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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还是魔鬼:中国县委书记调查(一)

律新观察 2022-05-16

作者李克军,来源:经济学原理



我曾经在两个县市任县市委书记8年半,之前又当了9个月的代县长,退休前后又对县委书记的行为逻辑进行过一些调查研究,写了一本有关县委书记主政方略的小书,对这个群体比较熟悉。

县级政权在我国政治体系中处于承上启下、固本强基的特殊地位,县委书记是县级政权的核心人物,他们的工作涉及国家治理、地方治理、基层治理的方方面面,处于宏观决策和微观操作的结合部,对上负责与对下负责的交汇点。他们既是主政一方的地方官员,同时又是和群众距离最近的基层干部。县委书记有很多名头,大家都知道,社会上对县委书记的称呼挺多 ——“父母官”、“县太爷”、“一把手”、“芝麻官”、“土皇帝”、“山大王”,等等,这些称谓虽然有褒有贬,而且也不尽准确,但是都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这个群体的一些特点。所以,我认为县委书记不仅是县域政治的活标本,而且是中国政治的活标本。从一定意义上说,如果我们把县委书记真正读懂,进而把县级政治真正读透,就可以对我们中国政治的现状和未来走向有个大体准确的判断。相反,如果我们对县委书记的思想和行为、他们的主政方略一知半解,任何有关中国政治的研究都难免处于雾里看花或者隔靴搔痒的状态。

对于县委书记思想、行为的多重性,我们可以从很多方面去探讨;今天我着重从四个方面来分析。

一、天使还是魔鬼?

可能有的朋友会说:你这个题目也有点想当然了,没人说县委书记是天使,也没人说县委书记是魔鬼。的确,很少有人这么直接说,但是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对县委书记的宣传和认知存在着天使化和妖魔化这两种倾向。

天使化的倾向,我认为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对县委书记的要求过于理想化,追求高大全。

记得几年前,我上哈尔滨市委组织部去办事,看到一位副部长让他的部下复印一篇文章,题目是《县委书记的长、宽、高》。我一看这篇文章的题目挺有意思,回到家里上网一搜,这篇文章是一位比较有名的正部级学者官员写的。我草草浏览一遍,确实感觉到文字华丽、语言生动,我是写不出来。但是从内容看,不敢恭维。这篇文章用“长、宽、高”三个字来形容县委书记的品质和境界,当然也是应然,就是应该达到的品质和境界;一口气写了十大方面,而且都是用的极致词汇。包括:独当一面的特长、通盘考虑的专长和处事沉稳的擅长;眼界宽、知识面宽、胸襟宽;理论素质高深、谋篇布局高远、工作艺术高超、道德情操高尚,等等。可能我这个人思想境界比较低,我觉得不要说一个小小的芝麻官,就是封疆大吏如果哪个人能做到这些说法的十分之七八,我说他也是千古圣人了,千古流芳了。

可能受那篇文章的影响,有一个省的省委宣传部长写了一篇“领导干部的度量衡”,说的是“领导干部”,没说县委书记,但显然也包括县委书记。也用三个字,整出十一个非常新颖别致的说法,比刚才说的那篇还多出一个;仅一个“量”字就弄出来“敢为人先的胆量”、“宠辱不惊的气量”、“宽容忍让的肚量”、“从善如流的雅量”这么四个方面。

我觉得这两篇文章比较典型,是豪华体例、文字游戏的文章。我们再翻看一些省市委书记关于县委书记队伍这方面的讲话,或者某些县委书记表态性发言,虽然没有这两篇文章这么豪华,但是也存在着层层加码、调门偏高这种倾向。这是天使化的一个表现。

天使化的第二个表现,就是在干部考核,特别是典型人物的宣传中刻意拔高、妙笔生花,这样的例子可以说不胜枚举。我举一个例子,在群众路线教育期间,中部有一个省总结出了一个典型,给这个典型起个名叫做“腊北现象”——我这个腊北用的是化名。以这个为内容做了一个专题电视片,刻录成光盘,不光在电视里放,而且一直放到基层组织。多家新闻媒体跟踪进行报道,对时任腊北县的县委书记田丰——这也是化名——进行了高调热捧,用了很多极致词,比如“思想再造”、“用人奇招”、“县级政改的大胆试水”、“现代社会治理的成功探索”,等等。这些溢美之词全都用上了。但是半年以后,省纪委突然宣布田丰因涉嫌严重违法违纪被查。这就弄出了笑话。

这是我说的天使化的两种倾向。

妖魔化的倾向,我认为主要体现在公众舆论之中,一个表现是夸大县官的贪腐程度,认为洪洞县里没好人。2010年6月网络上热传一个帖子,说“县委书记一年可捞400万,还具体说出几大渠道。在某大网站,几万人浏览,144个人回复。我查看了一下这些回复,只有1个人说不都是这样,其余的全是赞同这个帖子,而且是一片怒骂声。某网站的网友对这个帖子进行投票,554人支持,2人反对。这是妖魔化的一个表现。

第二个表现,只要出现官民冲突或其他热门事件,只要涉及县委书记,各方舆论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板子打到他们身上。赞扬县委书记或者为县委书记做点辩解的这样的言论,往往遭到围攻。丑化县委书记的某些谎言、谣言,很少有人怀疑。比如,就在前几年,网上热传一个消息,说某省级领导到矿井视察,跟随的县委书记吓哭了。这明显很荒诞。后来经过调查,纯属谣言、子虚乌有。但是这个帖子一度火爆。还有一个影响比较大的媒体,什么商报,也跟着起哄。

再看艺术作品中,我觉得从古代的包公戏到现在的一些反腐剧,清官和贪官都是泾渭分明。从艺术的虚构性、典型性来看,这或许是无可厚非的,但是这类剧往往能受到热炒。我想,这说明社会上的清官情结、人治思维仍然很严重。记得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那时候在松花江地区工作,在东北师大读政治教育函授。有一年暑期去面授,给我们讲课的一位老师谈到当时的一个电视剧叫《新星》,那是眉飞色舞、赞不绝口。听他这么一说,我回到家里就从头到尾看了这个电视连续剧;对剧中的主要人物李向南,我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激动的程度也可以说差不多“热血沸腾”了。后来对基层的情况或者县域政治了解多了一些,特别是自身又到县级领导岗位上工作多年,深切感到这种把一个县的兴衰、把老百姓的祸福押宝押到一个人身上的思维,是不符合实际的,而且和我们说的治理体系现代化的要求是完全相背的。普通公众有这种清官情结、人治思维,倒也没啥大惊小怪的;东北师大教马列主义的老师也是这样的思想水平,我觉得有点令人悲哀。

我本人当了接近9年的县委书记,可以说多次程度不同的被妖魔化过,也被天使化过。我这里讲印象比较深、到现在没有忘的紧密相关的两件事。

有一年冬天,北京来了两位记者到我办公室采访,谈完话后饭也不肯吃就走了,不几天北京两家报纸就刊发了反映延寿县农民负担的报道。应该说有些事实是有根据的,但是这个报道回避了诸多的政策性因素和我们县委县政府减轻农民负担所做的工作,特别是对我的那些话断章取义,看了那篇报道就感觉我是一个不顾群众疾苦、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不久又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半年后,新华社黑龙江分社的党组书记领几个记者到延寿县采访农村工作,可能听到县乡一些干部说我这个人比较实在,就写了一篇报道,题目叫“县委书记的政绩观”,发在新华社通讯内参上。省委一位副书记看了这篇报道之后就做了批示,让组织部、纪检委、宣传部,几个部门一番调查,说还行;之后的一天,由省委宣传部统一协调,《黑龙江日报》、《哈尔滨日报》还有电视台,共计七家新闻单位同时推出这篇报道。

这篇报道,总的看内容基本上属实,但是也存在着人为拔高和过度溢美的成分。比如文中说,我为了向农民传授科学技术,带领几大班子成员吃住在农家。这纯属子虚乌有,没有的事。农民学习科学技术需要我们领导干部去到屯子里传授吗?怎么说也不太可能。另外说,说我“夙兴夜寐地为造福一方百姓奔波操劳”,还有“李青天”之誉。这些是言过其实。更有趣的是,这篇报道用了较长的篇幅,专门写我在减轻农民负担方面所做的工作和取得的成效。

事还是那些事,人还是我这个人,前后两篇报道却是天壤之别。

这里需要和大家说明:我反对县委书记宣传、研究中的天使化和妖魔化的倾向,但并不完全否定在这个群体中确有可以称之为天使这样的模范人物,比如焦裕禄、谷文昌、王伯祥等,也不否认确有寡廉鲜耻的魔鬼式的贪官,比如媒体披露的“三光书记”。但是,我认为天使般的顶级典范毕竟凤毛麟角,“三光书记”或者“五毒书记”这样的魔鬼式的贪官也是举国罕见。

包括受到表彰奖励的典型和落马被查的官员在内,绝大多数县委书记们,他们尽管也有优劣之分和良莠之别,但是思想和行为都具有多面性,也可以说具有“天使”和“魔鬼”的两重性。

贪官和能吏集于一身这种现象不是个别的,像原沭阳县委书记,后来官至省级干部高官的仇和,还有原邳州市委书记李连玉,他们都是贪官、能吏集于一身的典型。一位在县市工作多年的朋友曾经说过这么个观点:如果我们要是按照文本规定去严查严处,可能有半数以上的县委书记都存在违纪违法的问题;反过来,如果广泛搜集或者深入挖掘亮点的话,包括部分违纪违法的落马者在内,半数以上的县委书记都可以被称为优秀的公仆,发个长篇通讯足以催人泪下。他这个说法未必准确,但是应该说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优秀县委书记的代表焦裕禄

比如我们大家通常所说的价值追求,说得白一点,为什么要当又操心又费力的县委书记这个官。如果我们看看县委书记们在会议上的讲话发言,或者发在媒体上的文章,然后对照一下他们在家里饭桌上和亲友说的话,肯定是两相一比较,相差太多了——你可以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面孔。

实际上是什么情况呢?我觉得,对多数人来说,两种面孔都有其真实性,也有其虚假性。一方面,你坐上这个位置了,或多或少地就要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责任感,甚至可能有先忧后乐的家国情怀。另一方面,包括境界比较高的县委书记,可能也或多或少地具有个人利益的谋算。如果说对于公共选择理论的“经济人假设”是“西方理论那一套”,我们不听,我们就从实际看,人也应该是具有多面性。

个人利益谋算包括职务升得快一点、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一点、老婆孩子的工作安排得理想一点、自己好的名声流传得长久一点,这种个人利益、名利的谋算,我想可能多数人都有。

在全国最先实施全民医疗改革的陕西省神木县县委原书记郭宝成,我在北京一次会议见过他。他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曾经说过:我这个人“利”的思想不严重,但是我有留名的思想,说私心也是私心,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么。还有,像湖南省湘潭县县委原书记陈忠红也是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说过,自己主要有三点希望:地方发展快一点,班子运转顺一点,自己进步稳一点。我觉得,像他们这两位书记的说法尽管不那么中听,但是比一些豪言壮语更可信。

这是我要讲的第一个问题:天使还是魔鬼?

我的结论是,不能简单地说他们就是天使或者他们就是魔鬼。

(未完待续,点击关注律新观察阅读后文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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