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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新冠肺炎,我们已经真的已经可以高唱凯歌了吗?

蕨代霜蛟 蕨经 2020-09-15

这两天围绕新冠肺炎的疫情,网上已经有一种庆祝胜利的氛围扑面而来。

这并非没有根据的空穴来风。

今天的数据我还没有看,但是在昨天3月3日的时间点位上根据WHO数据,中国新增病例只有130例,死亡只有31例。



加上钟南山不久前表示中国疫情有望在四月前结束,庆祝胜利的乐观氛围之蔓延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可以理解是一回事,事实是另一回事。现在我们真的可以高唱凯歌了吗?也许今晚的文章看起来有点泼冷水的感觉,但基于诸多事实,我可以说我们现在完全还没有到可以庆祝胜利的地步,很可能还差远了。


这本质上是因为,面对疫情我们从武汉失控到现在的操作,本质上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这种方式接下来面对一个严峻挑战,它名叫可持续性。


从武汉开始宣布封城到现在,针对新冠肺炎的中国式抗疫不仅让中国人,也让全世界印象非常深刻。整个举措渗透到社会的每个角落里,包含大小无数细节。但其核心是简明的,大概只有两点:


①隔绝。在可能范围内,尽全力在人与人之间实现物理上的隔绝。所有措施都围绕这个核心展开,包括停工停课、公共设施、商业场所的彻底关闭等等,无不反应着这一本质。

②彻底。也就是密不透风、没有商量余地、各方面做到底。譬如不把自己隔绝好(通过戴口罩等方式)就是不允许去公共场所,否则会面临行政处罚。


①+②=彻底隔绝。这,的确非常有效。不仅仅是新冠肺炎,任何传染病采用这个方式的话一定能够压下去。所以客观而言这一手法直到现在是相当成功的。也正是因此,早在胜利氛围显露出来之前好几个星期,网上已经先行流行起了所谓『抄作业』的说法,大意是在疫情向着全球流行开去的节骨眼上,为什么那么多平时发达程度超过中国的国家不抄我们中国的作业,不用我们的手法来强势管理疫情?这样下去难道不是在等死吗?


但其实,国情不同、制度不同、经济文化传统以及国民性不同,面对同样的疫情是不可能真正有办法互抄作业的,最多只能选择性地借鉴。然而在此之前,我们或许有必要先回头看一下我们自己,这份到现在为止成功的作业接下来是否还能照着继续写下去是很有悬念的。


因为过去这段关键时间虽然不长,但用力极猛,经济资源耗得非常厉害。不仅有巨量的抗疫防疫投入,更有全国范围经营停摆的补刀。宏观经济上最佳例证恐怕莫过于国家统计局发布于2月29日的2020年2月份中国制造业PMI指数(反映中国总体经济景气程度的重要指标)从1月的50暴跌到35.7,创下有记录以来最低水平这件事情了。非制造业PMI更是从1月份的54.1暴跌到29.6,新冠肺炎疫情给中国的运输业、旅游业、娱乐业等服务产业带来了无比沉重的一击,而服务业目前占中国GDP已高达60%。


中国倾举国之力全力以赴抗击这一轮疫情到现在,总计还不到45天,一个半月时间,对于国家的经济已经造成了如此程度的影响。所以,在现在这个点位上,如果头脑与逻辑清晰的话,会发现我们站在了一段必须考虑清楚未来的歧路上:


①我们以这样的模式成功干死了新冠肺炎,就好像17年前我们基本上成功干死了SARS一样。如果这样,我们现在的确也是时候可以预奏凯歌了。

②新冠肺炎干不死我们,我们最终发现我们也干不死新冠肺炎,我们最多只能把他的脑袋狠命压下去,让它不要再在人间如此嚣张。新冠肺炎未来就像季节性流感那样(无论是否表现出普通季节性流感那样明显的季节性),时不时出没人间、出没社区,散发性地这里捅一刀、那里射一箭,成为了骚扰人间的传染病家族里的一员。


请follow蕨经的读者们冷静思考一下,这条歧路现在看起来更可能延伸向何方?基于目前的认知,我个人觉得剧情②的可能性已经不是一般的大,已经非常大。Why?一言以蔽之,因为新冠肺炎的性质实在实在太像流感了→


①和流感一样,新冠肺炎能够在无症状时感染他人。

②和流感一样,新冠肺炎的检测手段有硬伤、不准确,甚至更加不准确。典型的核酸检测到现在为止阳性率也只有30%-50%,假阴率非常高,而且耗时耗费耗人力程度远高于流感,哪怕是反反复复地测试都没有任何绝对确诊的保证。

③和流感一样,新冠肺炎患者轻症可以很轻,甚至更轻,很容易让性格不敏感的患者到处播散病原。

④新冠肺炎的传染力现在看来至少不低于普通流感,甚至一些研究认为更高,接近高度烈性传染的1918年西班牙流感。


这一切,决定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能够乐观地去相信我们能够像当年干死SARS一样地彻底干死新冠肺炎。逻辑上如果真能以中国应对新冠肺炎的模式干死新冠肺炎的话,我们应该早就能够同样地彻底干死了季节性流感,在人类疾病史上创造一个全新的奇迹,让全球每年多达65万到100万人死于流感的悲剧不再重演。所以对于新冠肺炎,我们能明白,我们其实很可能做不到。


今天其实有更加不好的消息传来:新冠病毒已经演化出了L和S两个亚型,并且有人可能已经同时感染了这两种亚型。如何解读这件事情还以有待观察,但完全合理的推测是,新冠肺炎有可能会像流感一样变幻莫测,暂时难以有一劳永逸的疫苗,或者说难以因为一次感染痊愈而高枕无忧地获得终生免疫。


你全力以赴,它低调地化身为草垛下面闷烧的火星子。

你稍微松懈,它很可能立即死灰复燃,这里那里地再度燃烧。

而且它非常隐匿。隐匿到我们其实直到今天连一个真正靠谱的所谓治愈标准都没有。我们到目前听说的好几个所谓治愈之后『又遭遇感染』的案例,根本没法真正证明是被再度感染,倒是很有可能只是因为核酸检测呈现了假阴。


我们这次遭遇的对手,和SARS在基因组上高度近似,却在疫情性质上截然不同,我们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新挑战。


到现在大约45天的举国全力以赴,目前是成功了。但胜利了吗?没有。胜利必须包括经济和民生不再被疫情严重影响,社会生活恢复到疫情之前,否则哪里可以称为是胜利,明明还是病毒的胜利,因为它扼杀了你的民生。于是问题来了:以目前的模式,我们还能坚持下去吗?如果还能的话,能够坚持多少个45天?也许坚持到6月也行还行,但6月之后若依然还是无法彻底扑灭呢?我们还有多少牌可以打?不要说全国了,就只看湖北一地,这样彻底严防死守的模式还能持续多久?就算国内完全死守住,已经在全球不可避免地蔓延开去的疫情导致的『出口转内销』式传播又该怎么办?把国门向着不确定多数国家彻底关闭吗?


想到这一点,思路能清晰不少:我们还远未胜利,反而到了需要抉择的关键时刻。因为,过去45天我们的措施的确强力、坚决、毕其功于一役、非常有效。但很可惜,它有一个相当致命的缺点:不可持续。不仅因为这种模式资源耗费巨大,而且因为这种模式本质上带有古典属性(虽然我们也有动用了高科技如手机追踪移动痕迹来帮助控制疫情的部分,但本质不变)也就是人与人之间彻底隔绝、老死不相往来之后可以控制疫情这个做法从中世纪黑死病时代就已经开始使用(威尼斯人不准带有瘟疫的船只靠近威尼斯,所有抵达威尼斯的船员须在船上隔离40天),古往今来直到未来永远有效,但这种措施对于现代社会的经济民生的副作用却远远大于中古时代,因为全球化不断深入的今天各国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移动交流沟通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即便如今远程沟通工具已经全面普及,人与人之间可以随时随意视频会议,但最近连续参加了好几个视频会议的我,深感这沟通效果和效率实在是远远不如线下见面时一两个眼神和表情所带来的默契。


一边是巨量消耗资源,一边又巨量影响资源的产出,最后却没有任何彻底干死病原的保证。如果以同样的模式耗下去,一旦经济民生陷入窘境之后,我们将会从社会层面体会到为什么贫穷才是最严重的瘟疫这个道理。这让我们需要现在就开始认真考虑下一步对策究竟应该怎么办,但人性决定了我们很多时候严重高估了眼前问题的严重性,却同时严重低估了未来后果的深远。经济民生后果只会迟到,却绝对不会缺席,而且来临的时候一定后劲十足。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明显的感觉,很可能只是还没有想到,甚至可能只是因为还无暇去想到,我们的注意力还太过集中于疫情控制本身。


但在考虑之前,恐怕首先应该先梳理一下到底疫情控制的KPI设定应该怎么做。很多事情如果目标KPI设定有误的话,会造成很多不良的后果。譬如很多人到现在还认为癌症筛查的目标KPI设定应该在尽可能多地筛查出癌症,越多越好。这听上去非常符合直觉、无比舒适,但却是谬误。癌症筛查的合理目标KPI实际上是减少因为癌症所导致的死亡。这一点让大多数人觉得很绕很违和,理解起来特别费力很是拧巴,却是基于科学证据与理性的真相。对于新冠肺炎,包括中国人在内的全人类至今也不应该放弃彻底堵死、赶尽杀绝的努力,但不得不考虑如果做不到的情景之下, 我们对于备选方案应该设定什么样的KPI?其实并不复杂:


①控制死亡率→尽全力压低死亡比例,尽量少死人。

②避免医疗资源耗竭→尽全力压低疫情曲线,减少病例数量集中于短时间内突然爆发造成求医挤兑,对医疗资源造成崩溃性的压力。

③经济民生的温存→疾病依然在人间的情况下,社会正常经济与生活所受影响降到最低(是否还应该一栋楼里查出一个整栋楼隔离,是否公司里查出一个全公司停工,这些有点一刀切味道的措施是否应该缓和来获得更好的可持续性?)


现在回头看,到2019年12月底为止,武汉因为你我都知道的原因,错过了扼杀疫情于摇篮的最早期时间窗口。这一点,全国人民几乎都持批判态度。但2020年1月23日武汉封城之后,大多数人都在叫好,认为早期已经失控造成那么大的现存病例人数,若不封城的话岂不灭顶之灾?这件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必须分两头说:


①武汉封城本身合理,虽然未必是最优解。武汉和湖北的牺牲,让其他地方乃至其他国家的人得到了掩护。

②但在封城中有很多措施,实际上很可能一度造成了更加惊人的区域内疫情蔓延。


对此我曾经分享过几个事例,提请大家要非常注意『钻石公主号游轮』和『韩国大邱新兴宗教教堂』这两个场景,几乎就是微缩迷你版本的武汉。


这两个案例,都展示了一个道理:满足一定条件之后,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新冠肺炎的传染力有多猛烈。


武汉的封城本身无可厚非。但在具体操作里出了问题:人们在最初时刻里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纷纷前往各家医院寻求并挤兑非常有限的医疗资源。在一开始很可能绝对比例上新冠肺炎患者人数很低,但所有有类似症状的,无论是流感患者、普通感冒患者、支气管炎患者、哮喘患者、过敏性咽喉炎患者、肺癌患者,或者纯粹只是发热流鼻涕的患者,蜂拥前往医院。就在这个过程里,哪怕比例还很低的新冠肺炎和他们共处在同一屋檐下,而且是更加危险的空间:医院。高密度人流+密闭空间,就好像钻石公主号和大邱教堂,本来没有病的人们就好像裸体冲进了新冠肺炎病毒的暗堡群里,直接被火力开到最大般一片一片地扫射。这和战争悲惨的画面不同,因为人的肉眼看不见病毒。但如果肉眼能够看到病毒,我猜当时的画面可以说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新冠病毒若有人的智力,当时一定是狂笑不止。


之所以会如此挤兑医疗资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医疗资源分配上的分级管理(triage,也就是救治的优先等级顺序安排)没有做好。该救的不必救的,要立即救的和可以等等再救的,混在了一起,导致医疗资源直接崩溃。但这一点当时有一部分无可奈何的因素:人们获悉情况之后震惊恐惧了,开始了群体的非理智冲动。但考虑到造成这种恐惧的原因,你不能不允许人们恐惧。有人这两天还在我微博里讥讽钟南山一开始呼吁新冠肺炎患者轻症在家自我隔离观察,说这老头子罔故人命,瞎扯淡。我觉得这真的很可笑,因为实际上钟南山一开始的建议恰恰是非常正确的——以武汉当时的医疗资源能力,唯有这样做才是最好的避免裸体进入新冠肺炎暗堡区域的解决方案,也是让医疗机构能力得以喘息不至于崩溃的最重要手段。


可遗憾之至的是没有做好、依然崩溃,事情到后来发展到了就算在家新冠肺炎病程进展到了重症甚至危重了也没有办法入院接受治疗,导致有人上吊有人跳楼的悲剧。再说一遍:钟南山一点点都没有错,但轻症居家自我隔离观察的前提是一旦转为重症能够立即获得妥善的住院治疗,否则就毫无意义。这一点做不好了,最后才开始不得不改变策略,变成集中收治,也付出了其他一些代价。


所以如果我们想象疫情病例数量曲线,我们会明白其实刚封城之后,不但没有因为封城而减少了感染,反而可以很有把握的说:在封城最初阶段,因为医疗资源的重压,感染程度可以说是一度急剧蔓延飙升的,最后再被压了下去。但直到武汉换了领导人,每天播报的感染人数数据都相当保守,所以无法参考,只是有一件事情是比较刚性的、很难掩饰的:武汉的新冠肺炎死亡率高达4%。这足够用来反推实际上的感染情况。


说那么多,只为强调医疗资源确保不崩溃的重要性。为此我们必须像下图这样,全力以赴将疫情曲线压下去、压扁、变成一个缓缓的坡度↓



为此要做的事情是:尽量减慢病例增加的速度,避免爆发式的增长,始终让需求在医疗资源能够负荷的上限之下。这样哪怕最终患病人数一样多,也能够显著降低死亡率、显著降低其他需要医疗资源者的受害,社会的整体体验也会舒缓很多。反过来如果这一点没有做好,死亡率上升的话,按照等效原理,譬如韩国现在的死亡率是0.5%(更加接近新冠肺炎真实死亡率),武汉是4%,那么哪怕目前为止武汉市的新冠肺炎患者人数是5万人,实际上从死亡角度来看相当于经历了一次40万人规模的超严重疫情。


越是能够压低死亡人数、越是能够不让医疗资源耗竭、越是不影响民生,那么新冠肺炎在人间的感觉,就越会趋向于类似一场相当严重的流感,而不是末日般的恐惧与不安。武汉当时一些举措没有做好,可以说让外界包括中国其他地方和国外,对于新冠肺炎的害怕远超其名副其实的程度,这里还是有相当大的人为因素色彩起着作用。就好像你如果生活在中国,你对于疟疾的恐惧不应该是基于你在索马里农村里看到的情景来想象一样。


如果你基于上述三个KPI原则来考虑下阶段疫情应对的话,你就能理解患者人数的绝对总数必须压到怎么怎么低,核酸测试必须反反复复地测本身,不再是事情最核心的部分、最重要的部分了。我们好像是退了一步、好像在躺倒,但其实我们尝试的是把握新冠肺炎疫情管理的本质,让疫情治理不但有效、而且可以持续。可持续(sustainability)太重要了,否则古话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到了三的时候如果发现对手不是SARS才开始醒过来,我们已经气喘吁吁,难以稳健地继续走下去了。任何国家的医疗资源都是有限的,人手也是有限的,而且需要被拯救的远不仅仅是新冠肺炎,还有其他各种疾病,医生也绝不是从早到晚只需要应对新冠肺炎的。在歧路上,我们应该看到的或许不是胜利就在眼前,而是下阶段(第二回合)策略调整的重要性与迫切性。



从这个角度而言,我很担心现在的韩国。韩国采用激进的措施进行了彻查,全力以赴进行了核酸检测。到现在查出了5000多名患者。但韩国可能偏离了核心,在KPI三原则上至少已经有两个呈现出较大问题:

①死亡人数已经在30人左右,疫情导致死亡的绝对人数已经不低,即便如此限于人类技术瓶颈依然怀疑有更多的潜在患者查不出来。

②更加要命的是韩国疫区已经开始出现医疗资源濒临崩溃的问题,出现有亟需住院接受高强度支持治疗的新冠肺炎患者不得不还在家里苦苦等待床位的情况。

在这样的情况下查出很多患者的成就已经被核心问题所严重抵消,韩国国内因此出现声音,猛烈谴责国家随意拍脑袋乱用资源,结果现在让韩国有可能重蹈武汉当时的覆辙。韩国从一开始以大举展开核酸测试的积极姿态赢得国际一片赞誉,到现在遭遇困扰和严重挑战,所有的时间没有超过20天。如果有兴趣去追一下相关时间线的话,会觉得很耐人寻味。


今晚先写到这里,明天有时间的话想基于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下去,作为下篇。感谢前两天很多朋友的咖啡,晚安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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