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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雄安|白洋淀的芦苇经济:“小金条”时代的消逝

2018-04-04 雄安新生活


今年4月1日,雄安新区迎来设立一周年纪念日。这片沉寂多年的土地,这3座原本不为人知的小县城,长期以何种形态存在这?这里的人们平时过着怎样的生活?在宣布成为国家级新区之后,他们经历了什么?新区规划范围内的居民和村民们,对未来的生活和变化有着怎样的感受和期许?


澎湃新闻开始刊发一组深入雄安新区访谈实录。
今天刊发的是白洋淀圈头乡桥西村村民陈小白访谈。

圈头乡位于素有“华北之肾”、“北国江南”之称的国家5A级景区白洋淀东南,是安新县唯一的一个纯水区乡镇。白洋淀的芦苇有10余个种类,种植面积约12万亩,每年出产8000多万斤,芦苇是白洋淀人民赖以生存的主要经济作物,在白洋淀民众生活和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以皮白质佳素负盛名,芦苇用途很广,经济价值颇高,有“铁杆庄稼,寸苇寸金”之说,苇子可造纸、织蓆、打箔、编篓、打帘、和制作苇制工艺品,而且随着白洋淀旅游业的发展,芦苇工艺画产业发展迅速。芦苇不仅构成白洋淀美丽风景,还承载着白洋淀人浓厚的乡愁,保障着白洋淀生态平衡的同时还是淀上人家珍贵的生产资源。


圈头乡桥西村是白洋淀里四面环水的一个村庄,民风淳朴,村里由于几乎都是水域而芦苇地较多,这里的耕地面积甚少,这样的环境造就了芦苇在民众生活中的重要地位,秋露之前收芦苇成为人们普遍遵守的自然惯例。围绕着芦苇桥西村也形成了多元化的芦苇生产技艺,无论是用芦苇打帘子、编席,亦或打出口包等等,芦苇在一定程度上支撑着村里的经济,对于一些老人,芦苇甚至是保障他们生活重要的生产资源,芦苇由此也就成为白洋淀人绕不开的话题。


下午的第一次走访就遇见了在路下方整理芦苇的村民陈小白,他的正前方整齐摆放着他整理成堆并扎捆儿的芦苇杆子,身后是用木头简易搭成的棚子,除了正对着马路的其他三面是用石膏板和破旧布遮盖起来的,烈日之下他戴着一顶草帽,靠在背后的石膏板上,戴着标志性的白色针织手套,熟练地摆弄着身前的芦苇。我们沿着斜坡下去找老人聊天,快到跟前的时候跟老人热情地打了招呼并向老人表明想了解下芦苇生产相关的情况,老人很快答应并放下了手头的芦苇跟我们攀谈起来,我们倾听了他生活的变迁、对白洋淀厚重的情感以及对后代和雄安新区的殷切希望,从老人言语中感受到了他复杂的心情,也开始思考这些承载着厚重乡愁的芦苇还能支撑多久。


采访地点:安新县圈头乡桥西村
采访时间:2017年5月27日14:00-16:00
采访对象:桥西村村民陈小白
采访人:宋鹏、高国丽
整理:高国丽

2017年5月27日,圈头乡桥西村。顶着烈日老人戴着手套坐在阴凉处,专心的在整理芦苇,我们走近和老人攀谈起来。

2017年5月27日,圈头乡桥西村。老人慢慢放下了手头的芦苇,我们的到来更像是让老人找到了倾诉的渠道,老人开始热情地与我们聊起了天。
问:大爷你好,我们是中国传媒大学的学生来这儿调研,看您在这整理芦苇杆子,我们就想能不能问下有关打鱼、芦苇这些相关的事情?
陈小白:我姓陈,叫陈小白,今年70岁,我们就是捕鱼为生的。

2017年5月27日,圈头乡桥西村。老人彻底停下了手头工作,热情地向我们介绍眼前这些芦苇的用途。
问:请问您弄这些芦苇杆子是要做什么呢?
陈小白:打出口包。就是做出口的,这些东西出口,要卖到外国,等于就是工艺品。就是把绳子编成花,打成包出口。
问:您这些芦苇是什么时候打上来的?
陈小白:这东西秋露得给收了,等到十一月,芦苇遇见了霜就会变黄了。
问:我看您好像自己在这边是吗?
陈小白:我在上街里住,家里六口人,有一个儿子,两个孙子,还有两个女儿。儿子现在在外边做买卖呢,头几年在兰州做买卖,就是粘糖葫芦。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全是(嫁到)本村的。
问:您爱人在家里吗?
陈小白:没在家。儿媳妇也没在家,就两个孙子在家里。儿子和儿媳妇都没在家,都在外面做生意,一年(之中)也就过年回来。
问:您做这个收入能有多少呢,是有淡季和旺季吗?
陈小白:这个东西在(于)你干多少活儿,有专门收购的,收了之后归包厂,包厂然后再打包出口。这些都是我自己收割上来的,去年收割了100多把芦苇,我身后这些是去年一年弄的。
问:现在出了多少把了呢?
陈小白:现在弄了百八十把了。这些芦苇这样才算弄好了,就是把两头闸齐了,再刷了捆起来,还得把它刷了。这种有人工刷的也有用机器刷的,它不是刷油,就是把芦苇杆子上的脏刷干净,这上面的黑东西全要刷干净。
问:那这些芦苇除了出口还能做什么呢?
陈小白:编席。但是这个编不了筐,可以打帘子,就是挂起来的那种帘子。这些芦苇要想弄成帘子得用机器创成丝儿,把这些全劈开,一根劈好多根,劈开之后闸成一米多长,然后打成帘子,打帘子也出口,中国也有不少用的,这些芦苇得打好了(才能用)。

2017年5月27日,我们在圈头乡桥西村的商店见到了芦苇工艺品,这三个便是用芦苇编织成的筐,上面贴有白洋淀字样的商品包装

2017年5月27日,在圈头乡桥西村商店里箱子上摆放着芦苇编织成的小鸭子,颜色和大小各异,栩栩如生,这些工艺品都出自于村里妇女的巧手之下,作为纪念品供游客挑选。
问:村里从事这个的多吗?
陈小白:原先好多家,现在这个东西不值钱了,现在没多少弄的了,一般就是老头们,干不了别的活儿,就靠这个弄点零花钱,年轻人干点别的挣钱都比这个强,我做这个凑合着挣钱,这一根只卖5分钱。

2017年5月27日,圈头乡桥西村。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他家房子位于上街并在外部放着干净整齐的芦苇杆子,据老人介绍,这些芦苇是已经刷过的。
问:我看到上街您门口摆放的那些芦苇杆子挺干净的,这些是刷过的吗?
陈小白:这些都是刷好的,你看这一打就是成功弄好的样子。去年收的这些全卖出去大概能卖5000多块钱。也就凑合着,老头们干不了别的了,弄个零花的就得了。

2017年5月27日,圈头乡桥西村。在老人所处的简易棚外侧堆放着七八捆整理好的芦苇,但还没有刷过。

2017年5月27日,圈头乡桥西村。老人身体正前方堆放着一堆已经捆好的芦苇杆子,整齐有序的摆放在地上,这是去年老人已经打上来整理好的芦苇。
问:那您除了弄这个芦苇之外,还打鱼吗?
陈小白:也打鱼。我现在上年纪了,干不了了。前几年还行,我本身就是渔民,老是出门到水库打鱼。年轻的时候也出去打鱼,我要是出去打鱼,家里怎么说呢,站不住脚了,在这个水域大都承包出去了。不是不让打,是整个水面都承包给一两个人了,没你干活儿的地方。这水面大多全都承包出去了,本地的人都没法生活了,只能到外边水库打鱼去。
问:别的村有这种情况吗?
陈小白:白洋淀全都是这种情况。十几年前就承包出去了,一承包下去老百姓就没生活了,用老百姓的话说,只可能上外地想钱去(挣钱),在本地想不了钱了。水面卖给别人了,人家不让你打鱼。他们(承包水面的人)自己也打鱼,多了就雇人来打鱼,一天给你多少钱就得了。那打上来的鱼就不是自己的了,鱼都是承包人的了。
问:有钱的人才能承包?
陈小白:对,没钱的人你承包不了,承包不了就不能生活,你就得去水库打鱼。我以前打鱼去过的地方不少,有官厅、密云水库。去那边买证,花钱买个许可证才能打鱼。也是受气,起码受当地打鱼人的气。嗯,为什么说呢?因为人家就说了,你们要是不来,这些东西都是我们的。就像一个馒头,我一个人吃了就饱了,你要掰了我就吃不饱了,实际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所以出去也挺难的!
问:那您前几年的时候就以打渔为生,近两年才开始做这个芦苇的活儿?
陈小白:对。也是出门受的罪多,刮风下雨的,就在船舱中窝着,现在受不了。出的门多,受的罪多,天气忽冷忽热,每次出去非得捡个零头(挣个零花钱)才能往家走,上了年纪呛不了了,身体支撑不住,我现在身体还凑合。
问:您爱人是没有工作在家里是吗?
陈小白:没工作。我家里就是有点芦苇地,没有其它的地,这苇地和种的地还不一样,种的地都没了,现在就这么点苇地,每个人均分三分来地,俺们家六口,就是九分地。收完这些芦苇的话,年轻的人(需要)三天左右,现在我们得收十多天。年轻的一天能弄十来多把,现在没这个力气,体力跟不上了,干这活儿累得慌。
问:那两个孙子都在本地上学吗?
陈小白:在本地上学。我儿子在外边收入也没问过,两人也不露实底儿,弄不清,怎么也有十万八万的。两个孙子一个17(岁),一个15(岁),上中学呢,在中心学校上学,就在北边,这是乡里的学校,村里就这么一个学校。
问:现在村里的人还去打鱼吗?
陈小白:也有没有被承包的地方,像船道什么的,就是主航道,还有小点的地没有被承包出去的,只能往那边走了,大部分地方都被包出去了。打鱼也是往出卖,打鱼也没准,赶上好的天气能弄个二三百。但是遇上阴天不行、下雨不行,哪有这种天(当天天气晴朗无风),也没风、也有日头,鱼好弄。连着刮几天风,就又不行了。
问:那您知道成立雄安新区的消息吗?
陈小白:上面没有传达什么消息。现在说的是往外迁,谁也不愿意动,这白洋淀的人只可能打鱼、弄芦苇这些事儿,搬到旱区什么也不会,会种地但没有地让你种,要地没地,要水没水,只可能在家待着。白洋淀的人可以弄个小船,一天弄个几十块钱,好的话弄个百八十可以维持生活,一搬走的话什么都没有了。
问:您的文化水平还可以?
陈小白:我不识字,没上过学。我爱人也没上过(学),我儿子上过学,小学没毕业。这话也就跟你们说,你不干活儿没钱,吃不了饭,孩子早早就干活儿了,这时候生活也有了,条件也行了,孙子们有能耐也可以供给。以前老人们挺受累,孩子们就帮着干活儿了,要不吃不了饭。
问:那您儿子今年四十几岁是吗?
陈小白:四十多了。两口子现在的话,从去年开始返回来了,去廊坊了。两口子说了,两个老人这么大岁数了,老在外边的话,有个大事小情的,来回得一天一宿。现在他们到廊坊做生意离得近,有个大事小情的,两个钟头到家了。
问:大孙子17了,也快高考了吧?
陈小白:嗯,大的今年18了,不好好上学。(估计)考不上大学,都不好好上学。要是不上了,才十几你能干啥去。俺们小时候早就让去干活儿了,个子也有了、劲儿也有了,早就去干活了,去打鱼、找船。现在生活条件提高了,就让孩子们好好上学,可孩子不好好上学。
我老说,等你知道好好学的时候就晚了。现在不好好上,一出门一生活,(比如)别人看着路标走了,你什么也不知道,就发愁了,后悔也晚了,有你后悔的时候。孩子说没事,现在拿着个手机,一说去哪里就可以导航了。(笑....)
问:您这耕地是比较少吗?
陈小白:对,白洋淀就没什么耕地,现在2/3的水面,1/3的土地。种庄稼的人多,像这边到电线杆子之间(以前)全是麦子地,现在人越来越多,没有什么地了,全盖房子用了。父亲那一辈也是国家的地。
问:您兄弟几个呀?
陈小白:我们兄弟四个,有一个哥,我是老二,还有四姐妹。都是这个情况,都在城市外边打工呢。兄弟姐妹哪个村也有,反正都在这一片。
问:那您兄弟姐妹中子女有上大学的吗?
陈小白:俺们这一家子,就老兄弟的儿子大学毕业了。现在还没工作呢,学校里给安排的工作在天津,空军体检不合格,太胖了,就没去。村里的大学生有,但是不多。硕士博士也有,没几个,全在外边有工作,我亲戚里没有(硕士、博士)。
问:您每天就在这里弄这个吗,这个有人专门来收?
陈小白:有收购站,也是私人的,是本村的,收够一车了的话就发出去了。芦苇杆子不怕水淋,有点水好。
问:您和您老伴会编席吗?
陈小白:我不会,我老伴会。男的一般不会,苇席也是当村的来收。那席四尺八尺的那种也就是20块钱左右。

2017年5月27日,圈头乡桥西村。深入村内才发现像陈小白这样以芦苇为生的老人还有很多,就像图中桥西村85岁的李四和老人,他编织的芦苇帘子有人一个月来收一次,然后卖到韩国,做成类似隔榻榻米的墙。 

2017年5月27日,圈头乡桥西村。依旧是那个街道,在一户人家房后大片空地上摆放着整齐的芦苇。

2017年5月27日,圈头乡桥西村。顺着陈小白老人所在的街道往里走,在路边又见到了成堆整理好的芦苇,每家每户的数量都差不太多,芦苇让村里有了更浓厚的水乡人文气息。

2017年5月27日,圈头乡桥西村。就在陈小白老人居住的街道,我们看到这种从事芦苇生产的人家不在少数,芦苇虽然价格大不如前,但仍然是本地人收入来源的一部分。

【调研思考】

这位老人在年老体迈的情况下不得不放弃打鱼的生活,而开始依靠芦苇地收成来挣些零花钱补贴家用。芦苇是白洋淀分布面积最大、最典型的水生植被,近10万亩的白洋淀芦苇在湿地功能的发挥中起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曾经一度是白洋淀民众最主要甚至唯一的经济来源。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白洋淀传统的苇席产业开始复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白洋淀芦苇的黄金时期,那时候的芦苇一根价格在一毛五左右而且质量非常好,被称为“小金条”。“一根芦苇一根金条”是对芦苇效用和价值的高度概括,芦苇的花穗、花絮、鲜苇叶、芦根都可为民众的生活所用,而且芦苇由于自身含有大量的纤维而可代替优质木材,成为造纸的理想原料,此外,芦苇还含有粘胶纤维,可用来织布。


而正是这一片片芦苇地滋养了世代的白洋淀人,围绕着芦苇也形成了众多文化瑰宝,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芦苇工艺画称绝一方,凭借着悠久的历史、栩栩如生的图案形式,以及独具深邃意境和白洋淀风情的“百年不腐”的“绿色艺术品”而远销海外,同时精湛的芦苇编织工艺也熠熠发光。芦苇的另外一个重要效用是净化环境,对白洋淀的空气和水域净化做出了重要贡献。


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随着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替代品的出现对于苇席的需求大幅度下降,农村的土炕都变成了床而不用苇席,过去屯粮食用的苇席也变成了铁质粮仓,水泥房让苇箔的市场紧缩,于是白洋淀苇席产业开始衰败。


生态环境的变迁让曾经芦苇编织技术精湛的一些地区变为旱区,芦苇也渐渐淡出他们的视野。而如今芦苇地的面积逐渐减少并且芦苇大面积停割也成为瓶颈,而这背后不无原因。政府“清网禁养”政策让“靠水吃水”的渔民缺少收益而外出务工,芦苇市场需求的减少、芦苇的贬值以及收割成本的上升超过本身价值等因素让芦苇不再是生活的主要来源,人们关注度减少后的芦苇产量和质量也越来越差,甚至有些农民将苇田改种粮种树,还有采取挖芦根来获取经济利益的灭绝性行为,由此形成了恶性循环,同时也造成了白洋淀生态环境的不平衡。


但仍有一些老人靠编芦苇为生,村里像陈小白这样从事芦苇生产的民众还有很多,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些老人做起来越来越吃力却坚持延续编织芦苇的传统技艺,他们自力更生的精神也打动了我们。不管是承担着苇席出口加工最初的芦苇收集并刷白环节的老人,还是编织苇席、打帘子、制作芦苇工艺品的村民,或者传承着芦苇画的匠人,虽然时代和经济的快速发展让作为“小金条”的芦苇风光不再,但庆幸的是村里三十岁左右以上的民众基本都会编苇席,村民仍然保留着祖辈传承下来的手艺和技能,这是他们珍贵的文化基因和沉淀。而未来随着雄安新区成立之后的规划和建设落实,他们可能会离开这片养育他们的土地,而这些以芦苇为载体的民间技艺对于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的传承,我想,应该仍然继续,但是,这个环境可能已经不能为他们的技艺传承提供必要的条件了。

【来源:澎湃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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