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丨遇罗克:那颗曾经划破夜幕的陨星
原题
那颗曾经划破夜幕的陨星
——纪念文革中惨遭杀害的
思想者遇罗克
遇罗克(1942年5月1日-1970年3月5日)
1980年7月21日和22日连续两天,《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长达两万字的文章:〈划破夜幕的陨星——记思想解放的先驱遇罗克〉。该文以这样诗情澎湃的议论来展开震撼心灵的叙述:
流水行云,真是弹指一挥间!1980年,至今竟已过了三十二年!该文两位作者,不知近况如何?不知是否还记得他们当年激情?至于一些传媒近年来的状况,相信海内外的读者都心里有数……且不管这些,且让我们刻下的心思,只集中在遇罗克一个人身上。
遇罗克,你难道就这样命中注定,就这样无可奈何,只不过是一颗过早陨落、只不过一闪即灭的流星吗?!
遇罗克遇难,年纪轻轻只有二十七岁,是1970年3月5日,至今更是过了四十二年了!
让我们打开记忆的闸门,暂且回到那些灾难深重黑暗无边的年月吧。
01
1966年,在所谓“红八月”中,北京市最早掀起一场惨无人道的“红色恐怖”的狂风恶浪,几个星期之内,单单在这么一个城市,根据不完全统计,就有超过三万三千户被抄家,超过一千七百人被活活打死或受到迫害后自杀而死。这就是那帮最早“造反”的“老”红卫兵的“得意杰作”!他们后来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以便他们的恶行更为组织化。
而这“英雄业绩”得以成就的指导思想,就是他们视为通灵宝玉的“血统论”。
当时有一个“红对联”事件。那年7月29日,北京航空学院附中学生中的干部子女贴出了一副对联,上联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下联是“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基本如此”。这副基于封建“血统论”——即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的“红对联”一出台,立即引起了人们的广泛议论。
这些“自来红”们,迅速以出身为标准,自为“红五类”——即出身于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和革命烈士者,并把其它人视为“黑五类”——即出身于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者(后来又加上叛徒、特务、走资派、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了“黑九类”)。在清华、北大、北师大等校及其附属中学以及其它学校,掀起了成立“贫协”的风潮。
就在“血统论”气焰嚣张的时候,1966年10月,北京城市各大路口、各大机关、剧院及各大院校门口,极其震撼地突然出现了数百份题为《出身论》、署名为“家庭问题研究小组”的油印文章。当时才二十三岁的遇罗克就是这篇一万多字的论文的作者。
“血统论”一向是门阀权贵维护特权的有力工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两千多年来,农民起义领袖陈涉面向苍天的吶喊,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生活在社会中下层的志士仁人。现在,一位叫“遇罗克”的,响应了。这位年轻的平民思想家在文革前就曾挺身而出写过一篇长达一万五千多字的文章批驳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成为全国敢这样做的寥寥无几中的一个。
1967年1月18日,打着“首都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宣传部”旗号(希望这能对打砸抢的“联动”分子起一定的震慑作用)的《中学文革报》创刊,引人注目发表了遇罗克这篇《出身论》。
1967年1月18日 《中学生文革报》刊登了出身论
02
可是,等待他们的是厄运。
1967年4月14日,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公然宣布:“《出身论》是大毒草,它恶意歪曲党的阶级路线,挑动出身不好的青年向党进攻。”这样,《出身论》立时便被置于死地。面对随时会来的危险,遇罗克毫无惧色。他坦然地对伙伴们说:“把一切都放在我身上好了,你们不必去承担什么,因为那样也不会减轻我的罪名,反而只能给你们自己找麻烦。”他照常写作、生活,相信人们终究会对《出身论》作出公正的评价。
1968年1月5日,遇罗克被捕。他大声地质问:“我犯了什么罪?”回答很干脆:“出身就是你的罪!我们拥护‘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在狱中,遇罗克受尽了那个时代所司空见惯的摧残和虐待。有时他每天都押到各处受批判,每次带出去就像扔木头一样扔上汽车,被士兵踩在脚下,用刺刀扎住后背,脖子上还要戴一个钢制器械,如果在现场喊叫,只消在后面一勒,即可休克。批斗时一名警察踩住脚镣,两名警察把住胳膊,惟恐挣扎。脚镣粗糙不平,铁圈上的毛刺把脚脖子刮得鲜血淋淋。遇罗克回到牢房偷偷用布缠上,而每次看守见到就要扯下!
遇罗克一直坚强不屈。曾经与他关在同一个死囚牢房的张郎郎,在谈到遇罗克时仍然满怀由衷的敬意。他回忆说:
在张郎郎的眼中,遇罗克很有智慧,甚至把审讯当作一种训练,一种游戏,始终站在主动的地位。他从容潇洒、软硬不吃,对预审员那套忽而一惊一乍,忽而和风细雨的把戏早就了如指掌。但他从来不为多吃一口窝头、多喝一口白菜汤而陷害别人,更不会在当局谎言的“感召”之下,见利忘义、落井下石。
“文革”研究者发现,最为难能可贵的是,遇罗克在自己及亲人遭受暴虐的对待、甚至家破人亡之时,仍然反对以暴易暴,他的思考仍然充满清醒的人道理性。在那个疯狂的血腥时代里,仇恨是红色的,暴力是红色的,而只有遇罗克是罕见的纯黑色,他的思考和文字都是黑色的,与那个红太阳闪烁的时代格格不入。
遇罗克对张郎郎说出他心里的想法:
遇罗克付出代价的时刻到了。那天,在北京工人体育场里,在排山倒海的“打倒”声中,遇罗克被宣判死刑,并立即执行。
之前,遇罗克曾经让家里人买一件新背心,但等到母亲好不容易把新背心送到监狱给他时,他已知道自己要被判处死刑了。他想,既然这样,就没有必要穿新背心了。新背心还是留给弟弟们穿吧。那天,他就是穿着一身破旧不堪的衣裳走上了刑场……
再回溯到六年前,1964年初,遇罗克曾作过两首诗词。题为《游仙 咏香山鬼见愁》的一首云:
巨石抖,欲把乾坤搂,千古奇峰人共有,豪杰甚或阿斗。山上绿紫橙黄,山下渺渺茫茫,来路崎岖征路长,那堪回首眺望。
另一首为《无题》:
千里雪原泛夜光,
诗情人意两茫茫。
前村无路凭君踏,
路亦迢迢夜亦长。
这是他那时的心境和抱负。他准确地预测出“来路崎岖”而且“路亦迢迢夜亦长”;但这是一条“征路”,他“欲把乾坤搂”。而现在,一切都作了一个了结—他已经走完他的路了。
逮捕遇罗克的主要原因就是《出身论》,但一篇文章毕竟只是个观点问题,难以重判,于是遇罗克就被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纲”,直至成为“现行反革命”。在审判中,没有事实依据,全都是各种抽象的罪名,如“大造反革命舆论”“思想反动透顶”“扬言要暗杀”“组织反革命小集团”等等。就是这些莫须有的罪名结束了一个优秀青年的生命。在北京台基厂附近的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个被尘封的墙角边,一大摞半人多高的材料,一共二十四卷,这就是遇罗克的全部“罪证”。
03
这位在中国最黑暗的年代里写出《出身论》的人就这样离开了世界。“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但遇罗克无法见容于这个社会,当然还不单单是因为才华横溢,特立独行。
人们把遇罗克的《出身论》称作在中国最黑暗的年代里发出的中国第一部《人权宣言》……在《出身论》中,遇罗克以种种论据一层层剥开“血统论”的反动和荒谬的实质。当然,如论者所说,在当时政治环境里,他只能把话说到“不好”的出身并不比“好”的出身更能使人变坏,却不能说这种出身带来的压迫和侮辱反而使人更可能作为叛逆。他甚至还必须用毛泽东本人的论点去批判毛泽东的阶级斗争路线造成的“血统论”。
人们觉得,中国的遇罗克,这个普罗米修斯式的盗火者,就是一个美国的马丁·路德·金。
1963年8月28日,三十四岁的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牧师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市林肯纪念堂前,面对二十五万听众,发表了一个震撼美国、震撼世界的演说。他满怀激情地说:
马丁·路德·金反对种族岐视,要求种族平等。他一贯主张非暴力主义,但仍多次被捕入狱。1964年,他荣获诺贝尔和平奖。1968年3月,他组织“贫民进军”;4月4日,在田纳西州孟斐斯市领导罢工时,遭白人种族主义分子枪击而逝世。金的遇刺触发了美国黑人抗暴斗争的巨大风暴,在全美及全世界引起了极大反响。从1986年起,美国政府法定每年1月的第三个星期一为“全国纪念日”。美国人,包括全体白人,至今都以拥有为人权而奋斗、牺牲的马丁·路德·金为光荣为骄傲,年年纪念他,把他的梦想愿景,作为美国精神的象征,融化到美国社会理念中。马丁·路德·金这篇题为《我有一个梦》的演说,更成为惊天地泣鬼神、气贯长虹的千古美文,响彻寰宇,永垂不朽。
中国人民,当然也不能忘记中国的马丁·路德·金——遇罗克!
当年也为“老红卫兵”一员的张承志(“红卫兵”是他起的名字,最早用作他及同伙写大字报的笔名),在他的〈高贵的精神〉一文中万分感概地说:
当年,还是非常青年的诗人北岛,目睹了那场北京工人体育场里万人高呼“打倒”声中的最后审判,以极其悲愤的心情,罕见地写了两首诗献给遇罗克。
那首题为〈结局或开始〉的诗中写道:
遇罗克雕像
在《宣告》一诗中,北岛替遇罗克,向世界严正地宣告:
文章选自爱思想网,图片选自网络
版权事务请联络编辑
昨天的记忆