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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炜|黑暗森林的诗心(中):创造世界的方法——刘慈欣小说中的科学与文学,物理与伦理

宋明炜 論評說小 2023-11-24

宋明炜

二十一世纪华语科幻的诗学问题
黑暗森林的诗心(中):创造世界的方法

——刘慈欣小说中的科学与文学,物理与伦理

文/宋明炜

在刘慈欣的科幻作品中,他的世界建构(world building)并不一定与当下现实直接相关,他更倾向于展现超越现实、崇高幽深的宇宙图景。刘慈欣建议人们仰望天空,去感受不可思议的未知和无限。他的小说给中国当代文学重新带来一次崇高转向,但与此前中国文学中的崇高感不同,刘慈欣不是凭借意识形态的主题来震撼人心,对他而言,崇高并不是意味着建立在丧失心智的基础上,而是可以通过文学的方法,像科学实验一样精细地构造一个不可思议的图景。刘慈欣的确将科幻变成了创造世界的一种方法,他通过对宇宙基本物理规则的推测性改变,将异乎寻常的想象落实到了字面意义上的文学语言之中。换句话说,刘慈欣有一点像是歌者——《死神永生》中描绘的那个通过降维打击消灭太阳系的神级生物,刘慈欣也通过降低写作的维度,创造出最令人惊叹的科幻奇观。他的科幻写作作为一种精密的文字技术,用不可逆的文字铺演开来的繁复性,去捕获超越人类感知维度的奇观。

刘慈欣《三体Ⅲ死神永生》 重庆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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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上帝一样,创造一个世界,然后描述它”


刘慈欣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中国2185》已经包含了他的《三体》宇宙的关键元素,但它仍然是他所写过的最具有现实色彩的小说。在这个未发表的手稿中,刘慈欣自觉地激活了乌托邦 / 反乌托邦的变奏,而非简单地否定乌托邦主义或完全接受反乌托邦的幻灭感,并通过将科学想象与当代中国的社会文化交织在一起,为世界建构开启了崭新的可能性。此后,他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开始正式出版他的作品。当他的第一篇故事发表时,他的科幻世界建构与其说是社会的,不如说是形而上的(metaphysical)。

刘慈欣《中国2185》(未公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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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在1999年正式开始出版短篇小说。他早期的短篇故事,如《微观尽头》和《宇宙坍缩》,都将情节发展建立在纯粹的科学假设之上,由此描绘出最令人感到异常的世界景观。通过改变科学基本规律而变化的宇宙,显得令人敬畏,引起看的恐惧。在第一篇《微观尽头》中,一次成功的粒子对撞实验后,整个宇宙因为基本结构翻转,变成了自身的负片,而第二篇文本《宇宙坍缩》描述宇宙从膨胀转为收缩的瞬间:星星从红移变为蓝移,时间开始倒退,甚至包括人类角色所说的词语的顺序,一切经验以相反的顺序再次发生,从死亡到出生,从结束到开始,人们的记忆从回顾翻转成为前瞻[9]

刘慈欣等著 《宇宙坍缩》 万卷出版有限责任公司202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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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慈欣的作品中可以找到更多类似的例子。小说《球状闪电》(2004)基于改变物质的基本结构以及我们感知宇宙的方式,创建了一个崇高的世界:神秘的、幽灵般的“球状闪电”实际上是与我们自己的世界重叠的不可思议的宏世界中的“宏原子”;即使是最微小的宏世界中的亚原子也有比人类大得多的形状。与《球状闪电》紧密相连的《三体》三部曲,对物理世界做了更系统的改变:通过改变物理定律来打击对手,被揭示为宇宙中最黑暗的秘密武器,它将永恒、无形、超维、伊甸园般的原始宇宙一路降维,从最初的十二维天堂降低到三维,并在情节发展过程中,更进一步降到二维。宇宙的维度轮换,使之沦为冷酷、严酷、无道德的智能生物之间殊死搏斗的舞台。三维宇宙,我们的世界,已经是时空战争的废墟。当黑暗森林的战争继续时,它将被削平为二维平面。

刘慈欣 《球状闪电》 四川科技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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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中国2185》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些作品不仅显得非政治化,而且也避开了与现实的任何直接联系。在一个名为《朝闻道》的故事中,刘慈欣作品中常见的科学家角色丁仪认为宇宙的无形真理优先于任何有形或可感知的现实。他与想要周游现实世界的女儿争论:“真正的美是无形的。只有想象和数学才能捕捉到它。”[10]在众多的访谈和文章中,刘慈欣承认自己是一个技术主义者,并致力于科学主义,他的小说首先引人注意的是超出熟悉领域的世界异境,而这些有差异的世界来自科学基础规律的变化。因此,对刘慈欣来说,写科幻小说首先就像是从事一个科学实验——或者,如果实验可以泛指思维的话,科幻构思首先是一个思想实验。它通过思考,在现实世界的表象之外创造了一个违逆常识的褶曲。思维的褶曲中,物理定律的更改(以及社会规律的变化)作为可能性的世界展开推动情节发展,刘慈欣作为科幻作家的任务是将这些可能性具象化,使它们可见、可叙述,并且看似合理。

刘慈欣《朝闻道》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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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刘慈欣的科幻想象的力量更多地来自于他对一种绝不妥协的独特的美学和艺术风格的追求。在这一趋势的中国科幻作家中,刘慈欣有时被称为“新古典主义者”[11]。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作品怀旧般地回响着英美太空歌剧和苏联太空史诗的旋律,而且因为刘慈欣的太空传奇在历史时间和世界设定上都有着不可思议的超人类尺度的跨度。刘慈欣曾强调《战争与和平》给他带来启示[12]。我们不难在《三体》中发现托尔斯泰式的史诗尺度:对宏大场景的全景式描述,对细节的浸入式关注,对善恶主题的终极质疑,对世界复杂性的不懈探索,以及对美和真理的近乎天真的质朴追求。评论家指出,在这样一个时期,愤世嫉俗和各种形式的新现实主义竞相回避崇高美学的时候,刘慈欣将一种新的崇高和庄重美学推入了中国文学[13]。但这种灿烂的宇宙尺度上的奇观的建立,在刘慈欣笔下必须经由科学和技术的想象重构;否则,他就真的成了托尔斯泰那样的古典主义者,仅仅占据上帝视角,但他还要用科学和技术作为创造世界的语言。

硬科幻



刘慈欣以其作品《微观尽头》《宇宙的坍缩》以及长篇小说《流浪地球》(2000)迅速赢得了声誉。他以独特的想象力创造了整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基于对宇宙物理已知规律的猜测性变化,由此产生不可思议的奇观。例如在《流浪地球》中,小说迫使人类将地球家园变成一艘太空飞船。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刘慈欣坚持了自己作为中国最忠诚的硬科幻作家的声誉。

刘慈欣《流浪地球》 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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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科幻[14]是科幻的一个分支,通常以坚实的科学基础和连贯的科学论述为基础。自新世纪以来,“硬科幻”一词在中国科幻界变得流行,这类作品享有高级别的地位,优于通俗的科幻作品和被视为隐晦社会批评的“软科幻”。在最极端的使用情况下,“硬科幻”是一种神话,代表着科学崇拜。在中国文学中,使用“硬科幻”这一术语既是对旧有政治科学与科幻相结合倾向的对照,也是对政治与科学结合的一种突破。

在清末至改后时代的科幻小说中,尽管作家通过“贾宝玉乘潜艇”[15]和“小灵通漫游未来”[16]等形象来普及科学知识,但科学技术显然是更大社会图景的一部分,科学往往被用来合法化社会的历史议程。学者们指出,刘慈欣前辈一代的中国科幻小说充满着“人定胜天”的乐观精神。在这种旧有的科学乐观主义中,宇宙的未知不构成威胁,硬科学可以无敌

然而,刘慈欣小说中的硬科学与乐观科学主义精神相比,可能代表了一种倒退。进一步说,刘慈欣的科幻小说承袭了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精神,当时中国进步的思想家和科学家在新启蒙的旗帜下,重新引入关于世界的各种新科学理论。这个时期的新科学代表了与民主改革的共振,其中包含对各种新奇异端学说的宽容、对固定价值观的争辩、对新事物和潜在事物持开放态度的知识努力。

在新的科学理论中,科学决定论的政治重要性变得次要,科学更忠实地反映宇宙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它并不屈服于以人类为中心的乐观主义。同时,科学真理在日常经验中的显著中心位置也消失了,世界的可知性和真实性均受到质疑。刘慈欣在构建他的世界时运用的科学想象包括这一系列理论,这些理论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改革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其中很多理论都在流行科学作品中被提到,包括史蒂芬·霍金的《时间简史》(1985年):相对论、量子力学、对空间扭曲和弯曲宇宙的推测、暗物质、暗能量以及后来引入的多元宇宙理论。这些理论以违背直觉的方式解释世界,对于牛顿物理定律的可观测规则进行了挑战;它们质疑了我们“眼见为实”的人类中心位置,撼动了对世界确定性和可知性的信念,破坏了对真实性的确定性思维方式。

史蒂芬·霍金《时间简史》 湖南科技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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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新的硬科学所主张的不确定性更多于决定论,它们揭示了关于世界的更多的猜测性而非经验性的真理,或者用我们在科幻诗学层面所说的,它们更多地是不可见而非可见的。新科学思潮成为 20世纪80年代整体文化语境中盛行的先锋实验主义的一部分。正是在这种猜测意义上,硬科学在刘慈欣的科幻世界中创造了基本的可变性、流动性和不确定性。硬科学真实地反映了它所描绘的世界——看起来是混沌而不是秩序,这决定了在政治上强调科技强国的确定性历史背景下,“硬科幻”其实具有对目的性的颠覆性作用。刘慈欣的科幻宇宙诞生于关于宇宙不可见真理的大胆猜测,挑战了归于既有秩序和惯常知识常规的平凡观念。

在这个意义上,“硬科幻”不仅仅是普及科学知识,它创造了一种具有探索不确定和未知因素的文本性。科学不可思议的奇迹不是用来做宣传,而是构成小说情节来建构异世界的更深层驱动力。科幻情节的展开可以与理论推测的过程平行。根据具有违反直觉的理论所代表的逻辑,构建迥异于日常的新宇宙世界,使习惯于平凡现实的眼睛感到陌生和不安。刘慈欣热衷于在文学的层面来投射新科学理论,让自己承担了观察和书写在日常世界打开边界之后所呈现的所有可能以及可信细节的任务。

因此,刘慈欣的世界是基于猜测的可能性而非对现实的模仿反映而创建的,而在这些陌生的异化世界中,他面对着崇高的未知,借助科学手段揭示了建立在猜测之上的那些世界的所有逻辑和细节。在主流文学大多沉浸于描述一个瓦解的世界的碎片化、内向化描绘的时候[17],刘慈欣是少数几位能够创造出“奇观世界”的宏伟形象的作家之一,他“全面呈现世界系统”[18]。他赞美了科幻的力量,与反思性、消极的现实主义形成对比:“主流文学描述的是上帝已经创造的世界,科幻小说却像上帝一样,创造一个世界,然后描述它。”[19]

尽管刘慈欣辉煌的想象力在中国科幻界释放出最令人兴奋和解放的想象力,但对于那些选择科学和技术而不是人文学科的读者来说,对硬科幻的信仰很容易转变为另一种教义。刘慈欣承认,他认为科幻具有宗教的力量[20],这种力量源于对宇宙的庞大和无限感到敬畏和惊叹。他或许始料不及的是,他在文学意义上的构造又回到了现实层面。刘慈欣的粉丝们培养了一种新的非此即彼的倾向,将与硬科幻不同的——包含社会和社会批判以及对科学技术限制人性表达忧患的——诸种所谓“软科幻”置于对立面。正是在对硬科幻过度崇拜的情况下,滋生了一种新的偏向技术专政的意识形态。

然而,我的观点是,硬科幻实际上在解构现实的确定性和决定论发挥了作用。刘慈欣式的硬科幻打破了认识论和社会思想中的二元对立和范畴。在同样的精神中,硬科幻与软科幻之间的二分法也应该被拆除。真正重要的是科学推测已经形成了一个思想中的褶皱,动摇了我们对现实感知的认识论基础。无论是硬科幻还是软科幻,它都激发了不同思考方式。这里发生的真正不同,是不确定性的世界图景的展开。在此,我赞美硬科幻的解放力量——虽然在现实政治中,我也提醒其中可能滋生新的禁锢思想的教条。

神圣与人间的喜剧


在刘慈欣的科幻世界中,崇高的宇宙运动使得人类事务显得微不足道,而在他的许多故事中,人类社会被视为宇宙壮丽背景之下令人难以置信的小问题。这一愿景出现在刘慈欣最早的突破之一《乡村教师》(2001)中。他在一个看似伤感的故事中,讲述了一个无私、奉献的教师在生命最后经历的宇宙神圣喜剧。小说结合了对中国农村教育困境的现实描绘,以及对贯穿整个银河系的宇宙战争的奇妙想象。前者在后者的戏剧展开中作为细微而独特的细节呈现。当太空战争的一方意欲摧毁这片巨大空间内的所有恒星,在我们银河系第一悬臂制造一个长达500光年的缓冲区时,它进行了一次生命扫描,以确保在军事行动中不会误伤任何先进的智能物种。当各种星球上的生物不能对有关宇宙基本定律的问题做出智能回答时,许多恒星被消灭了。作为太阳系第三行星上生物的代表,正好有18个中国孩子刚从已经去世的教师那里学到了牛顿的三个定律。他们齐声背诵正确答案,拯救了地球免于毁灭。

刘慈欣《乡村教师》 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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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故事中,人类的生命被视为偶然:作为物种的人类的幸存,仅仅是因为至高无上的外星物种的怜悯,而人类的灭绝,如果发生的话,对宇宙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太空战争的全知全能的叙事仍然在这个神圣喜剧中暴露出来一些异样的时刻。强大的外星人面对低劣的人类文明,发现了他们不能理解的事物。他们对教师的职业感到困惑和好奇,“作为传递两代之间知识的媒介的存在”[21],他们开始意识到这是一种古老的传授方式。当这些充满好奇心和善意的外星人向教师职业施以宇宙的敬礼时,这也可以被解读为在天道无情的背景下,对人文价值和人类能动力的见证,尽管脆弱和微不足道,但在这人间的能动力中有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力量(用外星人的话来说),唤起了超越宇宙的确定性和冷漠的可能性。

此外,刘慈欣这篇小说中还强调了鲁迅及启蒙价值。教师的最后一课的内容,是鲁迅的《狂人日记》和著名的“铁屋”隐喻。从这个意义上讲,刘慈欣的叙述通过支持人文主义及其相关的启蒙价值观,在一个后人类的冷酷宇宙环境中,重新让人文精神得到一次绽放的机会。这篇小说的文本与二十世纪八十到九十年代中国现实政治文化之间有着幽深的渊源。但另一方面,显然是科学教育和牛顿三大定律所体现的硬科学拯救了人类。因此,该故事传递了关于科技主义和人文主义之间共同的价值,而教师,就像鲁迅一样,倡导这两者;回到鲁迅的时代,新文化运动者正是倡导德(Democracy)先生与赛先生(Science)。

鲁迅《狂人日记》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2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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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慈欣的科幻世界中,众多超人类的智能或超出现有物理知识的宇宙景象,构成人类生存困境的挑战。但他的许多作品,具有幽默色彩,也可以被视为“人间喜剧”,对神圣宇宙做出一些意义含糊的反抗。在刘慈欣另一篇小说名作《诗云》[22]中,另一种不像《乡村教师》中所描绘的那么仁慈的高等外星物种降临到地球。这个类似神的生物在人类面前呈现出完美的球形,对人类文明表现出冷漠的轻蔑。然而,这个类似神的生物被中国传统诗歌所迷住。它拥有包罗万象的技术,可以探索宇宙的第十一维度,但它还不知道如何写诗。所以它保留了一个中国诗人的生命,并消耗了太阳系的全部能量,创造出一个可以产生和存储所有可能被写下的诗歌的“诗云”(作为存储器的一个空间)。小说结束时,外星生物扮演唐代最伟大的中国诗人李白与他的凡人向导在虚拟的诗情画意中,寻觅好诗。

刘慈欣等著《诗云》 万卷出版有限责任公司202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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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刘慈欣展示了诗歌和技术之间的含糊协商,这也是科学与人文之间的一场殊死竞争,如果从更大的尺度来看,这正是人类与宇宙之间的战争。刘慈欣叙事的棘手之处在于,他将诗歌和技术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编程到了“诗云”之中,以涵盖所有可能的诗歌创作,因此技术完成了无限的诗歌。所有可能的诗歌在理论上都已经被创作、并存储在“诗云”这个巨大的“数据库”中。尽管小说中神级的外星智能可以在技术上取胜,但他显然缺乏康德式的判断力,仍然无法辨别出什么是好诗。诗云象征着技术最终成功的可能性,小说的最后部分——对两位中国诗人(其中一位是外星人)在太阳系完全消亡后的幸福生活的看似乌托邦描述——可以最好地被解读为一种虚拟现实,即在人类创作者也被消灭之后,由技术化模拟的人类诗意愿景制造出来的虚拟世界。通过这种方式,刘慈欣坚持了对科学无所不能的力量的信仰,这与人类的脆弱和偶然性形成对比,从而将科学和技术的乌托邦转变为不利于人文主义的潜在反乌托邦。

然而,类似神的超级智能无法区分一首好诗与一首糟糕的诗,或者一首毫无意义的诗。外星人缺乏判断力[23],难以把握诗意愿景的美学,同时又渴望欣赏文学之美、人类存在的最终意义以及人文主义的目的,这些或许都照亮了刘慈欣的作品中一个明亮的存在,即在他写的黑暗宇宙中的诗心,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道德无情、对人的生死都漠不关心的宇宙中的唯一恒常量。如果将这个过于人性化的顿悟时刻置于刘慈欣整个作品中,很明显,诗心在他的科幻宇宙中始终都占据核心的位置。他创造的几乎所有最先进的外星生命形式都是诗歌和艺术爱好者,如《欢乐颂》中的镜子,和《死神永生》中的歌者,而他的杰作《地球往事》(后文将详细解释)则在太空史诗的情节线索之下,构建以自我表达和艺术繁复呈现的欲望为中心的诗意叙述。壮丽的宇宙因为诗心的存在,才有可能化为文学,在纸上呈现出文本(虚拟)型态。刘慈欣的神与人间的喜剧,建立在宇宙的荒芜底色上,却因一颗诗心而获得所有的色彩。

刘慈欣《欢乐颂》万卷出版有限责任公司202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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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奇迹


在刘慈欣构思了一个“像神一样”的世界之后,他仍然需要通过文学语言来描绘它,通过文学语言,推测构建一个具体的世界形象。不可见和未知、奇妙和神秘、崇高和无限必须融入到一个文学图景中。对刘慈欣来说,写作是基于一种科学方法,将不可见的事物转化为可见的东西。在第2章(《看的恐惧》,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2023年)中,我们已经看到在短篇小说《山》中,刘慈欣如何描绘一个将自身封闭在不可见的行星核心中的世界。他描绘了这个不幸物种为将自己带到世界的表层所做的巨大努力,就像作者自己将不可见的愿景带到表面文本所做的巨大努力一样——这个过程需要准确的计算和详实的细节,将推测的可能性转化为科学上可行的“真实化”。

在几篇解释他的写作技巧的文章中,刘慈欣解释了科幻与现实主义的区别。现实主义主要需要从普通生活中获取细节,刘慈欣创造了一个词“宏细节”[24],用来指称抽象和超现实的、但在技术和字面意义上塑造得具有真实感的细节。这就可以像我们借用科学理论来描述的在天文学尺度或亿万年标志的空间与时间一样,完全超出我们的日常直感把握,但在虚拟性上获得了真实意义。他认为科幻需要“宏细节”,这些细节在现实中不存在或不能感知。但在科幻中大量使用“宏细节”,可以建构起不存在的、但是可信的世界。让我们来看他如何描述“诗云”:

诗云处于已消失的太阳系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直径为一百个天文单位的旋涡状星云,形状很像银河系。空心地球处于诗云边缘,与原来太阳在银河系中的位置也很相似,不同的是地球的轨道与诗云不在同一平面,这就使得从地球上可以看到诗云的一面,而不是像银河系那样只能看到截面。但地球离开诗云平面的距离还远不足以使这里的人们观察到诗云的完整形状,事实上,南半球的整个天空都被诗云所覆盖。

诗云发出银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据说诗云本身是不发光的,这银光是宇宙射线激发出来的。由于空间的宇宙射线密度不均,诗云中常涌动着大团的光雾,那些色彩各异的光晕滚过长空,好像是潜行在诗云中的发光巨鲸。也有很少的时候,宇宙射线的强度急剧增加,在诗云中激发出粼粼的光斑,这时的诗云已完全不像云了,整个天空仿佛是一个月夜从水下看到的海面。地球与诗云的运行并不是同步的,所以有时地球会处于旋臂间的空隙上,这时透过空隙可以看到夜空和星星,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在旋臂的边缘还可以看到诗云的断面形状,它很像地球大气中的积雨云,变幻出各种宏伟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形体,这些巨大的形体高高地升出诗云的旋转平面,发出幽幽的银光,仿佛是一个超级意识没完没了的梦境。[25]

这些对诗云的描述,也是“外星人李白”耗尽整个太阳系的能量创造出来的,都基于所谓的“宏细节”,这些细节与现实没有对应关系。这些描述的效果不是为了创造隐喻或寓言,而是在技术、逻辑和世界构建方面实现了一种违反摹拟原则的自由效果。这些细节宏大到不成比例,过分华丽,犹如巴洛克的无限褶皱。这些细节的本质正如诗云一样,它只存在于虚拟形式中;换句话说,正是这样的只存在于推测之中、但被技术语言具体化的宏细节,在文学语言的基本层面上奠定了科幻文学的虚拟形式。
在这里,我将从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对“无限语言”(Language to Infinity)[26]的概念中提取一个关于文学话语虚拟性的观察:在语言和世界之间总是存在一个差距,这个差距永远无法跨越,但语言的能动性可以延伸到无尽的自我运动,创造无限的褶皱,用虚拟形式来创造足以充实宇宙的意象,用以取代寻常人们所认为的现实。福柯以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秘密奇迹》(1943年)为例,解释了语言无限的力量:作家哈迪克在自己被处决之前许愿,在处决的那一刹那,他获得了一整年的生命来完成他在处决前开始写作的作品。“哈迪克写下了——但是用无人能够阅读的文字,甚至上帝也不能——那巨大、无形的重复迷宫,言语将自身分裂并成为自己的镜子。”[27]博尔赫斯揭示了虚构小说的终极本质,即小说无关现实,而是语言的无限折叠。
《诗云》可以看作是刘慈欣对博尔赫斯关于文字奇迹的神秘推测的科幻对应物。诗云中的每一个原子的能量都被耗尽来创造词语,无尽的变换中不断排列诗行,虽然没有明确的意义。因此,对于外星人入侵事件而言,末日后的意义丧失标志着新文学的诞生;但这一新文学恰恰切断与现实之间的意指关系。“诗云”是现实世界陨落瓦解之后、文学在虚拟意义上替代重构世界的标志;同时,“诗”本身成为虚拟世界构建的目标。换言之,当文字展开为不及物、无目的、仅具有想象性的世界时,叙事才真正成为可能。刘慈欣的太空史诗,无论是短篇还是长篇,大多数都描绘世界抵达末日的过程,而其中的奇迹感就体现在想象超过了现实的比例,在语言表面引发的爆炸。就像诗云一样,这个高能存在本身成为奇迹,世界重建的目标,是写作本身,而文学语言实现了替代现实的虚拟真相。刘慈欣的科幻话语,作为无限语言,是使不可见之物变得可见的终极手段。

可见的隐形


虚拟性也为刘慈欣的叙事提供了描绘不可见之物的重要手段。在中篇小说《微纪元》中,人类演化为适应被炽热太阳摧毁的地球上日趋恶化环境的微生物状的微人类。当最后一个人返回地球时,他只能通过计算机程序产生的虚拟现实投影来看到平常看不见的微生物世界。虚拟现实最终改变了人性、历史和道德的意义,以至于虚拟形式取代了一切存在的事物,并且这种改变被描绘得如此彻底、整齐和富有崇高的意味。微纪元作为虚拟现实中才能成像的现实,比人眼中看到的现实,还要真实。以至于最后一个人,决定放弃自己熟悉的“现实”,让这个虚拟的微纪元存活。他摧毁了幸存的普通人类基因,让虚拟微纪元的完整性不受损伤。在这里,虚拟当然不是拟物的,而表征则是模因的,导致了一个在故事背景下与我们所知的现实不同的新世界真实感的构建。

刘慈欣《微纪元》 科学普及出版社2021年版

图片源于网络“三体”三部曲中也存在着可见性的缺失,首先是身体保持不可见。人类与已知的第一个外星物种“三体人”发生冲突,成为主要情节推动力。但是三体人的外貌从未被描述过。取而代之的是,在一个名为“三体”的虚拟现实游戏中,看不见的身体被人形的角色取而代之,这些角色扮演历史上真实的人物,如周文王、墨子、秦始皇、哥白尼、牛顿和冯·诺依曼,由此人类科学家逐渐了解三体人无法无序和无形无状的世界。虚拟被视为唤起真实性的手段,而游戏玩家则知道,根据游戏设计,真相隐藏在不可见之中。
在第一卷的结尾,人类得知两个被称为“智子”的小型智能粒子被三体人派往地球上,以侦察人类的活动。智子被描绘为对人类不可见,但当它们的创造者增加它们的维度时,它们可能变成巨大的三维几何固体,或在六个维度内外展开,或在十一维中变得无形。智子能做的事情在很大程度上基于超弦理论[28],但它在叙事中的作用类似于虚拟现实游戏:改变人类感知现实的方式。智子的任务是将可观测宇宙变成完全混乱的状态,扰乱科学实验,消解所有人类知识,这导致大批科学家自杀,因为他们曾经理解的世界已经失去科学规律。对他们来说,物理学不再存在,世界变得毫无意义,真理完全不可知。通过描绘科学家的绝望,刘慈欣展示了当真理绝对不可见时,人类心态将如何崩溃。
在“三体”系列的尾声中,巨大而不可见的宇宙开始呈现在画面中。通过与外星物种的接触和横跨星系的人类移民,一些角色逐渐接近宇宙的真相,即在人类感知之外具有多个隐藏的宇宙维度。在三部曲的最后一卷中,当第一艘人类宇宙飞船离开太阳系时,它遇到了一个神秘的四维碎片,在其中,时空超出测量的范畴:

描述高维空间感的难处在于,置身于四维空间中的人们看到的空间也是均匀和空无一物的,但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纵深感,这种纵深不能用距离来描述,它包含在空间的每一个点中。关一帆后来的一句话成为经典:
“方寸之间,深不见底啊。”
感受高维空间感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在那一刻,像自由、开放、深远、无限这类概念突然都有了全新的含义。[29]


这段描述唤起了强烈的崇高感,使人想起刘慈欣第一次读完阿瑟·C. 克拉克的小说《2001太空漫游》后的反应:

我合上书后走出来看天空。我周围的一切突然消失了。脚下的地面变成了一个平滑的几何平面,延伸到无尽的地方。我独自站在壮丽的星空下,面对着人类思维无法理解的巨大谜团。从那时起,星空在我眼中完全改变了,这种感觉就像离开池塘看到了大海一样。[30]



阿瑟·克拉克 《2001太空漫游》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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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在这里描述的实际上是康德的崇高感:无限、无形、无边,无法被人类的能力所衡量和把握。它的浩瀚和无限引起看的恐惧。刘慈欣回忆说,他的作品作为一个整体是对克拉克的模仿;他还从克拉克那里借用了古典科幻小说的决定性母体情节——人类与未知之间的相遇。然而,克拉克的崇高感背后有着康德的先验主义哲学;崇高感优先于任何感官经验,无法用经验或言语表达。在这一点上,刘慈欣明显有所不同。当克拉克描述异乎寻常的无限和崇高感觉时,他有意将不可见的事物排除在外,保持强烈的神秘感,并保留宗教的话语解释可能。例如,在《2001太空漫游》中,克拉克对星门背后的绚烂宇宙的描述仅限于他的主要角色的一句感叹:“我的上帝,那是一片繁星!”[31]这种几乎神圣的语言,或许让人想起康德传统中的宗教理性,但这在刘慈欣的作品中极为罕见。他不会止步于神圣的时刻。他将继续探索未知,不遗余力,并尝试各种手段,甚至将神圣的维度降低到可见和可解释的程度。他所使用的描述是字面和技术性的:即使在他的角色说出“方寸之间,深不见底”的时候,他仍进一步深入到这奇妙宇宙中的细节之中,就像从事一场不可思议的科学实验一样,把它的广度、规模和范围——把无限和浩瀚本身——掌握在手中。在这一系列描述中,他的叙事捕捉不可见之物,转换为无限的文字、图像和“宏细节”。借用刘慈欣自己的文学意象,可以说他将多维的“崇高”转化为二维的画面,以便用巨细无靡的方式展示“崇高”的虚拟真实。
二维化发生在歌者来到我们的太阳系之后。歌者向太阳系投射了一张非常薄的薄膜,称为“二向箔”,它改变了时空连续体的结构,将三维太阳系变为二维。整个太阳系开始坠入一个无限大的平坦画面:行星、物体、分子,太阳、木星、土星、金星、火星、地球和所有人类都坠入这副二维巨画。
这是刘慈欣整个太空传奇的高潮。在科幻诗学方面,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也明白无误地展示了刘慈欣描绘崇高不可见之物的艺术手段。三个驻扎在冥王星的幸存者,像浏览一幅正在徐徐展开的画面一样,观察着太阳系的二维化过程。整个过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具象细节展示出来,每一滴水都被描绘得像一个二维海洋那样庞大而复杂。这是一个不可逆的复杂化过程,在刘慈欣的描述中,也是从概念到视觉化的不可逆过程。世界的奇观因此诞生,成为被看到的。这是刘慈欣写作的一个重要时刻,可以比作为二向箔降维太阳系的效果。二维化概括了他的艺术方法:宇宙的崇高在现实粉碎之后,重现于虚拟的形式中,变成可见的奇观,这个虚拟形式是由无限的具体细节构建的,换言之,它诞生在纸上——也是二维的——无限的语言。

注释(接上一篇):

[9]刘慈欣:《微观尽头》,《微纪元》,沈阳出版社2010年版,第161-169页;《宇宙坍缩》,《微纪元》,沈阳出版社2010年版,第171-182页。 

[10]刘慈欣:《朝闻道》,《时光尽头》,华山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页。

[11]吴岩、方小庆:《刘慈欣与新古典主义科幻》,《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7卷2期(2006年)。

[12][19][24]刘慈欣:《从大海见一滴水》,《刘慈欣谈科幻》,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45页、277页、47页。

[13]贾立元:《筑建我们的未来——90 年代至今中国科幻小说中的中国形象》,北京师范大学2010年硕士论文。

[14]有关西方科幻文学中“硬科幻”的定义和解释,请参见凯瑟琳·克莱默:《硬科幻》,《剑桥科幻指南》,爱德华·詹姆斯、法拉·门德尔松主编,剑桥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6-196页。根据克莱默的观察,在实际的科幻写作中,对“硬科幻”的定义存在很大的协商空间;它并不总是代表一种“科学”立场,相反,它常常挑战这种立场。

[15]贾宝玉乘坐潜艇的故事出现在吴趼人的《新石头记》(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中。

[16]叶永烈:《小灵通漫游未来》,儿童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17]严锋:《创世与灭寂——刘慈欣的宇宙史学》,《南方文坛》2011年第5期。

[18]关于虚构的“世界体系”的定义,请参见 [ 美 ] 弗兰科·莫雷蒂:《现代史诗:从歌德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世界体系》,Verso 出版社1996年版。

[20][30]刘慈欣:《SF教——论科幻小说对宇宙的描写》,《刘慈欣谈科幻》,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86-89页、88页。

[21]刘慈欣:《村校教师》,克里斯多弗·艾尔福德、江晨鑫译,《转生的巨人:21 世纪中国科幻故事选》,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6页。

[22][25]刘慈欣:《诗云》,叶之良、黄灿权译,《转生的巨人:21世纪中国科幻故事选》,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3-173 页、171-172页。

[23]这里的判断正是康德所指的“审美判断力”。

[26][27][ 法 ] 米歇尔·福柯:《无限的语言》,《语言、反记忆、实践》,康奈尔大学出版社1977年版,第65页、56页。

[28]李淼:《三体中的物理学》,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版。

[29]刘慈欣:《死神永生》,刘宇昆译,托尔出版社2016年版,第243页。

[31][ 英 ] 阿瑟·C. 克拉克:《2001 太空漫游》,新美国图书馆1968年版,第191页。



此文系【宋明炜专栏 二十一世纪华语科幻的诗学问题】文章之一,上篇见《小说评论》2023年第4期,点击下方链接跳转原文。

宋明炜|黑暗森林的诗心(上):歌者到来——刘慈欣小说中的科学与文学,物理与伦理


作者单位:美国韦尔斯利学院

本文刊于《小说评论》2023年第5期,原创内容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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