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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帆船

大狗之家 大狗之家 2023-06-14

妻子住院时带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是刘震云的《一日三秋》。昨晚她打电话给我,说,读到樱桃附身李延生那段情节时,有点害怕,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神鬼之类的东西。我年轻时不信鬼神,但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多少总会有点信。倒不是因为真在现实中碰到了什么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而是因为人生的无力感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日渐强烈。每当你自以为理解了生活,参透了生活的真谛,与生活握手言和了,生活就会在你最意想不到时给你一记耳光或一盆冷水,让你清醒清醒。久而久之,你会怀疑,人生可能根本没有道理可言,只有朦朦胧胧的因果关系可以稍作解释。况且,人总得信点什么,才能有所寄托。


《一日三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个小细节:陈明亮吃饭时遇到个耍猴的,猴十五岁,已是猴到中年,还得天天耍把戏给人看,还要被主人打。明亮给它个包子,它看看主人,才敢接来吃。明亮离去时,看了看猴,脖子里套着铁环,铁环上拴着铁链,铁链耷拉在身上,头上身上一道道伤痕,还没结痂。写的是猴,说的是人。


妻子是被电瓶车撞伤的,锁骨和肋骨骨折,住院打钢板,一年半后还得再住院拆钢板。对方全责,但没有保险。协商时,对方家属盛气凌人,连句像样的道歉也没有,仿佛他们才是受害者。两手一摊,没钱,你上法院告我们好了。我去交警队和对方单位了解情况,得知对方家庭有房有车。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等一年半后,妻子拆了钢板,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起诉对方。


去法院咨询,门口排着长队。跟前后的人聊了聊,都在抱怨官司难打。大多是民间借贷纠纷。有的打了三年官司,还没追回欠款,对方逃到外地,资产也转移走了。有的拿着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上书“督察室收”,官司打不下来,只能一次次投诉。有人开玩笑,杨白劳和黄世仁的故事要是放到今天,两人的位置得对调。路边,人穿件蝙蝠侠的黑色短袖T恤。想起在医院时,受伤的工人躺在床上,捂着头,工友推着他,缴费拍片取报告,忙前忙后。工友戴着黄安全帽,外套满是灰尘口印着一行小字:“WE ARE YOUNG”。


因为十四天内有外地旅居记录,我没法入院陪护。手术当晚,妻子从医院打电话给我,声音虚弱。她说,麻药的劲头已经过去,伤口疼得厉害。我从未见妻子这么难受过,她是个很吃痛的人,平时有点什么病痛,总能忍着。女儿也说,从没听老妈带着哭腔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安慰,只能让妻子戴上耳机,听听音乐或喜欢的电台节目,试着分散注意力。女儿说,她身体不舒服时,就想一个人呆着,听听音乐,不想和人说话,也不愿被人安慰。


妻子还要住院十天。昨天下午,送女儿去学校,晚上回到家,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有点失落。家里突然就安静了,只剩我一个人。九点半,往女儿宿舍打了个电话,没聊几分钟,宿舍的熄灯音乐响起,女儿说她得赶紧洗澡洗衣服,就挂了。怀念暑假里,我们坐在饭桌前,一人捧着一块西瓜,边吃边聊,想聊多久就聊多久的时光。


这个暑假,女儿一直忙着补课,八月中旬才有了点空闲,我们一家三口去了趟南京。女儿说,她挺喜欢南京,因为这座城市不怎么讲究。街道没那么干净,店铺不那么整齐划一,风景名胜、高等学府和居民小区挤在一起,拎着菜的大爷大妈同我们这些东逛西看的背包客打成一片。


这座六朝古都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巨大的建筑工地,好像到处都在施工,钻的钻挖的挖拆的拆挡的挡,很多道路被切得七零八落。行人像迷宫里的蚂蚁,照着指示沿着岔路拐来拐去。南京的电瓶车很多,上下班高峰时,无数电瓶车潮水般灌满街道。它们彼此挨得很近,安静而敏捷,步调惊人地一致,遇到障碍物,比如施工围挡或速度缓慢的行人和自行车,便呼啦啦分开,涌向两边,到了开阔处,又再次合拢。这让我想起纪录片里的鸟群,成群结队在空中飞翔,密密麻麻,不计其数,速度很快,不断变换方向,却不会相撞,像一个整体。


傍晚时去了老门东,主要为觅食。南京的小吃,鸭血粉丝汤、酥烧饼、锅贴、糖芋苗,没有给我留下太多印象,倒是鸡鸣汤包,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惊喜。汤汁没那么甜腻,肉馅不过分紧实,造型也有特点,褶皱在下,一只只仿佛倒扣。


老门东是秦淮河边的一片仿古建筑群,其实不古,2013年,这里才被改造为历史文化街区,不过十个年头。仿古街是招揽游客的不二法宝,这些年,很多城市都在建。拆除破旧拥挤的老街老屋老菜场老公厕,盖起一排排飞檐翘角的仿古建筑,铺上青砖路,路尽头竖块牌坊。用心点的,还会将石木做旧,将形形色色的名人传说嫁接过来,此处是某人故居,彼处是某人落脚之地。每逢节假日,游客摩肩接踵,踏在青砖路上,行走于粉墙黛瓦之间,手里拿着全国各地景点都能见到的特色小吃,最常见的几种:烤香肠、烤肉串、臭豆腐、豆腐花、铁板鱿鱼、旋风土豆。谁会在意这些街道和建筑的年龄,到底是十年还是百年千年。


倒也没什么不好,既拉动了消费,又弘扬了传统文化,但总感觉有喧宾夺主之嫌。寄畅园内有一处“隔红尘”,在惠山寺与天下第二泉之间,一座叫做“竹炉山房”的院落里。绕院有一道回廊,沿山坡由低而高盘旋。拾级而上,后面隐藏着一处僻静的小院,立有一座假山。女儿小时候,我常和她在这座假山的肚子里玩捉迷藏。假山背后,是一幢依山而建的楼阁,名为“云起楼”。


云起楼不怎么起眼,游客很少,人们出了惠山寺,在竹炉山房的银杏树下拍照留念,便直奔下一处景点“天下第二泉”。有一年秋天,我和妻子登上云起楼休息,来了两个女孩,和我们一起凭栏远眺。女孩说,为什么大家都挤在公园门口那块空地上拍菊花,云起楼才是整座园林设计得最精妙的部分啊。她俩是学建筑设计的,同济大学毕业,工作三年。其中一个女孩专为私家别墅做仿古设计,她说,别墅仿古项目的利润很高,比设计仿古街道更赚钱。另一个女孩说,赚多赚少无所谓,我只希望自己的作品今后能像云起楼这样,流传几百年。她的同伴调侃道,七十年还是有可能的。


我想起了西瓜皮,他是清华大学建筑设计专业的,做过古建筑复原,也设计过仿古街道。绍兴鲁迅故里一段三百多米的核心街区,就是按照他的设计改建的。他的梦想也是创作出伟大的建筑作品,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世界建筑史上。这可能是所有建筑设计师的梦想吧。


我是2011年年初采访的西瓜皮,他当时在南京。那个专题是关于八零后的,除了西瓜皮,我还采访了十来个人,职业各不相同。其中有几人,我印象深刻:在仓库装卸货物沉默寡言痴迷网络小说的男孩,他的梦想是当一个闲人;在电子厂流水线作业每天肉眼检查一万个电容器的姐妹俩,姐姐的梦想是回老家开服装店,妹妹的梦想是做一个动画网站;在电子厂组装PS2光驱后来去印刷厂裁纸的男孩和他的女朋友,梦想是开一家粥店。和他们相比,西瓜皮有些特殊,他当时的年薪已经是三十万,远高于其他人,他的梦想是留名建筑史。我呢,那时在杂志社,很穷,但自认为写的东西还算有点价值。梦想就是这样,不一定崇高,不一定浪漫,也不一定能实现,但肯定都很美好。


2012年夏天,我又去了趟南京。在南京长江大桥上,采访一群自杀预防志愿者。有男有女,有本地有外地,有高中生有大学生,有普通公司职员有警校毕业生。烈日暴晒,他们在大桥的南堡与北堡之间来回巡视,行十多公里。从工农兵雕像到三面红旗,这几十米的距离是自杀高发区。领头的是陈思,他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拾过荒,卖过菜,开过小卖部,国内外媒体对他有不少报道。上午巡完桥,他带我到桥下的一家小饭馆吃饭,喝了瓶啤酒,我聊起他儿的事。他女儿刚结束中考,考了567分,离她报考的那所中学,差了2分。陈思的见义勇为证书原本可以给女儿加10分,结果因为五月是自杀高峰期,他忙起来,把这事给耽搁了。陈思后悔自己拿走了女儿用来上押题班的六千块钱,这笔钱被他花在酒席上——他每年都会把自己救过的一些人,还有志愿者、心理咨询师、企业老板,请到一起,吃顿饭,“让他们感觉陈思老师是一个很大的团队,认为这个人背景不小”。陈思说自己对不起女儿“我救过的人觉得我是能通神的人,其实现实里面的我,什么也通不了,处处碰壁你没钱,自己养不了自己,你做再多好事,都没人管你。


巡桥时,我看见南京长江大桥的栏杆上有一块留有陈思电话号码和网址的金属铭牌,上面刻着七个字:“善待生命每一天”。十年后重游南京长江大桥,我没找到这块铭牌,也没看见陈思和巡桥的志愿者们。


再次去南京采访,是两年后,对方是一名穆斯林。南京曾是穆斯林聚居的城市,如今,围寺而居的穆斯林社区已不复存在。临别前,对方送了我两本小册子,其中一本是《穆圣传》。小册子里夹着一张书签,正面写道:“你当为今世尔耕耘,犹永生于今世;你当为后世尔劳作,似明日即逝。”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见证》,导火索可能与这个穆斯林专题有关。专题没发,我把它放在了个人博客上。后来,其中一位受访者告诉我,他因为这篇文章而受到警告,于是我把博客上的文章也删了。


最近一次去南京采访,是2018年年初,采访哈欠。哈欠是一位初中历史老师兼班主任,人很好,全心全意为学生着想。他是个思绪有点重的人,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今年年初回访时,我才知道,他这两年过得不太顺。世道如此,善良而敏感的人,可能会活得很纠结,心里的包袱也更沉重。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


这次来南京游玩,我们住在净觉寺附近。净觉寺是一座清真寺,离夫子庙秦淮河不远。第二天,我们游览了钟山风景区,从明孝陵到中山陵,再往灵谷寺。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枝条粗壮,绕着树干笔直朝上,像伸向天空的巨臂。风吹过,落叶漫天飞舞。女儿跑来跑去,追逐落叶,试图握住它们。


起共和而终帝制的孙中山、国民革命军的无数阵亡将士,居然愿意与一个将专制主义中央集权推至极限的皇帝葬于一处,想来此处必是风水宝地。明孝陵神道尽头,几位大妈拿着猫食,咪咪咪地叫唤,召唤流浪猫。傍晚,我们在老门东碰见一只猫,迎面走来,姿势有点怪,可又说不出怪在哪里。等它走过,回头再看,才发现它只有三条腿,少了左后腿,不知是先天畸形,还是后天遭遇了事故。旁边有人叹息:好可怜。猫却毫不在意,走到一片空地前,躺下,舒展身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趴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


第三天,游览南京博物院。照惯例,从原始社会到唐宋元明清,先过了一遍主馆。下午,我们在民国馆逗留了很久。南京越剧团正在那里的老茶馆演出《红楼梦》,上下半场,两个小时。上半场是四个经典唱段: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读西厢、黛玉葬花、黛玉焚稿。妻子很喜欢《红楼梦》,家里有两套不同版本。女儿也通读过,《红楼梦》是高中的必考书目之一。三人中间,只有我没读过,只是小时候断断续续看了几集87版电视剧。主题歌倒是会唱,歌词仍然记得清楚:“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我们三人站在茶馆边,津津有味地看完了上半场的演出。这是我第一次现场看越剧。我想起了外婆,越剧是她的最爱,也是她晚年唯一的娱乐。我从小是外婆带大的,直到现在,我还会在梦里见到她。去年的一天早晨,我把被褥抱到阳台上晒,边晒边想,这么好的天气,应该让外婆下楼散散步。她常说,在楼上待得太久,要下楼接接地气,可她的腿脚不便。这时我才意识到,外婆已经走了二十多年。


我去外地上大学时,外婆八十多岁,每次在电话里,她都会问我相同的问题,我敷衍着回答。那时的我只在乎自己,为了一点成绩而洋洋自得,为了一点挫折而垂头丧气,幻想着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幻想着自己的人生将如何展开。


现在想想,我对外婆的了解少得可怜。她是浙江嘉兴人,经历过清末、中华民国、新中国。她满头白发,很瘦,有些佝偻。她穿着蓝布偏襟上衣,一字扣,手指不怎么灵活,扣起来很麻烦。她裹过脚,脚有些畸形,剪指甲时总是很痛苦。她爱整洁,一丝不苟地梳头,哪怕再衰老再无力,也不愿邋遢,总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爱吃酥糖,爱吃柿饼。她信佛,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遇到痛苦事常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安慰我时,她总会说“唔么关系好耶相”。我没见过外公,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人。外婆也很少和我谈起自己的往事,她这辈子经历过哪些爱恨情仇,体验过怎样的快乐与苦难。只有一次,她同我说,她小时候,家里老人常对她说,姑娘,我好疼,好疼。她说,她那时候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明白了。


腿脚不便后,外婆很少下楼,也从未要求我们扶她下楼走走。我有时看见她独自站在窗口,往外望,会望很久。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她藏了多少心事,无从说起,也无人可以诉说。现在,我想听,却已没有机会。


外婆爱听越剧和沪剧,喜欢王文娟茅善玉,这是我对她不多的了解之一。我买过几盒磁带送给她,《红楼梦》《沙漠王子》《珍珠塔》,她翻来覆去地听,有时还跟着哼唱。我听不懂,也不耐烦听。但听多了,曲调唱腔也就熟了。如今,又听到《红楼梦》的这几个经典唱段,很多记忆突然就回来了。台上,黛玉在卧榻前挣扎,撕掉往日写的诗稿和宝玉送的诗帕,丢进火盆。临终前,黛玉唱道:妹妹,我托你一件事,黛玉在此没有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质本洁来还洁去,休将白骨埋污淖。我听着听着,哭了。


从南京回来没几天,妻子就出了事故。白天,我在医院交警队法院法律援助中心之间来回跑,心里着急。晚上回到家,女儿已经做好了晚饭,等着我。昨天下午,返校的路上,女儿说要放一首歌给我听。我问什么歌,她没说,点开手机。她说,以前不觉得,后来才发现这歌还挺好听的。是朴树的《空帆船》:“当我听到风从我耳旁呼啸着掠过 / 那一刻我的心狂喜着猛烈地跳动 / 我爱这艰难又拼尽了全力的每一天 / 我会怀念所有的这些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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