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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角落》:盛名难副还是实至名归? | 夜航船 Vol.1

宗城 宗城的小黑屋 2022-05-30

夜航船是一档由自由撰稿人宗城、纪录片导演赵一静一同发起的文化深度对谈,不定期更新。你可以在微信搜索“宗城的小黑屋”,或者在微博搜索“阁楼上的宗城”关注我们,就可以读到最新动态。


“夜航船”第一期,我们来聊《隐秘的角落》。疫情期间,它成为最热国产剧,不同阶层的人群都在讨论它,我们好奇的是,这世上优秀作品其实并不少,但为什么是这一部剧“出圈”,它打动观众的点在哪里?都说它有美剧质感,那么这一部剧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呢?在本期对谈,我和朋友一静、肖瑶将细致地讨论这部剧及其现象。


在本期对谈中,你会听到:


《隐秘的角落》的团队是怎么搭建起来的;

编剧在改编原著时有何考虑;

剧版在视听语言上的出彩之处;

对《隐秘的角落》结局的探讨;

它为什么能打动人心,它的局限又在哪里;

《隐秘的角落》对权力关系的展示是否充分。


 嘉宾简介 


赵一静:纪录片从业者,爱好影视文学。

宗城:无业游民、自由写作者。

肖瑶:一个社恐的媒体人和小说写作者。


赵一静(后文简称一静):先简单说说为什么叫“夜航船”吧?


宗城:想要一个兼具美感和记忆点的名字,喜欢张岱的著作《夜航船》,张岱是明朝的普鲁斯特,也是个取名高手,《夜航船》《陶庵梦忆》都挺好听的。叫夜航船,也是喜欢那种黑暗中依然有人向光明航行的意境。


之所以做夜航船沙龙,是因为今天缺乏思想类对谈节目,《锵锵三人行》成了被人追忆的过去,市场上多是温吞、抖机灵的次品,所以就想做一个青年参与的、深度的文化沙龙。


一静:我注意到你对《隐秘的角落》这部剧很感兴趣,它也是疫情时期真正出圈的一部剧,像我的关注点是为什么在疫情时期偏偏是这一部剧出圈了,实际上这几个月制作精良的剧也不少,国产剧里有《清平乐》《三叉戟》《传闻中的陈芊芊》,但是论出圈程度,好像都不如《隐秘的角落》。


宗城:《隐秘的角落》之所以那么火,在于它暗合了瘟疫时期人们被压抑的心理,隔离、禁锢,渴望宣泄,所以虽然人们一方面批判恶,又在内心深处渴望看张东升杀人,看坏小孩表演,看他们如何在压抑的环境中做一次背叛。很多人从小都是内心阴暗的乖小孩,影视剧帮他们做了现实不敢做的事情。


一静:宗城和肖瑶先说说你们给这部剧打几分,简要说一下理由。


宗城:7到8分。我看到关于《隐秘的角落》的争议讨论,很多人说它好,一部分人说很糟,我个人的观感,是它的水平大约在7分。豆瓣评分现在普遍虚高,大部分国产剧水平是不及格,作为对比,《传闻中的陈芊芊》在我看来是6分剧,《清平乐》7分,《大明王朝》9分。《隐秘的角落》突出的是氛围营造、音效运用,以及它有灵气的镜头切换,本来想说构图,但考虑到构图模仿了《四百击》《风雨云》《大佛普拉斯》还有是枝裕和,原创上没那么突出,而叙事逻辑是减分项,审查对这部剧也造成了影响。此外,我认为这部剧虽然刻画了家庭内部、男女之间的权力关系,但仍然避开了弥漫在社会中,科层制内外、阶层之间、意识形态对社会人作用的更复杂的权力关系,比如张东升是如何在科层制中被排挤的、老陈所在的警局内部的权力关系、朱朝阳学校里的师生关系等,不是被忽略就是一笔带过了。


原本拍出的结局,因为过于暗黑,也改成了正能量,但我想,导演还是尽可能给了暗示,比如朱朝阳的日记、笛卡尔故事的两个版本、童话与现实。


自始至终,张东升或许就是朱朝阳,朱朝阳就是张东升,《隐秘的角落》是一个人的故事,一个人对自己过去和现在的穿插与闪回。张东升喝瓶子里的水要一口气喝完,因为小时候,控制欲极强的母亲总是逼他快点喝完牛奶。朱朝阳暗暗喜欢能让他温暖的普普,所以长大后,他渴望拥有一个像普普这样的女儿。他们都拥有缜密的头脑、专注的意志力,喜欢数学,参透笛卡尔的童话与现实,也同样,他们出生在一个极度压抑的原生家庭,目睹长辈以爱之名行恶之事,于是恶之花在黑暗地谷熊熊燃烧,谎言和背叛成了他们脱不掉的面具。不是长大后我就变成了你,而是从始至终,我就是你,而我唯有杀死过去的你,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相比于原著,我的看法是:胜过原著。对比作品,比的不只是剧情,紫金陈的原著小说在逻辑上更充分,叙事想象力更大,但不可回避,原著的人物塑造太平白了,完全是作者的工具人,在文笔上也普普通通,它是纯粹依靠剧情推动的悬疑爽文,但谈不上多少文学和思想性。相比之下,剧版的人物塑造是更饱满的,比如朱朝阳的母亲,拍出了她被生活折磨、懊悔自己、又对孩子有控制欲的状态,是一个有层次的人物,而原著里,她只是推动叙事的工具。原著对三个小孩的塑造,连环杀人、无穷无尽的恶意,虽然是有极端案例可以佐证,但通读下来,作者依然是把三小孩当工具的,为了脑洞而杀人,原著本身的设定就很牵强,是靠不断堆脑洞吸引读者,所以说是爽文。而《隐秘的角落》,我一个湛江人看了,它的场景让我觉得是可信服的,它对那个海边小城的塑造、对三个小孩的刻画,让我感同身受。


所以,豆瓣评分9分是虚高,但说它是烂剧,则显得意气,如果实际了解过影视剧拍摄,就知道在这种审查环境下,拍出这部剧,在音乐和蒙太奇又有想象力,本身就是一件很珍贵的事。


肖瑶:8.5分。第一次观看和豆瓣评分一样,在9分左右,仔细复盘,觉得在叙事合理性上有一些瑕疵,所以调低了一些分数。看完后第一反应是8分以上,是因为它首先是一部让人眼前一亮的影视剧,表演和剧作方面都达到了大多数国产剧没有能达到的标准。大家都知道它是改编自网文的,但是很多从网文搬到荧幕上的剧其实都不那么成功,甚至会遭到原著党的唾弃,但是这部剧没有,它在改编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在网文的基础上增加了文学性和戏剧张力,它的戏剧张力会让人觉得这部剧可以多看几遍。


比起原著,影视剧里的人物有了更有层次感的性格转向和命运转向,它加入了很多情感、细节,让人物更加立体了。小说里面人物的心态基本上就只有仇恨和欲望,剧版把人性的复杂性写得更丰富,对家庭和男女关系的刻画也更加老道。普普和张东升互动那一段,虽然我个人觉得那段有一点突兀,但是至少创作者有意识地在去丰富每一个人物的形象。



一静肖瑶说到了改编与原著的不同,我比较好奇一个问题是,这部剧和原著的主要区别。


肖瑶:《坏小孩》是一个快节奏的悬疑网文,和多数网文一样追求爽感,可读性强、情节紧凑,故事新奇,但人物和文笔比较单薄,经不起反复阅读。就这个层面来看,《隐秘》通过拍摄风格、质感的打磨,提升了影片的“艺术性”,所谓艺术性,参考电影里艺术片与商业片的分类,就像小说里“网文”和“严肃文学”的分类,其实倒也不必强硬地给作品这么分类,但这二者之间还是存在一定区别的,比如原著把重心放到人物行为和故事推进,忽视了人物深层次的性格转向、情感塑造。原著里“坏小孩”们都是彻底的坏,严良(原著叫丁浩)和普普一开始就不是善类,没有一个要治病的弟弟,也没有描写他们走投无路时仍然保留的些许纯真;朱朝阳更是隐藏最深的坏小孩,“杀人”的概念似乎从一开始就深藏在他脑海中的,甚至要求张东升帮忙杀掉自己的父亲和“小三”(朱永平和王瑶阿姨)。他的“至恶”却不在于杀人犯罪,而在于他清楚地知道如何利用法律掩护自己,最终成为剧中唯一一个逍遥法外的一个人。


剧版很明显把孩子们的恶大大削减了,刚出场的时候,这几个孩子更像是生活中你我都会遇到的普通人,也是正常人观念中的纯真小孩。他们也渴望友谊和爱。他们最开始也没有杀人的概念,更没有“勒索”的意识,甚至遇到杀人犯都想着让他们改邪归正(至少看上去这一段是三人达成共识的而非各怀鬼胎)。后来牵涉到自身的情感、利益,他们才开始一步步走入大人的世界,用大人那套法则保护自己。所以说剧版总体给“罪恶”这个元素做了柔化处理,把赤裸裸的未成年人保护法隐匿去了,换成成人世界给孩子逐渐渗透的影响,到最后从朱朝阳身上看到的更是绝望和无力,而不全是冷血和“黑化”。


一静:在改编过程中,导演辛爽是让人眼前一亮的角色,他看起来是新人,又是音乐界的中生代了,辛爽是怎么和这部剧产生联系的,这部剧的班底又是怎么走在一起的?我注意到宗城有研究过,可以梳理一下。


宗城:2017年,爱奇艺买下《长夜难明》和《坏小孩》的版权,把《坏小孩》制作权给了韩三平和制片人何俊逸。


原著小说《坏小孩》,作者: 紫金陈,版本: 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8年7月(点击书封可购买)



何俊逸是影视出品人、制片人。北京电影学院管理系文学学士、艺术硕士,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EMBA,霍尔果斯万年影业有限公司创始人,他希望“找一个愿意赌上一切的人”,看到了辛爽在音乐剧节目《幻乐之城》的导演功力,和辛爽聊天,尽管辛爽没有影视长片代表作,但何俊逸觉得:“导演本身的功底、镜头感特别好,大家都是同龄人,所以更多不是看以前做过什么,而是聊对内容的理解与执着,有默契才能共同面对困难。”


辛爽加入剧组后,邀请了他很欣赏的音乐人丁可,丁可是《踏雪寻梅》《暴雪将至》的配乐制作。就是这两个人联合剧组的其他音乐老师,撑起了《隐秘的角落》的乐感。在他们的坚持下,这部剧12集,每一集片尾曲都不一样,12首片尾曲分别来自后海大鲨鱼、木玛、小娟&山谷里的居民、PK14、发光曲线、Joyside等乐队。


这部剧最有名的曲子是《小白船》,辛爽接受媒体采访时就提到,“小白船是第十二集的片尾曲,虽然是首儿歌,却每次响起都会死人,三个孩子在第一集合唱时,背景是张东升把岳父母推下山崖,第二次在少年宫大合唱时,朱朝阳的妹妹朱晶晶神秘坠楼;第三次三个孩子躺在船上,背景音乐响起小白船,当观众终于认为展现了一场充满童话的温馨场景时,随着‘飘向西天……’这句歌词,镜头一转,一具女尸趴在海滩上,揭露了张东升杀妻的事实。”(《大河报》)


我查了这首歌的资料,它原本是一首经典的朝鲜童谣,原名《半月》,由朝鲜作曲家尹克荣于1924年作词、作曲,曾被译成中日两国语言,并在中国与朝鲜半岛广为流传。1950年被译成中文传入中国,最初收在解放初出版的《外国名歌300首》中。在朝鲜半岛,它是一首安魂曲。1950年,《半月》被翻译成中文,于是就有了中文版的《小白船》。辛爽改编这首歌曲,我想是喜欢那种童谣和安魂曲共生的感觉,这也是整部剧给人的感觉,童话和现实同步进行,美好的背面是残酷。



另一边,韩三平早在《无证之罪》时,就找到当时正在拍《妖猫传》的秦昊,说,昊子,这有个网剧剧本,你有没有兴趣看看。于是秦昊去了《无证之罪》剧组,和韩三平、紫金陈保持合作,因为《无证之罪》口碑和市场效益都不错,就继续拍《隐秘的角落》。


韩三平人脉广,他和何俊逸都是《地久天长》的制片人,《地久天长》的男主角正是王景春,他凭借这部戏拿到柏林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可以说,也是韩三平和何俊逸把他介绍到了《隐秘的角落》剧组。


秦昊和张颂文都是娄烨的朋友,二人演过多部娄烨作品,张颂文是广东人,演过广东热门剧《乘龙快婿》的贾发,秦昊看到《隐秘的角落》剧本,就想到找张颂文搭把伙。


张颂文和荣梓杉(朱朝阳)在电影《西小河的夏天》就有合作,那里张颂文就演了荣梓杉的父亲。借助这条关系,荣梓杉被介绍到剧组,他本来分到的是严良这个角色,那时朱朝阳已经定下来了,是一个身材较矮的小演员。但导演看到他就觉得:“他(荣梓杉)不是严良,是朱朝阳。”


之后,荣梓杉去《隐秘的角落》试镜,当时有A、B两组演员,他幸运地和现在严良、普普的扮演者分在了A组,全员晋级。(引自《孟大明白》)


至于朱朝阳的母亲、周春红的扮演者刘琳,她在中戏96级,跟章子怡、袁泉、胡静、梅婷、曾黎、秦海璐、刘烨、秦昊是同学,是几部大热剧《知否》《琅琊榜》里的演员,曾经和张黎谈过恋爱,张黎的代表作是《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人间正道是沧桑》,后来不欢而散。


王瑶阿姨的扮演者李梦,演过《天注定》《解救吾先生》,是贾樟柯欣赏的演员,2014年,跟秦昊合伙过《火锅英雄》。所以,张颂文、刘琳和李梦,可能都是秦昊推荐的。


该剧比较年轻的演员黄米依,演张东升老婆徐静的,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2014级音乐剧系,江湖外号“小周迅”,《演员的品格》人气选手,是比较被看好的新人。


原著的城市原型是宁波,剧里确定湛江为拍摄地,是希望借城市本身的色调来参与叙事。那里有海、有船,符合小说情节的构建;那里的夏天格外热烈,街巷房屋之间红黄绿等高饱和配色吻合浓郁的年代感;而岭南文化区不假修饰的市井气息,又为原本带有隐喻色彩的故事找到了落地的可能。“先建立真实的舞台,才能让观众相信,真的有那样一群人在此生活着。”(《潇湘晨报》)


除了导演辛爽,《隐秘的角落》的总制片人何俊逸、摄影指导晁明、美术指导李佳宁、剪辑指导路迪、录音指导张楠,他们都是北京电影学院05级的同学,也是《无证之罪》的部分幕后班底。


该剧剧本总监是《纸牌屋》编剧Joe Cacaci,他辅助几位国内编剧进行创作。很多观众说这部剧像美剧,因为它就是照着美剧模式打造的,背后有Netflix的参与。这部剧有一个细节,每一集时长不一样,它是卡在高潮点结尾,吊着你的胃口看下去,这也是Netflix喜欢用的手法。


我在这里长篇累牍地说这部剧的制作团队跟它的空间搭建是为什么呢?因为其实影视剧跟小说一个很不同的地方是:影视剧是视听语言的艺术,它的空间构建往往决定了一部剧的成败。而小说虽然也有叙事空间,但是小说还是作者个人的语言魅力、叙事能力占主要成分,作者完全可以通过他文字的力量来构筑戏剧的感觉。但是影视剧你如果不把场景搭好的话,其实演员是没有感觉的。演员首先要来到符合他感觉的场景,他在里面才能诠释符合场景的人际关系。


所以无论是取景地,还是演员之间的化学反应,对一部剧都是非常重要的。很多从文化批评角度展开的影评,令我感到不太满意的一点是,他们还是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介入一部影视剧,但其实一部影视剧它的推动力不只是情节,还有空间,镜头语言、光线运用、配乐等等原因如果不考虑进去,评价影视剧其实是一个武断的做法。



一静:我们都说这部剧的视听语言出色,可以举两个具体例子吗?


肖瑶:我认为所谓视听语言,不仅从创作者出发,更可以从受众出发。“视”和“听”归根结底重点都放在抵达观众的呈现,着重一个“效果”。所以包括很多后续细节解读,各种细思极恐的分析,其实未必是创作者有意为之。辛爽在接受采访时也提到“网友们的解读太精彩了,精彩到他都没有想象到”(大意)之类的。


比如一个最令我印象深刻的点在朱晶晶两次坠楼的时候,第二集的少年宫五楼,朱朝阳站在窗台口,普普说“她摔下去了”,那时画面的色调是暖色的。然后最后一集通过朱朝阳回忆复现时,也许是回忆效果的处理,画面变成了冷色调,难免让人想到结合人物的心境,第一次是童话版,第二次是现实版,现实中的朱朝阳在那时就已经心冷了。而那时,普普的话变成“她快要摔下去了”。一字之差,区分了朱朝阳到底是没来得及救人,还是见死不救。细思极恐。


另外有一组文学感很强的蒙太奇,观看的时候就像在看电影。接着朱晶晶摔下去后,第四集出现了两个画面交织剪辑:朱朝阳过生日/朝阳的父亲和第二任妻子签字火化女儿,一悲一喜同时进行。但摄影的真正高明之处不仅仅在于情感色彩的对比,还有都巧妙运用了一些同样的元素,比如火:一边是蜡烛,一边是火花,燃烧的意向,一边表达生一边表达死。除了火还有倒计时、画中人的低头,情感强烈的冲撞对比一下子被拉到了最高点。


最后想说说配乐方面,这部剧的配乐阴森、恐怖已经不用多说,虽然整体剧情画面bgm不算多,但一旦出现就立马引人入胜(比如《小白船》一响起,就要死人)。除了音乐配音,还有很多细小的、非音乐的画中音值得留意,比如很多网友已经分析出来的电视剧旁白(叶驰敏家的《还珠格格》、张东升家放的悬疑剧)利用剧中剧的台词撩拨情绪和象征,不可谓不高超。印象最深刻的还有朱朝阳和父亲吃甜品的时候,当朱朝阳发现朱永平偷偷在录音,镜头给了一个苍蝇溺死在糖水里的特写,表示父子关系在这时已经破裂,同时,画面其实闪过了一个游乐园过山车尖叫、呼喊的配音,也表示朱朝阳当时的心境。


这些细节,不二刷、三刷,或者不通过采访解读,其实很难发现,但一旦发现,不能不让人心服口服。


宗城:想到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二刷时很感动的一幕,张东升带普普去吃麦当劳,店员误认为,普普是张东升的女儿,建议他给女儿点儿童餐,送玩具,有四个玩具,一次儿童餐只能选一个,张东升说:“我下次再带你来吃。”后来,东升一个人点了三份套餐,终于集齐了玩具,但他对面没有普普,只有他自己。


第二幕是在第一集末尾,张东升约岳父岳母去爬山,到亭阁间隙,张东升向岳父询问摄影技巧,问了一句:“我还有机会吗?”岳父以为,他说的是与女儿的事,也即“我和您的女儿还有机会吗”?此时,妻子正与张东升闹离婚,而妻子的父母显然在自己女儿这边。岳父母皱下眉头,劝东升放下执念,暗示他与自家女儿缘分已尽,但东升本想问的,其实是“在摄影进步上还有机会吗”。在这种话语误会中,东升明白了岳父母的态度,并决定杀死岳父母。


这段对话本身没什么,厉害的是导演在这里运用蒙太奇和配乐讲故事的能力。从自然光到阴影加深,面部特写,从舒缓的镜头到步步加快,再到频繁正反打,烘托张东升压抑、焦虑、愤怒的情绪,此时响起的如同心脏跳动般的音效,结合秦昊演出的平静又压抑的面部表情,达到了一种耳朵嗡嗡响、仿佛水流漫灌迅速要将人淹没的感觉,很有力地表现了人物的内心状态。


一静:宗城能给我们说说这部剧的结尾吗?


宗城:表面上看,这部剧选择了皆大欢喜的结局,三个小孩朱朝阳、严良和普普都没死,凶手张东升被击毙,主角们都获得新生,老警察老陈也安然无恙。但是在第一个结局背后,编剧又精心安排了另一个结局,这个结局没有明说,但处处埋了伏笔,关于它,我们可以从剧中张东升提到的“笛卡尔的故事”说起。


笛卡尔与公主的故事,有一个童话的版本,也有一个现实的版本。张东升皮笑肉不笑地说完第一个版本后,突然微笑说,还有第二个版本,笛卡尔遭遇了背叛。


整部剧就如同笛卡尔的故事,是童话与现实的共存。你是选择相信童话?还是走进现实?当童话版本以东升之死、少年获救结束,另一个版本却在告诉观众,普普和严良已经死了,主角团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朱朝阳,而所谓的第一个结局,只是他精心编造的童话。


在原著小说《坏孩子》中,朱朝阳就是藏得最深的那个坏小孩。压抑、饱受控制的环境,以及父亲对情人的女儿朱晶晶的偏爱,让他怀恨在心,在少年宫把朱晶晶推下楼,而普普是那个唯一的目击者。小说里,三个小孩发现张东升杀人视频之后,向张东升勒索钱财,事情如滚雪球越滚越大,牵扯进去的人越来越多。当朱晶晶的母亲怀疑女儿之死与朝阳有关,找人骚扰朝阳母子,还往朝阳身上泼粪,而朝阳父亲放任自流,朝阳因此记恨,通过张东升杀死了自己的爸爸和朱晶晶的母亲,并最终设计让所有知情人死亡,利用日记,将自己伪造成被胁迫的软弱形象,把一切罪行推给普普、丁浩(剧中的严良)和张东升,从而逍遥法外。


电视剧无法完全采用小说情节,但为了暗示朱朝阳的撒谎,编剧做足了功夫。比如在剧末,普普在写给朝阳的信里说,少年宫的事情真相,她都没有告诉严良,会替朱朝阳保守秘密,但是,她还是希望朱朝阳有机会能自己站出来,说出真相。试想,如果朱晶晶只是失足坠楼而死,普普根本没必要瞒着严良,也不需要郑重其事地说,要保守秘密。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朱朝阳在撒谎,隐瞒了那天的真相,而那个真相对他不利。


朱朝阳最终没有选择说出事实,即便收到普普的信,在警察面前,他说出的还是朱晶晶踩空,失足坠楼而死。但编剧在最后一集用微妙的视听语言、台词设计,暗示了朱朝阳在撒谎,他就是杀害朱晶晶的真凶。


同时,编剧也在多处暗示在现实版本中,严良和普普已经死去,结局里的严良,不过是朱朝阳童话里的存在,也可理解为:朱朝阳内心中仅存的善良。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在最后一集朱朝阳的开学典礼时,严良从后门走了进来,与朱朝阳对视,这其实是一个很诡异的镜头,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闯入,其他学生居然没有半点反应!这说明此时出现的严良已经不是活人,而是朱朝阳的意念,一个童话的版本。朱朝阳看着他,也是在看着自己内心的善良一面,借此反问自己:我做错了吗?我还能回头吗?


严良或许在火灾时,甚至可能在水产厂就已经死去,为了救他而负伤的老陈,在更现实的版本里也可能已经死去。严良在船上被朱朝阳推下水,镜头处理与朱晶晶坠楼格外相似。如果仔细对比镜头语言,会发现最后一集严良的状态和一开始明显不同,他更像一个幽灵、一个嘴唇发白的亡魂,活在朱朝阳的意念中。


整部剧的核心人物,就是张东升和朱朝阳,东升朝阳,前者就是后者长大后的模样,而后者是继承前者恶意的人,他们都选择了撒谎、选择背叛,一个背叛至亲、一个背叛好友,最终都走向杀戮。剧中,普普曾说,她梦到朱晶晶在六峰山,而我们知道,张东升就是在六峰山顶执行了谋杀,并伪造成岳父母失足坠落。


编剧隐喻的第二个结局,就是一个遵循原著情节的结局,但是照顾到种种因素,《隐秘的角落》最后选择了这种隐晦的、开放式的处理方法。两个结局,逻辑上都可以成立,童话还是现实,由观众来选。



肖瑶:想补充一个小点。很多解读都说出于过审原因,原著和剧版的结局几乎是截然相反,一个是满杀,一个掺杂了“被拯救”的意味,但其实真是如此吗?


我觉得原著和剧还是有大部分契合的地方,当然只是从观众和读者角度出发。比如,就问一个小说和剧里都出现过的一个问题:如果真的能重来,朱朝阳还会给严良普普开门吗?小说里在打开门一瞬间,严良就告诉他自己是杀人犯的儿子,在那时他就想“早知道就假装不在家”。在剧里,直到最后一集的最后部分,朱朝阳才对严良说后悔给他们开了门。不过话说回来,他真的会后悔给严良普普开门吗?他在学校受到欺凌,在家没有得到情感满足,对同龄人的陪伴和友谊其实是特别渴望的。依照朱朝阳的性格,也许他还是会选择开门。


另外就是原著的“全员恶人”结局,很多人看完书后觉得表达的是一种彻底的、压抑的悲剧,但我觉得原著其实也留了一线。剧版的结局有一幕是严良走进少年宫开学典礼,在人群中看向朱朝阳,一束光照在朱朝阳身上,似乎表达了一种期待,希望他能及时收手,未来还是有希望。在原著里,虽然朱朝阳做了如此骇人听闻的罪行,但当警察看到他日记的时候,对里面那句“我想重新开始”若有所思地想了很久,读者完全可以把这一细微的描写理解为一种反问,可能是反问书中人,也反问读者:他还能重新开始吗?应该给他一次机会重新开始吗?这也就是宗城说的开放式结局。选择权留给观众,越想越想去“想”,所以才会“意犹未尽”。


一静:我们回到讨论的最初,这部剧为什么能够“出圈”,其实首先要问,这部剧为什么能吸引人,它的叙事张力在哪里?


宗城:《隐秘的角落》表面上是把一件事情讲完,但它其实内嵌了好几个案中案的形式,比如张东升推他岳父母下去,这是一个案。张东升设计让他的妻子徐静死掉,这又是第二个案。而与此同时,像朱朝阳、普普、严良他们三个如何相遇,朱朝阳跟普普又如何参与了对朱晶晶的疑似谋杀,这是第三个案。


你会发现短短12集里面虽然在讲一个事情,但是它是一个案嵌案的形式。我们以前看港剧的时候,可能几集讲一个案件,在《隐秘的角落》里,表面上它换成了一个事件,但其实它还是这么案嵌案的形式,只是它做了一个更加人情化的处理,为什么这么说?你会发现在剧里面这些人都不只是案件的工具人,这也是它比原著高明的地方。


《坏小孩》给我的感觉是虽然它的逻辑设计上更紧密,它的情节在反转上做的更让人意想不到,但是它有一个问题,人物塑造比较单薄,你不会从内心深处共情,你只是好奇他怎么杀人。朱朝阳这个人,我读原著无法共情,但是在《隐秘的角落》里面,实际上很多人是能对朱朝阳、张东升产生共情的。


我举几个例子,像朱朝阳,当他被母亲逼着喝下热牛奶的时候,你是能感受到他在这种极度压抑的控制型家庭里面,他的一种心情状况。朱朝阳的母亲其实是一个专制型母亲兼抑郁型母亲,在心理学里面,有的家长被称作专制型家长和抑郁型家长,朱朝阳的母亲两个都具备了,第一个是她对儿子孩子有极强的掌控欲,第二个是她经常会表演成一个受害者的角色,就是说这事情都是你爸造成的,我都是受害的,我那么委屈把你带大了,你怎么就不懂感恩呢?


我会发现这里面有一个情节,明明是朱朝阳的母亲,逼朱朝阳的父亲签下离婚协议书的,但在朱朝阳母亲的叙述里面,就变成了他爸非要离婚,导致他们母子只能在别处生活。我们从这个例子就能发现,朱朝阳生活在一个被掌控和压抑的家庭里面,他埋藏了很多想要宣泄的情绪,同时他渴望得到友谊。


为什么这部剧要设计他在学校里没有朋友,然后他家里那么压抑,其实从叙事的角度来说,编剧需要提供朱朝阳给严良和普普开门一个合理的动机。为什么这两个之前一直在孤儿院住了那么久,都那么多年没见了的人,你要给他们开门,还要跟他们做那么多事情?


动机就是朱朝阳渴望朋友。他需要两个真正能温暖他、理解他的人,而我们之所以在剧里面,我们能共情到这一点,就是因为我们在前面的铺垫里面,感受到朱朝阳确实是非常缺乏友谊的,以至于他甚至为此不惜去冒欺骗家人,乃至走向一种黑色之路的风险,他也要跟普普、严良他们在一起,因为他极度渴望友谊,渴望一种缺失的温暖。从这里面我们能够看出编剧在把整个人物立体化的一个功力。


人在展示精明的时候是不会打动他者的,人在展示脆弱的时候,他容易打动人心。


《隐秘的角落》为什么会比原著更有共情能力?在我看来,它展示了每个人的脆弱,展示的恰到好处,我们说《隐秘的角落》,到底什么是隐秘的角落?它既是指地理上的隐秘的角落,同时也是指每个人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地方,但是又渴望得到照亮的那个地方,这个是每个人真正的隐秘的角落。


肖瑶:宗城提到的“共情能力”,也许是这部剧除了被圈内认可,也在短期内迅速出圈的一个关键。我认为的好剧标准,概括来说可以分为“剧作精彩”和“制作精良”两方面,制作我们刚刚已经从很多角度讨论了,而剧作,除了前面说的剧本创作模式,自然还有它的选题:童年叙事视角。


儿童和大人的碰撞,就像恶与善的碰撞,两种矛盾元素的糅合,加上精良的剧本,一般都能起到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试想一下,如果把三个少年换成成年人,或者甚至换成男女戏,这部剧的档次感一下子就被拉低了,就变成了一小撮恶人和一大只恶人的暗斗。我们也见过太多这样的电影和剧。


近几年影视剧场出现了很多以小孩子为主体的悬疑惊悚片,欧美的比如《水果硬糖》、《孤儿怨》,还有一些专门把儿童设置为恶人角色,2012年一部丹麦电影《狩猎》豆瓣评分达到9.1,还有就是更出名的日本那部《告白》,都讲述了未成年的恶,并且这些影片的设置里,儿童的恶更像是天生的,或者根本没有去探讨它的成因,甚至可以说就建立在一种“性恶论”的基础上。某种程度来说,这种片子是具有一定猎奇色彩的。我们看“儿童”和看“犯罪”,二者都不是荧幕上的新鲜角色,但结合起来就会激起人的好奇心了。一个孩童的恶,他能恶到一个什么程度?


从“夏天的一件小事”开篇,相当于打破了观众的防备心,一开始就从平凡的小事、贴近现实的小人物切入,层层推进,它让你怀疑:一个孩子真的做得出来吗?一集跟着一集,你会发现他真的做得出来。(它)真的拍得出来,就像先把人的心防软化,再来个致命一击,给观感带来的冲击力就不言而喻了。


宗城:所谓的《隐秘的角落》,也是现代人的疏离。我很喜欢的一位小说家袁哲生,他也常常书写不同人内心的暗面,在那里,“隐秘的角落”是现代人无处排解的疏离、压抑跟孤独。其实在《隐秘的角落》中,我们能体会到无处不在的压抑感,通过画面、音乐、人物间的权力关系等等,它其实一方面在表现压抑,一方面也在表现现代人的疏离感,一种想爱怕爱的矛盾。为什么会有接二连三的暴力出现?为什么朱朝阳、张东升做的事情虽然看起来可怕,却有人同情他们?因为我们同样生活在一个现代化的环境里面,我们能感受到那种压抑、疏离的氛围对人的心理机制的摧残,它提供了一种冲动,它让人在某一刻想要加速毁掉这个内卷的世界。你知道这是不道德的,你知道这是不善良的,但你内心就有这种想法,就是世界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不能把它加速?虽然这不道德,但是现代化的机制里面催生出了这种念头,而朱朝阳、张东升提供了这种情感装置在影像化之中的可能性。他把人们现实中不愿意做的事情,在影像中复活了。影视剧的魅力是什么?它总是把人们现实中做的梦把它呈现出来,把人们现实中不敢做的事给做出来。《隐秘的角落》为什么在这个时期会那么火,我觉得它打动了疫情时代很多人,它把人们迫切渴望抒发的情绪,通过一个窗口给排解了出来。有时候,很多人心中都关着一个朱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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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宗城、肖瑶、一静

图片丨网络 

编辑 | 达子


宗城的小黑屋

作者:宗城

图片: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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