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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事儿(59)|| 过去的事,从来不回忆,硬是整怕了!

园地作者 一枚新园地 2021-02-19

题图来自作者

如果一个社会有意制造对立,就会到处充满斗争,形成广泛的仇恨。在仇恨中被牺牲的就是爱和人性,包括诗人的灵性。


“从来不回忆,硬是整怕了!”
——老岳母袁修桂的真实人生

张从文 | 文

老岳母家发生过孙女与外孙女斗嘴的故事:

5岁半的孙女和6岁的外孙女生气斗嘴,妹妹讲不过姐姐,气极之时冒出一句话来:“哼,我奶奶会写诗!”

这一句厉害,找遍全市城乡,哪里还有第二个会写诗的奶奶?可是当姐姐的不含糊:“哼,你奶奶是我的家家(外婆)。”

但奶奶和家家谁更亲,怎么能斗得出结果呢?姐姐忽然说:“我爸爸也会写诗,你奶奶写诗是我爸爸教的。”

哎呀,这可把场面镇住了,妹妹一脸哭相,巴巴地跑去向奶奶告状。

庚子年尾的11月13日,老岳母去世了,本地诗友在微信群里发表上百篇诗词对联,表达对老人家的哀思,儿孙中却没一个写诗的,只有我作为孝婿和诗家的“继承人”,来撰写老人的生平事迹。
 

众所周知,大陆的书面文字是需要慎之又慎的,岳母81年风雨人生,要写得像她的诗一样充满正能量,对我是一项考验。先来读一首老人家的应景诗《热烈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

(一)
国寿如东海,神州庆贺声。
紧跟新时代,继续筑长城。

(二)
军民齐合力,党政一条心。
共谱金阳曲,同弹尧舜琴。

这种大词粘接的顺口溜,在港台和海外诗词读者看来,或许难称为诗,但我要说,这是大陆流行多年的“老干体”诗词,特别富有所谓的“正能量”。

老干者,国家之老干部,他们的诗词主要是歌颂组织、宣传政策,形式上大体能够运用新诗韵或“平水韵”。

有关部门一向重视“老干体”诗人群对社会“安定团结”的重要作用,全国各省市县都有对应的诗词学会,各行各业也有五花八门的行业诗词学会,达到一定行政级别的官员“诗人”才能在其中负责。

有人说大陆报刊流行的政论叫“党八股”,“老干体”诗词则是“诗八股”,但有人却起而卫道,称“老干体”是老干部丰富人生经验的宝贵财富。

这显然不是文学艺术的见仁见智,而是政治立场的左右对错。从中国历代诗词的发展轨迹看,歌德颂圣的诗词,伪艺术占绝大多数。

我个人没有操习过这类东西,心里一向排斥。但是,老岳母却热心写了三十年,并以此获得省级“农民诗人”称号和地市级“诗词之家”的颁匾。

岳母不是老干部,也没当过真正的农民。她从服装厂退休之后,把家搬到一个叫路家铺的村里,种了一块亩把地的大菜园。春种秋收,有蔬菜瓜果,也有黄豆玉米之类。她边干活边琢磨诗句,有点想法了,便放下农具跑回家去记下;词汇不敷应对,就从工具书里大海捞针。

将近二十年前,岳母的诗名已经起来了,我屡次对她说,您老可不可以不写那么多光荣正确的颂歌?

她不加理会,每逢国庆节、建党节、建军节、伟人节,都会热情高涨,神速交稿;先后出版的两本《小草》诗集,里面七八成都是此类作业。

记得《小草》续编印出来后,我替她请了一帮子诗友和亲朋聚宴祝贺,其中有一位姓邓的老妈妈是我中学时很要好的同学的母亲,又恰恰是我岳母的闺蜜。老人家捧着书对我说:

“从文哪,这就是你们的精神财富,要传承啊!”

我呵呵应付了一下,转回来对她说:

“邓幺爷,您看看书里歌颂的这些事,怎么好当精神财富啊?文革时候的事我全看到了,都还记得呢?”

老妈妈的笑脸一下僵住了,嗯嗯两声不说话。

她三十多岁时,在县里副食品公司当主办会计,硬被说成是贪污犯,把长头发铰了,再用推剪推掉半边成阴阳头,然后与其他五类份子一同鱼贯上台,低头接受革命群众批斗。

其中有性子稍倔的,必被反剪双臂“架飞机”。那样的屈辱,曾经让多少大人物、小百姓自杀身亡,邓幺爷也不知道想死了多少回,只是她的父亲一再嘱咐:受多大的冤枉都不能自杀,死了就说不清,罪就给你定了。

和邓幺爷一样滚钉板过来的岳母,居然在退休以后忠心可嘉地写出1400多首与生世不相匹配的诗词对联,实在耐人寻味。

为她写生平,我撇开那些作业式的口号,尽力寻找其中的命运轨迹:

新旧社会两重天,感慨万千忆童年。
父亲罹难我流浪,苦尽甘来谱新篇。

岳母自述,这是她17岁时写下的诗,时在1957年,她参加石首县文教局组织的公办教师招考,被录取后分配在新陵乡(今多子桥村)小学任教,一时有脱胎换骨的重生之感。

但好景不长,仅仅教书一年,她就因地主家庭出身被除名,人生又回到原点。

这首诗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父亲罹难”,但翻遍她所有的文字,再没有其它说明。好在老人生前隐约提到过父家旧社会有钱,解放时早死的事,而且湖南湖北两省地方文人也有一些文字讲到他们袁家,我揣摩着家世应该是岳母从退休工人修习成农民诗人的根本原因。

以此为据,我写成七八千字关于她的生平文章,呈与诗社领导把关。领导们很客气地对文字多予褒奖,却以为不宜将岳母的父家事直笔交待,也不宜多提文革的事情。

我知道,现今写文章,没有一定的政治觉悟是要吃亏的,所以对领导的提示深以为然:

“袁修桂先生1940年出生在湖南省华容县一个富裕家庭,幼年入读旧式私塾三年,熟记《三字经》和《幼学琼林》等启蒙经典。

1949年新中国建立时,先生的家庭发生重大变故,母亲携带一双小儿女回湖北寻亲,定居于石首。先生相继就读于梅田湖小学和石首一中,因为家庭经济压力,只读到初中毕业,就进入石首绣林服装厂工作。”

这一段冠冕堂皇的开头语,是修订稿。而下面这段文字,我努力说得温和些,却无法回避关键问题,只好整体取消。在此补录存鉴:

“先生虽然自己一生做工,她的家世却算得上世家大族和书香门第。有族人追索家谱,乃与袁世凯同支;又因地缘关系,与邻县的‘公安三袁’颇有礼教渊源。

她的祖父袁倜凡,毕业于湖南公立第一政法学校,民国时出任湖南省参议,华容县县长等职。袁公家学积厚,家训甚严,因时代变迁,我们只能从他不多的传世诗文中一窥‘公安三袁’遗风。

比如他的书房题联:

‘花曾当窗宜广植,草不碍路莫轻锄’。

上联说临窗远望,有花可种就多种花,人的心性需要以美景和空灵来贻养;下联说草木不妨碍行走,就不要随意铲除,人事各有天命,要包容各样生态。

袁家子弟在这样的教导下成长,四海建业,不负祖德。其中有一子,奉父命留守华容故乡,继承家业。他就是袁修桂老人的父亲,一生本份持家,教书育人,但不幸的是这份家业太大了,无法被新社会和新政权接纳。

这就是袁修桂老人9岁丧父,母亲孤身携带她和5岁的弟弟流落石首的缘由。先生在短文《母恩难忘》中说:

‘母亲下决心把我和弟弟抚养成人,在困难面前坚贞不屈。她打听到高基庙、喻家碑一带盛产筛子、簸箕、筲箕,就去贩卖篾货,每天挑着上百斤的担子去往湖南潭家岭,不知走了多少趟……’

又在诗中回忆:

‘日挑篾货夜缝纫,父逝娘孤家境贫。
世上惟真是母爱,送吾学艺习诗文。’(集句)”。

注意,这首诗不是原作,是我从四首诗中摘出句子来,拼改而成。岳母的作品中很难找到完整的忆旧之作,对于往事旧情多是蜻蜓点水指一下,马上转向说新生活、新希望之类。

这或许正像她弟弟(夫人的舅舅)来参加葬礼时对我说的那样:“过去的事,从来不回忆,硬是整怕了!”

他说他父亲解放时被镇压,不知道是什么罪名,当时家里有五百多亩田地和一些房产。问他父亲叫什么名字,他苦笑一下不告诉我,只说:

“他的名字很恶!”

舅妈在一旁见我问得认真,就说叫“袁啸谷”。

啸谷,一声长啸,山鸣谷应,从诗人的角度看,不过是有点文胆罢了。魏晋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啸行山间,途穷而哭,有诗曰: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

袁啸谷也是饱学之士,大陆改革开放之初,从台湾归来的探亲者还曾叙说与啸谷先生诗对酬唱的韵事。
 

1957年反右,岳母年纪尚轻,又恰逢做了公办老师被除名,所以没有在文化上与时政对立。

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就不一样,参军从朝鲜战场回来后,因为创作了一些地方戏剧本,反右时被打成右派,入狱三年。出狱后,组织上为他摘了右派帽子,鼓励他继续写作,到那场更大的革命一来,新账旧账一起算,再次入狱十年。

下面这段记录文字有点不合时宜,站在领导的角度考虑再三,不能采用,需要割爱:

“在这样的家世之中,先生有家兄袁修广,承继祖风,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成为湖南省著名的戏曲作家,他创作的《牧鸭会》曾被评为建国15年优秀剧本。

但是,六十年代中期,袁修广蒙冤入狱十年,最美好的创作年华被剥夺,一代才子只如流星一闪。家兄去世后,先生曾以联篇七言深致怀念:

‘捕蝉追蝶捉迷藏,读书识字每相帮。
生前恨少谈家史,抛泪素笺十二章’
(《悼家兄袁修广》集句)。

诗中述及兄妹情深,聚少离多;家族的文风德教,不能畅所欲言,多有失传之憾。”

这位大舅我见过,还帮我指导过诗稿。那时他出狱不久,一帮文学青年常在他家聚会,我在其中听他讲:

出狱的时候,因为妻离子散无家可归,华容县文化局派工作人员去接他回单位。他跪在监狱门口,把一件被血染透的衬衣举过头让人看,好叫世人知道他蒙冤坐牢,受了怎样的虐待。

同一时期,岳母的反动家庭出身,决定她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不能有任何的“乱说乱动”。

却不料,岳父,一个棉织厂的普通工人,被风暴式的政治宣传蛊惑和搧动,做了造反派头目,干下一堆坏事,在国家风向转变时,顺理成章就进了监狱。

家庭从此蒙上双重耻辱,住房没收,三年搬了三次家;儿女失学,弟兄姊妹五个只有一人读了初中。岳母心受重创,天天加班工作到深夜,一方面是为了挣钱养家,一方面却是为了麻痺自己。

祖母眼见孙子们无人看管,早早辞去公职,在老三街的青石板路边上开一个很小的酒馆,叫当学徒的和上小学的孩子们傍晚回来有个落脚处;这样风风雨雨又十年,才护住了一个家庭。

岳母临终前,已经到了不吃不喝的状态,还喃喃自语:早些年就是心里的忧愁太重了!

可惜,为了写她的生平,我在她的诗文中找到不一处关于那个时段完整的变乱回忆。

我在描述她这一时期的生平时,努力回避了上述事情,却触碰到另外一些问题,真是左右为难,那就再割爱吧。补录存鉴:

 “‘苦酸咸辣一身尝,五十生辰独举觞’,在那些极左年代里,因为出身于地主家庭,她的前半生仿佛被压在了一座大山之下。

解除教师公职,她默默忍受羞辱;服装厂年年计件第一的生产能手,从来不被评为先进。

那场大革命带来的社会震荡,让一代有志青年在激情燃烧的岁月中饱经沧桑。先生的家庭破裂,儿女嗷嗷待哺,仿佛母亲的人生苦难又重新临到自己的身上。

她日夜在工厂加班麻醉自己,惟一的愿望是,以超强的劳动能换得儿女衣食的饱暖。这种满怀期望的挣扎,一直持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初见成效,儿女们也渐渐长大成人,才使得一副枷锁慢慢解开。”

命运捉弄人,岳母家几代人的磨难中,兄长的心灵之苦或许与她多有相似,母亲的苦难却与她完全不同。

外祖父的无端被害,的确让外祖母生活陷入绝境,但激发出来的是坚定不移的爱的力量,再苦再难也要把儿女抚养成人。

曾有人可怜她老人家,叫改嫁一户差不多的人家,被她断然谢绝。我相信,在她心目中再没有人比自己的丈夫更优秀。

岳母的情况则相反,她在愁苦和痛恨中渡过大半生,落下了身体与精神两方面的疾病,暮年生活只好在旧体诗词中躲闪隐藏。

如果一个社会有意制造对立,就会到处充满斗争,形成广泛的仇恨。在仇恨中被牺牲的就是爱和人性,包括诗人的灵性。

我曾有诗赠一面潜心写诗,一面以中医按摩自我保健的岳母:

“腧穴按方通,新诗改欲工。
人知贫媪乐,忧患一千重。”
 
照片来自作者



岳母的生平文字经过前面这番修改,人生经历实在无话可说,只得改题目为《袁修桂老人的诗词创作》。

“1995年,先生从服装厂退休后,机缘巧合,让她重燃诗心,一发而不可收。

那时,先生的家境仍然困窘,退休工资不足以维持生计,不得不寻求一份家庭保姆的工作。而家主孟兆平先生,是石首一中的老师,在诗赋与音乐方面素有修养。

孟老师得知先生也曾入读石首一中,且爱好诗词,于是尽力给予帮助引导,激发起先生压抑了三十年的心灵力量,终于义无返顾地走上诗歌创作之路。”

这里所说的“压抑了三十年的心灵力量”是不错的,问题在于她走的诗歌道路:不是为爱而创作,而是为恨而逃避;不是追寻真理,而是追逐风向;不是缘情言志,而是传声颂政。

这种情形,是中国老一辈的文学生态,岳母精明,尽管文学起步很晚,却以切身之痛感受到立场正确的重要。

其实我这一辈人也不能免俗,写文章千思百虑,总在小心不违犯某些规矩。

“先生初入诗坛,文化不够,以日夜苦读获秉烛夜行之功效;诗艺不巧,以逢人讨教成不耻下问之美谈。上苍眷顾有心人,天道相酬十年功。……先生时有佳作产出,屡获各类诗赛奖励……。

年度六旬忆旧路,人生五味赋新章。
求知坦荡交朋友,答谢酬唱挥笔忙。
(《六旬初度》)

我们石首物华天宝,历代都有杰出人物,但有成就的女诗人却是凤毛麟角。

明末清初,石首喻家碑出过一位七岁就能吟诗的著名女诗人曾素莲,今天,又有了袁修桂先生。两位女诗人都有过人的才华,都有丰富的创作成绩,还有相似的苦难人生经历,正所谓“国家不幸诗人幸”。

只不过,面对日渐繁荣发展的新时代,先生有更多积极热情的讴歌:

万马千军,迎新纪,腾飞报捷;
红旗下,江山如画,史添新页。
(《满江红》)”

作为大陆作者,我也算熟门熟路,顺笔就写出正能量了。其实我深知,岳母的诗作与乡贤曾素莲的作品不在一个层面上,身世也有重大差别。

曾素莲(1619—1695),字洁君,湖北石首人,清代初期著名女诗人,著有《楠枝阁诗集》,录诗三百零六首。

曾素莲出身于书香门第,十七岁嫁与举人刘鸿庆。但不幸生逢乱世,先有李自成、张献忠兵乱石首,后有吴三桂叛军屠杀石首。曾素莲携儿将女四处躲避,丈夫却因官场失意出家为僧。

曾素莲独自抚养三子一女,三子皆闻达于当世。据清朝同治时的《石首县志》记载:

曾素莲于“丧乱后重整家园,先畴渐复。晚年以教子间为诗文,以示训颜”。长子刘宗光,著有《绿梅亭草》,次子刘宗亢著有《到智果园集》,三子刘宗铣,著有《石浪馆诗选》。

此等情形,与岳母的家庭相比有天壤之别。岳家长子杨子江九岁当学徒,三天两头被恶师打骂;其他孩子做童工,也被人欺负,但不敢回家说。他们在贫寒与屈辱中饱受煎熬,正是

“三袁礼教邈笙鹤,两代贫寒怕楚猴。”
(拙诗《祭岳母袁老》)。

如今回想,我辈只能深以为憾、深以为痛了!

曾素莲被誉为“著名女诗人”,不是浪得虚名,比如题吟本乡的《绣林山》中就有名句常被后人引用。

绣林山色映三台,锦帐曾闻汉主来。
浦口浪飞帝子过,石桥影照美人回。
千层楼橹和潮涌,百万旌旗带月开。
若恋东吴风景美,南阳辜负栋梁材。

诗中讲汉主刘备为迎接孙夫人,在石首泊舟设锦帐,携美人石桥照影,旌旗拥楼船同回荆州。

诗的尾联

“若恋东吴风景美,南阳辜负栋梁材”,说刘备若贪恋东吴的美景和富华,不想恢复汉朝,那就辜负了诸葛亮的一片忠心。这一联警句的意思是,世人贪图一时就会辜负平生大志,懒惰一刻就是辜负教养之恩等等,可以有无数的联想。

岳母的应景口号诗,没有这样的沉淀和洞见,但作业式诗词之外,也有少量田园遣兴,清新可读:

“先生退休后,迁居于衣铺街下的路家铺九组,十里稻香,十里荷花,乡村公路上的白杨树临风吟唱;显扬湖日映朝晖夕暾,照见诗人年年种豆采菊。

《十六字令》:

春,六出花开气象新,丰年兆,大地土生金;
春,布谷声声报好音,田耘好,亩产两千斤。

《庭前观景》:

浓阴杉树绿油油,沟浅无风静静流,
扁豆丝瓜心向上,欲抬望眼爬高楼。

诗中这一类鲜活的描述,为一个美好时代留下了清新的画卷……”

当我用电脑敲下“美好时代”几个字的时候,心里很佩服自己“与时俱进”的变色龙能力,但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始终“伟光正”的时代,总要设法过关啊。

至于岳母的诗与乡贤曾素莲祖奶奶的诗,一眼就可见出高下。

“大地土生金”、“亩产两千斤”,语言本来率性有趣,但就是容易让人联想“大跃进”时的亩产一万多斤。
 

对岳母的诗,我一直没有给予过好评,除了批评她的应景口号,还对那种顺口溜式的白话不以为然。我曾写过《用岳母袁老韵谢楚望诗社诸吟长》:

吾老诗多似割麻,为欣小草照曦斜。
不输金谷酒三数,聊胜张家说李家。

岳母看了,知道其中的不敬也不反驳。而我心里还是钦佩她老人家的,几十年来锲而不舍,近些年身患多种疾病,更加笔耕不辍,所以我又写了《题路家铺村诗词之家》特为她作赞:

衣铺街南十里程,环看稻熟叹金平。
塘荷舍竹披霞动,野雀家鸡绕媪鸣。
夕照诗墙春有信,晨吟篱菊露无声。
江流北岸催新句,长效机犁乘月耕。

诗中的金平,本是当地的乡名,每当稻熟时节,田地平铺金色,可不就是个“金平”么!名字起得很巧。岳母读了我的诗,似乎满意,也未多予评论,可能我对她一向不恭,她就懒得理我吧。

“2016年,先生自办诗墙成为荆州地区文化一景,不断引来省内诗家和文化界领导前往观赏。诗墙精选先生历年获奖佳作印挂在自家客厅,充满积极向上的正能量;门前还有一幅自撰的对联特别代表先生的心声:

让联花开在诗墙上,把韵律融于血脉中。”

这幅对联贴在大门口有三四年了,我觉得字句没有什么来历,算不上有多好。但是,老人家到了垂危之时,居然要求儿女去打印店重新印制这幅对联,替换已经挂旧了的那一幅,足见这真正是她的心声了。

她把诗词对联与韵律看得跟生命一样重,却不幸误入“老干体”诗人群,写出大量宏大叙事状的政治口号诗,这实在是她的误区,甚至称得上是她的悲哀。

我在她的诗集中搜求一些与她内心期盼相契合的材料,终于还是找到几处特例,所以给了一点发挥和阐释:

“……先生习惯于用日常口语进行创作,诗词作品中很少引用典故,久而久之就成了她的创作个性,在诗坛上被视为一种‘别才’。

其实这是先生有意无意地继承了“公安三袁”的审美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心有所感时,不惜‘冲口而出’。

疾病缠身年复年,神刀切断鬼门关。
平常不做亏心事,肺腑敝开可对天。
(《住院有感》)

……”

一个人的家世,是他人生的来路和一生的印迹。

岳母从缝纫女工变身为农民诗人,别人看来是一件怪事或奇迹,在她自己却有极强的推动力,让她不能不走这条路。

早年常有人嗤笑说,一个裁缝也在写诗?荆州诗词学会的副会长张卫平在《小草》诗集的序言里也善意地称她为“一个半文盲”,但岳母的诗人之路却愈挫愈奋。

或许她觉得唯物主义,就是要相信耳闻目睹的东西,你的心灵,你的思想,以及你的情感都应该变成物质才叫真实。

她积三十年之功,将心灵的力量物质化,如愿成为“湖北省农民诗人先进个人”,受聘为地方诗社的顾问,甚至被地方礼赞为“一面旗帜”。

至于这些物质是不是真的有力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为时所用,充当过盛世纸花了。

过去我不看好岳母的诗,也没有在写诗路上给她任何的支持。想起“不敢回忆,硬是整怕了!”这句话,感慨舅舅和岳母到底是姐弟,一语点透了他们的七八十年人生。

我为此有点懊恼自己的愚钝,希望沉淀一段时日,或许可以从《小草》诗集一千多首作品中遴选出百八十首写实的、透露心曲的诗词楹联,把岳母一生想说而不便明说的心里话表达出万一来。


【作者简介】张从文,湖北人,现居郑州。二胡教师,自由撰稿人。行伍十年间,学习公文和诗歌,转业入银行编撰内刊,下海转学音乐,专授二胡,兼写诗文。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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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呼斯楞豫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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