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城上空悬挂着一轮似火的骄阳，街上女孩子们怕皮肤晒黑，纷纷打起了花花绿绿的遮阳伞，又说又笑地手拉着手匆匆走过。许多男士戴着墨色的太阳镜，面无表情，潇洒地开着豪华私家车急速奔驰。路边的柳树下，坐着几个乘凉的老人，他们悠闲自得地聊着天，或者摆上一盘象棋，引来很多人的围观。

　　本来这样大热天是没有人爱出门的，可是文晴这个很久没出门的残疾孩子，却被姥姥拉到了街上。老人摆手叫来一辆人力三轮车，搀扶着文晴坐上去。一路上，老人让蹬车的师傅速度慢一些，这样文晴就可以坐在车上看看路边的风景。这是姥姥细心安排的，而且每年都有一次。在老人心中，文晴比任何一个孩子都要可怜，她不能给文晴健康的双腿，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尽量给予她快乐。

　　文晴乖乖地坐在车上，被姥姥精心呵护着、疼爱着，但是她并没有飞奔出牢笼的快乐，反而眼神中透着些许忧伤。她看到的街道和人群都是那么陌生，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鸟。在地面上看到的蓝天白云，她感觉不到其中的壮美，即使置身其中，这个世界也不再属于她了。她现在所享受的这种特殊待遇，都是姥姥在可怜她，她觉得这一天的快乐都是建立在姥姥的同情之上。她不明白靠别人同情索取的快乐，是不是真正的快乐。

　　老人每次上街购置生活必须品时，都要骑上那辆70年代的破旧自行车，来回跑二十多里的路。因为每次坐车，姥姥心里都记挂着文晴，总想把她带出来看看路边的风景。所以老人为了免除心里的过意不去，她一直拒绝坐车，非要骑个破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的，时间长了，已经成为全村的焦点。

　　姥姥为文晴付出的实在太多了，不仅要照顾她的吃喝拉撒，更要考虑到她的精神世界。文晴觉得姥姥多年骑自行车，就是陪她一同承受着残疾的痛苦和折磨。现在她出来逛街，姥姥表现得比她还高兴，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姥姥的心才能被彻底解放。

　　文晴想到这些，心情忽然变得很沉重，她再也不想去吃冰激凌了。15岁的她，好像忽然之间明白了许多事，她觉得自己的快乐就像冰激凌一样，已经被岁月彻底融化掉了。即使姥姥带她走遍天涯海角，她也不会开心起来。

　　忽然一辆大卡车从她身边驶过，尖锐的汽笛声吓得她浑身一哆嗦。她赶紧把脑袋扎在姥姥怀里，等到那辆汽车驶过老远，才抬起头重新面对这个世界。从小就非常害怕汽车的她，潜意识里总是担心那个庞然大物会撞上自己，可是每次也没有撞上。现在她突然想，那辆车要是撞上她就好了，这样姥姥就不用陪她承受残疾带来的痛苦与折磨。

　　“小晴，你看那个女孩穿的衣服漂亮不？你快看……”姥姥指着一个穿红色花裙子的女孩对她说。

　　文晴寻着姥姥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背影。红色的裙摆在矫健的步伐中微微飘动，她久久注视着裙摆下面，有些出神。文晴并不喜欢女孩的红花裙，而是喜欢那双健康漂亮的腿。她想如果自己有了那双健康的腿，即使不穿红花裙也会非常好看。

　　“我觉得也不怎么好看啊。”她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用轮椅推着大男孩走过来。男孩双腿内拐，手脚已经变形，还有那呆滞的目光和扭曲的脸。文晴看到他，猛然抽搐了一下，仿佛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医院治病时，一个陌生男人看到她以后，就对妈妈说，像这样的残疾孩子活在世上也是痛苦，更是父母的累赘，不如给她打一针安乐死算了。当看到同样的脑瘫男孩从她面前经过时，她突然理解了当年那番话的含意……

　　文晴的样子并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她只是潜意识里，喜欢把某些残疾形象与自己联系在一起。她有一头又厚又密的头发，编成一个个细细的辫子，就像一个新疆姑娘。她双眼皮下面，镶嵌着一双明亮而又美丽的大眼睛，她虽然说话言语不清，但有很多无法诉说的心事，都会通过这双眼睛表露出来。为了防止口水流下来，她平时总是习惯性地闭紧嘴巴。高挺的鼻梁，嘴唇自然而红润，这让五官端正的她，自然形成一副可爱的模样。若是从这张充满稚气的脸上看，你肯定会把她当成是某中学的校花。

　　她三岁时听评书连播《水浒传》，就能听懂谁是谁非，尤其是听西门庆与潘金莲一起谋害武大郎时，她认为王婆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那些梁山好汉的绰号她都能记得住，并且能背下来。她6岁时就和父亲学会下象棋，很快她便对象棋产生了痴迷。白天没有人陪她下，她就会把昨晚输给父亲的那盘棋复原，自己琢磨半天，等想出新招式时，她就会在父亲下班之前摆好棋子，准备再次宣战。她希望自己将来成为象棋大师，能参加国际比赛，获得冠军。

　　就是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蛋，和这么一个聪明的头脑，但老天爷偏偏没有给她一个好的身体。她的右手就像机器中按上去的失灵的零部件，完全不受她的控制和支配，很多时候像癫痫病发作一样，随时会把桌上的饭菜掀翻在地。左手也不太灵活，饭碗和水杯也拿不住，每次拿勺子喝汤都会洒一身。她的身体就像弓一样，怎么伸也伸不直。虽然勉强能走几步路，但一时身体掌握不了平衡就会摔倒，路上有个小石子，也会把她绊个跟头。右腿已经扭曲变形，内拐很厉害。她从小到大穿的衬裤裤腿都打了两块补丁，而且补了一次又一次，因为无论补得多厚，只要穿上几天就会磨出两个大窟窿。

　　脑瘫这病可真是折磨人啊，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文晴经常想，她要是截瘫就好了，那样她起码有一双灵活的手。哪怕手脚都废掉，只要给她一口流利的语言，让她在与别人交流时，不用姥姥给她当翻译，她就满足了。可是她偏偏手脚都齐全，一样不缺，却又偏偏不听她的使唤。

　　出门时，姥姥会把文晴打扮得像模像样，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短袖，下身穿了一件格布裙子，脚上蹬双白色运动鞋。街坊邻居看到无不惊奇地称赞，夸她既漂亮又干净，然后都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她的姥姥。可是文晴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打扮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因为这套衣服只有出门时才会换上，平时在家虽然穿得也很干净，但却没有这样讲究。她不愿意这样故意穿给别人看，况且她明白自己这个身体，再漂亮的衣服穿上，也不会好看，那又何必去伪装自己欺骗自己呢！

　　回家的路上，文晴缓缓摇下车窗，微风轻抚过她的面颊，刚才在街上那种烦燥感顿时消失了。车子驶过草河大桥时，她把头探了出来，看着桥下清澈流动的河水，心情比在市里游逛时好很多了。如果姥姥要是能带她到河边去坐坐就好了，这样的话，她就可以随意地把脚放在河水里，让鱼儿在她脚边游来游去，那该有多美啊。这个想法使她暂时忘记了残疾，回归到她的性情之中，去向往美好的一切。但是车子以最快的速度奔驰着，把她心驰神往的地方无情地甩在后面。她把脑袋立刻缩了回去，继续靠在姥姥的肩膀上。

　　几分钟后，车子终于停在了家门口。姥姥从裤袋里掏了三十块钱给了司机，然后推开大门，扶着文晴走了进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