型商品集散仓库和市区商店、银行、政府部门均被抢劫一空,40多亿美元的黄金、外汇和物资被掠走,刚刚抵港的2000辆美国雪佛兰豪华轿车尚未卸货,即被直接运往巴格达。

仅仅数日内,伊拉克各大城市的商业区货物充足,琳琅满目,原来空空的货架上堆满了科威特的商品。可笑的是,匆忙之中,未能更换价格标签,很多商品的价格标签上仍然标着多少多少科威特第纳尔。更为荒唐和恶劣的是,伊拉克领导人竟然冠冕堂皇地向全世界宣布:“阿拉伯国家贫富悬殊,现在是平分财富的时候了!”

• 科威特城内的伊军火炮阵地


在伊军占领下,宁折不屈的科威特人民秘密组成了地下抵抗组织,他们利用白天走街串巷和星期五清真寺集体祷告的机会,积极串联,传递信息,散发传单,并展开形式多样的爱国抗伊活动。为应对占领军逐门逐户的大搜捕,他们烧毁了各居民区警察局的户籍册,用油漆涂掉了各个街道的路标,拆掉住房的门牌。首都的凯凡区是科军警比较集中的居住区,家家户户都有枪支。占领军进入该区时,遭到了顽强的抵抗,伊军不得不调来坦克和装甲车,边轰击边开进,血洗了凯凡区。

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我们在科只能收看到伊拉克十分单调的电视节目。使馆的同志们人手不离半导体收音机,懂外文的干部随时跟踪外电的消息和评论,不懂外文的同志们个个收听国内和外电的华语广播。

8月5日,逃往沙特的科威特埃米尔贾比尔·萨巴赫发表广播和电视讲话,号召科人民起来反抗伊占领军,他说:“伊拉克绝不会征服我们的意志,我们绝不会向侵略者投降。”

7日午夜12时整,战乱的城市开始稍有平静,弥漫的硝烟缓缓消散,万物在寂静中默默地恢复生息。忙碌了一天的我从办公室回到住房,感到浑身酸软和疲惫,刚刚躺在床上打开收音机,打算听听当地和外电的新闻,忽听到科威特市上空呼喊声此起彼伏,相互呼应,全城连成了一片汇聚成震天动地的声响。

“至尊的真主,拯救我们吧!”几乎是全市的百姓都聚集到各自的屋顶平台上齐声高呼和呐喊。

使馆的同志们也登上了屋顶平台,倾听科人民发自肺腑的心声,感受科人民同心同德和不屈不挠的战斗意志。

这一动人的场面持续了半个小时之久。当我们走下屋顶平台时,分散各地的我国公司办事处纷纷打来电话,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一做了解释。

午夜2时,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耳边一直回响着科威特人民的呐喊和怒吼。

• 科威特城内遭遗弃的伊军坦克


科人民的抵抗运动迅速发展,使馆经常收到反伊拉克的传单,首都各居民区出现了小规模的反占领游行示威,一般都在百十人左右,妇女也成群结队地上街,手举国旗、埃米尔的肖像和标语牌,拉着横幅,高喊口号:“科威特属于科威特人民!誓以鲜血捍卫国家主权和独立!伊占领者立即滚出去!”但游行队伍都被伊军警和装甲车驱散。

我们使馆地处贾比里亚区。8月10日,使馆通往萨利米亚区的立交桥上,伊占领军的军车被炸毁,我们从楼顶平台可以清楚地看到,浓烟卷着烈火无情地燃烧着,不时还可隐约听到爆裂的声音。

15日下午4时,邻近使馆的独立大道上,一辆超载炮弹的伊军大型卡车在烈日下缓缓而行,一辆飞驶的小轿车擦边而过,车上的人准确地向卡车投了两颗手雷,一声巨响,卡车和满载的炮弹顿时爆炸升天。

我正从我的办公室走出,迈步下楼,突然的爆炸声把我震呆了。使馆楼房剧烈地震动着,所有的窗户玻璃哗哗作响,楼前和楼后的两块落地大玻璃都已粉碎,厨房墙壁上悬挂着的炊具都震落在地,我们不约而同地跑到使馆院子里观察情况,在地上发现了好几块飞落的炮弹皮。刘卫民同志还带了一块回国,以作纪念。




未完待续……

文字 | 《一个外交官的中东亲历》 

作者 | 秦鸿国

图片 | 除标注外源自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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