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机核网）

认识小张是在去年年底，我的笔记本电脑坏了，官方维修费用太高，我背着它去了本地的一座电脑城。

这座电脑城有十多年历史，以往，只要提起购机、装机、买配件，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来这里。而今，这里已经成为手机城，一楼卖手机，二楼卖数码设备、监视器材、组装电脑，三楼是电脑维修。

穿过一片“看看手机？”“帅哥，买点啥？”“要不要装电脑？”的吆喝声，我在三楼找到一家维修笔记本的小店。

谈妥价钱，交付订金后，一位阿姨带着我从安全通道的旋转楼梯走上五楼，沿着昏暗的走廊拐了几个弯后，推开一扇玻璃门，走进一间小屋。

十多平米的小屋，四下散落着笔记本、显示器、主板、电源，没有窗户，屋里亮着两盏日光灯和十多个筒灯，虽然是白天。

小张戴着眼镜，坐在靠墙的桌前，正低头摆弄一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笔记本。

他接过我的电脑，开机后，凑到耳边听了听，断定是风扇故障。

关机，拧下背面的螺丝，翻过来，脱开卡扣，拔掉排线，卸下键盘面板和掌托，取出排线架，拆除屏幕，拧掉主板上的螺丝，用套筒螺丝刀拧下侧面接口的螺丝，拆下主板，露出风扇，再拧掉风扇与CPU连接的弹簧螺丝，取下旧风扇，拿了个新的风扇，更换上去。

整个过程大约只花了十多分钟，他的动作很快，几乎没有停顿。

重新装好电脑，开机，运行测试软件，插上一个U盘，打开存储在U盘上的视频。

这是一段初音演唱会的视频。

“我的一点小小癖好，其实随便什么电影都可以。如果风扇有问题的话，播放视频的时候，CPU的温度会升得很快。”小张说。

装好另一台笔记本后，手头暂时没什么其它的活儿，他点开桌上的手机，低头默默看起了漫画。

笔记本维修

采访小张，花了些时间。第一次见面，要到了他的微信号。他的微信号昵称是“初音脑残粉”，头像也是初音。

他不愿把手机号码告诉我，但也没有明确拒绝，而是低头自顾自地看手机，一言不发，对我的请求置若罔闻。

回去后，给他发了两次微信，没有收到回复。于是，一个多月后，我再次走进了电脑城五楼的那间小屋。他还是坐在那里，戴着眼镜，低头摆弄电脑，抬头看见我时，没什么表情。

我说，我以前来修过电脑。他说，我记得。我把名片递给他，表明来意。他说，没什么可聊的，我很少在三次元说话。

僵持了一会儿，我说，我能不能坐会儿。他说，随便。我搬了张凳子坐在他旁边，试探性地提了些问题。他倒也不介意，修完电脑后，点开手机，一边看《合金装备崛起：复仇》全程无伤的攻略视频，一边回答。

他是个实诚的人，也很容易把天聊死，一两句话回答完我的问题后，就不再吭声。

偶尔，他也会抖出几句冷笑话。比如聊起自己初二的事情时，自嘲道：“标准的中二病。”比如提到他在索尼手机上装了NDS模拟器时，蹦出一句：“说起来，我这是在索尼的手机上玩任天堂的游戏啊。”

聊了没多久，三楼柜台的阿姨上来找他，用狐疑的眼光打量我们。小张解释说，只是随便聊聊。担心影响他，我起身告辞，临走前，要到了他的手机号码。

后来，我发短信给他，没有回复。打电话约他，他说没时间。我只好第三次走进那间小屋。

那天，阳光很好。冬天的阳光短暂而温暖，但照不进这间小屋，屋里仍然亮着日光灯。

他还是不愿意聊，说手头很忙。我说，那一起在楼下吃个午饭，边吃边聊，不耽误事儿。他说，午饭也没时间吃。我说，那我在这儿等你，等你空点了再聊。

然后，我们不再说话。他埋头修主板，我四处张望。屋里很静，只有电子合成的初音的歌声在循环播放。

他身后的矮架上，摆着两台正在测试的笔记本，测试用的视频还是那段初音演唱会的动画。初音站在科幻风格的舞台上，面对耀眼的灯光，面对人头攒动的观众，欢快地歌唱。

十多分钟后，他修好主板，交给旁边的同事，开始低头看手机，《猎天使魔女2》的流程视频。

他的右手放在膝盖上，手指跟随初音的歌声轻轻弹动，指甲很长。

我问，现在有时间吗？他说，并没有。然后继续看手机。

我像上次那样，搬了张凳子坐在他旁边。他看手机，我问问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初音脑残粉

“这段初音的视频是我自己拼的。”小张说。他把PS4游戏《初音未来：歌姬计划》的动画剪接在一起，总共10G，再用软件压缩成2G，存在U盘上，作为测试视频。

初音是他唯一的偶像。从小到大，他没有追过星，只是初中时爱听周杰伦的歌。“那时候大家都听周杰伦的歌，所以也不算追星吧。”

2009年，玩了PSP游戏《初音未来：歌姬计划》后，他迷上了这位绿发碧眼的虚拟歌姬。

“这些年花了多少钱我不知道，反正初音所有的游戏，所有演唱会的蓝光光盘，所有的限定机器，PSV、PS4、手机，我都买了。”

以初音为主角的掌机游戏和家用机游戏，他基本收全了。《初音未来：歌姬计划》系列、《初音未来与未来之星：未来计划》系列，美版、日版、港版等不同版本加在一起，总共买了二十多套。

iOS平台上的初音游戏，他没买，因为没有苹果手机，“苹果手机比PS4还贵”。

PSV，他有两台，一台普通版拿来玩游戏，一台初音限定版买来收藏。PS4也有日版和初音限定版两台，不过，初音限定版PS4只是在国行机器的外面套了一块初音主题的硬盘壳，买回来后，他把硬盘壳拆下来收藏，主机转手卖了。

他还收藏有三十多个初音手办。他告诉手办店老板，只要有新出的初音手办，就通知他，他照单全收。

追初音的这些年，他最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机会现场看初音的演唱会。2015年，初音在上海举办演唱会，最接近舞台的SS区的票价为1380元。一连四场，所有门票在开票八分钟内被一抢而光，SS区的门票更是不到两分钟即被秒杀。

“我要去的话，肯定要买前排的票，买不到还不如不去。说实话，在后排看，还不如自己在家看视频。”

初音以外的日本人气偶像，无论三次元的AKB48，还是二次元与三次元结合的LoveLive!，他都没什么感觉，“顶多觉得有点意思”。

为什么喜欢初音？他说不上来。

“不为什么，就是喜欢。也有人问我，我也想过，但想不出为什么。我只知道我喜欢。”

停了一会儿，他补充道：“因为初音是初音。”

白金粉

小张从同事手里接过另一台笔记本，这台笔记本的主板已经彻底坏了，他把旧主板的内存、无线网卡拆下，换到新主板上。

“虽然没拆过，不过我猜测PS4的无线网卡应该也是长成这个样子。”他把拆下的无线网卡拿在手上，说。

他拆过家里的那台Xbox 360，因为芯片是单65纳米的，他担心三红，就把外壳拆了，让机器裸奔。

“三红就是因为散热问题，和大部分笔记本的故障原因是一样的。”他解释道。

小张不属于任何阵营，不是索粉，不是任青，也不是软饭。微软的Xbox 360，任天堂的NDS、3DS、Wii U，索尼的PSP、PSV、PS3、PS4，他都有。

虽然索尼的设备居多，但主要还是因为初音，比如全球限量不到四万台的索尼Xperia SO-04e初音限定版手机，他也买了。

“真的是乱哦，不是一般的乱。”小张看见我正在给他的桌子拍照，说道

相较而言，他对微软的感情较浅，因为几乎从不玩车枪球游戏。当初之所以入手Xbox 360，只是为了《猎天使魔女》。

《猎天使魔女》也有PS3版本，但他觉得Xbox 360版本的效果要明显优于PS3版本，所以特意买了台Xbox 360玩这款游戏。Xbox One至今尚未入手，也是因为暂时还没有心仪的游戏。

《猎天使魔女》，以及他上次在手机上看的《合金装备崛起：复仇》，均出自白金工作室之手。虽然不是任何主机厂商的拥趸，但有两家开发商的游戏，他几乎每作必入，白金工作室是其中之一。

他是神谷英树的粉丝，白金工作室出品的一些不怎么叫座的游戏，他也玩过，比如Wii U独占的《神奇101》。“光头说他做了这么一款游戏，那我就买来玩玩呗。”

另一家工作室是以2D游戏著称的香草社，《胧村正》、《龙之皇冠》的开发商。小张心目中的2016年度最佳游戏，给了香草社的《奥丁领域：里普特拉西尔》。

为什么喜欢白金、喜欢香草社？他的回答与为什么喜欢初音一样：“我喜欢的东西，没有为什么。”

ACG爱好者

小张在游戏上的投入，远多于他在初音上的投入，“因为限定版、手办不是一直都有，但游戏是一直都在出的”。

平均每个月买两款游戏，家里的游戏堆积如山。买回来后，除非实在不合自己的口味，否则基本都会通关。

小张曾经是奖杯控，买几个游戏就白几个游戏，后来觉得时间实在不够用，白了十多款后，就放弃了。

他通常是在实体店买游戏，那家店离电脑城不远，步行十分钟左右。店面很小，柜台外只能容得下三四个人。他手头闲置的硬件和游戏，也拿去卖给了这家店。

家用机和掌机以外的游戏，他很少接触。家里的电脑是十年前装的，从未升级过。除了《英雄联盟》、同人游戏，以及FC、SFC、GBA等老机种的模拟器外，他很少在电脑上玩游戏。他的《英雄联盟》段位，至今停留在白银五。

手机游戏，他只玩过一款国产的美少女横版动作游戏，手机平时主要用来看漫画、看视频。

白金工作室的《神奇101》讲述的是一群超级英雄的故事

“主机党，完全的ACG爱好者。”小张给自己贴了一张这样的标签。

除了动漫游戏，他没有任何其它爱好。他从不看电影，除了动漫的剧场版。他不看纸质书，电子书也很少看，因为看字慢，字太多的东西，他读不下去。

“以前的ACG，漫画是源头。现在的ACG，轻小说是源头，大多是轻小说改的。不过，我不看轻小说，因为不擅长看字。”

他也很少在网上闲逛。他的浏览器页面，打开次数最多的是百度；其次是哔哩哔哩，不去AcFun，“因为A站广告太多”；第三是A9论坛，“只是看看，不说话”；第四是索尼官网，查询PSN账户资料；“没有第五个网站”。

他不喜欢旅游，不喜欢看风景，很少出远门，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对我来说就是整个世界。我的朋友也很少，因为不爱和别人交流。现在还在交往的，不算亲戚、同事的话，十个人都不到。”他说。

这些朋友是他去电玩店买游戏时认识的，和他们在一起聊游戏、聊动漫。他的PSN好友，也仅限于现实中认识的这些人。

虽说是朋友，其实也难得见上一面，事实上，彼此间就连电话或网络的交流也很少。

“最近的一次交流，也是在一个月前了。”他说。

线性游戏

小张不喜欢自由度过高的游戏，因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喜欢过于线性的游戏，因为“约束太多”。

比如《最后生还者》，虽然外界评价很高，但他觉得一般，自由度太低。“现在要做的事情，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全都被事先安排好了。”

他的人生似乎也是如此。

小张第一次接触游戏，根据他描述的一张“连记忆都没有”的照片，是在他出生后的几个月。当时，父亲买了台原装红白机，抱着他与红白机拍了张合影。

从那时起，他的人生就与游戏绑定在了一起。

幼儿园玩红白机，小学玩电脑游戏，初中在GBA模拟器上玩了《精灵宝可梦》后，“发现自己喜欢的游戏是这种类型的”，于是转为主机党。

初中毕业后，他在职校读了计算机专业，之后来到这座电脑城修电脑，一修就是十年。

十年来，电脑城变成了手机城，笔记本处理器从酷睿2升到了酷睿i7，他却没怎么变。

“早上起来，上班，修电脑，晚上回去，玩游戏，睡觉，一天就这样。”他说。

下午5点半电脑城歇业，6点到家，吃完晚饭，7点多开始玩游戏，玩到11点多。每周有一天休息时间，这一天通常是睡到中 50 30246 50 15287 0 0 2252 0 0:00:13 0:00:06 0:00:07 2962起床，下午玩游戏，吃完晚饭接着玩一会儿，然后睡觉，第二天继续上班。

这份工作的收入不多，“所以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没法收集到所有我喜欢的东西。不过，至少有一点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个人没有上进心，而且我自己还改不了这一点。”

他以前有一台Wii，买了Wii U后，向下兼容Wii，他觉得没必要再留着Wii，就把它卖了，回收一些资金，也可以节省家里的空间。

他现在住的卧室以前是家里的书房。爷爷去世后，父母把奶奶接来一起住，奶奶搬进他的卧室，他搬去了书房。

书房不大，一张床、一台电脑，一个柜子，中间再放张凳子，就已经满了。闲置的游戏机，全都堆在柜子上。

一家人住的还是老房子，只有这么一套，父母并没有因为他是独生子而给他准备新房。

“我爸希望我至少能做到独立，仅仅是因为住在他们那儿，我感觉他就已经有点不满意了。”小张说。

未来

你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吗？

“肯定不满意，各个方面都不满意，但我改不了自己。我这个人比较奇特，知道自己不对，知道自己哪里不对，知道自己该怎么改，但我自己不会改。我估计爸妈他们差不多也快要忍不下去了，他们平时虽然不唠叨，但我觉得可能快到极限了吧。”

他们有没有因此和你争吵过？

“一段时间可能会吵一次。”

家里的经济条件怎么样？

“一般。”

你的其他几位朋友也是这样的状态？

“差不多，确实也是像这样，说白了，就是玩物丧志吧。我知道游戏不是必要的，也不重要。”

只要不影响别人，玩游戏也无可厚非，至少你在经济上是独立的，没有啃老。

“我觉得啃老肯定是不对的，不过我也算是半个啃老，毕竟我还是和父母住在一起。”

想过自己租房住吗？

“想过，但没实施。”

父母现在最愁的是不是你的婚事？

“我觉得最愁的不是我的婚事，是我的将来吧。在这里做下去，也不可能出头。他们没说，但我觉得，他们心里应该是挺失望的。”

他们有没有帮你想想办法？

“我爸从小教育我，自己的事情，要靠自己决定。他说，我的未来必须自己决定，而不是让他们来决定。”

你有没有规划过自己的未来？

“就算偶尔会想一想，脑袋里也是一片空白。有时候就算想，该做什么呢，脑袋里也是一片空，什么都想不到。”

临走时，我向小张道别。他低头收拾桌上的东西，没有回应。

走出小屋后，我回头看了看，发现他正抬头看我。

我冲着玻璃门后面的他挥挥手，他也朝我挥了挥手。

“一个人在玻璃隔墙后面打电话，人们听不见他说话，但看得见他的无意义的手势，于是就想，他为什么活着。”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写道。

其实我并不了解小张，虽然听他说了一些事，但那只是一鳞半爪。过去这十年，他所经历的，肯定不仅仅是修电脑、玩游戏。

感谢他愿意同我这个三次元的陌生人聊这么多，之所以把这些事写下来，并不是让别人评论他的生活。没有人有资格对他人的生活说三道四。我只是觉得，我们或许会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这是我们很多人的生活，可能不完全一样，但大同小异。

“起床，电车，四小时办公室或工厂里的工作，吃饭，电车，四小时的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总是一个节奏，大部分时间都轻易地循着这条路走下去。仅仅有一天，产生了‘为什么’的疑问，于是，在这种带有惊讶色彩的厌倦中，一切就开始了。”加缪写道。

生活总让人感到无力，即便产生了“为什么”的疑问，即便感觉到了厌倦，往往也无法开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